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  娇婢   作者: 秋色未央   简介:   1.   大将军只喜欢他的剑,不喜欢女人。   老夫人担心儿子身有隐疾,自作主张,给儿子房里塞了一个人。   将军征战归来,就多了一个小通房,丰肌艳骨、媚眼桃腮,一看就不是正经姑娘。   2.   小宫女阿檀生性胆小害羞,只因容貌妖娆,被当作玩物赐给了将军。   将军其人,冷面冷心、铁血铁腕,世人畏其如修罗。   阿檀吓得要命,战战兢兢地讨好将军:“奴婢伺候您更衣,奴婢很能干的。”   一不小心,把将军的腰带扯了下来。   这婢子一来就解他的战袍,果然不正经。   将军沉下了脸。   3.   日子久了,将军想,小通房虽然不正经,但是对他百般爱慕,他很受用。   他时常欺负她,看她红着脸、泪汪汪的模样,偶尔还会觉得,这个女人或许和他的剑差不多重要。   直到有一天,皇帝要给将军赐婚,将军前脚拒了婚,后脚回到将军府……   他的阿檀呢?   她跑了,不要他了!   将军赤红着眼,折断了他的剑。   4.   武安侯傅家被抱错的嫡女回来了。   众人叹息,可怜美人绝色,却在外流落多年,还生了孩子,此生讨不得好姻缘了。   谁知道,在那日赏花宴上,京城最出色的两个儿郎,大将军和崔少卿拔剑相向,争着给傅娘子的孩子当爹。   *带球跑的火葬场,十分正经的笨蛋美人和假装正经的傲娇将军*   内容标签: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美食 打脸   搜索关键字:主角:阿檀,秦玄策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o m   一句话简介:笨蛋美人带球跑【正文完】   立意:通过现象看本质,弘扬主人公内心真善美。   强推奖章:   这篇文集合了真假千金、带球跑、火葬场等诸多热点。女主娇柔妩媚,撒娇和犯傻的时候都太可爱了。男主是铁血硬汉子,位高权重,英俊威武,外在条件基本没有缺点,在文中设定,和女主有巨大的身份差、体型差,正是这种差距,加大了两个人之间的配对吸引力。作者文笔优美生动,各种描写生动自然,引人入胜,可以看得出文字功底深厚,不经意间充满着古香古色的韵味。是一篇难得的佳作,极力推荐。 第1章   朔方正月,皇城禁庭。   昨夜落了一城的雪,琉璃朱瓦上的残白还未褪尽,风拂过宫城的檐角,带着那点残雪融化的味道,冰冷刺骨。   阿檀垂首侍立在椒房殿外,冻得瑟瑟发抖。   此时天寒,宫人们大多穿着厚厚的冬装,她却已经换了一袭春裳,齐胸襦裙,系了绢丝腰带,身段尽显婀娜,前方玉兔圆润饱满,单薄的春裳都要被撑破了似的,勾勒出那一处峰峦起伏,风景无限,而她的腰肢纤细,又盈盈不堪一握,她这一抖,愈发显出一段风流妩媚的意思来。   格外惹眼。   殿里伺奉的张尚宫正好出来,一眼就看到了阿檀,冷冷地斥道:“正经点,贵人在上头呢,你摆着这么个狐媚样子做给谁看?若不放端庄些,先拖出去打一顿。”   但今儿一大早,分明是张尚宫吩咐阿檀换的这身衣裳,阿檀的胆子只有米粒儿小,争辩不得,抖得更厉害了。   看得张尚宫眉头打结,但还不待她发作起来,殿前宫女出来传话,萧皇后有召,张尚宫只得带了阿檀一起进去了。   外面寒意刺骨,椒房殿里却是一片暖意融融,宫殿的四角燃着银丝白霜炭,混合着沉香的气息,温和而干净。   明殿金台,凤鸾盘柱,两位贵人容服华丽,气度雍容,高居殿上,左右内侍持牡丹花扇、金丝拂尘,又有宫人立于下方,各奉水瓯、银盆、巾帕、手炉、等物,沉香袅袅如云烟,望之俨然若神仙中人,高贵不可企及。   一位是中宫萧皇后,母仪天下,贵不可言,一位是晋国公府的秦夫人,眼下长安城里炙手可热的贵妇。   那是她没有资格正面直视的贵人,阿檀急忙低下头去。   只听得萧皇后正亲昵和秦夫人说话:“今年开春头茬的鲈鱼,刚刚从松江府贡上的,做个金齑玉脍正好,你今日进宫,就一起尝个新鲜。”   秦夫人笑应道:“娘娘恩典,叫我受宠若惊。”   萧皇后佯做不悦:“本宫和你这许多年的交情难道是虚的?你怎么和本宫生分起来,大是不该。”   秦夫人连连笑称不敢。   这天底下能得萧皇后这般屈尊示好的命妇委实不多,秦夫人正是其中一个。   只因为秦夫人有一个格外争气的儿子。   秦夫人的次子秦玄策天生神勇,有万夫不敌之力,在父兄过世后,一力撑起晋国公府,短短数年间,北驱回纥之患、南伐闽越之乱,骁悍无双,铁骑所过之处,向无不破之城,立下赫赫战功,深受当今高宣帝倚重。   高宣帝尝曰:“玄策者,朕之臂膀,天降悍将,此国之幸也。”   遂封秦玄策为骠骑大将军,兼袭其父晋国公之位,一时风头无二,带挈着秦夫人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起来,连萧皇后都待她格外亲热。   那边,宫人们已经摆好了冰玉桶、梨木俎、错金刀、水晶盘等器物,在张尚宫的示意下,阿檀上前,恭敬地躬身:“奴婢前来伺奉娘娘。”   她的声线婉转而妩媚,格外细软,此时胆怯,还有些颤抖,似掌心鸟雀嘤嘤娇啼,在人的耳朵里轻轻挠了一下。   秦夫人同为女子,听了这声音,也不觉心里一动,目光随之望了过来,上下打量了一番。   她的目光好似在挑选着某种货品,在她眼里,阿檀大抵和木俎上的鱼差不多,那是居上位者不经意的傲慢与轻蔑。   阿檀还很冷,但秦夫人的目光却令她额头上冒出一层细汗。   半晌,秦夫人把目光收了回去,朝萧皇后点了点头:“凭地个小娘子,能做这活计?”   “能与不能,试试便知。”萧皇后意味深长地回了一句。   张尚宫吩咐了一声:“去吧。”   “是。”阿檀起来,返身过去,在案板前拿起了细刃错金刀。   一尾四腮鲈鱼摆到了梨木俎上。   鲈鱼正新鲜,刚刚剔骨褪鳞,去了腥气,又冰镇了片刻,此际正适宜。   阿檀方才冻得发抖,但此时手握错金刀,又变得沉稳起来。   她皓腕微翻,细长的刀刃弹跳轻掠,银光过处,似有花瓣片片绽开,又似有飞雪随风而起,鱼肉化成了蝴蝶一般,薄如蝉翼,透若绢纱,层层叠叠落在水晶盘中。持刀之人似信手拈花,一举一动曼妙自然。   这么一个人俏生生地摆在面前,正好叫秦夫人瞧得清清楚楚。   但见这小女子面若芙蓉,两弯柳叶眉似蹙非蹙,一双桃花眼春水横波,眼尾微微挑起,带着旖旎风韵,更有绛唇一点似樱桃,艳到了十分。   殊色近妖也。   秦夫人出身世家名门,一向端方贤淑,本来看不得这等妖冶艳容,但今日别有用意,却觉得正是合宜。   阿檀并没有觉察到旁人的眼光,她片好了鱼,浇上秘制的蘸酱,恭恭敬敬地将水晶盘捧上。   殿前宫女接过,呈了上去。   鱼脍洁白如玉,蘸酱是依着古方,用了姜、橘、白梅、熟粟黄等八样佐料制成,曰“八和齑”,色似黄金,故名“金齑玉脍”。   秦夫人夹了一片,鱼脍挂在玉箸上,均匀细腻,薄得就像一张纸,似乎吹弹可破,她放入口中,丰腴醇厚,鱼生的鲜嫩混合着酱料的辛香,入口即化,甘美的味道充斥在唇舌间,久久不散。   秦夫人平日不太吃这个,今天却不由自主多尝了几口,颔首道:“人生得好,手艺也不错,劳烦娘娘费心替我物色,我看就是这个吧。”   萧皇后放下玉箸,拿着帕子慢条斯理地按了按嘴角,笑吟吟地道:“难得你中意,且带回去试试,上不得台面的玩意儿罢了,能用就用,不能用,丢掉就算了。”   原来,秦夫人这番是托了萧皇后,要替儿子找一个晓事用的婢子,旁的不打紧,只要妩媚勾人的。   秦玄策今年二十岁,在大周朝,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大多已经娶妻生子,可他却尚未婚配。   先是时,高宣帝还有意将云都公主许给秦玄策,但当日在大殿上,才露了一点口风,就被堵住了。彼时,秦玄策神色坦荡,语气刚硬,一板一眼地回道:“臣只喜欢手里的剑,不喜欢女人。”   高宣帝闻言大笑,此事遂不了了之。   秦夫人听说后,气得要命,和萧皇后诉苦了半天,这才有了今日的说法。   阿檀立在殿前,闻得萧皇后的秦夫人的言语,一时茫然不知所措,心里慌乱起来,那一双桃花眼染上了红晕,眼里泛起一层泪光,水汪汪的,欲滴不滴,似含了春光旖旎。   秦夫人更是满意。   阿檀跟着秦夫人回到晋国公府。   秦家祖上为江北世族,历代多出骁勇武将,累积功勋,敕封晋国公之爵。   公府大门上的朱漆已经有些陈旧了,门上两只饕餮门环张口做狰狞状,却显出了凛然的气势,上方匾额黑底金字,书着“晋国公府”四个大字,看过去很有些年头,但那是当年太.祖皇帝的御笔亲赐,也是秦家几代男人在疆场上用命换下来的名号,放眼大周朝,无人敢于小觑。   及至进了公府大门,一路行来,青瓦朱檐叠了一重又一重,其间游廊迂回,琼楼玉宇,花枝树影婆娑其中,不知尽数。奴仆婢子往来其中,井然有序,遥遥见到秦夫人,避让道边,躬身为礼,俨然规矩森严。   秦夫人回到院中,就命人把府里的陶嬷嬷叫了出来,指了指阿檀,道:“陶家的,你看看,这个如何?”   陶嬷嬷是秦夫人从娘家带来的陪嫁,又给秦玄策当过乳母,是个积年的老妈子,对秦夫人的心事曲折了解得清清楚楚的,只要秦夫人一个眼色递过来,她立即心领神会。   她目光一扫,已经将阿檀通身看了个遍,真真是个娇滴滴的尤物,难怪老夫人会带她回来,看来是要派上大用场的,她笑着回道:“老夫人的眼光怎会有错,是个极好的。”   秦夫人颔首:“她是皇后赏赐下来的婢子,你带她下去,仔细交代一番,往后就叫她在老二房里伺候着。”   陶嬷嬷满口应道:“是,我这就去办。”   她带着阿檀下去,一路走着,顺道把阿檀好好盘问了一番。   阿檀有问必答,甚是乖巧。   “我姓苏,小字阿檀。”   “今年十四了。”   “祖籍金陵,因父亲犯了罪过,家眷被罚入宫为奴,我自幼是在宫中长大的,母亲如今还在掖庭。”   她的声音就像刚出生的黄鹂鸟儿,婉转娇啼,和陶嬷嬷多说两句话,脸上就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,似桃花颜色。   陶嬷嬷多看了几眼就觉得有些吃不消,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,心里念了几声佛。   行经多时,到了观山庭。   观山庭是秦玄策的住处。   一年十二个月,秦玄策有七八个月不在家,寻常时候,闲余的下人都被打发到外院去当差了,除了陶嬷嬷,只有一个贴身奴仆并四五个莳花扫尘的丫鬟守着院子,不过如今正值年关,他们也偷懒歇着了。   陶嬷嬷推门而入,带阿檀进了秦玄策的房间,咳了一声:“这是我们家二爷的房间,虽说二爷如今不在家,但里面的规矩还是要说给你听……”   “好嬷嬷。”阿檀实在忍不住,细声细气地哀求道,“我冷。”   她一大早被张尚宫要求换了一身单薄衣裳,此时早就冷得瑟瑟发抖。   陶嬷嬷打量了阿檀一下,只见她穿着绢纱襦裙,胸口袒露着一大片酥酪似的肌肤,近领口的地方还能看见深深的沟壑,险峰颤颤。   这天气,还要显出这般身段来,真真冻死个人。   陶嬷嬷暗骂了一声妖孽,还是出去找了一套厚实的冬装进来,递给阿檀:“明儿你自去二门的管事娘子那里领你的份例,这会儿将就些,赶紧先把这个换上,二爷过几天就回来了,我还要叫小厮过来收拾院子,别让旁人看见你穿得这么扎眼,我们这可是正派人家。”   阿檀千恩万谢,陶嬷嬷摆了摆手,掩门出去了。   阿檀急忙更衣。   那套冬装半旧不新,也不知道陶嬷嬷是从谁手里拿来的,看过去长短差不多,就是腰身松了些、胸口紧了些。   其实也不怪陶嬷嬷,阿檀的身段格外凹凸有致,自然与寻常不同,只苦了她又不好说出口,腰带多打了两个结,倒是系上了,但衣襟那里怎么也拉不上,再用力些,勒得她都要喘不过气来了。   她心里恼火得很,就和那身衣裳干上了,死活要把它捯饬好,低着头过分专注了,没注意到外头有脚步声朝这边径直过来。   拉了半天,还是倾泻出一片春光,阿檀急了,深吸一口气,使劲一扯,这下胸口差不多遮住了,却露出一截白嫩小香肩。   恰在此时,门被推开了。   男人浑厚低沉的声音陡然响了起来:“汝为何人?”   阿檀被这声音吓得打了个哆嗦,一抬头,和门口的一个男人看了个对眼儿。   那男人穿着玄铁重环铠甲,肩部有饕餮仰首朝天,似要择人而噬,衬得他的身形英武挺拔,如山如岳。阿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大的人,他的影子投过来,把她整个人都笼罩住了,黑压压的。   他的头发凌乱不堪,好似几百年没打理过,脸上胡子乱蓬蓬的一大把,把面容都遮住了,就似话本里所说的土匪流寇一般,凶狠又狰狞。   阿檀一下望过去,只看见他的一双眼睛,如同淬了血的利剑,煞气骇人。   “啊啊啊!”阿檀抱着自己的肩膀,惊恐地尖叫起来。   “大胆婢子。”男人一声断喝,声音饱含着居上位者的威严,“擅入此间,还敢喧哗,闭嘴!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工作党,三次元巨忙,没开文的日子都在努力囤稿,目前存稿箱爆满,请放心食用,老规矩,每天早六点准时更新。   点个预收吧,爱你们。   预收1《惹皇叔》:禁欲男神被骗身   1.   谢棠梨出身高门,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端庄淑女,被钦定为未来的太子妃。但太子心有所属,对她不屑一顾。   正好,谢棠梨也不在乎。她在山间小住时,偶遇一男子,其人丰姿英伟,是个难得的美男子,她很是欢喜,百般挑逗,惹得那男人为她神魂颠倒。   但在男人意欲求娶时,她却胆怯了,抛弃了男人,逃之夭夭。   后来,她在宫宴中惊见苦主,却是太子的叔叔、淮王赵上钧。   赵上钧其人,手握重兵,杀伐果断,威慑四海,是个惹不起的煞神。   谢棠梨打定主意:不认、不认、死都不认。   2.   淮王以铁血手腕篡位登基,旧太子被废,旁人皆道废太子妃红颜薄命、再也不得翻身。   谢棠梨心里也苦,她趴在赵上钧的怀中,哭得鼻尖通红、云鬓散乱。   赵上钧咬牙切齿,他曾想过要将这负心女子千刀万剐,到头来,却忍了又忍,还要耐着性子哄她:“太子妃有什么稀罕的,朕让你直接做皇后了,不好吗?”   他铁马金戈,所向披靡,一生从无败绩,唯有遇见她,一败涂地。   预收2.《太子追妻日常》:高傲殿下啪啪打脸   1.   阿阮母亲早逝,父亲不慈,她跟着外祖父到江东小镇过活。   镇上有一军户,外祖父说他面相非凡,将来必有大出息,把他招来给阿阮做了上门女婿。   夫婿英姿魁梧,任何时候都强悍得不像话,阿阮身子娇嫩,有苦说不出,但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,勉强忍了。   直到某天,她无意中偷听到有人和夫婿说话。   “主公此番回京,夫人可要随行?”   夫婿冷冷回道:“乡野之女,何谓夫人?”   阿阮:“呸,骗子!”   2.   太子微时,隐居乡野,娶妻阮氏,后因战乱离散,世人传言,太子深情,难忘原配。   其实是阮氏扔了太子,自己跑了,太子憋着一肚子火,等她回来求自己。   但是等来等去,却等到阿阮与探花郎定亲的消息,太子帽子绿了,脸黑了。   3.   阮尚书的长女新寡归家,父母不喜,旁人轻慢。   但那日宫宴中,却见尊贵威严的太子殿下俯身给阮大姑娘奉茶,还要忍气吞声地哄她:“消消气,孤给你赔罪还不成吗?”   阿阮:“呸,骗子!” 第2章   外头的陶嬷嬷刚刚出去叫人过来清理庭院,这会儿听见阿檀的尖叫,赶紧跑进来:“怎么了?大呼小叫的,吓死个人。”   迎头看见那男人,她又惊又喜:“二爷,您几时回来的?”   阿檀的眼睛睁得圆圆的。秦家的二爷?那就是秦玄策了。   她听说这位大将军的名号,世人皆道他乃破军之星,冷硬心肠、雷霆手段,金戈铁马踏破处赤血千里,更有传闻说,这位大将军在战场上食人肉、饮人血,如修罗降世,令人畏惧。   今天再亲眼见到这凶神恶煞的模样,阿檀吓得抖了起来,只因她生得妖娆,就是发抖,也似弱柳扶风,显出一段风流婉转的意思来。   秦玄策看得眉头直打结。   那小女子丰肌艳骨,媚眼桃腮,妖娆不可方物,甫见面就一幅衣裳不整的模样,大不正经。   他也不欲多话,随手指了指阿檀,冷冷地对陶嬷嬷道:“这个,什么东西,轰出去。”   陶嬷嬷看了阿檀一眼,“这个东西”这会儿已经使劲憋着气,把领口的衣服拉好了,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,恨不得缩成一团。   陶嬷嬷对秦玄策赔笑:“这是老夫人指派下来的丫鬟,今儿才来,还没教会规矩,二爷您多担待。”   提及秦夫人,秦玄策的语气和缓了下来:“算了,叫长青过来,待我把这身战甲换下,就去拜见母亲。”   长青是秦玄策的贴身奴仆。   陶嬷嬷忙道:“二爷容禀,长青告假了几天回家去,可不巧二爷就提前回来了,我马上叫人传他。”   秦玄策并不是个凡事都要人服侍的娇贵主子,相反,他从少年起就跟着父亲行军打仗,粗糙得很,但今日却有点不同。   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,上面绕着绷带,伤口尚未痊愈,举动多少受点影响。   陶嬷嬷显然也注意到了,她自己不动,却抓住旁边的阿檀,一把推了过去:“发什么愣,该你干活了。”   阿檀被推了个踉跄,差点跌到秦玄策的身上,她惊恐万分地在秦玄策眼皮底下刹住了脚步,缩着脑袋,尽量小声地道:“二爷,我服侍您更衣……”   她觑看了一下秦玄策的脸色。   头发胡子一团糟,根本看不清楚,但阿檀就是明显地感觉到,周遭的气氛一下子沉了下来。   这位大将军看来不太喜欢她。   阿檀是个敏感的女孩儿,她怯生生地补了一句,试图讨好眼前的新主子:“我很能干,真的。”   秦玄策急于去拜见母亲,不再挑剔,他抬了抬手:“过来。”   阿檀壮着胆子上前去,为秦玄策解下铠甲。   冰冷的玄铁,摸过去有些黏腻的触感,还带着铁锈的味道,仿佛是浓稠的血液混合着黄沙,干涸后沾在上面,阿檀想及此处,觉得有些胆寒,又开始抖。   抖着、抖着,一不小心,手指头勾住了秦玄策的腰带。   秦玄策冷冷地“哼”了一声。   阿檀更慌了,下意识地缩回手,秦玄策的赤金带钩挂住了她的袖子,绊了一下,她用力一扯,带钩脱出了扣眼,掉了下来,连着腰带一起滑脱。   幸而秦玄策眼疾手快,一把捞住了。   阿檀臊得脸都红了,几乎把头埋在胸前,只敢偷偷摸摸地瞟了秦玄策一眼,结结巴巴地道:“我、我……不是有意的。”   但落在秦玄策的眼里,就是她面泛桃花、媚眼如丝,在那里扭扭捏捏地不知道哼唧什么。   秦玄策怒极反笑:“很能干是吧?”   阿檀拼命点头,旋即觉得不对,又疯狂摇头。   才摇了两下,就被秦玄策拎了起来。   是的,秦玄策抓住了她的后衣领子,直接把她拎了起来。   阿檀惊叫了一声,好歹记得大将军不喜欢喧哗,生生地卡住了。领子被提着,胸口绷住了,又岌岌可危,她吓得不敢吭声,死死地捂住了胸。   简直是,一举一动都不忘勾人,他从来就没见过这么明目张胆的婢子,秦玄策的脸都黑了。   他的身形格外高大,阿檀又格外娇小,那么一小团被他拎在手里,如同老鹰抓小鸡一般,直接给扔出了门外。   然后陶嬷嬷也被赶了出来,秦玄策“砰”地关上了门。   阿檀委屈得很,泫然欲泣,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看着陶嬷嬷,努力为自己辩解:“二爷太凶了,我一时心慌,才乱了章法,其实我平日一向很能干的,嬷嬷您信我。”   那模样,真真是楚楚可怜。   陶嬷嬷自然是信的,还要宽慰她两句:“好了,我都看到了,你是个能干的,但也未免性急了一些,二爷这才刚回来,你多少收敛点。”   “嗯?”阿檀困惑地眨了眨眼睛,长长的睫毛颤了又颤。她听不太懂陶嬷嬷的话,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似的,但又分辨不出来。   陶嬷嬷上上下下、左左右右打量着阿檀,越看越觉得可以:“阿弥陀佛,真是菩萨有灵,阿檀你生得真好,这眼睛、这脸盘、这身段……老夫人前阵子还念叨着要去哪里寻一个合宜的,今儿就凭空掉下你来,不错、很不错,我就不信了,若这都不行,那也太没天理了。”   阿檀被陶嬷嬷看得心惊胆战,紧张地抓住领子,说话又开始结巴:“嬷、嬷嬷,您是在夸我吗?”   “当然是。”陶嬷嬷乐呵呵地道,“若是寻常,你这样大胆的丫头,是要被抓去浸猪笼的,但如今正值用人之际,你放心,胆子大一点,脸皮厚一点,万事有老夫人给你做主。”   不,一点都不放心。阿檀觉得陶嬷嬷的话越来越奇怪了,听得她直冒冷汗。   但她刚想开口辩解,那边“砰”的一声,门又被推开了,秦玄策走了出来。   他已经脱下了铠甲,换了一袭玄黑外袍,头发和胡子还没来得及打理,只稍微捋了一下,依旧还是凌乱的,凶悍之气半分不减。   阿檀吓得“噌”的一下躲到了陶嬷嬷的身后,一点不敢吭声。   幸而秦玄策并没有在意她,在他眼中,她大约和空气差不太多,他马上就忘了,径直离开。   秦玄策刚到秦府大门口,就有人飞快地进去报给秦夫人了。   秦夫人喜出望外,急急忙忙到前院正厅等候。   她分明是十二分焦急,还要装出不悦的语气,对侄女卢曼容道:“这个不孝子,我前头写信叫他务必要赶回家过个元宵,他却当作没看到,这会儿过了十五才回来,算什么呢,儿大不由娘,往日我都白疼他了。”   卢曼容跟在旁边,柔声劝慰:“皇上看重二表哥,他重兵在握,有多少要务缠身,那是旁人求不得的荣耀,姑姑应该体恤才是。”   这姑娘是秦夫人娘家一个族伯兄弟的女儿,因其母早亡,其父远赴岭南外任知县,家中无人主持,故将女儿送到晋国公府,求秦夫人代为照料。   她在晋国公府住了三四年,视秦夫人如亲母,事事至孝,秦夫人对这个远房侄女儿还是有几分真心疼爱的,也愿意和她多说两句。   譬如眼下,秦夫人就摇头道:“什么荣耀,要这些个虚名作甚,我倒情愿他和老三一样,在家安生度日,混口饭吃,强似这等刀口上舔血,叫我成日担惊受怕。”   话才说到这里,秦玄策进来了。   秦夫人的眼眶马上红了,不待儿子跪下问安,就上去一把将他扶住了。   “我的儿,这回平定安庆之乱可还顺利,你有没有受伤,快让为娘好好看看。”   秦玄策每每出征归来,秦夫人都要把他全身上下摸个遍,确认没有短缺点什么才放心,无论儿子多本事,在做母亲的心里,始终是让她牵肠挂肚的孩子。   秦玄策知道这点,所以在见秦夫人之前,就把戎装铠甲脱下了,免得秦夫人看到了更要念叨。   “儿子不孝,让母亲担忧了。”秦玄策尽量温和地回道。   他也曾经桀骜不驯,少年时没少挨秦夫人的打,但自从父兄双双阵亡后,一夜之间仿佛成长起来了,变得刚毅而沉稳,叫秦夫人即欣慰又心疼。   此时,秦夫人摸着儿子乱糟糟的头发和胡子,忍不住要落泪:“这般不修边幅,一点都不像朝廷的大将军,活似个土匪头子,叫人看了笑话,你身边伺候的人呢,怎么照顾你的?”   秦玄策回道:“儿子本想遵从母亲之命,在灯节前赶回家,但实在来不及,只待那头叛乱一了结,就直接从战场上回转,日夜兼程,一路匆忙,顾不上仪态,母亲原谅则个。”   “我的儿,可苦了你。”秦夫人再摸下去,就摸到了秦玄策的手,手上扎着绷带太过显眼,她又要哭。   秦玄策最受不了秦夫人这点,他赶紧把手缩回去,硬生生地把话题转开:“如今安庆平定,贼首伏诛,塞北及岭南这两年也太平,如无意外,接下去的日子,我都会留在长安陪伴母亲。”   卢曼容在一边等了许久,终于有机会上前见礼:“曼娘见过二表哥。表哥终于回来了,姑姑日夜思念,如今可团聚了,曼娘心里也十分欢喜呢。”   秦玄策闻言不过略一颔首而已,连目光都没有在她身上停留一下。   说起来,卢曼容也是一个美人,清雅昳丽,淡若梨花,故而卢父把女儿送到了晋国公府,未尝不是存了另外一番心思。   怎奈秦玄策铁石心肠,一年也见不了这个表妹几次,及至见面不过点头而已,如今日这般,连话都说不上,真叫她气煞。   卢曼容幽怨地咬了咬嘴唇,这个表哥气势过于骇人,哪怕她心存爱慕,也不敢多说一句。   秦夫人这时节哪里会注意到侄女的小情态,她眉头微微皱起,低声道:“你身为主帅,扔下三十万大军先行回京,这个罪名可不小,怎可如此莽撞?横竖又不差这几天。”   秦玄策语气平淡:“月盈则亏,水满则溢,我若事事循规蹈矩,未免叫人不安,如此无伤大雅之错,偶尔做上一两次,反而皆大欢喜,母亲不必多虑,我自有分寸。”   秦夫人这才吁了一口气,点头道:“你这孩子打小主意就大,心里有数就好,母亲不多说了。”   她话锋一转,旋即面露欢喜:“对了,先前你总推说无暇顾及,如今可有的是时间了,接下去,听母亲的安排,把你的终身大事给办了……”   秦夫人的话还没说完,秦玄策就站了起来:“儿子马上要进宫向皇上请罪,母亲若有其他嘱咐,待回头再说。”   他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去,叫秦夫人余下的话都无从发挥了。   秦夫人生气地拍了一下案几:“又是这样,每回说到这个他就跑了,好了,我不管了,就叫他抱着他的剑过一辈子去吧。”   卢曼容又上前劝慰。   秦夫人自己抱怨了几句,突然想起:“对了,还没来得及说,我给他找了个房里人,这可是个绝色的,我倒要看看,他是不是真的铁石心肠。臭小子,这么大的人了,还要让母亲为他操这份心,真真造孽。”   大将军一回府,大管家就安排了大堆奴仆过来听候差使,一时间,观山庭人来人往的,又喧闹了起来。   长青得到消息,连滚带爬地从家里赶了回来。   陶嬷嬷见了长青,却一把拦住了:“走开,先别叫二爷看到你。”   长青急了:“好嬷嬷,你这是作甚?二爷向来都要我服侍,回头若看不到我,要责罚下来,我可担不起。”   陶嬷嬷瞪他:“你粗手笨脚的,有什么好,二爷日后换个人服侍,去、去,不要啰嗦,听嬷嬷的话就是。”   长青一抬眼,看到了陶嬷嬷身后的阿檀,不禁瞠目结舌:“这、这个姐姐是新来的吗?莫非日后她来服侍二爷?”   “什么姐姐妹妹的,这是你能乱叫的吗?”陶嬷嬷抬手把他轰了出去。   她转头又对阿檀道:“眼下二爷身边没人服侍,过会儿你手脚利索点,务必把二爷照顾妥帖了,知道吗?”   阿檀有些胆怯:“我、我……”   还没“我”出个所以然,秦玄策已经进来了。   阿檀偷偷地缩到一边去,用手捂着脸,尽量不让秦玄策看见她。   其实很用不着,秦玄策根本没看旁边伺候的奴婢是什么模样,他顺手脱下了外袍,道:“我要沐浴,稍后入宫面圣,叫他们先把车马备好。”   陶嬷嬷不愧是多年的老人家,早有准备,有条不紊地应道:“是,二爷,热水已经烧好了,长青这家伙还没回来呢,先叫别人伺候您,您的车马我这就去和管家交代。”   秦玄策平日沐浴都不叫下人随侍,只今日因手上有伤,才有这般吩咐,至于陶嬷嬷回的话,他也并不在意,随口“嗯”了一声,就进了后头的浴室。   陶嬷嬷朝阿檀招了招手:“你躲在那里作甚,还不快进去服侍二爷沐浴。”   阿檀惊呆了,抖着手指了指自己:“我?服侍二爷沐浴?” 第3章   陶嬷嬷不由分说,一把将她拉过来:“小妮子矫情什么呢,快点,难不成还叫主子等你吗?”   阿檀性子软弱,不敢违抗,被陶嬷嬷在背后硬推着,强行塞进了浴室。   高门大户人家,奢侈一些的,浴室砌筑了火道,室外炕口烧火,以供取暖。   当下时,暖气融融,水气蒸腾,浴室内一片雾蒙蒙的,就如同阿檀的脑袋瓜子,都糊成一团了。   映入眼帘的,就是秦玄策光裸的后背。   不得不说,大将军的身材真是很有看头,肩膀宽阔、背部浑厚、大腿笔直,肌理的线条流畅分明,泛着小麦色的光泽,每一分、每一寸都蕴含着勃发的力度。   可怜阿檀自幼居于深宫,别说男人的身体,就连男人的脸都没见过几次,骤然看到此景,整个人都傻掉了。   秦玄策听见有人进来,只道是服侍的奴仆,他一边脱衣,一边自然地吩咐道:“去,给我舀水。”   等了片刻,不见动静,秦玄策转身过来,不悦地道:“没听见吗?”   却见阿檀站在身后,一动不动地望着他。   她的眼睛是桃花春水,波光盈盈,纵是千斛明珠亦不如此间颜色,应是极美。但无论再美,这样直愣愣地盯着秦玄策,只能叫他的脸再一次地黑了。   “又是你!看够了吗?”秦玄策一字一顿地问道。   若是熟悉他的人,听到他这般语气,此刻已然瑟瑟发抖。   但阿檀岿然不动。   她的脑袋已经停止转动,大将军好像生气了,他在说些什么,她压根就没听清楚。   本来只看到他的后背,他这一转身,一览无余。她能看到他的胸膛、他的腰、还有腰下面的……   此时此刻,阿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,世人皆道大将军悍勇无双,乃世间第一伟男子,难道他们都看过大将军沐浴吗?   太可怕了。   阿檀腿一软,眼睛一黑,就这么直挺挺地晕了过去。   ……   陶嬷嬷还在外间使唤着小厮们熏香扫尘,却见秦玄策大步从浴室里出来。   他的头发都已经散了下来,只胡乱披了一件袍子,连腰带都没扎,看过去本来应该是有些狼狈,但他气势威严,浑身上下散发着骇人的怒气,一时间,吓得丫鬟们都跪了下来。   他手里提着一个人,直接扔了过来,厉声道:“谁让这个东西进来的?胆大妄为,没有半分规矩!”   陶嬷嬷虽然有些年纪了,但手脚还是利索的,赶紧扑过去,堪堪把那个软绵绵的人给托了一把,没让那人砸在地上。   果然是阿檀,但见她此刻满面绯红、双目紧闭、昏迷不醒,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   “长青!”秦玄策怒喝了一声,“再不过来,以后就不要来了!”   长青其实一直偷偷地躲在门外,闻声赶紧屁滚尿流地滚了进来,连头都不敢抬起来,诚惶诚恐地跟在秦玄策后面进了浴室。临进去前,他还回头,朝陶嬷嬷杀鸡抹脖子地做了个手势。   陶嬷嬷悻悻地“呸”了一声,心中大为疑惑,待秦玄策一进去,就叫了两个小丫鬟过来,帮忙扶着阿檀,使劲地掐她人中,掐了好久,才把她掐醒了。   阿檀才一睁开眼睛,就惊恐地叫了起来:“我没有、我什么都没有看见、没有!”   “安静,别嚷嚷。”陶嬷嬷一声断喝,打断了阿檀的话,但她顿了一下,又凑过去,压低了声音,问道,“你看见什么了?”   阿檀这才看清楚眼前的人是陶嬷嬷,她的嘴唇张了又合、合了又张,在那里抖了半天,脸上红一阵、青一阵、白一阵,五颜六色,煞是精彩。   陶嬷嬷不依不饶,追问道:“问你呢,快回话,你到底看见什么了,吓成这样?”   阿檀把嘴巴捂得紧紧的,拼命摇头,一点一点地向后退缩,看那架势,恨不得能凭空生个乌龟壳子出来,让她一头钻进去才好。   陶嬷嬷哪里肯轻易放过,在那里软硬兼施,哄了又哄,问了半天,直问得口干舌燥。   怎奈阿檀就是咬死了不开口,缩到墙角去,被逼急了,就红了眼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扑簌地掉下来。   陶嬷嬷看得头疼:“死妮子,哭什么呢,能服侍二爷,是多少人求都求不得的福气,你倒不乐意似的。”   不,不,这样的福气她消受不起,会夭寿的,阿檀哭得更伤心了,终于嘤嘤泣泣地开口:“好嬷嬷,求您了,别叫我服侍二爷了,叫我干什么都行,唯独这个,我不行、真的不行。”   陶嬷嬷怒视她:“怎么不行?二爷哪里不好,还容得你来嫌弃。”   哪里不好?阿檀又想起了方才那一幕场景,男人雄性的气息扑面而来,强健的身躯、宽厚的胸膛、结实的肌理,还有那处……   她觉得自己的脸烫得发烧,心虚地用袖子捂着脸,一边抹眼泪,一边抽抽搭搭地道:“并没有不好,只是二爷有天人之姿,样貌过于威武,面若雷公、目若铜铃、眼睛一瞪能冒霹雳火光,叫人望而生畏,我胆子小……”   说着、说着,突然觉得不对起来,她有一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,背上的寒毛都竖了起来。   周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。   阿檀不敢再说话,她慢慢地把袖子移下来,心惊胆战地看了一眼。   一个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,左右奴婢皆噤若寒蝉。   他容姿灼灼,眉毛斜飞若剑,眼睛深邃而明朗,宛如夜色星辰,高挺的鼻梁勾勒出刚毅的轮廓,使得他整张脸都带上了一种凌厉的气息,英俊到令人不敢逼视。   阿檀呆滞住了。她没见过这个男人的面容,但他的身形却很熟悉,没办法,方才那惊鸿一瞥委实过于惊人,哪怕他穿上了衣裳,还是认得出来。   他的目光冰冷而锐利,望着阿檀,差点要把她戳死。   “面若雷公、目若铜铃、眼睛一瞪能冒霹雳火光。”果然是秦玄策的声音,他慢慢地重复着阿檀的话,“嗯,说谁?我吗?”   他沐浴完毕,清理了胡子,梳好了头发,风姿皎皎,如玉树翠松,可是,他的气势依旧是那么凛冽,如巍峨高山一般,压得阿檀几乎站立不稳。   阿檀吓得一口咬住了袖子,眼睛瞪得圆圆的,她呆滞住了,听见秦玄策的问话,下意识地点了点头,突然觉察不对,又疯狂摇头。   陶嬷嬷见势不妙,赶紧上前为阿檀求情:“二爷,阿檀是老夫人指派下来的人,您不看僧面看佛面,宽恕则个,我回头好好训诫她一顿,下次绝不再犯。”   “没有下次。”秦玄策冷冷地道,“把她轰出去,同样的话,不要让我再多说一次。”   陶嬷嬷看着秦玄策的脸色不对,只得把余下的话都咽下了回去,低头诺诺而已。   阿檀瑟瑟发抖,一幅想哭又不敢哭的神色,眼波笼了一层烟水,没忍住,落下一滴泪,就那样可怜巴巴地望着秦玄策。   海棠春雨,勾人魂魄。   但秦玄策想起了方才听到她说“面若雷公、叫人望而生畏”等语,越发觉得这婢子着实可恨,他沉着脸,冷哼了一声,拂袖而去。   陶嬷嬷没奈何,只得去请秦夫人示下。   她见了秦夫人,不敢隐瞒,把今日种种情形一一禀告秦夫人知晓,末了,还发愁地道:“夫人,我看不成,您是没看见二爷今儿生气的模样,我琢磨着,那丫头再往他面前凑,早晚得死在他手里。”   秦夫人一听,却来了精神:“这就对了,果然是管用的。陶家的,你仔细想想,老二这般反应,是不是终究和往日有些不同?“   陶嬷嬷脑袋一下转不过来,有些发呆。   秦夫人自己越想越对:“老二这些年愈发硬邦邦、冰冷冷的,成日板着脸,没一丝情味,哪怕是那些个王公大臣,也没几个能让他正眼看一下的,怎么会对一个小小奴婢大发雷霆,这分明就是有了别样的心思,你难道没看出来吗?”   真没看出来。陶嬷嬷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却不敢反驳秦夫人的话,只好讪讪地赔笑。   秦夫人当即命人把阿檀传唤上来。   阿檀此刻惊魂未定,眼角还是红的,眸子里泪光点点,站在秦夫人面前,低着头,睫毛就显得格外惹眼,又长又密,微微地翘起来,像蝴蝶一般微微颤动着。   真真是我见犹怜。   秦夫人觉得自己的眼光是好的,是个男人就没理由能抵挡这般诱惑。   她端坐上首,神情既端庄又严肃,问道:“你方才进去服侍二爷沐浴,我且问你,你瞧见二爷的身体健壮吗?精气神可好?”   陶嬷嬷马上就发现不对,阿檀的脸“刷”的一下红透了,仿佛快要滴出血来,她身体摇摇晃晃的,好像马上就要倒下去。   陶嬷嬷有经验了,赶紧拉住阿檀,在她胳膊上狠狠地拧了一把:“快回夫人的话。”   阿檀被这一拧,疼得倒抽一口气,好歹清醒了一点,她含着泪,结结巴巴地回道:“我不、不清楚,眼花,没瞧仔细,二、二爷自然是好、好的。”   岂止是好,简直好得要命,能生生把她吓晕,阿檀觉得自己脸上“咕噜咕噜”在冒热气了,放个鸡蛋上去都能煎熟。她又想哭了。   秦夫人狐疑地道:“没瞧仔细?你脸红什么?……嗳,你稳住,陶家的,给我扶着她,别倒。”   陶嬷嬷使劲拉着阿檀,阿檀腿脚发软,撑不住,两个人差点没跌做一团。   秦夫人看得头疼,不满地道:“害什么臊,你要做二爷的通房丫头,这么扭扭捏捏的怎么成?”   阿檀本来还要倒不倒的,听了这话,直接腿一软,“噗通”坐在了地上,颤颤抖抖地道:“通、通房丫头?我、我吗?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开门三章,直奔主题……阿檀疯狂摇头,不,作者你慢一点,我吃不消 第4章   秦夫人颔首道:“不错,你这丫头,是欢喜坏了吧,我既然抬举你,你今后就得争气一些,把二爷服侍得妥妥帖帖的,可不能像今日这般含糊。”   阿檀刚才的脸是红的,这会儿又“刷”的一下煞白,她拼命摇头:“不、不、我不做通房丫头。”   “嗯?”秦夫人疑心自己听错了,“你说什么?”   “我不愿意。”阿檀带着哭腔,声音稍微大了一点,“我不做通房丫头。”   秦夫人皱了一下眉头:“瞧不出来,你心气不小,怎么,难不成你还想要个妾室的名分?我家老二是何等身份,你怎么配?”   阿檀害怕得直掉眼泪,但她还是鼓足勇气,用细细软软的声音道:“我是读书人家出身,我父亲当日也曾任过江陵刺史,世家门第,知礼仪、懂廉耻。固然大将军权势赫赫,人中龙凤,但无论是谁都不行,我不做人家的通房丫头、也不做妾室,绝不!”   秦夫人万万料不到她这般说法,不禁怔了一下,和陶嬷嬷对视了一眼。   陶嬷嬷是个精明能干的,马上站出来为秦夫人排忧解难,劝说阿檀:“我看你生得好,怎么脑子却不灵光,通房丫头有什么不好,只要给二爷叠被铺床,是个享福的差使,半点粗活都不必做,穿金戴玉,围珠绕翠,走出去比普通百姓家的正房娘子还体面,你何苦执拗。”   阿檀只是摇头:“我是个命小福薄的,当不起这个造化。”   陶嬷嬷急了,眉毛倒竖,装出凶狠的模样:“好言劝你不听,再不识抬举,叫人牙子把你发卖到烟花柳巷去,什么知礼仪、懂廉耻,到那时候,只怕你哭天喊地,后悔都不及了。”   阿檀吓得“哇”地哭了,哭得肩膀一抽一抽的,让人疑心她又要晕过去,但她一边哭,一边却倔强地应道:“若这样,那我就去死,清清白白来,清清白白去,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   她的声音娇柔,此际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意味,说得特别清晰。   陶嬷嬷一时为之语塞,嘴巴张了又张,不知道该怎么吓唬她了,差点气得仰倒。   “好了。”秦夫人拍了一下案几,用严厉的语气道,“好好的一个美事,你既不愿,就算了,难不成我还强按着你吗,这般作态,叫人笑话。”   阿檀抬起头,泪眼婆娑地看着秦夫人,眼睛都有些红肿,泪珠还在“叭嗒叭嗒”地往下掉,脸上湿漉漉的,抽着鼻子,哽咽道:“谢夫人体恤。”   秦夫人板着脸,不悦地摆了摆手:“要死要活,不成体统,我眼里见不得你这样的蠢笨丫头,快快下去罢。”   阿檀千恩万谢,跟着陶嬷嬷退了下去。   到了门外边,阿檀还在抹眼泪,陶嬷嬷看了看左右,一把将阿檀拉住,拖到了角落里。   “你这死妮子,怎么在夫人面前那般放肆。”陶嬷嬷埋怨道,“幸而夫人仁厚,不和你计较,但凡在别人家,你早被拖出去打个半死了。”   阿檀的睫毛上还挂着眼泪,团起手,朝陶嬷嬷拜了又拜:“嬷嬷,我不做通房丫头,也不想伺候二爷,您打发我到别处去做差使吧。”   陶嬷嬷见阿檀不上道,就换了个说法。   她眼珠子转了几下,慢条斯理地道:“阿檀啊,你不知道,在我们家,外院最下等的粗使丫鬟,月钱是半贯,几个主子跟前贴身的大丫鬟,月钱一两银,二爷是一家之主,格外尊贵些,他房里的丫鬟,月钱二两银,这差别可大了。”   阿檀很有骨气,摇头道:“无妨,我吃得不多,好养活,半贯就够。”   陶嬷嬷恨铁不成钢,使劲戳了一下阿檀的额头:“说什么呢,我们家管吃管穿的,不用你自己花销,你赚下月钱,可以给自己赎身啊。”   “嗯?”阿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。   陶嬷嬷声音越发温和起来:“像你这等犯官家眷入宫的身份,原本一辈子都是奴籍,但如今,宫里把你赏赐给秦府,我们秦府可是行善积德的人家,哪怕是家生子,只要攒够了钱,就能为自己赎回自由身,这多好啊。”   陶嬷嬷这话说得不假,但实际上,晋国公府世代公侯、钟鸣鼎食,是长安城里首屈一指的豪门望族,到了秦玄策这一代,更是烈火烹油,鲜花着锦,便是府里的奴婢走出去也是极体面的,鲜少有人愿意离去。   只有阿檀这种傻的,一听这话,就睁圆了眼睛:“嗯?”   “不多,一百两,你这样的丫鬟只要一百两银子就能赎身出去,喏,你算一算,若是粗使丫鬟,你要干多少年……呃,老婆子我算不来……”   阿檀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:“粗使丫鬟要十几二十年,二爷房里的,只要四五年。”   陶嬷嬷懊恼说得有些少了,面上却不动声色,点头道:“不错,况且我们家二爷虽然生性严苛,待下人却是大方,逢年过节各有赏赐,手缝里漏下来的也尽是白花花的银子,说不准,还用不了四五年,你就能脱了奴籍,到外面堂堂正正地做人家的正头娘子,你可不是心气高吗,想想看,这样可好?”   阿檀怔了半晌,渐渐地欢喜起来,脸蛋都涨得红扑扑的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嬷嬷,您没骗我吧?”   阿檀尚在襁褓之中,就跟着母亲没入掖庭,她从小到大都是奴婢。   母亲安氏也曾是官家夫人,和她说过往昔的清贵和风光,她懵懵懂懂的,从来没有想过人生会有另外一番境遇。此刻突然听得陶嬷嬷的话,一时之间,好似一扇紧闭的门打开了,露出外面截然不同的世界,叫她怦然心动。   “这事情还能骗你?回头你去府里随便打听一下就知道了。”陶嬷嬷见有些火候了,又加了一把柴:“还有一件事情,你母亲眼下还在宫中为奴吧,你想不想再见到她?”   阿檀一听这话,心脏都怦怦地跳得厉害:“嬷嬷有法子可以让我再见到母亲吗?”   陶嬷嬷用诱惑的语气道:“我们家二爷,一等公侯、镇国大将军、天子重臣,一年中,皇上会有十几次召见他,你在二爷身边,把他伺候好了,他高兴起来,说不准有朝一日,会顺手把你一起带进宫去,要见你母亲,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?”   “真、真的吗?”阿檀激动得脸蛋通红,眼睛都亮晶晶的。   “比珍珠还真。”陶嬷嬷一脸正色,说得煞有其事,“我们二爷的名头,我不信你没听过,你自己心里掂量看看,他是不是有这能耐。”   秦玄策能耐是有的,但若说他会为了一个奴婢去做这个事情,那就是笑话了。陶嬷嬷看着阿檀火热的眼神,没来由地心虚了一下。   阿檀这边越想越心动,不待陶嬷嬷再撺掇两句,她已经果断地道:“多谢嬷嬷提点,我如今知道了,在二爷房里当差是极好的,二爷再凶我也不怕了,我能忍住。”   陶嬷嬷“呸”了一声:“你口气倒大,你能忍,我们二爷还不能忍,你方才也听见了,二爷叫把你轰出去呢,你好好想想,该怎么使出手段,去讨二爷欢心,求他不要厌弃你。”   阿檀扭捏了一下,小小声地道:“我很能干的,二爷不可能不喜欢,待我露点本事出来,包管叫他满意,嬷嬷您尽管放心好了。”   嚯,这弯子转得也太快了,方才还怯生生的,这会儿又没羞没臊起来。   陶嬷嬷又嫌弃她:“我可提醒你,二爷的眼光不是一般的高。”她压低了声音,悄悄地道,“远的不说,近的,这府里就有一个娇滴滴的表姑娘,也是貌美如花,二爷可从来没搭理过人家,你别自己先轻狂起来,所谓骄兵必败,这要不得。”   “嗯?”阿檀觉得她有时候听不懂陶嬷嬷的话,但她脑子天生比较简单,想不通的事情很快就放弃了,转而认真地保证道,“那必然是表姑娘的本事没有学到家,不合二爷胃口,我不一样的,我有天分、又肯用功,宫里的几个师傅都夸过我,学得特别好,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无论什么口味,我都能伺候得妥妥帖帖。”   陶嬷嬷震惊了:“宫里……还学这个?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阿檀嘤嘤嘤:对不起,我是美人,但我是笨蛋美人 第5章   阿檀神情无辜,她用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陶嬷嬷,没来由带着一股妩媚的天真:“是啊,学了这个才好伺候贵人,皇后娘娘就是因为我有这般本事,才把我赐给老夫人的。”   陶嬷嬷看了看阿檀,只见这女孩儿容姿艳绝,瑰丽天成,虽桃花不及其颜色,如此尤物,去学那些个香艳勾人的手段,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。   秦夫人在宫里的情形,陶嬷嬷哪里会知道,她听了阿檀的说法,自己脑子里补了一堆有的没的,迅速地接上了,点头道:“我知道你是个有手段的,好好干,将来有的是你的前程。”   年轻的女孩儿好哄得很,这一来二去就被安抚住了,壮着胆子表示,要去好好准备一下,晚上讨好二爷,陶嬷嬷当即命人把她带回观山庭去了。   待阿檀走后,陶嬷嬷回头又去见秦夫人,禀告事情已经办好了。   秦夫人听后,轻蔑地勾了勾嘴角:“我还当是个心性好的,原来只是拿乔,果然,看那样貌就晓得不是个省事的,这一招欲擒故纵用得倒好。”   陶嬷嬷又为难地道:“夫人,这头倒是摆平了,还有一头呢,二爷不乐意,这事情也不成的。”   秦夫人怒道:“待我今晚和他说,母亲给他安排的房里人,不乐意也得给我收下来,他这般岁数,不成亲就算了,若连个房里人都没有,旁人不知道的,还以为他有什么毛病呢?”   话说到这里,她遽然收口,声音小了下来,带着几分不安,试探地道:“陶家的,你这几年一直在老二身边服侍,依你看,老二他莫不是真的……”   主仆两人面面相觑,呆滞了一下,突然又异口同声地道:“肯定不能!”   陶嬷嬷飞快地道:“夫人您放宽心,二爷那体魄、那精神劲头,您瞧瞧,整个长安城就没有一个儿郎能比得上的,那是他没开窍,就所谓什么平时鸟不叫,一叫吓一跳。”   “那是不鸣则已,一鸣惊人。”秦夫人没好气地白了陶嬷嬷一眼,“什么鸟叫不叫的,别乱说话。”   “是、是。”陶嬷嬷赔笑,“二爷必定是惊人的,您不用担心。”   秦夫人长叹了一声:“你说我能不担心吗,眼下这个丫头,生得这般妖娆,就和狐狸精转世似的,若连这个都勾引不了老二,那可不是……”   她又把嘴巴闭上了,坐在那里,想起那个特别有出息的二儿子,觉得自己的白头发又生生多了好几根。   镇国大将军秦玄策奉旨平定安庆之乱,诛杀寇首,收复寿春、荆州两地,本是有功,但其玩忽职守,置数十万大军不顾,擅自提前回京,又犯了过错,两相抵消,还被高宣帝训斥了一番。   到了晚上一家人用膳的时候,秦玄策顺口对秦夫人提及此事,轻描淡写地道:“皇上罚了一年俸禄,责令命我在家闭门思过,这事情就这么过了。”   秦夫人出身范阳卢氏,名门望族之女,见识自然不凡,闻言反而松了一口气。   秦玄策征伐四海,向无不败之绩,功勋赫赫,威震朝野,虽然高宣帝多有褒奖,但所谓“功高震主”之说古来有之,不可不防。如今借着这个机会,正好收敛锋芒,君臣更相得。   秦夫人看了儿子一眼,淡然道:“你就是行事太过张狂了,这几年名声也不好,旁人都传你暴戾恣睢、横行无忌,今后可都改了吧,在家里收收心。”   卢曼容站在秦夫人身后服侍她用膳,紧张地看了看秦玄策,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,还偷偷地红了脸。   秦家的三爷秦方赐和其妻姜氏一同在座,夫妻两个脸色有些不好看,互相对视了一眼,还是秦方赐试探地道:“二哥为朝廷效命,义勇无双,怎么还成了罪过,外头不过是眼红嫉妒,造谣中伤,皇上莫不是听信了什么小人谗言,才误会二哥了?”   老国公秦勉有三个儿子,长子次子皆为秦夫人所出,三子秦方赐却是庶出。   秦方赐的妻子姜氏是嫡母秦夫人做主替他讨的,右监门校尉的官职是二哥秦玄策出面为他谋来的,秦方赐夫妻两个更是依附着晋国公府的大树过日子,此时听到皇上的惩戒,比二哥本人还要紧张。   秦玄策头也不抬:“吃你的饭,不会说话就别说。”   秦玄策生性冷峻严厉,秦方赐一向畏惧这个二哥,二哥这么一说,他就喏喏不敢吭声了。   妻子姜氏在饭桌底下踢了秦方赐一脚,不停朝他使眼色。   秦方赐腆着脸,吞吞吐吐地对秦夫人道:“母亲,庄子上过年的时候送了几头鹿过来,我本想在家里办一场全鹿宴,约几个友人聚一聚,如今二哥要闭门思过,您看,我这宴会是否要暂缓一下?”   秦方赐好交际,友人众多,且其最好面子,每每请人宴饮,总要别出心裁,譬如今日所说的全鹿宴,这般奢侈手笔,浑然王孙世家子的做派,而这一切不过是仗着他有秦玄策这个兄长罢了。   秦夫人是个慈母,对孩子向来溺爱,哪怕不是自己亲生的,也纵容得很,当下漫不经心地道:“这个不算什么,你二哥的事情和你不相干,你自玩你的去。”   就在这时候,大管家进来了。   “夫人,宫里来人,说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,给您送了几匹织金香罗锦,娘娘口谕,知道您很不缺这些,但这是新近从蜀州上贡的,难得颜色鲜亮,花样子也精巧,权且给您随便瞧瞧。”大管家对这些事情早已经司空见惯,熟练地道,“因夫人在用膳,送东西来的公公不敢打搅,先行告退去了,小的已经替夫人给了赏银,打点妥当了。”   前脚高宣帝在朝堂上训斥了一番,后脚萧皇后就送来了赏赐予以安抚,雷霆雨露皆是天恩。   秦方赐这才放下心来:“皇后娘娘待我们家亲厚,可见二哥简在帝心,依旧圣眷不减的。”   妻子姜氏“啐”了他一声:“那是自然,二伯是何等了得的人物,也就你在瞎担心,可不是把二伯看轻了吗?”   姜氏素来嘴巧讨喜,秦夫人笑了笑,对姜氏道:“我年纪大了,什么鲜亮的布料也不合用,那几匹织金香罗锦,给曼娘留两匹,余下的你拿去吧。”   姜氏喜滋滋地道:“多谢母亲,知道母亲最疼我了。”   卢曼容亦在后面轻声谢过,神情含羞带娇,惹得姜氏心里一阵鄙夷。   秦夫人放下了碗箸,咳了一声,又道:“娘娘恩典,有好东西就念着我,就今天早上,已经赏赐一个婢子下来,人美、手也巧……”   她瞪着二儿子,见秦玄策埋头吃饭,当作没听见,当下唤了一声:“阿策。”   秦玄策只得抬起头来:“母亲有何吩咐。”   秦夫人不动声色地道:“我叫陶家的带到你房里去了,你已经看到了吧,日后就给你做个通房丫头。”   “不要。”秦玄策断然道,“那婢子举止轻浮、容貌妖冶,显非良辈,做个使唤的丫鬟我都不中意,就该趁早打发出去。”   他哼了一声,又补了一句:“什么通房丫头,累赘东西,很用不上。”   秦夫人怒视儿子:“叫你成亲你也不干,给你通房丫头你也不要,你到底怎么回事,这辈子要做和尚吗?”   秦玄策面无表情:“女人有什么好,不能陪我喝酒、不能陪我骑马、更不能陪我上阵杀敌,只会扭扭捏捏、哭哭啼啼,看了就叫人发麻……母亲,您冷静些,不是说您。”   他转过头,语气冷冷的,没有半分诚意,对姜氏道:“对不住,弟妹,也不是说你。”   姜氏诚惶诚恐,连连摆手:“无妨、无妨。”   秦夫人差点气得笑了:“怎的,你父亲和你大哥呢,他们难道不是铁血男儿吗,他们一样娶妻生子,偏你就矫情了?难道你大嫂子不是好的吗,你几时见她扭扭捏捏、哭哭啼啼了?”   提及父兄,秦玄策的脸色微微有些变了,他望着秦夫人,用平静的声音道:“大嫂子那样的更不成,我宁可一辈子不娶,也不能害了人家。大哥当初就和我说过,有了大嫂后,心就软了,打起仗来瞻前顾后的,所谓英雄气短、儿女情长就是如此,叫我日后不要太急着成亲。”   秦夫人又怒又笑,眼泪滚了下来:“我呸,说什么胡话,阿川要是还在,我把你们哥两个一起揍一顿,没一个叫我省心的,两个小混蛋。”   秦夫人的长子秦玄川,亦为骁勇战将,娶了妻子赵氏,伉俪情深,你侬我侬,羡啥旁人。   后,秦玄川战死,消息传来,彼时,赵氏一滴眼泪都没掉,反而面不改色地对旁人道:“我既嫁给他,便早知道会有今日,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罢了。”   当天晚上,赵氏便在自己房中投缳自尽,徇情而死,时年不过十七岁。   秦夫人想起长子和长媳,更是恨得咬牙,指着秦玄策骂道:“要是阿川和阿川媳妇还在,我用得着操心你吗,你爱怎的怎的去,我都懒得理会。”   在场众人都低下了头,连惯会哄人的姜氏也不敢说话。   作者有话说:   秦夫人:老母亲忧心忡忡,我儿子到底行不行?   大将军面无表情:特别行!!! 第6章   秦玄策有心安慰母亲几句,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,他沉默了半晌,看见秦夫人落泪,心中更是不自在,起身道:“儿子吃饱了,先下去了。”   “快快走开,别杵在眼前惹我生气。”秦夫人怒道。   秦玄策沉默着,走了出去。   回到观山庭的时候,他的脸色还不太好,多年的杀伐征战,他的心早已经坚硬如铁石,但想起过世的兄长,还是令他的情绪低沉了下来。   长青迎了上来,观察着主子的面色,小心地开口:“二爷您回来了,要用茶吗?”   秦玄策摆了摆手。   长青退了出去,过了半天,又进来了,手里捧着一个食盒。   “前头传话过来,说二爷您今晚没吃什么东西,小厨房那边做了两样吃食,给您端了上来,二爷您多少再用些吧。”   秦玄策顺口“嗯”了一声。   长青将食盒放在案上,打开来,端出了一个海碗:“这是鸡汤面。”   一碗汤,汤里卧着拳头大小的一团面,仅此而已,别无它物,鸡汤清澈,色如琥珀,半点油星都没有,散发出一股勾人的香气。 竒 書 蛧 W W ω . q í s ú W à N G . c o M   秦玄策本来不觉得饿,这会儿却被挑起了食欲,遂坐了下来,拿起银箸。   他先喝了一口汤。   鲜美的滋味窜了进来,鸡汤醇浓,还有人参的香气,回甘绵长,把舌头熨烫得舒舒服服的,一时间,浑身的毛孔都松开了。   他来了兴致,又挑起了面条。   如同银丝一般,丝丝分明,咬在口里,劲道柔韧,略嚼一下,又很快融化开了,纯粹的谷物香气在牙齿间流连不去。   秦玄策只两三口就把面吃完了,顺带把一大碗汤也喝光了,一滴不剩。   不过是一碗鸡汤面而已,或许是他太久没在家中吃饭了吧,觉得舌头和胃一起温暖起来,方才那股低沉的情绪也在这人间烟火气渐渐地消散了。   长青又从盒中取出一方松木食盘,打开盖,满满一大块羊排,烤得金黄酥香。比起方才的鸡汤又不同,这种香气馥郁而强烈,直冲鼻端。   长青不由自己地咽了一口唾沫。   秦玄策夹起羊排,咬下去。   表皮酥香,烤得咯吱脆,肉质肥瘦相间,肥的油脂细腻,瘦的鲜嫩软糯,带着一点点辛辣,一口咬下去,汁水溢出,丰腴甘醇,来不及细细咀嚼,就顺着喉咙滑了下去。   秦玄策出身高贵,举止礼仪恪守规矩,在家中用膳一向讲究细嚼慢咽,今日却吃得很快,不过转眼间,食盘就干净了。   食毕,他放下银箸,慢慢地吁出一口气,矜持地表示了满意:“厨子的手艺大有长进,今日所做甚合我意。”   长青笑道:“二爷舌头真灵,今儿换了个掌勺的,您这就吃出不同来了。”   “是新来的厨子吗?”秦玄策点了点头,“不错,赏他二两银子,日后叫他多多用心。”   长青马上朝门外喊了一声:“二爷有赏,快进来领赏。”   秦玄策突然有了一种不妙的预感。   果然,隔扇门边探出半张脸,明眸春波,妖娆勾人,偷偷摸摸地张望了一下。   秦玄策沉下了脸:“谁在哪里?鬼鬼祟祟,形迹可疑,去,叫人把她打出去。”   阿檀吓得要命,连半张脸都缩回去了。   长青赔笑道:“二爷,这两样吃食可是阿檀姑娘做的,您不是要赏赐她吗,怎么又叫打出去,吓煞人也。”   他扭头叫道:“阿檀,快点进来。” --奇@ 书#网¥q i & &s u& # w a n g &. c o m--   门口传来“嘤”的一声,比小鸟的声音大不了多少。   秦玄策皱了一下眉头:“这院子里下人何时变得这么没规矩,杵在门口,活似做贼,不成体统。”   阿檀这才扭扭捏捏地进来,并不敢靠近,站得远远的,小小声地道:“见过二爷。”   秦玄策冷冷地道:“大声点,听不见。”   他是不是故意的?阿檀抬起头来,偷偷看了秦玄策一眼,正好看见他漆黑锐利的眼睛瞟了过来,带着一种冷漠的倨傲。   阿檀心里有点慌,说起话来更加结结巴巴了:“谢、谢二、二爷赏赐。”   秦玄策挑了挑眉毛:“我要赏赐的人是你吗?”   他的语气冰冷,充满置疑。   “是。”提到这个,阿檀说话就流利了起来,也不哆嗦了,“这两样吃食都是我专为二爷做的,汤是用老母鸡和老山参慢火炖了两个时辰熬出来的,面条是我自己动手现做的,还有羊排,我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外酥内嫩,这其中的火候和手段都比旁人来得强一些。”   她鼓足了勇气,在后面弱弱地问了一句:“我很能干的,求二爷恩准,留我在观山庭中伺候,不要赶我走。”   “你?”秦玄策只是冷哼了一声,“举止不端,居心不良,留你何用?”   阿檀眨了眨眼睛,心里委屈得很。她今天才到秦府,和这位爷不过打了两三个照面,怎么就看出她举止不端、居心不良了?   但主子最大,他说什么就是什么。   阿檀也不去争辩,不管有错没错,应了再说,她满口哄道:“是,是我不好,我往后都改了,规规矩矩,安安分分,一心伺候二爷膳食。我原是宫中尚食局出身,跟着几位大师傅学过许多年,手艺顶好,会做的菜色可多了,玉露团雕乳酥、金银夹花蟹卷、桃花流水鳜肉、葱泼羊皮花丝、花酿春炙鸡子……”   她眼巴巴地望着秦玄策:“今天做得匆忙,还不得显我功夫,二爷若留我下来,我一定尽心尽力做事,断不会叫二爷失望的。”   秦玄策下意识就要一口驳回,但眼角的余光瞥到面前干干净净的碗盘,一时语塞,底气不足,沉默了一下。   长青趁机劝道:“二爷,观山庭的小厨房已经闲置了很久,如今正可以叫阿檀给打理起来,二爷在外头行军打仗苦着,在自己家里还不得吃得舒坦些?”   秦玄策沉吟片刻,勉强道:“好了,就叫她去小厨房去做事吧。”   他严厉地看了阿檀一眼:“下去,日后没事不要到我面前来。”   阿檀如蒙大赦,赶紧躬身退下,但才出了门,又探头进来,怯生生地看了一眼,用小鸟嘤嘤的声音提了一句:“……赏银。”   她的眼波如水,当她望过来的时候,不知怎的,无端端地令人想起了江南春色,烟雨如丝。   秦玄策突然后悔了,他的神情变得不悦起来。   “我错了,我不要了。”阿檀聪明得很,一看秦玄策的脸色不对,马上慌慌张张地跑了,就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。   长青用异样的目光偷偷看了秦玄策一眼。   秦玄策怒道:“二爷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,跑什么?给她银子!”   秦玄策做梦了。   往日,他的梦里是大漠金戈、铁马长剑,风卷着黄沙,只有无边的血腥与荒,但今天却大不相同。   他在水中沐浴,水很烫,雾气腾腾,蒸得他浑身冒汗。   朦胧中,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他眼前浮现,仿佛水里开出了一朵妖娆的花,青丝逶迤,缠绕住他的手指。   秦玄策慌慌张张地试图寻找衣物,但怎么也找不到,没有任何遮拦,就那样显露在女人面前。   他又惊又怒,厉声呵斥:“不要过来,我叫你不要过来,听见没有!”   但是那个女人却朝他伸出了手臂,雪□□嫩的,宛如一截湿漉漉的莲藕,她那么轻轻一拉,把他拉住了。   秦玄策奋力挣扎,他想要拔出他的剑,但是他的铠甲不在身,仿佛觉得自己没有任何倚仗,居然逃脱不开。   肌肤相触,好似被火烫到一样,热到生疼,那是怎样一种触感,他分辨不出,只觉得那一瞬间,整个人都烧了起来。   那个女人好像说了些什么,听不太真切,她的声音细细软软,如同娇雀啼鸣,撩得人心尖发颤。   在梦里,水气氤氲,仿佛什么都看不清楚,又仿佛觉得一片雪脂流光扑面而来,令人眩晕。   太可怕了,比他遇到过的任何敌人都可怕。   秦玄策无从抵抗,只得步步后退,直到没有退路,一个踉跄,跌倒在水中。   水漫过头顶,他被淹没了,完全无法自拔。周围的温度那么高,烫得叫人心慌,血液“刷”的涌了上来,在身体里翻腾滚动。   他在灭顶的炙丨热中睁大了眼睛,透过水面,终于看清了那个女人的面容。   桃花眼、芙蓉腮、樱桃小嘴一点点,粉墨不足以勾勒这般艳色,她还对他笑了一下,似妩媚、又似天真。   是她!   ……   秦玄策霍然睁眼,他以为自己还在水中,用力一挣,翻身坐了起来。   夜色正浓,清浅的月光透过小轩窗落在床头,淡淡朦胧,四下寂静,只有心跳的声音分外明显,“噗通噗通”的。   秦玄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,早春的夜晚,气候竟如此燥丨热,汗水把头发都打湿了。   口渴得厉害,他想下床喝点水,略一动弹,倏然僵硬了一下,随即像是被雷劈了一样,猛地从床上跳了下来。 第7章   “长青!”他倏然一声大喝。   长青作为秦玄策的贴身侍从,晚上是睡在隔间的耳房,以备主子随时差遣,这时候在睡梦中听见这一声大喝,吓得差点魂都没了,连鞋子都来不及穿,慌慌张张地滚了过来,掌了灯:“二爷有何吩咐?”   秦玄策的脸色在灯光下是铁青的:“去,把那个婢子……”他想了一下,想不出来,愤怒地问道,“那个谁,她叫什么来着?”   “呃?那个谁?”长青茫然地呆了一下。   秦玄策怒视长青。   那种仿佛要杀人一般的目光让长青吓得一哆嗦,他绞尽脑汁想了一下,试探地问道,“是阿檀吗?二爷要找阿檀?”   “对,就是她,把她叫过来!”秦玄策怒道。   那婢子果然居心不良,晚膳的时候给他用了老母鸡、老山参、烤羊排,他年轻体壮、原本就血气十足,被这几样上火之物一激,燥热难安,心火翻涌,这才做了那种荒谬的梦,简直叫人气煞。   秦玄策的额头还在冒汗,恨不得马上把那婢子提到面前,狠狠训斥一番。   长青吃惊了,吞吞吐吐地道:“二爷,这都大半夜了,您还要叫阿檀过来?”   秦玄策本来气势汹汹,但被长青这么一说,突然觉得味道有些不对起来,他黑着脸,一字一顿地道:“怎么?不能叫她过来吗?”   “能、能。”长青忙不迭地应道,“二爷叫她,是她的福气,她欢喜还来不及呢,怎么不能。”   这么一说,越发不对劲起来,配上长青那幅暧昧的神色,让秦玄策的头发都要竖起来了:“闭嘴,不会说话就别说。”   “二爷稍候,我这就去叫她。”长青不知道哪里又说错了,倒退了好几步,就要出去。   “打住,别叫了。”秦玄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,勉强按捺住情绪,“我要换一套衣裤,你先去给我取来。”   “是。”   长青虽然满腹纳闷,但还是依言取了干净的衣裤过来。   秦玄策匆匆换下了身上已经被汗水打湿的衣物。   长青收拾起来的时候,一不小心眼角瞥到了底裤上可疑的污渍,他恍然大悟,难怪二爷半夜火急火燎地要叫阿檀过来,确实不能忍。   可喜可贺,二爷这么多年不近女色,把老夫人都愁坏了,如今总算开窍了。   他是个再忠心不过的仆从,凑上去谄媚地赔笑:“二爷,我还是去叫阿檀过来伺候您吧,这样硬憋着不好,容易伤身。”   秦玄策本来已经差不多缓过气来了,听了长青的话,又差点仰倒,他劈手夺过了长青手里的衣裤,咬牙切齿地道:“好了,滚回去睡你的觉,一个字都不许再多说了!”   长青还犹犹豫豫的,秦玄策抬起脚来作势欲踢,长青吓得屁滚尿流,赶紧跑了,身后还传来秦玄策压得低低的怒喝声:“一个字都不许说,听见没有?”   “是、是,听见了。”长青慌忙应下。   早春时分,天放了晴,鸟雀精神起来了,在枝头跳着,啾啾地叫了两声。   仆妇在窗外拾掇花枝,小厮在院中扫尘,几个丫鬟闲着无事,在树下逗着鸟雀玩耍。长青让阿檀自己端着饭食进去。   阿檀蹑手蹑脚地进了秦玄策的房间。   大将军的房间宽敞透亮,布置得简洁大气,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,只在中间隔了一道象牙落地花罩,把屋子分成了里外两重。   她张望了一下,见秦玄策不在房中,不由松了一口气。   昨天大将军说过“日后没事不要到我面前来”,她本来是打算有多远就躲多远,但今天一大早,长青就来厨房叫她,一定要她进去服侍大将军用早膳。   长青的表情有点奇怪,就和昨天陶嬷嬷一个神气,看得阿檀心里直发虚,没奈何,只得硬着头皮过来了。   阿檀将饭食摆在外间的案几上,等了片刻,还不见秦玄策出现,她不敢久留,先退了出去。   她胆子本来就小,在大将军的房里就更小了,连走路都是低着头,一不留神,出门的时候,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。   那人走路生风,势头迅猛,他个子极高,阿檀的鼻子碰到了他的胸膛,“砰”的一下,硬邦邦的,疼得阿檀眼泪都要掉下来了。   阿檀还没回过神来,就听见一个冷冰冰的声音,带着压抑的怒气。   “又是你!”   阿檀捂住鼻子,抬起朦胧的泪眼,顺着宽阔的胸膛往上一看。   秦玄策的脸庞英俊又凌厉,那么近距离地看过去,极具压迫感,压得阿檀腿都软了。   阿檀吓得倒退了三步,结结巴巴地道:“见、见过二爷。”   她心里害怕,说话的声音也和小鸟似的,嘤嘤啾啾,听不太真切。   她眼波婉转,盈盈一点泪光,欲滴未滴,看着他的时候,脸颊上还带着桃花红晕,勾魂夺魄。   一切宛如梦中。   秦玄策被那场春梦扰得一宿没有睡好,天才蒙蒙亮就起来到院子里打拳练剑,宣泄着身体里多余的精力,如此折腾了半天,直到大汗淋漓,方才回房,就遇到这不规矩的婢子试图投怀送抱,端的是大胆不知羞。   方才打拳练剑过于激烈,身上热腾腾的,此时似乎更加难以难耐了,他沉下了脸。   阿檀见势不妙,急忙道:“我是给二爷送早膳过来的,马上就走。”   “别走。”秦玄策语气严厉,叫住了阿檀,抬起下颌,朝案几上的那几样饭菜点了点,警惕地道,“那些是什么?给我一一道来。”   “嗯?”阿檀回头看了看,老老实实地回道,“用糯米茯苓做的生滚粥、用春笋荠菜做的开胃汤、用香菌芽苗做的豆皮翡翠饼、用松子桃仁做的天花饆饠卷、用酥酪栗黄做的花折鹅糕,还有芙蓉蛋羹配香椿。”   都是平和温中的素食,没有什么可疑之物。   秦玄策寻不到错处,没有由头发落,他的牙根有些痒,面无表情地盯着阿檀,直把阿檀看得瑟瑟发抖,差点又要晕过去。   半晌,秦玄策才“哼”了一声,冷冷地道:“下去。”   阿檀几乎是抱头鼠窜而去,出了门,跑了大老远才敢停下来,回头望了一眼,还觉得心有余悸。   大将军今天格外不悦,为什么?   明明昨儿晚上用膳的时候是满意的,还给了赏赐,不过隔了一夜,就翻脸了,这个主子真不好伺候,比宫里那些娘娘贵人还要善变。   看来是今天的早膳不行,哦,原来大将军不喜欢清淡素食,只爱大荤大补之物,阿檀默默地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点。   尚食局的大师傅曾经说过,抓不住人心,就抓住人的胃口,反正效果都差不多,阿檀一直记得牢牢的。   雪已经停了两天,太阳一出来,春天的颜色就在周遭弥漫开了,一点点绿芽在风中轻轻摇曳,燕子衔着泥,落在檐角下,呢喃不休。   秦玄策去给秦夫人请安,一出观山庭院的院门,就遇见秦方赐和姜氏夫妇在那里等他,兄弟二人结伴而行。   一路上,秦方赐凑在秦玄策身边,陪着笑脸,絮絮叨叨:“二哥,三天后我要在家里办一场全鹿宴,母亲也是允了的,我请了平日交好的一些同窗和同僚过来小酌,大家素来对二哥都敬仰得很,到时候二哥也出来坐坐,给我撑个场面可好?”   秦玄策未置可否,只是淡淡地道:“再说吧。”   姜氏在背后戳了戳秦方赐。   秦方赐又腆着脸,笑道:“到时候人多,都是京城里有头有脸人家的子弟,我想着不能折了我们晋国公府的名头,好歹要办得体面一些,但我不过是个小小都尉,俸禄微薄,那个……二哥……”   一行人穿过抄手游廊,步入庭院,上了小石桥。   秦玄策背着手,连脚步都没有顿一下:“和你说过多少次了,别学那些纨绔子弟的做派,你从来没把我的话放在心里是吧?”   秦方赐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:“怎么会,二哥的话我哪里敢不听,不过是图个热闹,还有赵家的兄长也过来,母亲嘱咐过了,要好好款待。”   太常寺卿赵家,是秦玄策的大嫂赵氏的娘家,赵氏为秦玄川徇情而死,秦夫人一直对赵家深感内疚,往日里是百般照拂。   秦玄策听到提及赵家,面色稍霁,看了秦方赐一眼:“好了,去我账上支五百两银子,记得分寸,别胡乱花销。”   晋国公府富可敌国,分给庶子秦方赐的家产也不老少,但和秦玄策比起来那就没眼看了,故而秦方赐日常总在二哥面前哭穷,能蹭一点算一点。   好在秦玄策虽然冷面,对这个仅有的弟弟还是爱护的,只要多求两句,肯定有求必应。   秦方赐喜滋滋地拱手:“多谢二哥,就知道二哥……”   话说到这里,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,嘴巴还张着,眼睛看向那边的某一处,神情恍惚,像是痴了一般。   姜氏一看,就变了脸色,狠狠地拧了秦方赐一把:“发什么傻呢?”   秦玄策漫不经心地顺着三弟的目光望了过去。 第8章   庭院静深,亭台楼阁隐没在枝叶间,露出了一点青色的檐角,檐角下花树婆娑,更有几株玉兰横斜于曲径幽处。   时值早春,天气乍暖还寒的,花尚未开,只在枝头缀着嫩生生的苞芽儿,似玲珑象牙,含羞不语。   树下有一豆蔻少女,正踮着脚尖采撷花苞,清姿曼妙,宛然如画。   从石桥上望下去,但见她身段婀娜,前方高耸,后方圆翘,罗裙袅袅,裹着一身曲线玲珑,中间勾魂夺魄一把小蛮腰。   隔得有些远,其实她的容貌看得不是十分真切,只觉得一团春光氤氲,似桃花夭夭,灼灼其华。   如此妙人,无怪乎秦方赐看直了眼。   姜氏在府里是个八面玲珑的人,连带身边的丫鬟都是府里的包打听,她使了个眼色,丫鬟会意,立即过来附耳说了两句。   姜氏听了,皮笑肉不笑地“哼”了一声:“哦,原来那个就是昨天母亲指派给二伯的房里人啊,你看什么呢,好没规矩。”   秦方赐觑看了秦玄策一下,见二哥脸色平常,美色当前,他的胆子肥了起来,端着一脸正色对姜氏道:“你这就不对了,所谓爱美之心,人皆有之,我见此美景佳人,如遇春花、如赏秋月,发乎自然,怎可以小人之心度我?”   姜氏“啐”了一声:“什么美景佳人,这种半道偶遇的小把戏,不是曼娘表妹惯用的手段吗,只要二伯在家,一天之内总得遇上一两回,我见得多了,这丫头不过拾人牙慧罢了,算什么新鲜?”   秦玄策不动声色,看了姜氏一眼。   秦方赐知道不妙,不待秦玄策开口,就替他训斥姜氏:“不会说话就别说。”   姜氏一时气愤,在秦玄策面前忘了分寸,此时回过神来,赶紧讪讪地闭了嘴,退后了两步。   这边桥上声音大了点,终于惊动了阿檀,她回眸望了过来。   秦玄策矜持地收住脚步,微微侧过了身。   但是,阿檀只是看了一眼……真的只是一眼而已,一看到秦玄策,她就跑了,撩着裙子,慌慌张张的,好似后头有狗在撵她似的,连采撷的花苞落了一地都来不及收拾。   秦方赐“咦”了一下:“二哥分明就在这里,她怎么就走了?莫非是欲擒故纵之计?”   秦玄策的面色还是淡淡的,喜怒莫辨,只是说了一句:“闭嘴,不会说话就别说。”   周围的气氛明显沉了下来,秦方赐吓得抖了一下,二哥片刻前分明情绪甚佳,怎么一下子就变了,真叫人奇怪。他不敢再多说,低下了头,但想起了方才树下的翩翩佳人,心里却痒痒的。   观山庭的小厨房修葺得方正宽敞,高炉大灶,鼎鬲釜甑一应俱全,昨天仆妇们帮着收拾了一下,如今干净又透亮。大木桶放在灶下,里面活鱼游动着,发出泼剌的声响,透着一股人间烟火气,叫阿檀十分满意。   她心生欢喜,脸上不自觉地带了盈盈笑意,瑰姿明艳,直令一室生辉。   长青暗暗念佛,都不太敢正眼看她,心中琢磨着似乎有些不太对劲的地方,这般美人本应置于金屋玉楼,亏得自家二爷狠心,居然把她打发到厨房里来干活了,真真暴殄天物。   但阿檀却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,她在打理采到的玉兰花苞,方才忙乱中掉了不少,只得一小捧,她格外珍惜,细心地用盐揉搓了一下,倒入碗中,打上了鸡蛋白浸泡着。   长青蹲在一旁,好奇地张望:“阿檀姑娘,你在做什么?这玩意儿能吃吗?”   “自然能吃,味道好着呢。”阿檀手里忙活着,细声细气地道,“玉兰花瓣最是丰腴肥厚,这节令才是花骨朵儿,格外脆一些,待会儿裹着蛋清炸一炸,又香又嫩。”   长青啧啧道:“听过去就稀奇,宫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,我们家的厨子可不会整活这些花样,正好,陶嬷嬷叫你做些糕饼明天要用,你得多费点心思……”   话才说到一半,门口传来了脚步声,有人连个招呼也不打,直接走了进来。   长青回头一看,赶紧起身迎了上去,赔笑道:“三爷,您怎么来了?”   秦方赐却不理会长青,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阿檀,一脸赞叹之色,连连点头:“果然,着粉太白,施朱太赤,嫣然一笑,足以迷惑阳城,古人诚不欺我,今日始信世间有此殊色。”   这位三爷虽是个武人,但却爱学那些个什么魏晋文人风气,很有些风流不羁,平日连姜氏都管不住他,长青也不好劝,只好委婉地道:“三爷,厨房脏乱,仔细污了您的脚,二爷这会儿在书房呢,我带您过去。”   秦方赐摆了摆手,还是看着阿檀,笑吟吟地道:“这小娘子煞是可怜,只怪二哥没有怜香惜玉之心,凭地美人,怎么做这粗活,大是不妥,不若这样,三爷我房里还缺个研墨添香的丫头,我这就去禀明二哥,你日后跟了我去,断不会受这般委屈。”   阿檀的脸涨得红红的,她生性害羞,连看都不敢看秦方赐一眼,只是低着头,从水桶里捞起了一只鳜鱼,转手抄起一柄长刃厨刀。   这小厨房里的器具都是簇新的,刀子闪闪发亮,看得秦方赐有些心惊,眉头皱了一下:“怎的,莫非你还不愿意吗?”   鳜鱼足有一尺长,被人从水里捞了出来,拼命挣扎着,在案板上叭嗒乱跳,发出很大的声响。   阿檀默不作声,单手按住了鱼身,另一手持刀一转,直直贯入鱼头,顺势一剖一拉,着力精妙,“刺溜”一声,只一刀,整条鱼从头到尾被切成了两片。   行云流水,一气呵成。   阿檀手里的刀转了一下,银光中带着血水,她的声音还是软软怯怯的:“三爷说什么,我听不懂,二爷指派我在厨房里做事,我只听主子的,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。”   秦方赐看了看那鳜鱼,鱼尾犹在摆动、鱼嘴犹在张合,鱼眼睛还是锃亮的,瞪着秦方赐。   好好的一个美人,谁教她杀鱼宰鸡的?真是大煞风景。   秦方赐好似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,呆滞了半晌,悻悻地道:“不,我没说什么,忙你的去吧,我这就走了。”   秦方赐拂袖而去。   长青在后头目送他走远了以后,凑到阿檀面前,惊叹道:“嚯,看不出来,你还真有几分本事,这么老大一只鱼,这一刀下去,咔嚓,干净利落,啧啧,难怪三爷要被吓跑了。”   阿檀换了一柄细刀,利索地划过鱼身,鱼鳞落下,簌簌如雪片。   她笑了起来,羞涩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:“那是自然,我手艺可好了,我大师傅夸过我,天生就是吃这个饭的,比旁的姑娘强太多。”   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吗?明明生了一幅绝色艳容,非要挤到厨房里做事,这姑娘,虽然脸蛋生得很美,脑袋瓜子却有点不好使,可惜了。长青摇了摇头。   阿檀一边收拾鳜鱼,一边随口问道:“对了,长青哥,你方才说,明天要做点糕饼,是谁要吃这个,口味如何,喜欢甜口还是咸口?”   长青答道:“这是府里的惯例,每回二爷征战平安归来,老夫人都要带他去大法明寺烧香,拜谢菩萨的保佑之恩,陶嬷嬷总叫下面做些素食点心带去,供主子在外食用,大厨师父的口味也吃腻了,陶嬷嬷这回叫你试试手艺,你可得好好做,别给她老人家丢面子。”   阿檀听得心里一动,停下了手:“去烧香吗?长青哥,你明天也一块儿出去吗?能不能……”她扭捏了一下,红着脸,怯生生地道,“把我给捎带上?”   长青讶然,抓了抓头:“这我可做不了主,要问二爷的意思,何况,大法明寺又不是玩耍的去处,有什么值得去的?”   阿檀神色黯淡了下来,轻轻地道:“我从来没出去过,也不知道外头的天和地是怎生模样,若是能让我出去看一眼就好了。”   长青怔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,阿檀说的“从来没出去过”是什么意思。   她出生就是个宫奴,从未踏出禁庭一步,如今到了晋国公府,深宫到侯门,一样幽深似海,对她来说,还是走不出去的这一方世界。   长青有些恻隐,但他也是下人,不便多说什么,只得讪讪地笑了一下,硬生生地把话题扯开去:“对了,我们家二爷爱甜的,老夫人爱咸的,明天的点心,你看着办,多少都做几样。”   阿檀抿嘴,浅浅地笑了笑:“二爷爱吃甜的?看不出来呢。”   长青故意要逗乐阿檀,他挤了挤眼睛:“二爷嘴巴刁着呢,太甜太淡都不行,只爱一丝丝,要恰到好处,实在是个难伺候的主子,不如我们就别管他了,多做几样咸口的,讨好老夫人才简单些。”   “那不能,二爷是我主子,我自然要一心一意为他着想,你放心好了,我做一水儿的甜口,酒酿甜橙、蜜渍芙蓉包子、杏仁核桃糕、酥琼叶,总得有一两样叫二爷喜欢的。”阿檀的声音软软的,甜得像蜜一样。   长青听了,赶紧摆手:“其他可以,这杏仁核桃糕万万不可,你既在厨房做事,须得谨记在心,虽然二爷爱吃甜口的,但吃不得杏仁,采办的人固然不敢把这玩意买回来,但我还是要和你嘱咐一声,以防万一,别出岔子。”   阿檀眨巴着眼睛,好奇地道:“还有这等忌讳,真稀罕,这又是为何?” 第9章   长青说起来也要笑:“谁能想到呢,秦家的男人个个是猛将,却吃不得杏仁,听说从老太公那辈开始就这样了,二爷吃了那玩意儿,身上要发疹子的,沾不得。”   阿檀认认真真地点头:“精贵人,精贵毛病,好,我知道了,你放心,我肯定记得很牢,这样不行,还有别的,我会的花样多着呢,不打紧。”   长青请示二爷晚上在哪里用膳的时候,秦玄策犹豫了一下,决定还是留在观山庭。   果然,掌灯时分,小丫鬟们捧着饭食上来了,阿檀也跟在后头。   先前分明和这婢子说过,没事不要到他面前来,她却偏偏总在他眼皮底下晃来晃去,存的什么心思?   秦玄策面无表情,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。   这位爷又怎么了,每每见她,脸色都不太美妙,白瞎了他这么一幅好相貌,看过去凶巴巴的,叫人害怕。   阿檀心里打鼓,神色愈发娇怯不堪,低了眉目,只敢偷偷地看他一下。落在秦玄策的眼里,就成了媚眼婉转的模样,大不正经。   好在小丫鬟很快就将饭食在案上摆好了,把秦玄策的目光吸引过去了。   一碗碧畦香稻粳米和三样菜。   一盘白色的,形如菊花,花瓣细长,层层叠叠地铺陈开;一盘红色的,形如茶花,花瓣圆润,片片交错;还有一盘金黄的,形如绣球花,一大团簇拥在一起。   精美细巧,宛若天成。   秦玄策不动箸,他看了看桌上的菜,又看了看阿檀,目光严厉。   总担心她又做出什么奇怪的东西。   阿檀马上读懂了他的眼神,温顺地禀道:“如今初春时令,合着要餐花饮露,白色的是玉兰白鳜,玉兰花苞和鳜鱼肉蘸了蛋清煎煮的,红色的是红烧豕肉,切成了花瓣的形态,用了玫瑰花酱,酸甜口,黄色的是虾仁切花,裹着咸蛋黄炸出来的,这道菜没有用花材,不过撒了豆蔻和辛夷粉末,有花香气。”   她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,脸上不自觉笑了起来,微微地歪着头:“这是我专为二爷用心做的,二爷尝尝看,口味可还合您心意?”   秦玄策这才发现,她笑起来的时候,嘴角边还会露出两个小酒窝。   他想起了她立在玉兰树下的姿态,平心而论,春色繁花皆不如她。虽然姜氏说过,那是卢曼容惯用的手段,但秦玄策对此没有丝毫印象,唯有今天,在桥上望去,花树人影,灼灼入眼。   阿檀的声音总是软软的,大约连她自己也不觉得,带着一点魅惑的意味:“时间仓促,来不及细心准备,先这几样,待过两三天,叫人去采办些当季的花草来,我给二爷做个繁花盛宴,可好?”   秦玄策面色如常,未置可否,拿起筷子,逐一尝了几口。   玉兰白鳜爽滑鲜香,咬下去,清新的花香在唇齿间绽开,风味甚是独特。红烧豕肉不知道怎么做的,薄薄的一片片,丰腴爽口。而那虾仁,外酥内嫩,浓香馥郁。   如此美味,令人愉悦,秦玄策突然觉得面前这婢子看过去有点顺眼。   她羞涩地望了过来,紧张地眨了眨眼睛,她的睫毛浓密纤长,尾梢还微微地翘了起来,就像小刷子,不自觉地撩了一下。   不,他收回刚才的想法。   秦玄策的手停了下来,面色淡淡的:“还不下去?”   “啊?哦。”阿檀有点失望,磨磨蹭蹭地退了出去。   秦玄策不知为何,竟然松了一口气,岂料他的筷子刚刚重新拿起来,就听见阿檀的声音从门口传过来。   “二爷……”   阿檀从门扇边探出半张脸,她总喜欢趴门缝,似乎这样会安全些:“明天,可以带我一起去大法明寺烧香吗?”   “为何带你去?”秦玄策声音冷漠。   阿檀的腿脚有些发软,又把身子缩回去了一点点,但心中的渴望终究占据了上风,她鼓足了勇气,怯生生地道:“嗯……听说大法明寺有一片梅林,这时节,还有最后一波梅花未谢,我去摘些回来,给二爷做梅花酒酿,佛寺、残雪、梅花,做出来的酒酿有世外仙气,格外好喝,真的。”  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没什么底气,但已经是她绞尽脑汁才想出来的借口了,没办法,她就是这么笨,不懂得哄人。   果然,秦玄策冷淡地道:“我不是附庸风雅之人,不喜花花草草的,你不用成天折腾那些虚头,做好自己的本分即可。”   阿檀失望极了,低下头,闷闷地“哦”了一声。   好可怜,看过去就像一个糯米团子快要融化了,软乎乎,蔫巴巴。   秦玄策觉得自己不该抬头,不该多看她一眼,但他无意间这么做了,后悔也来不及了。他继续端着一脸冷峻的表情,硬邦邦地道了一句:“明日辰时二刻出门,记得早起。”   阿檀怔了一下,很快笑了起来,桃花眼睛弯弯的,宛如盛了一汪春水,“是,谢二爷。”   她不知道是害羞还是欢喜,捂着脸跑了。   秦玄策觉得天气好像有些热起来了,手心微微地出了一点汗。   时值早春初令,空山寂静,古寺禅音,僧人在佛堂里敲着木鱼,喃喃地念诵经文,偶有鸟语一二,风从山外来,隐约有梅花香气,而转角石阶上,却有青苔痕迹。   大法明寺位于长安城北,地处僻远,是为百年名刹,历代多有大德高僧,如今的主持悟因大师更是出身皇族,世人传闻其通晓命理,能证大智慧因果,备受推崇,时多有达官显贵往来其中,倒是寻常百姓不敢登临寺门了,故而很是清静。   到了大法明寺,仆从们皆候在大雄宝殿外,秦夫人自带了秦玄策进去,命儿子跪下,认认真真地磕头烧香。   秦玄策勇武刚硬,在疆场上杀人无数,本不信鬼神之说,但自从父兄亡故之后,每每秦夫人叫他同来烧香,他无不依从,无他,但为宽慰老母之心。   可是如今天这般,他就有点不能忍了。   秦夫人跪在佛像前,拜了又拜,先是谢了菩萨庇佑儿子平安归来,然后就开始唠叨。   “菩萨在上,救苦救难,保佑我早日抱个大孙子……不,孙女也好。”秦夫人抹了一把眼泪,主要是做给秦玄策看的,“我生了两个儿子,一个懂事的走了,剩下一个糟心的,年纪一把了,也不成家,说他不听,还要气我,我心里苦啊,是我没把他教好,我对不起秦家的列祖列宗,对不起老爷……”   秦玄策冷静地提醒:“母亲,家里还有三弟。”   “闭嘴。”秦夫人瞪了儿子一眼,“我在和菩萨说话,你不要插嘴,老三不是我生的,不相干,我只想抱自己亲生的大孙子,你别扯其他的。”   秦玄策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。   秦夫人对着佛像继续念叨:“求菩萨慈悲,早日为吾儿指点姻缘,我所求不多,无论哪家姑娘,只要他能点头应允即可,当然,最好那姑娘家世般配、容貌端庄、性子温存、知书达礼、好生养……”   哦,所求不多,秦玄策听不下去了,默默地起身,想要出去。   这个时候,大殿内又进来一群人。   当先的是一个白发老妇,锦衣金佩,旁边一个妙龄少女扶着她,身后簇拥着大群仆妇,伺奉拂尘、巾帕、水瓯等物,赫然显贵做派。   那老妇人年纪虽大,眼神却好,一见秦夫人便出声招呼:“这不是阿弥吗,巧得很,今日居然在此偶遇。”   阿弥是秦夫人闺中小字,如今已经鲜少有人会这样唤她了。   秦夫人回头一看,原来是个熟人,她客气地迎了上去:“有些日子没见了,傅家婶婶看过去依旧康泰矍铄,倒似越活越年轻了。”   秦夫人虽然在秦府被称为“老夫人”,那是因为如今当家的是她儿子,实际上,她自己年不过四旬而已。而眼前这位傅老夫人,那真是老了,足足比秦夫人大了一个辈分,秦夫人一向以“婶”呼之。   傅老夫人的长子武安侯傅成晏,当年与秦家的老国公秦勉并称大周两大悍将,一守北塞,一征西境,为朝廷开疆扩土,立下不世功勋,时人称“世有傅秦,国祚方熙”,傅姓尚在秦之上。   而如今,秦勉战亡,傅成晏长驻西疆,十几年未归长安,所谓“傅秦”之名,京城百姓已不复提起,令人感慨。   傅老夫人脸上满是皱纹,笑起来跟菊花似的,转头对身边的少女道:“琳娘,快去见过秦家伯母和世兄。” 第10章   少女上前一步,盈盈拜倒:“秦伯母福安,秦世兄福安,琳娘这厢有礼了。”   她正是武安侯唯一的嫡女,闺名唤作锦琳,年幼时秦夫人也曾见过她,当下秦夫人赶紧一把扶住,笑道:“犹记当年,我还曾抱过你,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儿,转眼间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,叫人见了就心生欢喜。”   傅老夫人说起孙女儿,满眼都是慈祥爱意:“可不是,孩子大了,做祖母的又要操心她的终身大事,今日特地带了她来进香,祈求菩萨能赐我们家一个好姻缘,我老婆子这辈子啊,也就剩这么一桩心愿了。”   秦玄策每每出征归来,秦夫人必然要带他烧香还愿,有心人只要略一打听,就能知道今天秦家母子会出现在大法明寺,如此偶遇,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。   傅锦琳面色绯红,羞答答地叫了一声:“祖母。”   秦夫人听得心里一动,额外多看了傅锦琳一眼。   那女孩儿正是豆蔻年华,生得秀丽文雅,眉笼烟翠,眼含秋水,人似空谷幽兰,自有一股高门世家千金的清贵气质,令人见而忘俗。   这可不正是“家世般配、容貌端庄、性子温存、知书达礼”吗?可见菩萨果然是灵验的,一求马上应,至于好不好生养,那且待日后再说吧。   秦夫人喜滋滋的,马上转头叫儿子:“阿策,过来,见过你傅家妹妹,你记得吗,小时候你们还一起玩过的。”   那个是谁,完全不记得。   秦玄策不动声色地退后一步,对傅老夫人和傅锦琳颔首为礼,一字不曾多说,却对秦夫人道:“母亲与老夫人叙旧,儿子找悟因师父下棋去,暂且失陪。”   言罢拔腿就走,秦夫人在后面叫他,只当作没听见了。   候在殿外的仆从见秦玄策出来,急急迎上前:“二爷。”   秦玄策摆了摆手,令他们依旧在那里守着。。   古刹清幽,风在山外,梵音如松涛,连绵不绝。   秦玄策对这寺院极为熟悉,也不需僧人陪同,自去寻主持悟因。   他顺着廊阶拾步而下,转角处有一株古木,枝干嶙峋,斜伸出来,映着廊阶边一间小佛堂,木窗斑驳,莲幡半旧,幽然有古韵。   “……菩萨明鉴,我没有旁的心思,所求不多,求菩萨允我。”   又一个所求不多的。   女孩儿的声音婉转曼妙,或许她自己不觉得,像是鸟雀嘤嘤在耳边撒娇似的,小爪子在人的心头挠了几下,大约菩萨也是抵挡不住的。   秦玄策在佛堂窗边停住了脚步,不经意地望了一眼。   阿檀跪在佛前,双手合十,喃喃祈愿。   这间佛堂很小,供奉的也不知是什么菩萨,坐莲花台、持如意幢,无喜无悲,沉默地俯视世间众生。   而下方的少女微微地抬起脸,佛前三柱香,在袅袅的烟雾中,只见她面若海棠,肤似凝脂,□□细腰,又是一番露华浓艳。   古佛法相庄严,佳人媚色如妖,两相映衬,格外夺人心魄。   远处有鸟鸣于山涧,啾啾几声,秦玄策不觉屏住了呼吸,唯恐惊了山鸟。   阿檀继续对着菩萨诉说:“我对二爷尽心尽意,二爷却总是凶巴巴的,叫人畏惧,求菩萨保佑,让二爷不要恼我,许我在他身边多伺奉几年……”   太不正经,居然在佛前求这个。   秦玄策板起了脸,但不知为何,他飞快地看了看左右,幸而四下无人。   “若能叫二爷对我再多几分垂怜,那就更好……”阿檀的声音又轻又软,仿佛燕子在春雨中的呢喃。   阳光很好,这一年的春色格外明朗,秦玄策觉得天热了起来,微微地出了一点汗。不能再听下去了,谁知道她还会在佛前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来。   “菩萨面前,不得胡乱言语。”他断然出声喝止。   阿檀吃了一惊,转过头来,看见秦玄策正站在门外。   男人的身形高大异常,把光线都挡住了。   阿檀猝不及防:“二、二爷,您几时来的?”   吓死个人了,她方才在菩萨面前许愿,一求能在二爷身边多伺奉几年,才好赚够赎身银子,再求二爷能对她多几分垂怜,说不准能有机会见到母亲,冷不防二爷就杵在她面前,也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,会不会觉得她贪念了。   阿檀这么想着,心里害臊,面上浮起了红晕,桃花眼角微微上挑,怯生生地看了秦玄策一眼。   秦玄策看过去更严厉了:“你既为奴婢,就该安分守己,今天可不是让你出来玩耍的,你一个人躲到这里来作甚?”   阿檀慌张起来,她难得出来一趟,满眼都是新奇,像是放出笼子的小鸟,恨不得使劲蹦达两下,故而求了陶嬷嬷,也去给菩萨烧一柱香。她可不敢到大雄宝殿去,只敢偷偷地摸到旁边一个不知名的小佛堂里来,谁知道呢,还是被主子逮个正着。   阿檀结结巴巴地告饶:“我、我错了,二爷宽恕则个,我马上就回去。”   她立即起身,低着头,从秦玄策的身边绕过去,落荒而逃。逃得太急了,一不小心绊住了裙子,还打了个踉跄。   秦玄策下意识地伸出去手去。   似乎触到了、又似乎没触到,宛如春光,从指尖滑过。   阿檀自己稳住了身子,撩起罗裙,跑得更快了。   跑到一半,她觉得有些心虚,情不自禁回头望了一眼。   秦玄策远远地站在廊阶下,他的神情冷峻,目光深沉,带着阿檀看不懂的情绪,叫她害怕了起来,急急忙忙地又跑了。   她回到大雄宝殿外头,气喘吁吁的,还没定下神来,就被陶嬷嬷一把拉住了。   陶嬷嬷低声埋怨道:“我就不该纵容你,说是去菩萨面前点一柱香就回来,去了老半天,你胆子真大,到哪里贪玩去了,若是叫主子知道,回头得挨罚的。”   阿檀战战兢兢,还来不及陪罪,那边秦夫人就携着傅老夫人的手一起出来了。   两人相谈甚欢,一幅意犹未尽的模样。   旁边的知客僧八面玲珑,惯会看人眼色,迎了上来,殷勤地问道:“阿弥陀佛,两位夫人,可要到禅房中喝一杯清茶?”   正合秦夫人之意。   当下时,一行人便随着知客僧到了后院禅房。   两三个贴身仆妇服侍着贵人到房中坐下,小沙弥奉上了清茶。   秦夫人笑道:“正好,我自家做了些小点心,婶婶和琳娘一起尝尝。”   陶嬷嬷遂出去,命阿檀将点心匣子捧了上来,摆在案几上。   阿檀的容貌实在过于夺目,因着年纪相仿,傅锦琳好胜心起,难免有些不悦,盯着阿檀看了好几眼。   傅老夫人顺着孙女的目光看过去,不由轻轻地“咦”了一声。   秦夫人是个慈母,时时刻刻心里都念着儿子,吩咐阿檀道:“这点心做得怪细巧的,二爷在和悟因大师下棋,你拿一些去给他,问他吃不吃。”   “是。”阿檀恭敬地应下了,依言出去。   傅老夫人看着阿檀的背影,眼中露出了困惑的神色。   秦夫人注意到了,问道:“怎么,婶婶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吗?”   傅老夫人沉吟了一下,犹豫地道:“我看你家这婢子面熟,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,叫人费解。” 第11章   秦夫人微微讶然:“是么?”   傅老夫人沉吟了片刻,最后还是摇了摇头:“想不出来,罢了,大约是老婆子眼睛花了,认错人了。”   傅锦琳目光一动,在一旁温柔地微笑道:“那婢子容貌生得真好,可见晋国公府果然是大户人家,就连一个粗使婢子也是这等绝色,叫人惊叹。”   秦夫人笑了笑,不动声色地道:“那个是皇后娘娘赏赐下来的宫奴,现在是我家老二的通房丫头,不过多生了几分颜色,性子却蠢笨,不算什么。”   傅老夫人闻言,眉头皱了一下:“倒不是我多嘴,通房丫头还是要温存体贴为宜,似这等妖精一般的人物,若勾得主子为她轻狂起来,反而不美。”   秦夫人面色如常,并不言语。   傅锦琳察言观色,转而柔声安抚祖母:“所谓娶妻娶贤,纳妾纳色,通房丫头而已,连个妾都不是,就当养只猫儿,供主子逗乐,自然要赏心悦目才好,祖母您迂腐了。”   如此甚好,这女孩儿是个知趣的。   秦夫人这才点头笑道:“我家老二眼界高,到如今也未成亲,是我这做母亲的心疼,硬把这丫头塞给他,待他完婚后,就听凭他媳妇发落,傅家婶婶还能不知道吗,我们可是守规矩的正经人家。”   傅老夫人这才放心,又展颜粲然:“阿弥别怪我,年纪大了,就爱唠叨两句,可不是,家里的小辈们都嫌弃我老婆子嘴碎,罪过了。”   “一样一样,我儿子也嫌弃我唠叨。”   秦夫人和傅老夫人相顾而笑,气氛十分融洽。   纸窗半掩,几杆瘦竹从窗外斜伸进来,这时节,竹叶的翠色尚浅,有些凉薄的意味,伶仃一两片飘落在棋盘上。   悟因拂去竹叶,顺势在小尖上落了一个白子,慢悠悠地道:“听说武安侯府的老夫人今天一早就带了傅大姑娘守在这里,专等你过来,大约是借机要和你相看的意思。”   对坐的秦玄策执黑子,迅速地吃掉了悟因的一个白子,冷淡地道:“出家人当静心修行,你管那些闲事作甚?”   悟因和尚的眉毛和胡子都白了,看过去面容端方,一身仙气,俨然世外高僧的风范,但其实为人最是诙谐不羁,闻言不以为杵,反而泰然自若地道:“身在世外,心在凡尘,苦众生之苦,此为大修行,你不懂得。”   他当着秦玄策的面,煞有其事地掐了掐指头,摇头道:“依老衲看,这桩姻缘八字不匹,黄犬玄兔相逐,主争斗之局,不可为。”   秦玄策把棋子丢了回去,似笑非笑的:“傅家得罪你了?上回的云都公主你可是夸了个天花乱坠。”   悟因俗家姓赵,乃是正正经经的皇族出身,年幼时为病重的皇祖母祈福,自愿舍身入了佛门,论起来,云都公主当以“叔祖”呼之,他夸自家的侄孙女,当然不遗余力,但今天这个又不一样了。   悟因身份不同,懂的内情比旁人更多一些,他含蓄地点醒道:“傅侯年少时一战成名,心高气傲,为人桀骜不驯,其人虽有才干,却不为皇上所喜。”   对于悟因这番评判,秦玄策哂然一笑,不予置喙。   悟因话锋一转,又道:“而今傅侯膝下只有一女,后继无人,皇上念他功劳,暂且无事,若秦傅联姻,汝为婿,半子也,两姓所握之兵,几可倾国,此为上位者之大忌讳,切切慎之。”   秦玄策镇定自若,连眉毛都曾动弹一下:“不过寺中偶遇一面,你未免想得太多。”   悟因神神秘秘地一笑:“老衲今日观你气色,满面红光,前庭有桃花色,姻缘星动,命定之人近在眼前,就怕你一个把持不住,犯了忌讳。”   秦玄策一脸不以为然,倨傲地道:“傅氏女子,庸俗脂粉而已,谈何命定之人,天下女子于我如草芥,一般无二,有什么把持不住的。”   说话间,小沙弥进来,言道秦家有婢子,奉了秦夫人之命,给秦玄策送点心过来。   秦玄策略一颔首。   阿檀随后被带了进来,她提了个湘妃竹篮,怯怯地行了礼。   秦玄策威严地坐在上首,连看都没看她一眼。   阿檀暗暗松了一口气,低着头,将点心匣子取出,一一摆放在案上。   这边悟因还要继续念叨,秦玄策顺手将点心匣子推到他面前:“吃,别说话。”   匣子的第一层摆着几块小饼,或葱绿、或鹅黄、或水粉,颜色鲜嫩,各不相同,做成了五瓣梅花的形状,中间一点朱红,精美细致。   悟因从来没和秦玄策客气过,他拈起一块,直接放入口中。   “咦?”老和尚嚼了两下,眼睛亮了起来,几口吞了下去,马上拈起第二块、第三块……几乎是一口一个,吃得斯文又迅速。   阿檀在旁边看得都担心,就怕老和尚噎住,小小声地提醒他:“大师,这几样点心馅料我多用了松子核仁等干果,您可吃得慢些,若配上茶水,尤以顾渚紫笋或西山白露最宜,细细品尝才好。”   悟因从善如流,转头对小沙弥道:“我们这顾渚紫笋和西山白露还有吗?快快沏上来。”   小沙弥依言而去。   悟因温和地对阿檀道:“这位女檀越生得好样貌,果然,天公造物颇有偏袒,容貌既美,手艺也巧,这些点心是你做的吗?十分可口,当年宫中内造点心头名的老朱,也不过是这等口味。”   阿檀惶恐,细声细气地道:“不敢当大师谬赞,我做点心的功夫就是和朱师傅学的,比不过他老人家的手艺。”   秦玄策已经将点心匣子的第二层打开了,信手抓起一个小包子,捏了捏,对悟因矜持地道:“不过几块点心而已,有什么值得说道的,家养丫鬟,不知天高地厚,你再夸她,她都摸不着北了。”   少顷,小沙弥沏了西山白露茶上来,将前面的敬亭绿雪撤了下去。   悟因啜了一口茶,再吃一口饼子,十分满意,点头道:“如此甚好,果然更有滋味。”   他吃完梅花饼,又吃了一个小圆包子,顺便提了个意见:“可惜皆是甜的,吃多了未免有些发腻,下回过来,多少做些咸的。”   阿檀垂手站在秦玄策的身边,摇了摇头:“那不成的,我家二爷好甜口,我自然要顺他的心意,大师若要咸口,只得叫别人做了。”   她的声音软软的,比蜜渍的饼子还甜。   悟因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,秦玄策的腰似乎挺得更直了一些,下巴似乎抬得更高了一些。   悟因口里说着嫌甜腻,但一点都不影响他继续吃,他吃了一层的梅花饼、二层的小圆包子、三层的酥皮卷,实在割舍不下,当下放下茶盏,对阿檀招了招手。   阿檀眨了眨眼睛,疑惑地指了指自己。   “对,来,过来。”悟因笑得一脸慈祥。   阿檀不动,怯生生地看了秦玄策一眼。   秦玄策喝了一口茶,淡淡地道:“大师叫你,过去吧。”   阿檀这才过去。   悟因上下打量着阿檀。   他看过太过仔细了,眉头还皱了一下,看得阿檀心惊胆战的,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脸,怯怯地道:“怎么了,大师,我有何不妥吗?”   悟因收回目光,双手合十,念了一声佛:“阿弥陀佛,老衲生平不欠人情,今日既吃了你的点心,就给你看个面相,以为回报。”   大法明寺主持悟因大师,传闻其天生慧眼,睁眼能知三生因果,时人皆以“圣僧”尊之,虽王公贵族来拜,千金不能得其一谶。   但阿檀却不晓得,她客气地回道:“多谢大师父,那很不必……”   悟因捋须微笑,自顾自地说下去:“大法明寺西侧二里地,有一座莲溪寺,为比丘尼修行之所,寺中主持惠明师太佛法深厚,有大慈悲之心,你若去彼处出家修行,老衲可修书一封代为推荐。”   秦玄策正在喝茶,突然呛了一下,咳了起来。   阿檀受到惊吓,眼睛都瞪圆了:“不、不,我为什么要出家?” 第12章   悟因指了指阿檀的脸,一本正经地劝说:“老衲观你面相,命格清贵,然印堂为乌云所蔽,半生不顺,生来与至亲离散,此为孤雏之苦,如今命宫红中带黑,冤孽已至,来日必为恶人所欺,遭逢流离困顿之苦,你听老衲一句劝,不若跳出红尘,可不受这世间劫难纷扰,岂不快哉?”   阿檀听得目瞪口呆,期期艾艾地分辨:“大师,您看得不太准,别的不说,我母亲用心将我养大,一向关爱有加,我并无孤雏之苦。”   “呃?”悟因大感意外,有些尴尬地揪了揪胡子,“不对啊,莫非今天眼睛花了?”   秦玄策重重地放下茶盏,面无表情地看着悟因:“但凡我在,我家的丫鬟,什么恶人敢欺她,笑话,你不但眼花了,脑子也不好使了。”   他又对阿檀冷冷地道:“别在这里听老和尚的无稽之谈,你的正经事是什么?还不快去。”   “啊,是。”   阿檀这才想起,昨日胡乱绉了个借口,要采摘山寺梅花为秦玄策酿酒,睡了一夜,她自己险些忘了,不曾想秦玄策却记得很牢。   她不敢怠慢,急忙退了下去。   见阿檀出去后,秦玄策这才拿起抓在手中的小圆包子,慢慢地咬了一口。   白芝麻研磨的馅料,好似流淌的脂膏一般,不很甜,浓郁香醇,大约阿檀又把玉兰花苞掺和进去了,间或咬到一点脆生生的东西,舌尖好似触到了春光的气息。   这样的小包子,秦玄策觉得他一口一个、多来几个完全没问题。   可惜已经被悟因吃得差不多了,老和尚年纪虽大,胃口却很好。   秦玄策冷冷地“哼”了一声,没来由地不悦起来。   悟因吃饱了,来了精神,重拾棋局。   秦玄策突然变得咄咄逼人,为将者,胸中自有沟壑万千,行军布阵之法用于棋局之上,招招记记蕴含杀气腾腾,黑子连发,一路包抄直下。   两人你来我往,在方圆星阵间厮杀了半天。   悟因被杀得没有招架之力,急得吹胡子瞪眼:“呔,竖子无礼,岂不懂尊老敬贤之道。”   秦玄策毫不手软,一口气吃掉悟因三颗白子,顺势敲了敲棋盘:“老和尚,要认输吗?”   悟因恼怒地按住了棋盘:“再开一局。”   秦玄策将食盒里最后一个酥皮卷放入口中,薄如纸,酥似蜜,满口甘脆,嗯,不错。   他拂了拂衣襟,站了起来,气定神闲地道:“你一个出家人,既多嘴、又贪吃,菩萨已然十分不喜,切切不可再犯嗔戒,罢了,我走了,你自便。”   言罢,再不理会老和尚,施施然走了。   出了主持禅院,秦玄策在小径的交叉处停住了脚步。   估摸着时间,秦夫人大约和傅家的谈得差不多了,但秦玄策犹豫了一下,不知怎的,却转到相反的西北方向去。   大法明寺有白梅,就在西北侧。去看看他家的丫鬟有没有认真干活。   沿曲径而去,穿过伽蓝配殿,青墙白瓦后,一片梅花林跃入秦玄策的眼帘。   老树苍虬,枝头梅花连绵如雪,掩隐着远山古寺,只得青黛与雪白二色,如同一幅水墨长卷。   这时令,花期将过未过,落了一地乱梅,有点暗香残冷的味道。   阿檀在林中,她果然是在贪玩,大约是想去攀折树上的那一枝白梅,可惜娇娇小小的一只,够不着,她使劲蹦达着,伸出手臂去抓。   秦玄策只看了一眼,脸色突然变得铁青。   阿檀身段极好,该凹的凹,该凸的凸,曲线惊艳,她这么蹦蹦跳跳的,就有两只玉兔显得格外活泼,似乎下一刻要挣破前襟,跳脱出来。   秦玄策只觉得一阵气血涌上脑袋,那么一瞬间,他几乎要僵硬住了。   阿檀又用力跳了一下,愈发波涛汹涌,令人头晕目眩。   秦玄策握住了拳头,忍了又忍,忍无可忍,大喝一声:“你在做什么?”   “啊?”阿檀被这一喝,吓得差点要跌倒。   她回过头来,被秦玄策宛如利剑一般的目光瞪了个正着,抖了一下,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兔子,跑得比谁都快,“噌”的一下,窜到梅花树后躲了起来。   秦玄策立在原地,一动不动,深深地吸气。   半晌,阿檀从树后探出头,小小声地叫了一下:“二爷。”   她总爱这般,活似做贼,躲起来,露出半张脸,自以为安稳了,胆子稍微大了一点,还敢委屈起来,咕咕哝哝地道:“您声音好大,冷不丁地这么一叫唤,吓我一跳。”   她抱怨着,小眉头微微地颦了起来,不自觉地露出一点娇嗔的意味。   她的眼睛漂亮得惊人,似红尘春色,又似明月流光,浓到极处,也清到极处,天真而妩媚,偏偏她自己不知晓。   秦玄策望着她清澈的眼神,忽然泄了气。他不知道方才为什么恼火,也不知道这会儿为什么心虚,为了掩饰这种古怪的情绪,他刻意地板起脸,“哼”了一声,走了过去,一抬手,将阿檀要攀折的那枝白梅拗了下来。   个子高真好,阿檀看得一阵羡慕,冷不防秦玄策将那枝白梅扔了过来。   正正地砸在阿檀的脸上。   “嘤?”阿檀忙不迭地一把抓住,她有些发傻,看了看手里的梅花枝子,又看了看秦玄策,困惑地眨巴着眼睛。   又来了,她的长睫毛颤了又颤,像小刷子,不知道在秦玄策身体里哪个地方刷了一下,痒痒的。   秦玄策竭力保持着严厉的神情:“我晋国公府乃高门望族,向来秉承宗法、循礼守正,就是府里的下人也须得规矩谨慎、进退得体,方不失我世家之风,你看看你,轻佻冒失,胡乱蹦跳,成什么体统?”   阿檀被说得脸都红了,拿个梅花枝,想把脸遮住,梅花清冷,娇颜浓艳,于无意间最是撩人。   她还有个毛病,一害臊,就泪汪汪,水光盈盈窝在眼角,欲滴不滴。   秦玄策看过去更严肃了,那神色,好似恨不得抓住阿檀,叫她把“规矩”两个字写上一百遍,他的声音硬邦邦的:“做我家的丫鬟,一定要记住,举止务必端庄,往后绝对不许再如今日这般蹦跳,听清楚了没有?”   阿檀不敢吭声,把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似的。   秦玄策矜持地冷哼了一声,转身道:“好了,不要玩耍了,回去。”   咦,阿檀眼尖,发现二爷的耳朵居然是红的。   为什么呢?阿檀不懂。   但她毕竟是个女人,但凡女人,都会有一些稀奇古怪的直觉,譬如这会儿,鬼使神差一般,她开口叫住了秦玄策:“二爷……”   秦玄策竟然也应声停了下来,回过头来,沉着脸,冷冷地道:“作甚?”   阿檀的小心脏怦怦直跳,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,她生平第一次出门,就像小鸟脱了笼子,转了一圈,把胆子给养肥了,她伸出颤颤抖抖的手,指了指那边枝头:“想要那个……”   那边一枝白梅,姿态格外高傲,嶙峋弯曲,枯瘦清丽,生在了树的最高处。   阿檀原是看中那一枝的,不过实在太高,她只能退而求其次,但这会儿不一样了,这里有个特别高的人。   她笑了一下,嘴角边两个小酒窝又甜又深,羞涩中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:“那个漂亮,求二爷帮我折取,可好?”   秦玄策差点被这婢子的厚颜无耻气笑了,他面无表情地问道:“你,叫我替你做事?”   呜,好害怕,腿发软,但是那种奇怪的直觉支撑着阿檀,她认真地点了点头,嗫嚅着道:“好喜欢……”   秦玄策生平最恨女人扭扭捏捏,哼哼唧唧,说话声音比蚊子还小,受不了。他果断返身,走到那枝梅花下。   确实很高,秦玄策抬头打量了一下,纵身跃起,出手如风,“咔嚓”一下,折下了花枝,反手一抓,抄在手里,大步走过去,敲在阿檀的脑袋上,怒道:“好好说话。”   呜,敲得好重,他手劲真大,有点儿疼,阿檀的小泪花儿又挤了出来,抱着头,哀怨地看了秦玄策一眼。   咦,二爷不但耳朵红了,连脖子也红了。 第13章   秦玄策又敲了阿檀一下,怒道:“要不要?还不拿去?”   “哦。”阿檀慌慌张张地接过了白梅枝子,虽然被打了,但是想要的东西到手了,她还是十分满足,对着秦玄策露出了一个柔软的笑容,“谢二爷,二爷真好。”   咦,二爷不但脖子红了,额头上还出汗了。   好生奇怪,这早春时节,天还冷着呢。   阿檀想起了自己做丫鬟的本分,体贴地掏出小手绢递过去:“二爷,热吗?擦擦汗。”   秦玄策没有理会,冷漠地别过脸去,抬脚就走,把阿檀一个人撇在树下。   “哎,二爷,等等我。”阿檀怔了一下,抱着白梅,撩起罗裙,追了上去。   秦玄策走得特别快,头也不回。   阿檀追得累死了。   傍晚时分,秦玄策回到房中,看见床边案头上摆了一个黑陶瓶,里面斜插了一枝梅花。   那瓶子不知道从哪来的,表面斑驳剥落,还有一个小豁口,梅花瞧过去很是眼熟,是他自己折的第一枝,冬令已过,大抵是开始凋零了,稀疏错落,一片残瓣落在案上。   花器与花,黑白分明,陈旧残损,却意外地显出了一股清高孤傲的意味。   长青见秦玄策的目光在白梅上多停留了一会儿,赶紧解释:“这是阿檀摆放的,说是她今天从大法明寺带回来的,呈上来供二爷赏玩,二爷若不喜,我这就撤下去。”   他没敢告诉秦玄策,阿檀原本的话是“我有两枝梅花呢,房间小,多摆着反而不美,二爷的房间大,就暂且分他一枝吧。”   而黑陶瓶,也是阿檀顺手从厨房拿的,很上不得台面,秦玄策向来眼光高,就怕要扔出去。   不料秦玄策沉默了一下,将目光移开了,淡然道:“就放那吧。”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. t x t 8 0. l a   当天夜里,床头暗香浮动,秦玄策不知梦到了什么,又没睡好。   这日天气晴好,秦方赐在府中南苑设了全鹿宴,邀了日常往来交好的一些同僚并友人同来喝酒玩乐。   厨子在庭前支起六个紫铜云纹方炉,将几头新鲜宰杀的肥鹿扛了上来,上炉烤炙。   炭火烧了起来,鹿肉撒上紫苏香料、鹿肝抹上芝麻酥油、鹿尾浸透了冬桑蜜汁,分别架在炉上,脂肪融化了,滴在炉子里,发出“滋滋”的声响,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肥美浓郁的肉香。   秦方赐命人端上了五陵罗浮春,这是兰陵府上贡的佳酿,过年的时候高宣帝赏赐给晋国公府的,质地粘稠,色如琥珀赤金,闻得酒香已经叫人醉了。   案上堆满了绿李白棠红樱桃,都是这时令难见的果子,新鲜水润。   秦家世代武将,奴仆多健壮之辈,扛着巨大的食盘往来其中,为贵人们切肉倒酒。   众人皆为世家子弟,平日奢侈享乐无所不为,今日也不客气,吃鹿肉、行酒令,觥筹交错,十分热闹。   酒到半巡,正酣时,席间一人摇头晃脑地对秦方赐道:“秦三郎,你家这鹿宴不错,不过依我看,比起去岁杜家的鲤鱼宴,还稍逊一筹。”   其人姓冯,乃冯太卿家的公子,行五,旁人以冯五郎呼之,最是个恣意风流的人物。   旁人笑着反驳冯五郎:“偏生你矫情,今日这等快活,怎么还比不上杜家那回?”   冯五郎喝多了,这会儿已经半醉了,忘乎所以,拍案笑道:“杜家那时有许多美貌婢子出来陪酒唱曲,个个婉转体贴,三郎,你就差在这一点,有佳酿却无佳人,喝酒终究少点滋味。”   杜太尉家出了个贵妃娘娘,圣眷正浓,是京城出了名的骄奢人家,所谓美貌婢子云云,其实是家养的歌妓,除了陪酒,还能陪点别的。   不过秦家的风气正直刚烈,秦夫人和秦玄策都是守礼之人,秦方赐哪里敢学杜家的行事做派。   但此时当着众人面,秦方赐岂能承认比不过杜家,他略一思量,马上笑了起来:“这有何难,五郎稍安勿躁,我这就叫婢子出来给你倒酒。”   秦方赐马上想到了阿檀,殊色倾城,生平未见,要以美貌而论,杜家绝对望尘莫及,只这一个,可以顶杜家那许多了。   虽说阿檀明面上是秦夫人给秦玄策的通房丫头,但秦玄策的性子,秦方赐是知道的,女人从来不在他眼里,阿檀那等妖妖娆娆的姿色,大约他更是不喜,若不然,也不会打发到厨房去干粗活。   那样的美人躲在厨房真是可惜了,不如物尽其用,摆出来炫耀一下。   秦方赐如是想着,当下就命人去观山庭把阿檀叫了上来。   秦玄策今天出去了,不在府里,其他人不敢出头做主,三爷既有命,阿檀只得过去。   到了南苑,骤然见到这许多男子,她又羞又怕,脸都红了,见过秦方赐,战战兢兢地叫了一声:“三爷。”   这一声“三爷”,酥软娇柔,叫得满堂都静了一下。   美人如花,不在云端,只在眼前,面似芙蓉腻雪,眼若桃花含露,瑰姿浓艳,更兼胸有险峰,腰若约素,勾魂惹火,只需看她一眼,便已经醉了。   冯五朗手里的酒杯“咣当”掉到了地上。   秦方赐大是得意,对阿檀抬了抬下巴,吩咐道:“去,给众位公子倒酒。”   众人回过神,趁机取笑起来:“晋国公府果然厉害,这一点杜家万万不及,快快,那婢子,先给冯五公子倒酒,免得他喝酒少些滋味。”   阿檀脸色煞白,站在那里直哆哆嗦嗦的,半天不动弹。   冯五朗急了,酒劲上来,拍着桌子:“那婢子瞧不起五公子吗,要五公子等你这许久。”   秦方赐面子上过不去,怒视阿檀,呵斥道:“不过叫你倒酒而已,你一个奴婢怎敢如此懒怠,三爷还使唤不动你吗?快去,不然仔细我回头要你好看。”   阿檀那么丁点胆子,经不起吓唬,抖了一下,没奈何,只得硬着头皮去给所谓的冯五公子倒酒。   到了近前,阿檀低着头,弯下腰,提起酒壶。   这么近地看过去,越发显得她艳光灼灼,令人目眩,看得冯五郎嘴巴都合不上了。   但秦家的丫鬟只能倒酒而已,再要别的,那是断断不能的。   眼见得阿檀斟满了一杯酒,就要后退,冯五郎心中不舍,眼角撇见了案上放的一盆水。   今日烤炙鹿肉,有的人豪放,直接用手抓着吃,故而在每个人的食案上都摆了一个团花错金小盆,盛了水,用来净手。   冯五郎一时起了坏心眼,故做酒力不支的醉态,一抬手,将那盆水直直地泼出去。   “泼剌”一声,阿檀的胸前衣裳尽湿,紧紧地贴住身体,勾勒出那处曲线汹涌起伏,差点没让冯五郎喷出鼻血。   但也只有一瞥而已。   阿檀一声惊叫,马上扔了酒壶,惶恐地抱住了肩膀,遮住失态之处,连连后退。   冯五郎不依不饶,起身扑去,口中道:“对不住,一时失手,我帮你擦擦。”   就在这时,一双手伸了过来,把冯五郎拦住了,一个清朗的声音道:“冯兄如此唐突佳人,大是不该。”   一个文雅公子站在冯五郎面前,有意无意地将阿檀护在身后,隔开了冯五郎,那公子生得斯文俊秀,神态高雅端正,一身书卷气,与周遭世家子的轻浮嬉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。   冯五郎认不得他,不悦道:“兄台又是谁?看过去很有些面生。”   秦方赐急急过来,笑道:“这位崔明堂崔兄,乃南安节度使崔大人家的长公子,世居清河,此次专程进京赴考来的,冯五快来结识一下。”   清河崔氏,簪缨世家,钟鸣鼎食,崔明堂之父崔则为崔氏族长,又任安南节度使,位高权重,崔明堂本人学富五车,才名显达,几位老翰林看过他的文章,皆说此次春闱,必在三甲之内。   崔明堂与秦方赐本无交往,今天是跟着秦家大嫂赵氏的兄弟一起过来的,顺道而已,如此俊杰人物,自然被秦方赐死活拉住,一起进来喝酒。   众人的目光此时都望了过来,阿檀衣裳湿了,狼狈不堪,众目睽睽之下,整个人都发抖起来。   崔明堂生性端方仁厚,看了不忍,眉头微微一皱,解下自己穿的一件鹤氅,递过去给阿檀,温和地道:“天冷,若是让这小娘子着了风寒,就罪过了,权且先遮挡一下。”   阿檀接过了那件鹤氅,她既是害臊又是感动,手足无措,泪汪汪地看了崔明堂一眼。 第14章   不知道为什么,崔明堂见到这婢子的第一眼起,就觉得她可怜又可亲,忍不住要替她出头,此时再被她这么盈盈泪光一扫,心里更是软得不行。   他暗暗叹了一口气,对秦方赐客气地道:“今日这般,是我们男人大块吃肉、大口喝酒的时候,要这等小娘子在旁边作甚,十分不协,不如打发她下去罢了。”   秦方赐见事情闹成这样,心里也有些后悔,既然崔明堂开口了,他就顺水推舟,对阿檀不耐地摆了摆手:“去吧、去吧。”   阿檀如蒙大赦,匆匆朝崔明堂拜了一拜,赶紧跑了。   一口气跑出了南苑,身后那些男人的喧闹笑声才消失了。阿檀喘着气,停了下来,心里气得发闷。   往日在宫里,她受了委屈,总要扑到母亲安氏怀里哭诉一番,安氏疼她,会抱着她心肝肉儿地好生抚慰,如今这样,连个可以安慰的人都没有,就她自己,孤零零的一个,阿檀这么一想,觉得更难过了。   她低着头,抽着鼻子,踢了一下路边的小石子。   那小石子咕噜咕噜地滚了几下,滚到前面去。   前面道上走来的人不乐意了:“你这丫鬟,好生无礼,怎么用石头踢我?”   阿檀定睛一看,是秦府的表姑娘卢曼容带着一个小丫鬟迎面走来。   其实还隔得有些距离,那石子怎么也到不了卢曼容跟前,但主子这么说了,她身边的小丫鬟立即竖起眉毛,远远地指着阿檀,凶巴巴地道:“喂,你,还不快过来给我们姑娘陪罪。”   阿檀……阿檀决定装死,不但不抬头,还把头抱住了,她大约觉得,把头抱住,人家就认不出她来,她一声不吭,飞快地绕过那条道,从旁边的小岔路跑走了。   卢曼容万万没想到阿檀居然敢无视她,呆了一下,想要再出声时,阿檀已经溜走了,她不由跺了跺脚,悻悻然道:“这个奴婢好生放肆,待我禀明了姑姑,明天要轰她出门。”   小丫鬟凑过来附和主子:“就是,姑娘,您看她,不老老实实待在内院,在外头四处乱窜,鬼鬼祟祟的模样,好似做贼。”   小丫鬟这么一说,卢曼容才觉得异样:“不对,你看她,方才身上披的大氅,那大小款式,分明是男人的衣服。”她一惊,咬了咬银牙,“莫非是二表哥的?”   但想了想,她又摇头:“那不能,二表哥那样高洁的人,怎么会把自己的衣裳给一个奴婢穿呢,对了,定是那丫鬟勾引了什么外头的男人。”   她正想跟上去探个究竟,却看见从南苑的方向过来了一个男子。   卢曼容唬了一跳,忙不迭地带着小丫鬟想要避开。   那男子却抢先一步,过来作了个揖:“原来是卢姑娘,小生这厢有礼了。”   那人却是冯五郎,他喝多了酒,脑袋发热,一时色壮人胆,借口更衣,从席间溜了出来,试图追上方才的美人。   但才走了一段路,就不见了美人的背影,倒是遇到了卢曼容。   冯五郎往来秦府,偶尔见过卢曼容一次,知道这是秦夫人的远房侄女,不敢造次,醉醺醺地见了礼,就迫不及待地问道:“敢问卢姑娘,方才是否见到一个婢子从这里经过?”   他酒劲发作,浑然忘乎所以,猥琐地笑着,还用手比划了一下:“那婢子生得美貌,身段又好,和狐狸精似的,勾魂夺魄,一看便知。”   卢曼容立即听出了他口里说的人是谁。   她心里冷笑了一下,那丫鬟果然是个不安分的东西,勾三搭四的,难怪身上披了男人的衣服,说不准就是这个冯五郎的,叫人鄙夷。   若在平日,卢曼容早就叫奴仆过来把这无耻狂徒拖出去了,但此刻,她的心剧烈地跳动了一下,却冒出了一个大胆的主意。   秦玄策的通房丫头,若是和外男有了什么牵扯,莫说秦玄策,就是秦夫人也容不下她的,何不就成全了她?   卢曼容一念至此,侧过身子,用帕子掩着脸,温声细语:“这位公子是来找二表哥的吗?”   “不、不、不……”冯五郎一听秦玄策的名头就急急摇头,这煞神,他可惹不起。   卢曼容却当作没听见冯五郎的回答,继续道:“正好,我叫丫鬟带你进去。”   她用手往内院的方向上指了一下:“不过,我也不知道二表哥在不在家,你自己看看去,说不准,路上会遇见什么其他人呢。”   冯五郎先是呆了一下,旋即心领神会,他也不去分辨卢曼容为何帮他,只要能再见到美人,旁的东西都不要紧了,他欢喜作揖:“多谢姑娘指点。”   卢曼容和小丫鬟耳语了两句,小丫鬟有些胆怯,但知道卢曼容的性子和手段,不敢不从,当下就在前头引路,带着冯五郎往里面进去了。   晋国公府高门大户,从外院到内宅去,垂花门边有侍卫看守,但今天家中宴客,往来人等众多,冯五郎有丫鬟引路,侍卫并未多加盘问,让他进去了。   进去后,小丫鬟带着冯五郎往观山庭方向去。   秦府宅院极大,几乎占据了半条街的地盘,其中既有庭院楼阁喧嚣处,亦有花木回廊僻静处,那小丫鬟带着冯五郎到了一处影壁拐角,那是去观山庭的必经之路。   小丫鬟看了看左右无人,指了指地上,又对冯五郎挤了挤眼睛,便匆匆走了。   冯五郎会意,避到了影壁后面等着。   果然,过不多时,就看见那个美貌妖娆的婢子从那边过来了。   阿檀为了躲开卢曼容,从小岔路绕了个大圈子再回来,反而落在了冯五郎后面。   她如平常一样从这里走过,冷不防冯五郎“刷”的一下从旁边跳了出来,挡在她的面前,笑嘻嘻地道:“小娘子怎么走得这样急,叫我好找。”   阿檀猝不及防,吓得差点惊叫起来,倒退了好几步,结结巴巴地道:“你、你这人好生无礼,这是晋国公府的内院,你怎么能进来?”   冯五郎见她花容失色,楚楚可怜,越发心痒难耐,张开双臂扑过去道:“方才开罪了你,我心下过意不去,特意给你陪罪来着。”   “你别过来,走开!”阿檀急急躲闪,惊慌失措地呼喊,“来人,救命啊,救命!”   “这话说错了,倒是要你救我一命,我的魂魄都要交代在你手里了。”冯五郎嬉皮笑脸,神态越发不堪,仗着人高力气大,上去就抓住了阿檀身上披的那件鹤氅,想要扯开。   阿檀哪里肯就范,急得脸蛋通红,一边呼救,一边拼命挣扎。   两人正推搡拉扯间,倏然听得一声断喝传来:“尔等在此何为?”   往常,秦玄策对阿檀说话的语气大抵都是严厉的,阿檀没少在心里抱怨大将军凶巴巴,但今日这么一听,她才发现,原来平日里秦玄策那都算温和的,这会儿才叫雷霆之怒,人未至,声先到,带着居上位者的威严与肃杀,凛然骇人。   冯五郎被这声音所惊,收住了手,抬眼看去,暗叫不妙。大将军未必认得他,他却不能不认得大将军,远远地望了一眼,已然胆寒。   秦玄策从远处过来,一身玄黑刺金长袍,身形高硕,龙行虎步,充满尊威,两列卫兵跟随其后,身着饕餮铁甲,腰佩环首长刀,形态彪悍,步伐整齐一致,行动间带着一股锐利的煞气。   冯五郎吓出了一身冷汗,酒醒了一半,赶紧松开了阿檀。   阿檀迫不及待地跳开,拼命拍打方才冯五郎碰触过的衣裳。   秦玄策走到近前,冷冷地扫了一眼,他逆着阳光,眼眸漆黑如夜,深沉得叫人心悸。   阿檀本来如同回窝的小鸟雀,想凑过去寻求庇护,被他这目光一看,犹豫了一下,反而后退一步。   “光天化日,拉拉扯扯,全无体统,说,你二人是何缘故?”秦玄策声音冷漠而生硬。   阿檀的胆子也就米粒儿小,被秦玄策的肃杀之气这么一逼,连话都说不清楚了,含着眼泪,磕磕巴巴地回道:“我、我、他、他非礼……”   冯五郎素来奸猾,此时见势不妙,抢着上前一步,对秦玄策一个长躬,飞快地道:“小生见过大将军,小生乃是中书舍人冯家的五郎,今日受了贵府三郎之邀前来宴饮。”   他指了指阿檀,做出义愤填膺状:“岂料这婢子席间对小生百般勾引,诱小生来此私会,小生一时为其所惑,失了礼仪,还望大将军恕罪。”   阿檀被冯五郎这一番言语惊呆了,气得身子发抖,怒道:“你血口喷人,厚颜无耻,分明是你这登徒子图谋不轨,欺人太甚!”   她的声音过于娇柔,纵然生气起来,也是颤颤嘤嘤的,眼睛红了,泪珠儿滚来滚去,强忍着不敢掉下来。   所谓绝色,一笑一颦皆是风情,她生得这般妩媚,一点威胁都没有,反而让人觉得美人娇嗔,别有情趣。   冯五郎越发来劲,振振有词:“大将军明鉴,您看看,她这容形样貌,可不就是一味勾人的货色。”   秦玄策漫不经心地扫了冯五郎一眼:“哦,她勾引你,是吗?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你们猜,大将军信谁? 第15章   冯五郎触到秦玄策的目光,腿脚有些发软,勉强笑道:“是,怪小生心志不坚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秦玄策倏然抬手,一拳砸在冯五郎的面门上。   “嗷!”   伴随着一声惨叫,旁边的人清楚地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音。   冯五郎整个人被砸得跌了出去,摔在地上。他的鼻梁骨断了,眼泪鼻涕一起流了出来,他试图再辩解几句,但一张口,咳了两声,却吐出了好几颗碎裂的牙齿,口中的血也跟着涌了出来,脸上五颜六色,好似开了染料铺子。   秦玄策勾起嘴角,露出一个冰冷而倨傲的笑意:“獐头鼠目,酒囊饭袋,她眼瞎吗,勾引你?笑话!”   此处分明有他在,阿檀纵然要勾引,也轮不到其他人。   此时,冯五郎再傻也明白,他已经惹怒了秦玄策。   秦玄策执掌百万雄兵,征伐四海,凶煞之名威慑八方,他的铁骑所过之处,只有赤血和白骨,向来无人能逆。   冯五郎惊惧不已,不知是疼的、还是怕的,半天直不起身子,只得匍匐着爬过去,伏在秦玄策的脚下求饶,因为缺了牙齿,说话的声音都是含含糊糊的:“我错了,求大将军看在三郎的面上,饶我一马,我一时喝多了,犯了糊涂,日后再不敢了。”   秦玄策面无表情,猛一抬腿,又将冯五郎踢飞了出去。   这一下更猛,冯五郎在空中翻滚了几个,重重地摔在十丈开外,“砰”的一声,就再没了动静。   阿檀倒抽了一口冷气,惊恐地捂住了嘴。   秦玄策余怒未消,声音森冷:“到我家中,喝我家的酒,吃我家的肉,还要调戏我家的丫鬟,谁给他这个狗胆的,嗯?”   左右卫兵皆噤声,低下头去。   秦玄策嫌恶地看了一下地上的那团东西,吩咐左右:“去看看,死了没有?”   身后的卫兵过去,探视了一下,回道:“启禀大将军,还有一口气。”   秦玄策沉吟了一下,似乎在考虑要不要补上一记,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阿檀。   煞气未褪,如同淬血的利剑。   阿檀吓了一激灵,下意识地使劲摇头,生怕秦玄策又要做出什么暴戾举动。   秦玄策的神情似乎没什么变化,但周身那种骇人的气势却渐渐地消退下去了。   他下颌微抬,冷漠地问道:“刚才那个玩意儿,说是什么人来着?”   马上有卫兵答道:“其人自称姓冯,中书舍人冯家的子弟。”   秦玄策拂了拂袖:“去,把这玩意送回冯府,告诉冯舍人,竖子胆大妄为,擅入我秦家内宅,欲行不轨之事,我已经替他管教了一番,让他不必谢我,日后好好约束,莫要再出来丢人现眼。”   “是。”左右领命,去那边拖着冯五郎下去了。   秦玄策转过去,朝阿檀略略抬了抬手,沉声道:“过来。”   轮到她了。   大将军的语气不是很好,阿檀心惊胆战地走上前去。   秦玄策面沉如水:“你这丫鬟散漫贪玩,不在院子里好生呆着,却到外头胡乱晃荡,招惹是非,你可知错?”   阿檀惊魂甫定,怯生生地道:“三爷在南苑宴客,唤我过去伺候,给那些公子倒酒,我不过是个下人,主子的吩咐……”   “不要给自己安排主子。”秦玄策严厉地打断阿檀的话,“你的主子只有一个,在这里,日后老三再来观山庭指手画脚,叫人给打出去,知道了吗?”   “哦,是。”阿檀不敢争辩,小小地应了一声。   “还有,你身上的这件大氅是谁的?”秦玄策真正要发作的是这个,“你一个闺阁女子,怎么能把外头男人的衣裳穿回来?没有半点规矩!”   阿檀方才一阵慌乱,无暇顾及,这会儿听秦玄策这么一说,才觉得胸口湿漉漉、凉飕飕的,难受得很,她涨红了脸,把身上的大氅拢得更紧了,吞吞吐吐地道:“我弄脏了衣裳,幸得一位好心的公子借我遮挡一下,我回头马上换下。”   “脱下,不许穿这个,我府里容不得没规矩的下人。”秦玄策的声音更冷了。   阿檀偷偷地向后蹭,坚决地摇了摇头。不脱,打死都不脱。   秦玄策的眉头皱了一下:“衣裳脏了有什么要紧,矫情。”   他不耐地伸手,抓住鹤氅,拉了下来。   秦玄策和冯五郎可不相同,他的力气和速度让阿檀根本没有抗拒的余地,甚至还没回过神,“刷”的一声,就被扯了下来。   阿檀情不自禁地尖叫了一声,双手抱住了胸口,瑟瑟发抖。   惊鸿一瞥,春山湿透。   秦玄策那么沉稳镇定的一个人,居然呆滞了一下,旋即马上转过头去,对着左右卫兵厉声喝道:“下去。”   众卫兵不敢怠慢,齐刷刷地往后退去。   秦玄策姿势有些僵硬,抬头看天,保持着镇定的语气,咳了一声:“没看见。”   他胡扯。   水渍在前襟已经扩散开,用手怎么都遮不住,阿檀羞愤交加,抱住肩膀,蹲了下来,把脸埋在膝盖里,哭了。   刚才经历了那么一场兵荒马乱阿檀都没哭,这会儿,她心里的委屈却一下都涌了上来,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掉,啜泣着控诉:“那个人用水泼我,他欺负我,连二爷您也欺负我,您故意让我在这里丢人献丑……”   “胡说。”秦玄策断然否认,“我欺负你作甚,岂非无聊。”   他板着脸,迅速解下身上那件玄黑刺金长袍,丢了过去,盖住了阿檀,生硬地道:“好了,把这个披上,别哭了。”   那袍子又宽又大,兜头罩下来,把阿檀整个人都包裹在里面。   秦玄策的身体大约格外炙热,衣袍上带着他的体温和松香的味道,和他平日的风格截然不同,像是被阳光照耀过,干燥而温和,还有一点点青涩的尾调。   阿檀全身都被那种气息所笼罩,她的脸一下子变得滚烫,慌慌张张地拉扯了半天,才把脸露了出来,她抬起朦胧的泪眼,看了看秦玄策。   他生得本来就比寻常人更加高大,这么从下往上地看过去,越发显得形如山岳,巍峨不可撼动。   但是,他欺负她。   阿檀一肚子哀怨,抽抽搭搭的,用他的袍子擦了擦眼泪,顺便还擦了擦小鼻尖。   秦玄策看了看四周,他的卫兵已经退到百步开外,秦府的下人听到动静过来,看见大将军的精锐卫兵在此,也不敢靠近,远远地避开去了。   很好,没人可以看见。   他端着严肃的表情,微微地弯下腰去,大将军从来没有哄过人,所以,接下去,他用对待下属的语气命令道,“太吵了,不许再哭,听见没有?”   阿檀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,不理他,哭得更伤心了,一边哭,一边用他的袍子擦眼泪,蹭来蹭去,把自己蹭成一个小花脸。   秦玄策从这个角度看过去,恰恰看见阿檀的头发,浓密又蓬松,宛如云朵堆在那里,看过去软乎乎的。   突然手痒了一下,在心里还没反应过来之前,手指头已经忍不住伸出去,戳了一把。   “唧?”阿檀蹲着,本来重心就不太稳,被秦玄策没轻没重地这么一戳,戳了个仰倒。   她跌在地上,简直不能相信,眼睛睁得圆圆的、小嘴巴也张得圆圆的,连哭声都卡住了。   秦玄策自己也有点吃惊,他马上若无其事地将手负到身后,挺直了腰,端着一脸肃容道:“一碰就倒,你为何如此笨拙?还不快点起来。”   太过分,真的生气了。   阿檀咬住了嘴唇,眼泪扑簌扑簌地掉,她一声不吭地地爬起来,捂着脸,跑走了。   这婢子好生大胆,敢给他脸色看?   秦玄策不悦地思忖了片刻,觉得……算了,不和她计较。   他拂了拂衣襟,转过身去,转眼间,又是那个尊威不可冒犯的大将军,神情冷峻,略一抬手,两列卫兵立即上前。   “去南苑。”   酒香和肉香混合着,弥漫在南苑的空气中。   有人持金刀、割鹿肉,单脚踩在食案上,大口啖肉,还有人酒到酣畅处,叫了笔墨,当场挥毫泼墨,各有各的趣味,众人皆大笑。   秦方赐正和旁人喝酒行令,突然看见秦玄策从庭院外大步行来。   一众卫兵紧随其后,步伐铿锵,身上所穿的饕餮铁甲显得格外狰狞威武。别人不知,秦方赐却是认得,那是大将军秦玄策麾下精锐的玄甲军,骁悍百战之营,出行之处,文武百官亦要避其锋芒。   秦方赐见秦玄策带着玄甲军过来,备感面上有光,急急起身迎上前去:“二哥来了,快上座,大家伙方才还提起你,今日既来国公府,若不能见二哥一面,岂不可惜。”   秦玄策生性倨傲冷漠,府中多有宴饮,他从来不出面,此时见他过来,众人颇感受宠若惊,齐齐起身,拱手行礼:“见过大将军。”   秦玄策不说话,径直走到主位,大马金刀地坐下,下颌微抬,冷冷睨睥下首。   他的目光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压迫感,如同利剑、又如同山岳,只一眼,满场皆静。   只有鹿肉在炭火上烤炙着,发出“滋滋”的声音。   秦方赐有些忐忑,赔笑道:“我给二哥上酒……”   秦玄策的面上喜怒莫辨,他抄起案上的错金割鹿刀,在指尖旋了一圈,随手插在了案上。   “夺”的一声,刀刃全部没入,只余刀柄轻颤。   “诸位,今日尽兴否?”   秦玄策的语调平平,甚至有几分客气,但不知怎的,落入耳中却令人不寒而栗。   众人皆觉脖子发凉,哪里敢多逗留,立即纷纷告辞,逃似也地走了,有人喝醉了,路都走不稳,撞撞跌跌的,跑得却比旁人还快一些。   只一转眼,场中就空了。   秦方赐方才喝下去的酒都化作一身冷汗流了出来,他不着痕迹地往后头挪了两步,讪讪地道:“二哥,这是怎么了,莫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惹你生气了?”   秦玄策看都不看,沉声喝令:“拿下。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大将军凶巴巴:我的人,只有我能欺负得,其他人谁都不许欺负她。 第16章   立即有两个卫兵上前,不容分说,将秦方赐按在了地上。   秦方赐大惊:“这、这又是为何?”   “请家法。”秦玄策吩咐了一声。   左右领命而去。   晋国公府世代武将,家法就是军棍。老公爷秦勉在世的时候,长子和次子都挨揍过,唯有三儿子,因为禀赋不行,没有两位兄长的强悍体格,秦勉倒是没舍得打,就怕一个不小心给打没了。   秦方赐一听家法,吓得魂都飞了:“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了,二哥,你好歹让我死个明白,我、我不服。”   “冯舍人的子弟,今天是你请来的吗?”秦玄策淡漠地看了三弟一眼,“此人擅闯内院后宅,调戏府中丫鬟,你可知晓?”   秦方赐又惊又怒,心里把冯五郎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一遍,带着哭腔哀求道:“我不知道,我一点都不知道,二哥,这可不关我的事,我、我识人不清,被这厮蒙蔽了,我和他绝交,再不往来了。”   秦玄策冷冷地道:“这些年我不太在家里,你仗着母亲慈爱,终日不思进取,结交了一群败家玩意,耽迷酒色。我们秦家历代儿郎皆是顶天立地的英雄,你若给秦家丢脸,不如现在打死算了。”   说话间,卫兵已经很快将家法请了过来。   很不起眼的一根棍子,手臂粗,七尺高,黑黝黝的,扎扎实实。   秦方赐差点哭了,四肢划动,使劲挣扎,嚎叫着:“二哥,我错了、我真的错了,你饶我一次,就一次,我再也不敢了!”   秦玄策神情淡淡的,又道了一句:“你使唤我院里的人,问过我了吗?”   “啊?”秦方赐呆了一下。   “你要明白,晋国公府当家做主的人是我,不是你,方赐,你逾越本分了。”秦玄策冷漠地看着秦方赐,慢慢地道。他眼眸的眼色特别深,宛如纯粹的黑夜,带着一种冰冷的光泽。   秦方赐从来没有见过二哥这幅神情,时人传说大将军铁血铁腕,冷酷若修罗,秦方赐原本以为是市井戏言,但直到此刻他突然意识到,那可能不是假的。   秦方赐这才真正地感到了恐惧,他声嘶力竭地叫喊着:“不,我不敢了,二哥,求求你,看在父亲的份上,饶了我吧。”   “好了,稍微打几下,不一定会死,你怕什么?”秦玄策轻描淡写地回道,他做了个手势。   持着家法的卫兵举起了棍子,打了下去。   “嘭”的一声闷响。   秦方赐凄厉地惨叫了起来,发了疯一样地挣扎。   卫兵们不为所动,按的按,打的继续打。   随着棍子“嘭嘭”地打下去,秦方赐的手脚一抽一抽的,杀猪一般的叫声渐渐地低了下去,到后面变成痛苦的闷哼声,微不可闻。   另有卫兵站在旁边,用平平板板的语调报数:“……一十一、一十二、一十三……”   打到一半的时候,姜氏哭哭啼啼地过来了,见此情景,扑倒在秦玄策的脚下,跪着求情:“方赐固然该打,但他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,我就活不下去了,我不敢求二伯饶他,只求二伯让我分担他的责罚,让我们两口子做个同命鸳鸯,要死要活都在一处就好。”   这时那边已经打了十五下,秦方赐连□□的声音都没了。   秦玄策吐出了一个字:“停。”   行刑的卫兵立即收手,恭敬地退到一边。   姜氏爬起来,踉踉跄跄地朝秦方赐扑了过去,伏在秦方赐的身上大哭起来。   她前头得到消息,知道不妙,马上跑了过来,没想到还是来不及,她又是心疼、又是愤恨,哭得格外凄惨。   跟随着姜氏过来的一群仆妇和小厮赶紧动了起来,抬人的抬人,叫大夫的叫大夫,还有几个丫鬟架着姜氏,免得她哭晕过去。   秦玄策站了起来,神情依旧是冷冷的,转身离去。   而空气里的酒香还未散尽。   卢曼容听到秦方赐挨打的消息,吓得脸色发白。   她是个七窍玲珑的人,虽不曾眼见这其中详情,也大约猜了个□□,心知不妙,赶紧去找秦夫人。   但到了秦夫人房中,吞吞吐吐地还没说上两句话,秦玄策就进来了。   往常卢曼容看见秦玄策,总要做出含羞带娇的模样,今日却连头都不敢抬。   秦玄策面色淡淡的,连看都没看卢曼容一眼,只道:“我与母亲有话要说。”   秦夫人靠在窗边引枕上,一个小丫鬟给她捶着腿,她闻言也不以为意:“曼娘先下去吧。”   卢曼容无法,只得退了下去。   卢曼容走后,秦玄策对秦夫人粗粗地说了方才的事情,中间多略过不提,末了加了一句:“我回来的这些日子,已经听了一些方赐的传闻,行事颇有不妥,借此缘由,小惩大戒,希望他日后能长进些。”   秦夫人不免埋怨:“老三打小就比你们兄弟两个笨一些,却没什么坏心眼,纵然骄奢纨绔,我们这样的人家,也不是供养不起,由他去吧,你何必这么狠,下死手打他,外人不知道的,还当我们母子两个容不下他呢。”   秦夫人对自己亲生的两个儿子管教严厉,对庶子却觉得那大抵是“别人的孩子”,老国公既不在了,照顾这个庶子的衣食是她该有的责任,至于这个庶子是否长进,和她什么关系呢?   秦玄策对这个弟弟还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心意,但这话也不合适继续和秦夫人说下去,他很快把话题转到另一个上面去。   “卢家表妹年华正好,不便耽搁她,母亲若得闲,不妨给她寻个合适人家,出嫁时该有的体面国公府都给她备上,也不算委屈了她。”   此时已经近了晌午,秦夫人原本有些困了,半眯着眼睛,听了这话不禁眉头一皱,坐正了身子:“曼娘犯了什么过错吗,你急着要打发她出门?”   秦玄策毕竟是一家之主,只那片刻工夫,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早有人对他仔细禀告过了。   他对内宅女眷之事不欲多说,只是简单地道:“表妹身边的丫鬟有些不规矩,只因表妹不是我们家的人,我不好多追究,但我性子霸道,容不得这家里有人在我管辖之外,既如此,不如眼不见为净。”   果然如他自己说的,性子霸道。   秦夫人气得差点笑了,啐道:“你今天怎么了,火气大得吓人,打鸡撵狗的,闹得不可开交,大将军、国公爷,没旁的事情让你操【看小说公众号:玖橘推文】心吗,你这般闲?”   秦夫人自己生了两个儿子,对他们硬邦邦的臭脾气真是受够了,见到卢曼容这样温柔体贴、乖巧懂事的女孩儿就难免多疼爱一些,虽是远房侄女儿,这些年金尊玉贵地娇养着,把卢曼容的心也养得大了起来。   此时听见秦玄策这般说,秦夫人虽然是骂着,心里也有了计较,想了想,摇头道:“这孩子倒是个好的,又是我卢家的女郎,可惜她父亲官位太低了些,和你实在不般配。”   说到这个,秦夫人又来劲了:“若不然,我写信回范阳老家去问问,你嫡亲的两个舅舅,膝下各有几个女孩儿……”   秦玄策马上站了起来:“儿子还有要事,改日再来给母亲请安。”   说罢,不待秦夫人骂他,拔腿就走,干净利落。   秦夫人气得脑壳疼:“丁点大的小事,和我唠叨了半天,这会儿要说正经事了,他倒忙起来,真真笑话,这是什么儿子,比曼娘差远了,对了,曼娘呢,叫她过来和我说说话……”   话讲到一半,她倏然收了口,把要出门的小丫鬟叫了回来:“且住,不必了。”   她慢慢地歪回引枕上,叹了一口气:“算了,既然阿策不喜,就依他的意思吧,免得他回头又要发脾气,这混蛋小子,就不让我省心。”   红泥小炉里的炭火烧得很旺,平底的锅釜里芝麻油烧热了,撒了桂皮、姜丝、干梅子、茱萸、扶留藤等各色香料,炸得酥酥的,发出轻微的“噼啪”声。切得薄薄的鹿肉裹住虾糜和蛋清做的馅料,在油里沉浮了几个滚,很快变成了金黄色。   雪白的鹿筋被反复捶打,揉成酥酪般柔软的团子,加上山珍干货,用紫砂瓦罐慢火煨着,浓郁的酱汁“咕噜咕噜”地冒着泡,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。   长青蹲在厨房门口,一边吃着鹿肉卷饼,一边看着阿檀给秦玄策开小灶做晚膳,便是只闻着那味道也觉得享受。   吃得饱了,话也多了起来。   “三爷被打得好惨,听大夫说,两三个月都下不了床,啧啧,我们二爷就是狠,你看看,日后三爷肯定再不敢来我们观山庭使唤人做事了。”   阿檀在做菜的手稍微顿了一下,轻轻地“哦”了一声。   长青继续:“冯舍人家的五公子被二爷一脚踢得,断了脊椎骨,瘫了,就这样,冯舍人下午还亲自过来向二爷请罪,不过二爷没见他,叫管家给打发出去了,说来这小子也是大胆,我们秦府是什么人家,他也不掂量掂量,胆敢擅闯内宅,还被二爷撞见了,这不是自己寻死吗?“   阿檀把头埋得低低的,幸好炉火旺盛,她的脸涨得红扑扑的,旁人也不觉得异样。   长青的嘴巴碎得很,虽然阿檀没和他说话,他一个人自得其乐地也能说个没完:“还有,听说卢家的表姑娘开罪了二爷,被老夫人禁足在自己院子里了,大家伙都在猜,还是和三爷的那场全鹿宴脱不开干系,你说说看,三爷运气怎么就这么背。”   “嗯嗯。”阿檀点了点头。   表姑娘如何,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,阿檀心不在焉地听着,心思却转到秦玄策身上去了。她不是那种轻狂的人,自然不会觉得秦玄策做那些个事情是为了她,但不管怎么说,也算替她出气了,所以,虽然他坏心眼地欺负她,但是论理,她也该感激他的,是不是?   阿檀是个明白道理的人,她想了想,从旁边的筐子里取出了一样东西,决定额外给秦玄策做点美味滋补的食料,表达一下她的谢意。   “嚯,这么大。”长青瞥了一眼,惊叹道,“可真是好家伙。” 第17章   自从观山庭单独开了小厨房,秦玄策大多时候都留在自己院中用膳,无他,只因为阿檀的手艺实在很合他的口味。   今天晚膳的时候,秦玄策吃到了鹿肉黄金卷、春笋煨鹿筋、香椿清拌鹿皮花丝等菜色,或酥脆、或醇浓、或清爽,那一头鹿被她做出了各色滋味,皆是美极。   这其中有一样肉食,是切成薄薄的圆片,咬着筋道有嚼头,肉质又鲜嫩,沉浸着酒香,秦玄策吃不出来是什么东西,只觉得这道菜的味道格外浓郁,他十分受用。   可是直到这一餐饭吃完了,也没有看到阿檀的身影。   想来也是,在厨房做事的丫鬟通常是不到主子房中的,何况,她今天被气哭了,更是要躲得远远的。   秦玄策不知为何,心中不满起来,他看了一眼在站在旁边服侍的长青。   可惜长青没有理解主子的眼色,茫然地道:“二爷没吃饱吗?可是要厨房再上点菜?”   秦玄策面无表情,继续看着长青。   长青被看得心里发毛,犹豫地道:“还是今晚的菜色不合二爷的胃口?”   这个话提醒了秦玄策,他沉吟了一下,矜持地道:“菜色甚佳,去,把厨子叫来,我要打赏。”   主子这么发话了,长青马上叫了阿檀过来。   阿檀进来,站得远远的,声音小小的:“见过二爷。”   她的头垂得很低,秦玄策看不清她的脸色,只能看见她精致小巧的下巴,顺着下巴往下,是一小截雪白丨粉嫩的脖子。   咳,不能继续往下了。   秦玄策马上把目光收了回来,用沉稳镇定的声音道:“你的手艺愈发长进了,赏你十两银子,日后更要用心做事。”   十两银子,差不多了,她再大的气性,也该消了吧,杀伐果断的大将军难得出现了一种名为“心虚”的情绪,他不想去追究这种情绪的由来,在自己无意识的状态下,又看了看阿檀的脸色。   果然,阿檀抬起了头,露出一点害羞的笑容,她的表情总是那么柔软,无论欢喜或者生气,都是娇娇怯怯的,仿佛挠在人的心尖上。   “是,谢二爷。”   阿檀的声音很好听,很少有人能像她这样,把这个“谢”字说得如此婉转妩媚,至少秦玄策听了觉得特别入耳。   或许是为了多听听她的声音,秦玄策随口找了个话题:“那道是什么菜,甚合吾意,明日可再做。”   但阿檀看了一眼,却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:“六头鹿,只有两头是公的,另外一根鹿鞭白天的时候三爷在南苑用掉了,如今要再得新鲜的,得让管事的去庄子上取……”   秦玄策一口气没顺好,突然咳了起来。   看得阿檀有些不安:“二爷,您没事吧?”   “没、事!”秦玄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,从牙缝里挤出字来,“我很好!”   是吗?阿檀困惑地眨了眨眼睛。   “你方才说,这个……是什么来着?”秦玄策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,不死心,又问了一遍。   “嗯?”阿檀的桃花眼睛清澈如秋水,神情娇弱又无辜,“鹿鞭啊,我用了鹿茸酒炖煮的,最是肥润滋补之物,二爷爱吃,回头叫管事的多备几根,我给它晒干了存着,做起来又是另外一番风味。”   她曾经听大师傅说过,虎鞭太猛、羊鞭太膻,鹿鞭最好,这东西凡是男人没有一个不爱的。大师傅是个无根之人,其实算不上真的男人,但他说这话的时候,眼睛里的光芒特别火热,让阿檀印象深刻。   再说了,大将军不是就爱大荤大补之物吗,投其所好,果然对了,大将军这会儿就显得特别激动,好像、好像……手指头都有些颤抖。   呃?似乎有哪里不对劲的地方。   阿檀凭着本能开始偷偷后退。   秦玄策深深地吸气、再吸气,终于忍无可忍,重重一拍桌案,怒道:“我不吃这个,谁叫你做这种古怪东西的?”   阿檀被他严厉的声音吓了一大跳,漂亮的眼眸原本水汪汪,马上变成了泪汪汪,怯生生地道:“我听人说的,这东西对男子大有裨益,我还专门问了陶嬷嬷,她也说好的,我实在不知二爷与寻常男子不同……”   她越说声音越小,终于在秦玄策要杀人一般的目光中败退下来,捂着嘴,一脸惊恐之色,嘤嘤呜呜的,像兔子一样逃窜而出,连那十两银子也不要了。   秦玄策果然睡不着了。   是夜的月光宛如流水,落在指尖,却觉得滚烫。  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造反起来,血液嚣张地沸腾着,涌向一个地方,像春天的树破土而出,势不可挡。这令他十分难受,情不自禁地绷紧了身体。   早春时分,静夜深寒,但他一直在流汗,把枕巾都打湿漉了,他闻到了一种浓烈的、属于他自己的味道。   秦玄策急促地喘.着气,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天,良久不得安宁,一闭上眼睛,种种绮念就纷沓而来,他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怎样一种感觉,让他愤怒、又掺杂着一点说不出的欢愉。   这种异样的感觉终于令他无法忍耐,他从床上跳了下来,一头冲进了浴室,脱下衣物,打了一桶凉水,当头淋了下来。   “哗啦”一声,冰冷透骨。   他打了个冷战,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,但是,身体的热度却没有丝毫消退,低头看了一眼,依旧剑拔弩张,甚至更加凶悍。   秦玄策低低地咒骂了一声。他向来对自己强悍的体魄引以为豪,但这当口,他却恼恨起来,如此雄赳赳、气昂昂,简直不成体统。   在那么一瞬间,一个模糊的身影在脑海里一掠而过,仿佛是一个旖旎的梦境,带着桃花颜色。   不敢深思、不敢琢磨,稍一转念,就觉得自己无端端地龌龊起来,整个人都陷入了泥泞,不可自拔。   他咬着牙,又打了水,一桶接着一桶往头上浇,在这冰冷的夜里,任凭冰冷的水冲刷过身体。   守夜的奴仆被浴室里的动静惊动了,点亮了火烛,在外面逡巡不敢进。   长青火急火燎地赶过来,在浴室门口小心翼翼地敲门:“二爷、二爷,是您在里面吗?”   “闭嘴,肃静!”秦玄策在里面呵斥了一声。   长青差点哭了:“我的爷,这大冷的天,您在干啥,您要沐浴吗?我马上叫人抬热水过来,您且稍候。”   秦玄策怒道:“不用,都给我下去。”   长青畏惧不敢多言,急得在外面直搓手,想了一下,赶紧叫人在浴室外的火道坑口烧起炭火。   秦府是奢华人家,浴室里砌筑了取暖的火道,观山庭用是最上等的银丝白霜炭,烧得又快又旺,片刻后,热融融的暖气就顺着火道传入浴室中。   才过了一会儿工夫,秦玄策就出来了。   长青急急迎上去:“二爷,您冷不冷?”   “不冷,你很能干,我一点都不冷。”秦玄策怒视长青。他不但不冷,他热得脸色潮红,连眼底都带着一点血丝。   主子最近愈发喜怒无常,让长青很是为难,他讪讪地赔笑:“二爷,这大半夜的,怎的不睡,可是哪里不舒坦?”   不说犹可,一说这个,秦玄策就冒火,他沉下脸:“去把那个谁……哦,对了,她叫阿檀是吧?”他终于记住她的名字了,咬牙又念了一遍,“对,阿檀,就是她,把她叫过来。”   长青这次不敢啰嗦,马上去把阿檀提溜了过来。   阿檀睡到一半,被人揪了进来,心里直犯迷糊。   秦玄策的房间里烛火通明,弥漫着一种近乎麝香的气息,又带着淡淡的腥味,好像某种猛兽在这里刚刚打滚过,空气里还残留着野性的味道。   阿檀一进来闻见这味道,就觉得有些心慌。   秦玄策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,他的头发还没大干,披散下来,带着潮湿的水气,随便搭了一件黑金云缎长袍,衣领半松,露出他胸口的肌肤,那刚硬的肌理和色泽,充满了强悍的侵略性。   阿檀的脑袋瓜子不知道怎么转的,一下子想起了当日见到秦玄策沐浴的情形,她的脸“刷”地涨得通红,连头都不敢抬起来,嗫嚅着问道:“二爷有何吩咐?”   秦玄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   她脸红,为什么脸红?分明就是做贼心虚!   对了,秦玄策猛地记起,这个妖妖娆娆的小女人是他的通房丫头,他愈发恼怒起来,好像被人在背后用针扎了一下,刺得难受。   无怪乎她有意无意各种诱惑,这婢子果然不正经,他当初就不该把她留下来,秦玄策恨恨地想着。   灯光下,秦玄策的眼睛有些赤红,带着一种凶悍的意味,把阿檀看得毛骨悚然,她觉得大将军这会儿仿佛饿极了,在打量着她,考虑该从哪里下口咬住,她胆子小,心里一害怕,就开始泪汪汪,眼底的水波如同四月里的烟雨,朦朦胧胧的。 第18章   秦玄策的手指动了动,想抬起来,看见她的泪光,又下意识地收住了。   房间里变得安静起来,奴仆们立在下方,颤栗不敢言语,只有蜡烛燃烧时发出轻微的“噼啪”的声响,还有,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,一下一下急促得很。   阿檀瑟缩着,等了半天,不见秦玄策发话,她不着痕迹地向后挪了一步,怯怯地问:“二爷若无事,我……可以回去睡了吗?”   秦玄策神色波澜不动,心里却为之气结,分明是她使了手段撩拨他,这会儿偏偏却不打算善后,岂有此理!他夜不能寐,凭什么她还想要高枕无忧?  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移开了,冷着脸,对长青说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:“把书房里韩太冲的那幅百鸟图拿来。”   这当口,长青不敢多说一句废话,不多时,将一个卷轴取了过来。   秦玄策冷冷的,抬起下颌朝那边点了点:“去,那里,打开。”   象牙落地花罩隔断外间,有一张用于小憩的紫檀束腰罗汉榻,长约丈许。   长青过去,将那幅卷轴在罗汉榻上摊开,也只有这里才能放得下,那幅卷轴摊开后,足有一整张床榻那么长,尾梢还稍微垂下了一点。   阿檀眨巴着眼睛在旁边看着,一肚子纳闷。   秦玄策面无表情地看了阿檀一眼:“你,去,数数看那上面有几只鸟。”   长青使劲朝阿檀使眼色,眼睛都快抽筋了,可惜阿檀没看懂,她依言乖乖地走了过去。   看了一眼那幅画,她恍惚觉得有些眼花,不太敢相信,忍不住揉了揉眼睛。   再看,还是那样。   阿檀呆滞地转过头,一脸茫然地望着秦玄策:“几只鸟?”   秦玄策压抑着情绪,慢慢地道:“不错,问你呢,几只?数吧,数完告诉我。”   阿檀差点哭了:“数……数不出来呀,谁画的,这么许多鸟,害死人了。”   说是百鸟图,那上面的鸟绝对不止一百只,密密麻麻长长的一片,或盘旋于半空,或栖息在枝头,还有躲在山石后面的,露出一点小脑袋,形态各异,姿势万千,惟妙惟肖,仿佛在纸上啾啾啼鸣,下一刻就要齐齐振翅而出。   韩太冲者,翰林院掌院学士,当代丹青圣手,尤擅花鸟,艺极于神,长安各世家豪门多以太冲花鸟悬壁间,以示风雅,此为一时之盛,使得其人身价倍增,千金难求片羽。   可是阿檀不懂,这一大坨鸟雀看得她头晕眼花的,只恨这画师太闲,为何要画这么多。   秦玄策的声音此刻平静了下来,甚至微微地笑了一下:“数不出来就一直数,去吧。”   他睡不着,她也别想睡,今晚就一起耗着。   长青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,奴仆们挑着灯恭敬地守在门外,丫鬟为秦玄策奉上了茶水,又弯着腰下去,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。   阿檀好无奈,委委屈屈地开始数: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   秦玄策顺手拿了一本书,半倚在床头,好整以暇地听她数鸟。   “二十五、二十六、二十七……”   她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,比黄莺画眉应也不差分毫,娇娇啼鸣,还格外带了一点甜糯的尾音,叫人心软。   她数得那么认真,没注意到有人沉默地看着她。   鸟太多了,眼睛花了,她俯下身,几乎要趴到罗汉榻上,用手指比划着,一只一只地摸过去。她漂亮的眉头皱了起来,连小巧的嘴唇也不自觉地撅了起来,苦恼得不行,委屈得都要掉眼泪了,眼睛眨巴眨巴的,长长的睫毛上沾上了湿漉漉的痕迹。   秦玄策无端端地愉悦了起来,安静的,听着她的声音,身体里郁积的那股邪火似乎在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,是另外一种不知名的情绪,鼓鼓胀胀的、慢慢地塞进他的心里,只是这时候他还无从分辨那是什么。   “二百又零一、又零二、又零三……”阿檀在掖庭跟着老宫人学过算术,学得还算是好的,这会儿也不行了,她两只手都搬出来了,恨不得长出一百个手指掐着数。   秦玄策不动声色,继续看。   “二百又三十七……七?咦,这个半只怎么算……咦,不对,红的这只刚才数过了……啊,石头后面还藏着,刚才我到底数到哪了?”   阿檀数着数着,整个人开始混乱起来,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着,抬起头看了看秦玄策,又低头看了看百鸟图,再抬头看了看秦玄策,苦恼地求饶:“二爷,我数不出来。”   数不出来就对了。   秦玄策端着一脸冷肃的表情:“数不出来,今晚就不要睡。”   硬邦邦的,毫无转圜余地。   阿檀的眼眶红了,可怜巴巴地抽了一下鼻子,一滴泪珠从睫毛上掉了下来,她再傻也觉得不对了:“二爷在故意为难我。”   “我是主子,你是丫鬟,我为难你,有何不可?”秦玄策容形高贵、气质凛冽,无论什么话从他口中说出来,都显得威严不容置疑。   阿檀气极,咬着嘴唇,瞪了秦玄策好几眼。   泪眼朦胧,娇柔可人,再怎么看,也是婉转妩媚的情态。   秦玄策又沉下了脸:“不要东张西望,快点,认真数。”   阿檀抽抽搭搭的,重新开始数: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   可委屈了,声音都蔫巴了,带着一点颤,听得秦玄策又要发硬,他咬了咬牙,强迫自己低头看书。   那是一本老子的《道德经》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那里的,他随手翻了一页。   “天下之至柔,驰骋天下之至坚,无有入无间,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……”   无稽之谈,他心不在焉地想着,纵然先贤之语,也未必令人信服。   他漫不经心地看着,无意识地摩挲着指腹,手指似乎在发热。   微微地起了一点风,烛影有些摇曳,红烛的泪慢慢地流淌下来,然后凝固在烛台脚下。   不知过了多久,阿檀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,然后一点一点地趋近于无,到最后听不见了。   秦玄策抬眼看去,她居然趴在罗汉榻上睡着了。   他气得差点笑了,放下书卷,走了过去。   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。   阿檀睡得香香的,没醒,她的睫毛上还沾着泪,宛如花瓣上的露珠,将睎未睎。她方才匆忙被人传唤过来,也来不及好好收拾,鸦羽般的头发用木箸随便挽了个发髻,这会儿睡着了,发缕垂了下来,贴着雪白的脖子,显得纤柔又妩媚。   懒怠不堪、胆大妄为、不成体统,这样的婢子,该叫管事嬷嬷抓去打手心。   可是管事嬷嬷不在,奴仆们也都避在门外,这里静悄悄的,只有他。   秦玄策鬼使神差一般,伸出手去,拉了拉阿檀的头发。   发丝从他指尖滑走,柔软得如同云朵一般,飘忽不可捉摸。   阿檀“嘤”了一声,睫毛抖了抖,可是她太困了,还是没醒,可能是因为被人扰了清梦,有些生气了,还鼓起了腮帮子,嘟囔了两句什么。   “喂……”秦玄策屈起手指,敲了敲她的头。   她终于有反应了,闭着眼睛,皱着眉头,嘀咕了一句:“讨厌。”翻了个身,背对着秦玄策,继续睡。   人家说,心大的人,睡得特别好,这婢子的心,大约要比一头牛还大。   她有点冷了,蜷起了身子,那么一来,越发显得后面翘起,浑圆丰满,犹如蜜桃。   秦玄策看了一眼,脸黑了。   清晨的阳光淡淡的,落在罗汉榻前,并不刺眼,反而显得十分柔和。   阿檀醒了过来,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,伸了伸腰肢。   身体一动,盖在身上的被子就滑了下来。   不,那并不是被子,而是一件大氅。   男人的大氅,它的主人大约格外高大,所以这大氅也特别宽大,把娇小玲珑的阿檀整个都罩了起来,就和被子也差不多。   阿檀生在宫里,自然是识货的,这是狐白裘大氅,毛深二寸,只取白狐腋下一片,只这一件大氅,就需几百只白狐,巧匠以天工补缀而成,看过去浑然一体,宝光莹莹。   难怪她睡得暖乎乎的,舒服极了。   大氅上面有着主人的味道,淡淡的松香,仿佛是在极高的崇山上,被太阳照耀过,明朗而热烈,还带着青涩的草木气息。阿檀曾经闻过这种味道,那是秦玄策的衣服。   阿檀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了,吓得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,几乎是跳了起来,“嗖”地从罗汉榻上蹦达下来。   站到地上,手里抓着那件大氅,她惊魂未定地张望了一下。   羞羞怯怯、偷偷摸摸、活似做贼。然后,这个做贼的,就正正地对上秦玄策的目光。   大将军腰杆挺得笔直,威严地坐在窗边桌案前,他今天穿着一袭宽袖圆领长袍,依旧是玄黑色,领口扣得紧紧的,头发一丝不苟地梳起,戴着紫金冠,显得格外凛然端庄,不可冒犯。   他正冷冷地看着她。   阿檀一看腿就软了,在那里要弯不弯的:“二、二、二爷……”   秦玄策居然对她笑了一下,连声音都是温和的:“昨晚睡得好吗?”   虽然大将军的面容生得十分英俊,但他这会儿笑起来显得真可怕。   “好、好……”可怜的阿檀吓得发抖,连声音都是嘤嘤嘤的像是在啜泣。   “对,很好。”秦玄策的目光差点要把阿檀戳死了,“你就在我眼皮底下睡了,睡得非常好,我唤你起来,你还敢说我‘讨厌’……”   他说到一半,倏然怒道,“我在和你说话,你站好,稳住,不许倒下去!”   阿檀吓得眼睛直冒金星,几乎晕厥过去,被秦玄策的一声断喝生生地给止住了,身子摇摇晃晃的,勉强保持着清醒,哽咽着求饶:“我、我错了,我再也不敢了……”她抽了一下鼻子,“二爷饶命、饶了我吧。”   她想起被打得半死的秦方赐和那个冯五郎,心里愈发惊恐,就像一只炸毛了小雏鸟,抖啊抖的,随便手指头戳戳就会“吧唧”倒下去。   秦玄策气得差点笑了,在她眼里,他是恶鬼修罗吗,吓成这样,那为何昨晚她居然敢在他面前酣然入睡,她这胆子,到底是大还是小?   秦玄策不想再继续这个奇怪的话题了,就怕下一刻阿檀就要仰倒在当场。   他屈起手指,在桌案上“笃笃”敲了两下,硬生生地拐了个方向:“几只鸟?”   “呃?”阿檀瞪圆了眼睛。 奇_书_网_w_w_w_._q_i_s_u_w_a_n_g ._c_o_m   “几只鸟?”秦玄策又问了一遍,语气已经不太好了。   阿檀一脸茫然地想了很久,然后僵硬地转过头,看了一眼罗汉榻,那幅百鸟图昨晚上被她压在身下,这会儿看过去皱巴巴的,边边都卷起来了。   他居然还在惦记这个?   阿檀心虚了,她才睡醒,刚刚又被吓了一下,脑子平日就不太灵光,这会儿更是乱成了浆糊,她绞尽脑汁,努力回想自己昨晚到底数了多少出来,支支吾吾地道:“嗯……五百……二十……四只。”   “哦,数清楚了,五百二十四?”秦玄策挑了挑眉毛。   阿檀紧张地咬了咬嘴唇,心肝乱跳,头冒虚汗,那么乱糟糟的一大堆鸟,大约……应该……可能……没人数得清楚吧,反正她数过了,就是那么多,她这么想着,底气稍微足了一点,硬着头皮点了点头。   “错了。八百八十八个整只,另有一百一十一个半只,加起来一共九百九十九只鸟。”秦玄策的目光几乎是鄙夷了,“你这么笨,为什么还敢撒谎?”   阿檀目瞪口呆,呆了半天,不死心,颤颤抖抖地道:“我不信,莫非二爷您自己数过?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鸟,真的是鸟,不是别的……作者很纯洁。 第19章   “何需我数。”秦玄策慢慢地道,“画师送过来的时候亲口对我说的。”   韩太冲本意是用九百九十九的吉庆之数来讨好秦玄策,谁能想到最后把毫不相干的阿檀给坑了。   秦玄策一下子沉了脸:“你身为奴婢,心术不正,欺诈主人,该当何罪?”   又被吓住了。   阿檀眼眸里泪光盈盈,身子发颤,低着头,缩起肩膀,手里还无意识地抓着那件狐白裘大氅,那架势,差不多要把整个人都埋进去了。   看过去,就是毛绒绒的一个团子,手感应该很好,软软的,嫩嫩的,让人一看就想揉一揉、或者戳一戳。   秦玄策抬起了手。   阿檀用眼角悄悄地看着,以为他要打她,惊叫了一声,转身就逃,一边抽抽搭搭的,一边逃得可快了。   秦玄策的手在半空顿了一下,又收了回来,眼神沉了下来,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。   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过,那婢子,当真大胆。大将军板着脸,严肃地思忖了良久,还是觉得……算了,今日天气大好,不和她计较。   但是,过了一会儿,门口传来一点“悉悉索索”的声音,好似偷油的小老鼠在那里摸来摸去。   秦玄策望了过去。   一只纤美修长的小手从门口伸进来,手里抓着他那件狐白裘大氅,一点一点地往里面推。   阿檀方才慌里慌张的,无意识地抓着大氅就跑出去了,跑到半道反应过来,又折返回来。但她不敢进来,只得躲在门口,自己觉得秦玄策不会注意到,偷偷摸摸地想要塞进来。   秦玄策不动声色,冷眼看着。   门外的奴仆们都看着阿檀蹲在那里,身子压得低低的,手伸得长长的,还要时不时从门缝中偷看一下,虽然她生得极美,但无论什么样的美人儿,做出这幅姿态,她还是像个贼。   秦玄策生性冷肃,不苟言笑,奴仆们平日不敢在他面前失礼,此刻一个个掩住了嘴,“噗嗤噗嗤”地笑。   秦玄策终于忍不住,长身站起,大步走到门口。   阿檀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跳了起来,转身太急了,脑袋在门扇上磕了一下,“咚”的一声,可疼了,她含着眼泪,“嘤嘤”地哭了,捂着头跑了。   那件大氅被她扔在地上。   秦玄策神色冷冷的,左右扫视了一下。   看热闹的一众奴仆触到他的目光,纷纷垂首躬身,忙不迭地退得远远的去。   秦玄策拾起了那件大氅。   他闻到那上面的味道,好似蜜糖融化在水里,又好似玉兰花开在枝头,清甜而柔软,和原本的松香混合在一起,浅浅的一抹,都分不出来了,好闻得很。   阿檀在大将军房里过了一夜,一整夜!   这消息令整个观山庭都轰动了起来,不但长青,连在院子里伺候的几个大丫鬟诸如春燕、秋鹂、夏莺什么的,也纷纷过来打探情形。   她昨晚上到底做了什么?或者说,大将军到底做了什么?   众人火辣辣的目光差点要把阿檀烤熟了,尤其是那几个丫鬟,围在那里,恨不得要把阿檀扒拉光了问个究竟。   阿檀吓坏了,当众晕倒后,干脆装病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了,房门都关得紧紧的。   但即使这样,也挡不住陶嬷嬷她老人家。   陶嬷嬷得知消息后,直接闯进来,揪着阿檀的耳朵,把她从被窝里提出来,迫不及待地道:“别害臊,快起来,你这丫头,果然没白瞎了这一幅好样貌,不声不响的就把二爷给办了,来,快告诉嬷嬷,昨晚过得如何?”   阿檀脸红了又白、白了又青,五颜六色的就和开了染料铺子似的,她惊恐万状,疯狂摇头:“没有,绝对没有,二爷那样,谁能办得了他?你们都想岔了,真的没有!”   陶嬷嬷“啐”了一声:“瞎扯呢,你在二爷房里睡了一夜,该办的不该办的,怎么都得弄几个来回,有什么不好意思的。”   阿檀急得都哆嗦起来,指天发誓:“真的没有,二爷责罚我,我太困了,一不小心睡了,一夜都在睡,清清白白,什么都没有,二爷是柳下惠……”   “呔!”陶嬷嬷一指头戳在阿檀的脑门上,把她戳得仰倒,怒道,“别说二爷是柳下惠,这话忒不中听。”   阿檀干脆趴在床上不起来,委屈地哭了:“二爷可难伺候了,这也不行、那也不行,变着法子刁难我,隔几天就要吓唬我一回,我不干了,我还等不到赎身的那天就要死在他手里了。”   这女孩儿娇娇软软的,腮上桃花颜色、眸中秋水盈光,哭起来如梨花春雨,眉间笼着海棠轻愁,若是寻常男子见了,怕不是做雪狮子向火,当场就化了。   所以,陶嬷嬷才不信她,若是这样都不行,那简直没有天理了。她家的二爷肯定行,那就是这婢子不行,偷懒不用心。   “不要耍无赖,好好说话。”陶嬷嬷顺手拍了阿檀一下,“有这黏黏糊糊的娇气劲儿,这会儿就去二爷面前哭给他看看,把二爷哭得心软了,就成了。”   阿檀哪里敢,她红着脸、叭嗒叭嗒地掉眼泪,把嘴巴闭得和蚌壳一样,任凭陶嬷嬷怎么哄,只是摇头,再逼急了,就把头埋到被窝里面去。   陶嬷嬷在被窝里扒了半天,奈何这回阿檀抓得很紧,怎么都扒不出来。   老婆子累了,后面只得作罢,擦了擦汗,恨恨地骂道:“矫情丫头,没出息,我看你就是懒怠不求上进,你等着,看我怎么治你的懒病。”   阿檀很快就知道陶嬷嬷怎么治她了。   转眼就到了月底,这是发月钱的日子。晋国公府家资雄厚,秦夫人和秦玄策又是大方的,月钱给得比一般大户人家都多了不少,每每到了这一天,大家伙都欢欢喜喜的。   阿檀却不高兴了。   她拿着手里的钱,数了又数,还是那么点,她犹豫了半天,怯生生地对管事娘子道:“嫂子莫不是数错了,我觉得仿佛有点短缺似的。”   给丫鬟们发钱的管事娘子手里忙着,风风火火地摆了摆手:“我算了十几年的账,从来没错过,你的月钱是陶嬷嬷交办的,就是这个数,一个子儿都不少,你若不信,尽可以去问问陶嬷嬷。”   阿檀摸着她的小钱袋,眉头都打结了。   钱袋瘦瘦的,里面有最开始的时候秦玄策赏给她的二两银子,后来说过要赏十两银子,只因他生气了,也就没了,如今再加上这点月钱,少得可怜,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攒够赎身的银子。   她给自己壮了半天胆子,还是扭扭捏捏地去找陶嬷嬷了。   陶嬷嬷听了阿檀的问话,倒是十分淡定,还点了点头:“没错,一个月半贯钱,你到秦府做事十六天,这里还多给你二十文,你占便宜了。”   阿檀不服,又不敢大声说话,踮起小脚尖,就像小鸟一样嘤嘤啾啾地分辨:“可是,嬷嬷你当日告诉过我的,月钱是二两银子,原来你骗我。”   她可委屈了,眼角都红了。   陶嬷嬷“嗤”了一声:“我当日说是‘二爷房里的贴身丫鬟一个月二两银子’,你可还记得,粗使丫鬟,只有半贯钱的。”   阿檀性子老实,和人争辩不得,结结巴巴地道:“可是,我是在二爷身边做事……”   “什么叫在二爷身边做事?”陶嬷嬷打断了阿檀的话,不紧不慢地道,“晚上睡在二爷旁边的偏房,二爷起夜,你要服侍二爷更衣,早上替二爷穿衣叠被,冷了添衣,渴了端茶,二爷腿酸,你要给他揉腿,二爷背疼,你要给他捶背……”   她突然翻了脸,不悦地道:“你瞧瞧你做到哪样了,成天躲在厨房瞎捣鼓,那是厨娘,可不是就和粗使丫鬟差不离,我们家给厨娘的就这工钱,你出去打听打听,这还算多的,别家未必有这价钱,你嫌弃什么。”   阿檀听得人都傻了,嗫嚅着:“是二爷叫我没事别在他面前出现,我得听话……”   陶嬷嬷使劲戳了一下阿檀的额头:“是,你可听话了,粗使丫头,半贯钱,我看你呀,这辈子都得在这里做奴婢了,你自己好好想想吧。”   不,不想一辈子做奴婢。人一旦有了想头,就变得贪心了起来,阿檀也不例外。   她对着手指头、皱着小眉头,在二两银子和半贯钱之间纠结了老半天。   虽然秦玄策成天凶巴巴的,看见她总生气,但是,这个时候,她那种奇怪的、属于女人的直觉又冒了出来,她觉得,秦玄策似乎……仿佛……可能……对她有那么一点儿纵容。   要不要试试看呢?   秦玄策在灯下看书,听得门口传来“叩叩”两声。   一个声音又轻又软,含羞带怯,唤了一声:“二爷。”   他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。   这一声“二爷”叫得婉转缠绵,声音里仿佛带了钩子似的,一般丫鬟都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献媚,只有阿檀,或许她自己还没发现,当她有求于他的时候,大抵都是这般娇滴滴的情态。   秦玄策冷淡地道:“进来。”   窸窸窣窣的,那是阿檀小碎步进来,裙裾在地上拖曳而过的声音,秦玄策以前从来没有留意过这种声音,但今天却觉得烦躁了起来,放下了手中的书卷,严厉地看了阿檀一眼:“作甚?”   虽然经常见着秦玄策的冷脸,但阿檀还是有点畏惧,她瑟缩了一下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先前说过大法明寺的梅花酒,如今酿制好了,给二爷送上来,二爷可要尝尝?”   这是什么时候说的事情,秦玄策早就忘记了。   他喝的是葡萄郁金香、琼华玉团春、翠涛玉薤露等类,皆是上贡的稀世名酒,那婢子不知自己酿的什么浆水,怎配入他的口?   阿檀不知道秦玄策的念头,她端着酒,忐忑地等着他的回应。   蜡烛外面笼着水晶琉璃灯罩,灯光柔软,当秦玄策看过去的时候,阿檀羞涩地笑了一下,笨拙地试图讨好他,她嘴角边露出的两个小酒窝,也很柔软。   秦玄策不动声色,低下眉眼,漠然应了一声:“可。”   阿檀松了一口气,将酒端过来,给秦玄策斟满一杯,双手奉上:“二爷请。”   秦玄策接过,一饮而尽。   微微一点辛香,略有酒意而已,总的来说,就是糖水,甜滋滋的。   她管这玩意儿叫“酒”?   秦玄策面无表情地看了阿檀一眼。   可惜,阿檀没有看懂大将军眼中的鄙夷之意,她有点紧张,搓了搓小衣角:“白梅花用酒曲腌了一个月,二爷喝出花香了吗,味道可还好?”   她的眼睛生得那么美,当她温柔而殷切地望着一个男人的时候,仿佛此夜月光流淌,差不多的男人都要溺死在她的眼波里。   大将军终归和一般男人不一样,他神色不变,只是从鼻子里发出轻微的一声“哼”,没说好,也没说不好。   他硬生生把一壶糖水喝完了。   阿檀站在旁边,眼巴巴的,好像在等着什么,等了半天,没见什么动静,她忍不住小小声地问了一句:“二爷,您醉了吗?”   她很是失望。明明喝了一整壶酒,他为什么不醉?喝醉了、糊涂了、才好说话,他不醉,她怎么开口求他? 第20章   秦玄策沉下了脸,几乎怒视阿檀,这婢子在蔑视他吗,糖水能喝醉?   大将军的目光明显不善起来。   阿檀的胆子还是那么小,被他一瞪,马上吓得和小兔子一样跑了。   秦玄策又拿起了书卷。   没有醉,却有些微醺。那酒太甜,还带着若无若无的花香,他分辨不出,或许是她的味道沾染上去了。   书还是那本书,秦玄策有点看不进去了。   阿檀回到自己房间。   秦府算是阔绰的,府中奴仆如云,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,阿檀的房间离主房有些远,小小的一间。   她酿了一坛梅花酒,摆在房中,小小的空间里隐约弥漫着甜甜的酒香,给秦玄策呈上一壶,还剩下大半。   阿檀有些沮丧,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。   她喝了一口,甜甜的,好喝。   在宫里做事的奴婢是不许喝酒的,要是醉了,无意中冒犯了贵人,那是要杀头的,阿檀从来没有喝过酒,今天才尝到这第一口。   酿酒的法子是在书上看来的,那是一本文人杂记,写了各色稀奇古怪的玩意儿,其中就有以花香入酒之法,那时她觉得有趣,记了下来,如今初次尝试,看来不太成功。   自己喝喝倒是可以,反正不醉人。   阿檀其实也爱甜的,在这一点上,和大将军的口味一样。   她一个人坐在房里,一杯接一杯,不知道喝了多少杯。 宝 书 网 w w w . b a o s h u 2 . c o m   喝到后面,渐渐地热了起来,脸上烧得厉害,心口突突地跳,有点闷,她难耐地扯了扯衣领。   她的身段过于饱满,总怕太招眼,平日里都把自己勒得紧紧的、捂得实实的,这会儿拉开了一点,胸口的肌肤接触到沁凉的空气,她舒服得打了个哆嗦。   身体舒服了,脑袋瓜子却开始发沉,迷迷糊糊的,总觉得有个很要紧的东西给忘记了。   是什么呢?阿檀皱着小眉头,努力地想了半天。   哦,想起来了,她想做大将军房里的贴身丫鬟,这事情,可太要紧了,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呢,也不知道大将军肯不肯点头。   他虽然脾气不好,但确实是个柳下惠,她曾经在他房里睡了一夜,秋毫无犯,完全不用担心呢,是不是?   阿檀这么一想,一下子就觉得底气硬了起来,摇摇摆摆地起身出去。   秦玄策有些心思浮躁,他在灯下凝神了许久,理不清头绪,索性阖上书卷,打算就寝。   就在这时候,门口又传来了悉悉索索的声音,这是今晚第二次了。   秦玄策生性好静,观山庭的奴仆皆知,轻易不敢打扰他,只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婢子,总会拿一些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来他面前晃荡,还要在门口偷偷摸摸先打量几下,譬如这会儿,她又来了,躲在那里,露出半张脸,怯怯地看了过来。   眼眸似桃花,今夜格外婉转,似乎有盈盈水波要滴落下来。   卿本佳人,奈何学贼子模样?   若是寻常丫鬟这般作态,定要被拖下去打一顿的,但阿檀的厨艺实在太好,就这么短短的半个多月,秦玄策离了她已经吃不下饭了,因此,他觉得自己对她略微纵容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。   “进来。”秦玄策沉声喝道。   阿檀原本还残留着一丁点儿理智,在门口犹豫着,听秦玄策这么一叫,糊里糊涂地应了一声,抬脚就进来了。   及至走到近前,她看见秦玄策那张英俊得过分、也严肃得过分的脸,心里又开始打鼓,吭吭哧哧,吱吱唔唔,半天说不上话。   秦玄策的耐心只有那么一丁点,不很多:“说,何事?”   阿檀的酒劲上来了,脑袋晕了,但胆子肥了,被秦玄策这么一问,下意识地脱口而出:“我想做二爷的贴身丫鬟。”   “嗯?”秦玄策怀疑自己听错了。   阿檀已经醉得不行,其他的都忘光了,心里就惦记着这事情,她脸上的神情特别认真,眼睛亮晶晶的,还用手比划着:“对,在二爷房里服侍您,为您更衣、奉茶、揉腿、捶背……二爷,您留我试试吧,我很能干,您要我做什么都成,我肯定把您服侍得妥妥帖帖……”   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,忒不正经!   秦玄策没法继续听下去,断然喝止:“闭嘴,不会说话就别说!”   阿檀眨了眨眼睛,她的眼神天真又无辜,眼角嫣红,波光潋滟,带着一种无法形容的妩媚:“我说错了什么,二爷怎么又不高兴?”   她不服气,还巴巴地凑近了一点,把头伸过去,追问道:”我不好吗?哪里不好?您说呀。”   不说就不依,就像小儿无赖讨糖吃的模样。   靠得近了,秦玄策闻到了一种香气,甜甜腻腻,带着淡淡的白梅花气息,和一点微醺的酒味。   他揉了揉额头,深深地吸气、再吸气,免得自己一个冲动,要叫人把这个不规矩的婢子抓出去打一顿。   “你喝醉了。”他严厉地道。   “没有,只喝了一点点,怎么会醉呢。”阿檀的眼睛睁得圆圆的,因为喝多了,显得烟雨朦胧,浓密的睫毛上沾着氤氲的雾气,似是窗外一夜杏花雨。   有人醉了去睡、有人醉了发疯、还有人,譬如阿檀,醉了就犯傻,还傻得一本正经的。   秦玄策绷了半天,没绷住,嘴角情不自禁翘了起来,他伸出一个手指头给阿檀看:“这是多少?”   “嗯?多少……”阿檀呆了一下,脸上明显露出了苦恼的表情。   她歪着脑袋,看了又看,恨不得抓住秦玄策的手指数一数,但骨子里那种畏惧之心终究还没完全消失,她不敢,只得皱着眉头,咬着嘴唇,琢磨了半天,差不多要把眼睛贴到秦玄策的手指上了。   半晌,她终究分辨出来了,拍了拍手,欢欢喜喜地道:“这是一啊,二爷连这个都要问,好笨。”   嚯,这里两个人,看来只有她是聪明的。秦玄策的手指头又痒了,见她凑得那么近,不假思索地戳了一下。   正正戳在她的额头上。   果不其然,“吧唧”一下就倒。   阿檀“哎呦”一声,跌坐到了地上,她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,抬手摸了摸额头,嘴里唧唧咕咕,就像树梢的小鸟在啾啾,别人是听不清楚的,大约是在说自己为什么摔了,有点疼之类的。   是夜微凉,月光宛如流水,无声地落在窗纱外,春天的味道是花开在枝头、草木蔓延在庭院,温柔而热烈,在晚上依旧浸透在空气里,久久不散。   不知怎的,秦玄策铁石般刚硬的心突然软了一下,他微微地笑了起来,问她:“你刚才说,想要什么来着?”   他坐在高椅上,身形挺拔,比阿檀实在高了许多。   阿檀坐在地上,仰起脸望着他,她的脸颊红扑扑、粉嫩嫩,纵然海棠也不及此颜色,她道:“我想做二爷的贴身丫鬟,服侍二爷。”   她平日就是娇娇软软一团,如今醉态缠绵,手支在地上,也不起来,柔若无骨地歪着,更是化成了一滩春水。   这么居高临下地望过去,秦玄策这才注意到,她居然衣裳不整。   秦府的丫鬟,这季节穿的是藕荷色的交领襦裙,束带系于胸下,在秦玄策眼中看去,一水儿都跟直筒似的,只有阿檀,硬生生地能在这样的装束中显出她的凹凸有致来,这会儿更是过分,领口敞开,低低的差点遮不住春山,其中沟壑深深,随着她的呼吸微微颤动。   丰脂腻雪,香浓玉润,那般无限风光在险峰。   秦玄策几乎要叹气,他疑心这婢子是故意的,但她都醉成一个傻子了,也没法子计较。   他起身,取了一件外袍,顺手扔到阿檀的头上:“穿上。”  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居然有些沙哑,不自在地咳了一下。   幸而此际无人,只有她在。   阿檀被那件袍子兜头盖住,嘤嘤嘤地不乐意了,笨手笨脚地扯了半天,才从头上扯下来。   眼见得她就要把袍子丢开,秦玄策沉下脸,严肃地喝止:“我叫你穿上。”   他的声音还是很有威慑力的,阿檀醉得迷糊,还是被镇压住了,不敢丢,傻傻地把袍子揉成一团,搂在胸前,软软地表示不满:“我热。”   秦玄策弯下腰,用手指头把袍子勾上来了一些,遮住阿檀的春光,斩钉截铁地道:“不,你不热,你冷,捂住。”   阿檀心口突突地跳,额头上沁出了一点汗珠,她摇了摇头,哼哼唧唧的,就像小鸟在撒娇似的,恨不得在人的手心上打两个滚儿:“很热、就是热。”   “你想做我的贴身丫鬟?”秦玄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开了。   一说到这个,阿檀就忘了热,乖巧地点了点头,眼巴巴地看着秦玄策,年轻的女孩儿,一笑一颦都是那么生动鲜明,此刻就在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字“求求你,快答应。”   “为什么呢?”他低低地问她,想听她如何回答。   靠得那么近,他又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,觉得自己方才喝了那糖水,其实还是有几份醉意的。   “嗯……”阿檀显然很努力地思索了一下,还咬了咬嘴唇,她的嘴唇像是饱满多汁的樱桃,被她洁白的小牙齿咬了一下,似乎汁水都要流淌出来了。   秦玄策强迫自己把脸转开了。   “嗯,因为、因为喜欢……”她喃喃地说着,如同月光下燕子的呢喃。   喜欢什么呢?   秦玄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,等待着。 第21章   但是,半天听不到她的下文。   他转过头,嚯,她居然又睡着了。   她趴在地上,枕着他的袍子,睡得香香的。   她的眼角有一点水光,腮上染着桃花色,嘴唇上还有一点点咬过的痕迹,纵然月光清冷,也掩不住她殊色近妖。   不,他不需要这种不像话、不体统、不正经的贴身丫鬟,秦玄策面无表情地想道。   这一年的春色很好,杨柳如烟,花开了满城,转眼间到了三月,才陆陆续续开始下起了雨。   这会儿雨水刚刚歇了,瓦片上的水珠滚落下来,溅在滴水檐下,滴滴答答的,墙角的一树玉兰被打落了,石阶上生出了一点青苔的痕迹,一旦到了雨季,连空气都变得湿漉漉的。   秦玄策回来的时候,小厮在庭中拾掇落下的花叶,丫鬟把抄手回廊间遮雨的烟罗帘子拢了起来,而阿檀,她蹲在隔间外头,守着一个红泥小炉,里面咕噜咕噜地不知道在炖着什么东西,有一点甜甜的香味。   春天的气息大抵是这样,甜而湿润。   众奴仆看见秦玄策,只是远远地躬身行礼,连抬头都不敢,阿檀却起身迎了上来:“二爷回来了。”   秦玄策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径直进了房间。   阿檀紧跟在后面,取了一方汗巾过来:“二爷的头发有点儿湿了,要不要擦擦?”   她眉眼温存,说话细声细气的,就如同窗外那淅淅沥沥的小雨,就算沾在秦玄策的发间,他也不觉得。   秦玄策还是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但并没有接过汗巾的意思。   阿檀在秦玄策身边服侍了些日子,如今越发长进了,眼力见特别好,马上踮起脚尖,抬起手,给秦玄策拭擦头发。   必须在主子面前显得她是个能干的。   不过秦玄策的个头实在高了太多,阿檀擦得有些吃力,她咬了咬嘴唇,自己不觉得,露出了一点娇嗔的神态。   秦玄策低下了头。   阿檀微微地笑了起来,羞涩的,有一点讨好的意味,她的动作又轻又软,擦过秦玄策的头发,就像羽毛或者云朵蹭过去,带着她身上的香气。   秦家世代武将,家里的男人都是硬邦邦的,秦玄策更是个中翘楚,等闲不让丫鬟近身,原来只有长青在房里服侍着。   现在却多了一个阿檀。   秦玄策心里模模糊糊地转过这样一个念头,虽然她妖妖娆娆、百般不正经,但好歹勾引的不是别人,勉强可以容忍一下,贴身丫鬟什么的,似乎也不错。   就是不能在阿檀面前提起当日她喝醉酒的事情,一提起,她就要当场晕过去给他看。   阿檀不知道秦玄策此时心里想的什么,她是一个恪尽职守的好丫鬟,规规矩矩地给秦玄策擦好了头发,退后了一步,又道:“老夫人房里的半夏姐姐方才过来传话,老夫人有事要和二爷说,叫二爷回家了就过去一趟。”   秦玄策看过去矜持又冷漠,还是一个字:“嗯。”   他在阿檀的服侍下,换了一身衣裳,就想去秦夫人那边,但阿檀把他叫住了。   “二爷,我给您熬了小吊梨汤,这会儿火候正好,您喝一碗再走。”   她端来了梨汤。   又是糖水,她为什么会以为他爱喝糖水呢?秦玄策有些不耐,但他什么也没说,接过梨汤,很快喝了。   汤汁浓浓的,琥珀中混合着蜜蜡的颜色,阿檀在梨汤里面加了燕窝,还有玉兰花的碎末,入口柔滑,又有点甘爽。   虽然味道不错,但希望她日后不要再做糖水了,真是受够了。   阿檀虽然性子爱害羞,但偶尔也会啰嗦一下,就像枝头的小鸟,啾啾啾的没完:“这时节喝梨汤最好,到了夏天,要喝莲子银耳羹,秋天的时候就是桂花红枣汤,一年四季,各有时令之物,二爷身体壮,阳气旺,多喝点汤水滋养一下,多少都是有好处的。”   她的声音很好听,如果能安静一点就更好了。   秦玄策顿了一下,把要说的话给忘了,放下碗,出去了。   ……   秦夫人正在房中给卢曼容挑选嫁妆,琳琅满目的珠玉摆了一桌子,见秦玄策进来,知道他不耐烦这个,遂随便指了其中几样,对身边的大丫鬟半夏道:“这套红宝点翠头面、这一副晴水碧玉镯子、那边的八宝金螭璎珞、那个珊瑚连枝如意,还有她平日喜欢的那个十六峰赤金博山香炉,差不多再把这几样给她添上吧。”   半夏笑着奉承:“老夫人真是极疼爱表姑娘的,嫁妆单子越列越长了,要我说,便是亲生母亲也不过如此了,表姑娘真是好福气。”   秦夫人摆了摆手:“这孩子孝敬了我这么些年,我疼她也是应该的。”   她转过来对秦玄策道:“依你说的,叫我给曼娘寻个人家,我选了户部张侍郎家的次子,张家门风清正,张二公子年前中了举人,挺端正的一个孩子,我且和你知会一下,你觉得妥当否?”   秦夫人要为侄女择婿,这边不过放了点风声出去,马上就有七八户人家登门致意。   这些人家的官位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虽然与晋国公府相差甚远,但要以卢曼容的父亲地方知县的身份来论,实实在在是高攀太多。这些人家所图的自然是秦玄策这个姻亲,故而秦夫人要和儿子说一声。   秦玄策轻描淡写地道:“这事情母亲做主即可。” --竒@ 書#網¥q Ι & &δ u& # ω ā Ν g &. ℃ ǒ M--   秦夫人闻言点了点头:“不管怎么说,曼娘是你表妹,日后但凡可以,你对张家也关照一些。”   丫鬟奉上了茶,秦玄策沉默地喝茶,对秦夫人的话未置可否。   秦夫人对这个也不多纠结,很快就转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话题上:“你看看,曼娘比你小三岁,她如今要出嫁了,老三比你小了两岁,人家成亲已经一年了……呔,你给我坐下,不许走,我每回说这个你就要走,你眼里还有我吗?”   秦夫人不让走,秦玄策只好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继续喝茶。   秦夫人面色稍缓:“这段日子,傅家的吴婶婶常来找我,话里话外的意思十分殷勤,我想着傅家大姑娘着实不错,听说过两天的上巳节是她生辰之日,我打算送一份贺仪过去,权作投桃报李之意,你若不反对……”   “不可。”秦玄策难得无礼,打断了秦夫人的话,他的声音温和,但言语中的意味却强硬不容质疑,“傅家非吾良配,母亲此念可以休矣。”   当日慧觉和尚所言,他不便对秦夫人细说,只得语焉不详地一句带过:“傅侯与我同为武将,麾下各有兵马若干,还是避嫌为好。”   秦夫人毕竟聪明,一点就透,她听了这话,哑然半晌,悻悻地道:“让我白欢喜了一场,偏你事多。”   她又不死心,这个不行,马上再来一个:“杜贵妃前些日子召我入宫叙话,当时云都公主亦在场,为我端茶奉水,温存可人,依我看,若说傅家有忌讳,那不如娶了公主,任谁也挑不出错处。”   六宫之中,杜贵妃是萧皇后之下第一人,甚至比萧皇后更受高宣帝宠爱,她生了魏王和云都公主两个皇嗣,其中云都公主聪慧美丽,在众子女中独得高宣帝欢心,连太子都要退让一射之地。   高宣帝看重秦玄策,曾欲以云都公主许之,此事当时虽不了了之,但杜贵妃仍多方旁敲侧击,显见得十分有意。   “公主更不可。”秦玄策连眉毛都没动弹一根,冷静地道,“莫看她如今对您恭顺,若真要嫁入我们家,即便母亲您,在这个儿媳面前也要低一个头,此事断断不能忍。”   秦夫人听得怔了一下,又是生气、又是感动,笑骂道:“这会儿倒懂得孝顺了,别当我不知道,你拿我当借口呢。”   她接连受挫,不禁有些气馁,但不肯死心,想了想,试探地道:“你娶亲的事情可以从长计议,但身边总得有个贴心的人来照料,我给你的那个通房丫头阿檀,在你身边也服侍了个把月了,看来你还算中意,可曾收用过她?”   母亲的问话单刀直入,叫做儿子的头上都要冒烟了,好在秦玄策一向稳如泰山,无论心中如何,面上依旧一脸肃容,连端着茶杯的手都没有一丝动弹。   “那婢子日常扭捏作态,哭哭啼啼,性子十分矫情,令人见而心烦,不过尚有一技之长,勉强可堪留用而已。”他用冷漠的语气下了个定论,“我并不中意。”   秦夫人又气又笑:“依我看,通天下的女子在你眼里都是矫情的,怎不说你自己难伺候,又硬又臭,才真真令人见而心烦。”   秦玄策从善如流,马上起身:“那儿子先告退了,母亲切莫心烦。”   他这下走得特别快,秦夫人叫都叫不住。   三月初三,上巳节,应是繁花袅袅一片春、长安水边多丽人之日,时人多有踏青赏花、水边宴饮之风俗,就连秦玄策这样端方严肃的人,一早也被友人叫出去了。   这天的日子对阿檀来说是特别的。   大将军不在家,她的胆子稍微大了一点,恰好园子里的芍药开了,她采撷了一朵,悄悄地簪在发髻上,临水顾影,自觉得挺漂亮,正美滋滋的时候,却见陶嬷嬷过来了,又慌慌张张地摘了下来,藏到身后去。   “你躲在这里作甚,行迹鬼祟,十分可疑。”陶嬷嬷年纪大了,看见小丫鬟小厮们贪玩,总爱絮叨两句。   阿檀赶紧表忠心:“二爷出门去了,说了午膳也不在家用,我的分内活儿都干完了,这会儿闲着,嬷嬷有什么事情分派,我这就去做。”   “活计没有,就是有话要嘱咐你。”陶嬷嬷把阿檀拉到边上,郑重其事地道,“前天二爷和老夫人提及,说你日常扭捏作态,哭哭啼啼的,老夫人吩咐了,要我好好训诫你一番,赶紧把这矫情性子改了,不许再惹二爷心烦。”   阿檀听得人都傻了,眨了眨眼睛,小声分辨:“这可冤枉我了,我对二爷一向战战兢兢、恭恭敬敬,无一处不尽心,只是二爷挑剔,总嫌弃这个嫌弃那个的,我也没有法子……”   她鼓起腮帮子,忍不住叽咕了一句:“到底是谁矫情呢?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你们说,到底是谁矫情呢? 第22章   陶嬷嬷一指头戳在阿檀的额头上,把她戳个踉跄,佯怒道:“大胆,这话是你说得?二爷对你有这诸多不满,必然就是你做得不好、不对、不到位,你要仔细反省,打点起十二分心思,对二爷加倍温存体贴才是正经,别想着狡辩。”   阿檀摸着额头,撅着嘴,心里很有点委屈,想着、想着,脑子里突然灵光一现,小心翼翼地道:“嬷嬷说得对,往日我对二爷没有伺候周到,疏忽了,若不然,今日我这就出门,给二爷添衣裳去。”   “添什么衣裳?”陶嬷嬷不明所以。   阿檀煞有其事地指了指天:“喏,您看,云多了,起风了,二爷早上出门的时候外头只穿了罩袍,这会儿冷了,给二爷添衣,不是正显得我体贴备至吗?”   陶嬷嬷抬头看了看天,嗯,很好,晴空碧染,云絮轻薄,微微有风,正是春日好光景,她差点气笑了:“难为你想出的借口,挺好的。”   阿檀扯了扯陶嬷嬷的袖子,软绵绵地叫了一声:“嬷嬷……”   艳色倾城,娇声软语,莫说男人,陶嬷嬷这么一个老婆子,腿也要软,她笑着“啐”了阿檀一下:“我不吃这套,你有本事,到二爷面前撒娇去。”   虽知道阿檀八成是要出门贪玩,但面对这么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,陶嬷嬷也不忍苛责,勉强点头道:“好了,去吧,二爷今天和周家大公子到曲江畔的登云楼喝茶,我叫二门外给你备马车,你到屋里给二爷找件厚实衣裳送去。”   阿檀笑了起来,眉眼弯弯的,宛如花都开了,也不知道她高兴什么。   曲水江畔,三月天,花木扶疏,草长莺飞,远处青山黛,近处碧水流,正是春光大盛时。   长安城里的小女娘们三两成群,身上绮罗裙、发间花钿螺,豆蔻年华,青春好嬉闹,在岸边结伴玩耍。   傅锦琳和二房、三房的两个妹妹也一起出来游乐。武安侯府气派大,一大群丫鬟奴仆捧着香炉、纨扇、水瓶等物件,在后头簇拥相随。   曲江中来往轻舟,或有少年郎乘舟而过,女郎们见其风姿出众者,往往以花果投掷,欢笑不绝。   二房的妹妹傅锦心见了,用帕子捂着嘴,吃吃地笑了起来:“这些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,见着那些个歪瓜裂枣的就轻浮起来,真真叫人笑话,依我说,只有像崔表哥这般的,才值得投之以桃李。”   她转过来,朝傅锦琳挤了挤眼睛,故意大声道;“琳娘姐姐,你说是与不是?”   崔明堂一路跟在傅锦琳的身边,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笑意,和煦如春风,此时听了,也只是笑而不语。   谦谦君子,如冠上明玉,如淇奥绿竹。   傅锦琳含羞带娇地看了崔明堂一眼,面色绯红如朝霞。   母亲崔氏在生傅锦琳的时候因难产亡故,舅家对这个外甥女格外怜惜,虽然舅舅崔则远在安南,却时常托人送信送礼、嘘寒问暖。   这回大表哥崔明堂春闱殿试,得皇上钦点,高中头魁,崔则为此进京,向傅老夫人致意,想将傅锦琳聘回崔家为宗子妇。   傅老夫人本有意和秦家结亲,但暗示许久,秦家却始终没有回应,家中姐妹原来有嘲讽之意,这下子都变铱誮成羡慕之情了。   清河崔氏,累世豪族,钟鸣鼎食之门。崔则为崔氏这一代的族长,更是身居安南节度使高位,长子崔明堂生得芝兰玉树,又是新科状元,眼见得前途无量,总算替傅锦琳将颜面挽了回来。   今日是傅锦琳的生日,亦是上巳节,崔则特意嘱咐儿子陪伴表妹出去玩耍,为此,傅锦琳着实刻意妆扮了一番。   她梳了长安城最时兴的朝云近香髻,簪了一朵重瓣芍药花,身上穿的是一袭团花雀金纹绣罗裙。   那罗裙是崔则此次专门送给外甥女的生辰贺仪,乃是取了孔雀翎和翠鸟尾捻成羽线,揉入黄金丝缕织成,上有缠枝宝相花纹饰,再缀以翡翠珠串,在日光下流光溢彩,华美不可方物。   故而傅锦琳可谓春风得意,满心欢喜。   美中不足的是,表兄崔明堂举止言行过于客套,端方有余、亲近不足,让傅锦琳有些幽怨,她脚步微停,看了崔明堂一眼。   “琳娘怎么了,可是累了,要休息一下?”崔明堂的问话客气而周到。   傅锦琳摇了摇头。   就在此时,旁边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:“公子……这位公子,可否请留步?”   那声音婉转天成,恰如春莺啼鸣。   崔明堂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。   傅锦琳本以为这个表兄生性内敛,无论何时都是那般不温不火的姿态,但这一下,她发现自己错了。   笑意从崔明堂的脸上扩散到眼里,其实他真正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会变得弯弯的,嘴角也会翘起来,他对着那边一拱手:“不意今日在此偶遇小娘子,实在凑巧,小娘子如今可好?”   他口中的“小娘子”正是阿檀,她到曲江畔来寻秦玄策,正主还未寻着,无意中却遇到了崔明堂。   她犹记得崔明堂解围之恩,此时见着,急急过来,福身拜下,殷殷致谢:“当日幸得公子施以援手,使我免遭羞辱,此番高义铭感五内,彼时不及言谢,今日相逢,请公子受我一拜。”   崔明堂清高孤傲,并非贪色之辈,但一见到阿檀,总觉得心软,无端端地生出许多亲近之情。   他抬手虚虚地扶了一下,温和地道:“举手之劳,不足挂齿,小娘子多礼了,很不必。”   阿檀有点脸红,不好意思抬头,扭扭捏捏地道歉:“只是……公子借我的那件大氅,被我弄丢了,不能归还公子,不知此物价值几许,可否容我以银钱赔付公子?”   崔明堂的那件鹤羽大氅,那时候被秦玄策扯下来随手扔了,待到第二天她偷偷摸摸地回头去找,早就找不到了,此时见到原主,就觉得有些羞愧。   崔明堂哑然失笑:“一件旧衣裳,不值几个钱,莫要再提,显得我小气似的。”   这边温声细语,两相融洽,那边却打翻了醋坛子。   傅锦琳认得阿檀,这婢子容姿妖艳惊人,当日大法明寺中见了一眼,颇令她印象深刻。   那时候她心里就不舒服,所谓通房丫头者,皆是勾引主子放荡的下等货色,她本打定了主意,若是嫁入秦府,定要将这婢子发卖出去,如今虽然时过境迁,但这婢子又转而来诱惑崔家表哥,那眉眼、那神态,活脱脱的狐媚子,实在是新仇旧恨,齐上心头。   傅锦琳变了脸色,重重地咳了一声。   阿檀亦记得傅锦琳,转过来行礼:“冒昧挡了傅大姑娘的道,姑娘见谅则个,我这就告退。”   “且住。”傅锦琳却出声叫住了阿檀,她上下打量了阿檀一眼,最后目光落定在她的发髻上,神情冷了下来,慢慢地道,“芍药本是花中相国,你是人家的通房丫头,身份低微,怎配簪此花?”   寻常丫鬟也就罢了,加上“通房”二字,就显出许多暧昧来,兼之阿檀姿色浓艳、身段惹火,更叫人凭空生出许多香艳念头,傅家的小厮们在后面听了,都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,各种眼神不住地铱誮往阿檀身上飞去。   阿檀涨红了脸。   年轻的女孩儿都是爱俏的,阿檀出门的时候还是把那朵芍药簪在了发间,粉扑扑、鲜嫩嫩,美人如花,千娇百媚。不曾想今日撞到傅锦琳,一样簪了芍药花。   “我不是通房丫头……”阿檀弱弱地争辩了一句,她被那些目光看得难受,抖着手取下了头上的芍药花,藏到袖子里,咬了咬嘴唇,轻轻地道:“不过是一朵花儿,姑娘要戴,我不戴就是,姑娘莫气。”   傅锦琳冷笑起来:“大言不惭,这话说得,仿佛我需要你让我似的,你也配么?”   傅锦心有意要讨好堂姐,立即出声附和:“这是哪家的丫鬟,这般没规矩,不知道的,还当你是正头主子呢,什么芍药牡丹都敢往头上戴,岂不可笑。”   秦家的车夫老钱跟在阿檀后头,本来只是百无聊赖地等着她和旁人说话,此刻听了,凑过来插了一句:“我们是晋国公府秦家的。”   权大势大压死人。   傅锦心马上闭嘴。   崔明堂在旁边已经冷了脸,沉声道:“几位表妹,今日春光大好,且去赏花游乐,何苦在这里和一个小丫鬟为难。”   二房、三房的两个妹妹见崔明堂脸色不妙,都有些讪讪的,默默地把头扭开。   若崔明堂不作声,傅锦琳发作过了,走了也就算了,但他加了这一句,落在傅锦琳耳中,不啻火上浇油。   傅锦琳不说话,垂下眼帘,却暗暗朝贴身的丫鬟做了个手势。   丫鬟会意,悄悄地绕到一边。   武安侯府一行人举步前行,阿檀退后两步,也要离去。   偏偏那个丫鬟走过,伸出脚来绊了一下。   十四五岁的女孩儿,也使不出什么歹毒手段,不过是闺阁中的坏心眼,想叫那妖娆婢子在崔家表哥面前露个丑罢了。   阿檀身子娇怯,被这一脚绊倒,身不由己,“哎哟”一声,向前跌去,她惊慌失措,胡乱抓了一把,想要抓住些东西来稳住身体。   “刺啦”一声,抓倒是抓住了,抓住了傅锦琳的裙子,扯断了一大撮孔雀羽线,撑不住,阿檀还是跌到地上。   傅锦琳惊呆了。   雀金纹绣罗裙乃是捻金线织翠羽而成,非天工巧手不能为,仅松江府一地能产,一年也不过得一匹布料,素来一根丝一两金之称,仅这一件罗裙,价值不下千金,连傅老夫人当时见了,都叹道太过奢侈。   崔家巨富,舅舅崔则偏爱傅锦琳,类似的各色礼物送了不少,只这一样最得她的喜欢,今天生辰,刚刚换上显摆,谁料到不过半天,就毁了。   傅锦琳本想让阿檀出丑,结果最后丢脸的人却是自己,她又是愤怒、又是心疼,气得发抖 ,眼泪都掉了下来:“大胆婢子,来人啊,给我拿下她,往死里打!”   傅家小厮应了一声,围上前去,就要动手。 第23章   秦家的老钱见状,跳将出来,挡在阿檀面前,捋起袖子,大声嚷嚷:“好家伙,反了这是,谁敢打我晋国公府的人,当我们家好欺负吗?”   阿檀花容失色。   崔明堂皱起眉头,大声喝止:“休得胡闹,还不住手。”   傅锦琳捂着脸哭了起来:“表哥你偏心,你故意向着那婢子,居然也来欺负我。”   一片乱哄哄的。   就在这鸡飞狗跳中,一个男人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传了过来:“大庭广众,吵吵嚷嚷,成什么体统,都给我闭嘴,不许喧哗。”   这话蛮不讲理,但其人身份尊贵,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强烈的压迫感,令人生不出违逆的念头。   秦玄策缓步而来,威仪凛冽,黑甲金刀武士伺奉左右。   他身边跟着神武军中的轻车校尉周行之,很荣幸,乃是秦玄策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。   老钱马上放下袖子,恭敬地退到后头去。   傅家的小厮被那股气势所威慑,喏喏不敢动弹。   崔明堂拱手为礼:“两位大人有礼了。”   周行之面容敦厚,见人总带三分笑,还十分客气地打了个招呼。   秦玄策却对周遭众人视若无睹,径直走到阿檀身边,他的气度尊崇、神态高贵,却纡尊降贵,朝阿檀伸出了手,冷冷吐出两个字:“起来。”   阿檀不小心把人家姑娘的裙子给扯破了,看样子还十分贵重,她一时半晌吓得傻了,呆呆地蹲着不敢动,此时见了秦玄策朝她伸手,真真诚惶诚恐,对着那只宽阔厚实的大手看了又看,还是不敢动。   秦玄策眉头微皱,语气又冷了三分:“怎么,要我弯腰吗?”   不敢、不敢。   阿檀小心地蹭了蹭手,抓着秦玄策的袖子站了起来。   不知怎的,大将军似乎越发不悦起来。   反正阿檀早已经习惯了,看见秦玄策凶巴巴的脸还觉心里格外踏实,她的脚尖蹭蹭蹭,蹭到秦玄策的身后去,想了想,有些不放心,还偷偷地露出半张脸,打探动静。   傅锦琳实在看不惯阿檀那娇怯劲儿,她抬着下巴,对秦玄策生气地道:“秦世兄,你家的丫鬟放肆无礼,对我百般不敬,还请世兄给我一个交代。”   “哦。”秦玄策的脸色淡淡的,“她如何开罪你了?”   傅锦琳恨恨地别过脸去。   傅锦心壮着胆子,替姐姐开口:“那丫鬟不分尊卑,和我姐姐戴了一色的芍药花,这是其一,嫉恨我姐姐的雀金裙子华美贵重,有意撕毁,这是其二,今天是我姐姐的生辰,大好日子,碰上这样两桩事,岂不晦气。”   阿檀无言以对,磕磕巴巴的告饶:“我、我、我不是有意的,方才有人绊了我一脚……”   秦玄策冷哼了一声,语气严厉:“蠢笨婢子,那样的花和裙子,是你能相配的东西吗?”   阿檀把头埋得又低了一点。   傅锦琳面色稍霁,颔首道:“世兄说得在理……”   秦玄策在外人前向来冷漠,他看都没看傅锦琳一眼,继续训斥阿檀:“什么芍药花、什么孔雀裙,大抵是样貌平庸的女子用来遮丑的,你若再添上这些,招摇惹眼,无风也要生出三尺浪来,平日交代你的规矩谨慎,都记到哪里去了?”   别人不敢,后面跟着的周行之却笑了起来:“玄策,够了,可别说了,人家姑娘要哭了。”   “样貌平庸”的傅锦琳差点晕厥过去,她早先有多倾慕秦玄策,如今就有多痛恨他。   她脸上红一阵、白一阵,气得直跺脚,怒道:“你们秦家仗势欺人,我不和你争论这个,她损了我的裙子,就得赔我,这裙子价值千金、世间难寻,你们若不能赔个一模一样的出来,就叫她跪下向我磕头陪罪,我是个宽宏大量的,磕一百个头我也就算了。”   阿檀听得心肝直颤,她赔不起,想哭。   秦玄策已经不耐,不欲多说,只对傅锦琳简单地道:“三天内,我赔你,去,休得呱噪。”   傅锦琳犹自恨恨的。   秦玄策又问了阿檀一句:“方才你说,谁绊你一脚?”庡?   阿檀好委屈,伸出手指,弱弱地比了一下:“她,那个穿蓝色比甲、梳双丫髻的。”   秦玄策抬手,冷冷地吩咐:“左右,给我拿下。”   秦玄策出行,玄甲军向来随侍,听得大将军令下,行动迅猛如风,傅家的人还没反应过来,那蓝色比甲的小丫鬟已经被按到了地上。   小丫鬟吓得魂飞魄散,惊恐地朝着傅锦琳哭叫:“大姑娘救我!救救我!”   傅锦琳又惊又怒,原来脸上还是一片通红,如今转而煞白,她气得哆嗦:“姓秦的,你欺人太甚!”   崔明堂伸手拉住傅锦琳,上前一步,挡在她的身前,不亢不卑地道:“大将军这是何意?虽然我姑父远在渭州,武安侯府威名犹在,不是旁人可以看轻的,家父任安南节度使,亦非怕事之辈,大将军行事还请三思。”   虽秦玄策承袭晋国公的爵位,但他征伐四海,战功赫赫,骁勇之名尤在其父之上,时人皆以“大将军”呼之。   秦玄策指了指阿檀,眉目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:“这是我的人,在外行事做派皆是我的颜面,我倒要问问,你们傅家是谁如此大胆,指使一个丫鬟来折我的颜面。”   他生平叱咤千军万马,斩破黄沙赤血,此时动怒,虽语气平平,但却有煞气如风雷,扑面而来,周围众人皆低头不敢视。   连傅锦琳也把啜泣声给生生吞下去了,她忽然生出了后悔之情,但此时势成骑虎,也来不及回头了,只得忍气吞声,嗫嚅着叫了一声“表哥……”   这一声叫得很是心虚,崔明堂自然听出来了,他暗暗叹气,知道自家表妹不占理,没奈何,放低姿态,朝秦玄策作了个长揖,彬彬有礼地道:“大将军英雄无双,何苦与闺阁小娘子计较,些许玩闹,无伤大雅,傅秦两家乃是世交,且看尊长情面上,退一步海阔天空,裙子无需赔偿,这小丫鬟还请大将军放了,我们回去自会训诫她,如此可好?”   周行之看够了戏,也来做个和事佬:“好了,玄策,多大点事,值得你这样动肝火,不知道的,还当你恣睢骄横,坏了名声,不划算。”   秦玄策居然颔首,语气傲慢又专断:“不错,我向来霸道不讲理,只可令我欺辱他人,岂容他人对我挑衅?”   话刚说完,袖子被人轻轻地拉了拉。   一拉就回头,秦玄策冷冷地看着阿檀:“作甚?”   崔明堂对阿檀有恩,此时见他为难,阿檀心中不忍,只好壮着胆子、厚着脸皮,来求秦玄策。   秦玄策眉目间肃杀之气未褪,阿檀愈发胆怯,她搓着衣角,软软地求情:“二爷别生气了,都是我的错,惹了这么多事端出来,若是再闹大了,我就要无地自容了,求二爷息怒,就此罢了,权且当作对我体恤。”   明明胆小,低着头,却要悄悄地觑看他脸色,那眼波斜挑,似烟雨妩媚,浓密的睫毛翘了起来,微微地颤着,撩拨春色。   这婢子又做出这般不正经的妖娆情态,很不像话,叫人……叫人恨不得提着她的耳朵,把“端庄”两个字怼在她的脑门上。   阿檀见秦玄策板着脸不说话,有点急了,又扯了一下他的袖子,她自己也不觉得,当她神情娇怯、轻声细语的时候,其实就是撒娇的味道:“二爷。”   秦玄策别过脸去,略一抬手。   玄甲军武士放开了那小丫鬟,她连滚带爬地逃回傅锦琳身后,缩在那里瑟瑟发抖。   秦玄策一拂袖,转身离去,走了两步,头也不回,不耐地道:“发什么愣,走。”   “啊?是。”阿檀忙不迭地应了一声,小碎步地跟了上去。   ……   稍远处,一乘朱栏镂空仙人顶的轿子还未停稳,一个儒雅文士模样的中年男人匆匆跳了下来,神色激动,声音颤抖:“婉娘!”   轿夫大惊:“崔大人,您小心点,别摔着。”   那崔大人却不理会,踉跄着追了两步,又叫了一声:“婉娘,是你吗?”   那边的崔明堂听见这熟悉的声音,回头一看,急急迎了过来:“父亲,您怎么来了?”   曲江岸边,游人来往,不知谁家小娘子在追逐打闹,笑声如银铃,洒了一地。   崔大人方才惊鸿一瞥,依稀在曲江畔又见到了胞妹,她仿佛还是年少时的模样,瑰姿艳逸,婀娜绰态,容??色灼灼若桃夭。   崔大人的眼睛湿润了,他拨开往来的路人,慌乱地追赶过去,然则,慢了一步,待他回过神来,却已经不见了那个令他心尖发疼的身影,只能茫然四顾,徘徊不能自已。   “父亲。”崔明堂近前,见父亲情态有异,担心地唤了一声。   崔大人一把抓住崔明堂的手,急切地追问道:“我方才恍惚见到你姑姑从那里走过,你可曾留意到?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不好意思,作者是土狗,就爱真假千金梗。以及,是崔表哥啊,不是哥哥。 第24章   这是崔明堂的父亲崔则。   崔明堂耐心地道:“父亲,姑姑已经过世十几年了,您必定是看错人了。”   崔则慢慢地放开了儿子的手,好像已经清醒过来了,他伤感地道:“是,我年纪大了,眼花了,婉娘年少时,我们同游长安,她也曾在这曲江畔漫步寻花,我依稀看到了她的模样,容色宛然,与旧日一般无二。”   “舅舅!”   这时候,傅锦琳唤了一声,扑了过来,她看见崔则,就像见到主心骨一样,“哇”地哭了:“琳娘被人欺负了,舅舅要给琳娘做主。”   崔则的胞妹名唤崔婉,自幼手足情深。崔婉艳色倾城、有天人之姿,但天妒红颜,遭逢不测,韶年而亡,只留下傅锦琳这一点骨肉,崔则心疼胞妹,对傅锦琳格外爱护,此时一听她的哭诉,当即竖起眉毛。   “谁敢欺负我们家琳娘,明堂,你说,你跟着表妹出来,怎么会叫她被人欺负了去?”   傅锦琳哀怨地看了崔明堂一眼,又补了一句:“连表哥也偏帮着外人一起欺负我。”   崔则勃然大怒,一声断喝:“明堂,过来!”   崔明堂扶额苦笑。   秦玄策原先和周行之在登云楼上喝茶,这会儿尾巴后面带了一个阿檀,依旧回到登云楼,茶水尚温。   秦玄策在上首大马金刀地坐下,冷着脸询问老钱:“说吧,你们如何和傅家的人起了争执?”   方才不知道,没关系,不妨碍他替自己的丫鬟撑腰,如今回过头来了,自然要追究。   老钱不敢隐瞒,从头到尾仔细说了一遍。   秦玄策听得一点表情都没有,转过来,对阿檀还点了点头:“原来是你先出头惹事生非。”   他的嘴角勾了一下,像是笑的模样,但那个笑容看过去有点森冷的意味:“傅家的表哥,哦,原来上回那件衣裳是他借你的,真是有缘,不错,是个怜香惜玉的君子,你问了他名字吗?”   阿檀再傻也知道不对了,她一脸惶恐,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:“没有问,我也不想知道。”   “如此,岂不显得你无情,有负公子高义?”秦玄策的手指在桌案上敲了一下,声音沉了下去,说得格外慢。   阿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眼角微微挑起,仿佛是天真,又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妩媚:“无端端的,我对人家公子多情作甚?”   秦玄策面色稍缓,勉强对这个回答满意了。他看了阿檀一眼,轻轻地“哼”了一声,把这个茬揭过去了,再换一个:“那好,你来说,不安分待在家中,跑出来作甚?”   “呃?”阿檀心虚地搓着衣角,小声道:“见天有些冷,怕二爷着凉了,出来给二爷送件衣裳。”   周行之坐在旁边,本来端起茶杯要喝,闻言“噗嗤”笑了:“是,天挺冷的,玄策最怕凉了,玄策,你家几时多了一个如此体贴的小娘子?”   外头太阳明晃晃地照着。   秦玄策面无表情:“嗯,我的衣裳在哪?”   阿檀把头埋得更低了,声音也更小了:“衣裳……在马车上。”   “马车在哪?”   老钱站在下首,擦了擦汗:“马车停在登云楼下。”   秦玄策不动声色,朝阿檀勾了勾手指:“过来。”   阿檀直觉有些不妙,硬着头皮,蹭过去一点点。   秦玄策指了指窗外:“自己看。”   此楼以“登云”为名,临水而建,峻宇高檐,若苍鹰俯仰江畔。   秦玄策所在的房间是登云楼的最高处,也是位置最好的地方,凭栏处,一江碧水、远山青黛,一览无遗,更可见杨柳岸边游人看花、来来去去,情景如画。   风景蛮好的。   阿檀看了半天,没看出所以然,茫然地回望秦玄策:“看什么呢?”   小眼神特别无辜。   秦玄策差点气笑了。   周行之把茶杯放下,一脸促狭:“小娘子,你没发现吗?这边窗口望下去,外头的情形瞧得清清楚楚,你家二爷方才就坐在这里,看着你从江岸东边走到西边、再从西边走到东边,来回好几趟,若不是出事了,你这会儿大约还在溜达着玩耍吧。”   虽然隔得远,看不太清容貌,但阿檀的身段婀娜多姿,春意无限,特别惹眼,周行之无意中瞥见,忍不住多看了两眼,然后回过头去,就发现秦玄策的脸色不太妙了。   大将军生性严苛,不苟言笑、不近女色,但那时候,却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了许久,还看出了一脸怒意,让周行之十分稀罕。   “马车停在登云楼下,人却不上来,在外头瞎逛荡,玩得开心吗?”秦玄策继续问。   阿檀难得贪玩一次,就被人抓了个现行,粉扑扑的脸蛋“刷”的一下变成红通通,连耳朵尖都在冒热气,她吓得结结巴巴的:“我、我、我……”   “你什么!”秦玄脸板着脸,沉声道,“你既是我的丫鬟,不在府中安分做事,公然欺上瞒下,花言巧语寻了名目出来游荡,还在外头莽撞生事,你可知罪?”   阿檀的眼眶红了。   周行之看不过去,出言劝阻:“快打住,这可不是你手下那群粗鲁汉子,如此娇滴滴的小娘子,怎么能这般责备人家,你也太不知情趣了。”   秦玄策全然不听劝,怒道:“这丫鬟胆大妄为,今日若不是我在当场,她定要被人辱骂殴打,折损我的颜面……”他话说到一半,倏然收住,怒视阿檀,“你为什么又哭?”   阿檀站在那里,那朵藏在袖子里的芍药花被她攒在手里,揉来揉去,已经揉烂了,她抵着头,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,很快沾湿了衣襟,听了秦玄策的话,眼泪不但没停住,反而流得更急了。   她哽咽着,小小声地道:“我、我除了上回去了一次大法明寺,就再也没有出门看过这世间风景,只因今天是我的生辰,一时难忍,这才犯了糊涂,傅大姑娘说得对,我连一朵芍药花都不配戴在头上,我这样的奴婢,原本就该安分守己,是我错了,二爷息怒,我以后、以后再也不敢了。”   周行之一拍桌案,大声道:“岂有此理,如此佳人,只有芍药不配你,岂有你不配芍药之理,你家二爷是个没心没肺的……”   “周行之!”秦玄策一声断喝,目光如剑,差点把周行之戳死。   周行之马上改口:“但他说的话你还是要听一听,日后都改了吧。”   秦玄策果断地对周行之道:“好了,你可以走了。”   周行之瞪大了眼睛,指了指自己。   “对,你,快走。”秦玄策直直地盯着周行之,一字一顿地道。   虽然周行之与秦玄策多年至交,但秦玄策变起脸来,煞气骇人,他也是有点发怵的,没奈何,只得笑着骂了一声“忒不讲理”,站起身来,很干脆地离去了。   老钱见势不妙,早就自己滚下去了。   阿檀还在啜泣,哭得好不可怜,鼻子尖都红了。   秦玄策咳了一声,声音低了几分:“动不动就哭哭啼啼,你这毛病很要不得,赶紧给改了。”   阿檀咬着嘴唇,用袖子抹了抹眼泪,但怎么也抹不干净,转眼间袖子也湿了。   她的睫毛特别长、也特别密,尾梢微微地翘了起来,沾染了春露,颤动着,简直是戳在人的心尖上。   秦玄策有些不自在,站了起来,走到门外去,叫了人过来,在那里不知道吩咐些什么。   阿檀娇气,自己一个人也能在那里抽抽搭搭地哭了半天,整个人仿佛是水做的,眼泪怎么流也流不尽。   少顷,登云楼的伙计捧着炭匣、茶釜、罗合、水瓯、高碗等物上来。方才秦玄策和周行之喝茶喝了一半,伙计们便将残茶撤了下去,重新支起红泥小炉、端出了各色茶具。   秦玄策重又进来坐下,抬头看了阿檀一眼,指了指侧方,淡淡地道:“坐。”   这里有两个座位,一个秦玄策自己坐了,一个和他对坐的,原是周行之的位置,伙计挪了一下,挪到了秦玄策的侧下首,挨得很近。   阿檀的眼里带着朦胧的泪光,看过去迷迷瞪瞪的,反而后退了两步:“二爷面前,不敢落座。”   “二爷面前,你都敢睡着,有什么不敢落座。”秦玄策不耐地道,“坐,不要让我说第三次。”   阿檀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,难过之余,又添了害臊,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,头也不敢抬。   秦玄策亲自动手,将茶釜架在小炉上,斟满水,开始煮茶。   伙计们又端了配茶的小食上来,有胭脂鹅脯、鸡汁笋鲞、酥油鲍螺、蟹膏细卷、天花饆饠等诸般花色。   阿檀的眼睛泪汪汪的,说话时还带着一点啜泣的尾音,但时时刻刻不忘忠心,轻轻地说了一句:“这些怕是不行,我家二爷喜欢甜口的。”   秦玄策的目中带上了微微的笑意,他看了阿檀一眼,很快又将目光移走了:“甜口咸口都使得,你当谁都像你这么矫情。”   伙计们退了出去,这雅间里只剩了两个人。   白陶茶釜中云雾山泉水慢慢地沸腾,发出“咕噜咕噜”的声响,安静得有些过分。阿檀不哭了,她觉得有些心慌,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,搓了又搓。   浮梁玉露茶粉渐渐地溶化,茶汤染成了青绿色,秦玄策随手撒了薄荷叶、橘皮和红枣,又撮了一点雪花盐,用玉荚子搅了一下,煮好了,倒了一盏。   他生得高大,手臂也长,一伸手,将茶盏放在了阿檀面前。   “喝茶。”他的声音淡淡的,就和他平日叫阿檀焚香添水一般无二。   这是大将军亲手煮的茶。   阿檀的鼻子尖都冒汗了,期期艾艾地道:“不敢……”   秦玄策面无表情:“嫌弃我煮得不好喝吗?”   阿檀马上捧起茶盏,只一口,咕嘟吞下,差点没把自己呛死,还要把头点得和小鸡啄米一般:“好、好喝、好好喝!”   撒谎的时候良心有点疼。   她刚刚哭过,眼角红红的、鼻尖红红的,连小耳朵都是红红的,她望着秦玄策,紧张地了眨眼睛,那神态,像极了枝头胆小的鸟雀,似乎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一点儿就会把她吓到。   秦玄策的手指头又痒了,忍不住抬起手,在她的脑门上戳了一下。   “嘤……”   很好,她这回没有倒,只是仰了一下,又坐稳了,然后摸着自己的头,有些生气地看了他一眼。   秦玄策笑了起来,他的姿态放松下来,难得有了一点慵懒的意味,单手支颐,身体微斜,半倚在高椅上,若无其事地道:“喏,喝茶,那些咸口的茶食我不爱,你吃去。”   刚才谁说他甜口咸口都吃得?   有了前车之鉴,阿檀再也不说不敢了,老老实实地拈起那些茶食吃起来。   她吃东西的样子也很像小鸟,嘴唇微微地动着,小口小口地啄,乖巧又斯文,吃到一半,还忍不住小声地叽咕了一句:“我做得比这些个还好吃,回头做给二爷尝尝。”   阳光大好,透过窗扉的细纱,落在秦玄策的眉目间,春日灼灼,他笑起来的时候,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倨傲,但阿檀又恍惚觉得还有那么一点点温存。   “真是个蠢笨丫鬟,今天既然是你的生辰,别人做事,你来享用就好,何必惦记着干活。”他如是道。   阿檀的脸上有些发烫,大约是刚才哭得太狠了,这会儿还止不住心慌,她赶紧低头喝茶。   茶水的味道微苦、又似浓香,秦玄策的手艺不太好,不知道是薄荷还是橘皮放多了,一股草木的青涩味道混合在一起,说不上来好或不好,阿檀含在口里转了几下,才咽了下去。   过了半晌,登云楼的伙计又进来了,这回捧着一个大盘子,里面放着十几枝芍药花,深深浅浅的粉红,大朵大朵地堆在一起,好似烟纱叠锦、胭脂积雪。   “大人,依您的吩咐,我们去芙蓉园里摘了芍药来,请大人赏玩。”   秦玄策的手指敲了敲桌案。   伙计将盘子放在案上,又恭恭敬敬地退出去了。   阿檀纳闷地看了秦玄策一眼。   秦玄策又朝阿檀勾了勾手指。   阿檀犹豫了一下,怯生生地凑过去。   秦玄策漫不经心地拿起一枝芍药,随手插到了阿檀的发髻上。 第25章   “嗯?”阿檀有点儿害羞、又有点儿惶恐,她咬着嘴唇,小心地摸了摸那朵花,嗫嚅着道,“……二爷抬举了,我不配戴这花。”   “我的人,纵然是丫鬟,也比傅家的金贵。”秦玄策的语气霸道专断。   一枝不够,他拿起盘子里的花,一口气给阿檀簪了八.九枝,直到阿檀的脑袋上插了满满的花,再也挤不下去了,他才停手,看了看,满意地道:“你戴上,再去外头转转,我看谁敢说你不配。”   顶着一脑袋的花,沉甸甸的,阿檀呆住了,她再好的性子也要被气哭了:“二爷又欺负我。”   花枝满头,一小枝有些插不住,从鬓角斜斜地垂了下来,花瓣蹭过她的眉梢,粉妆堆砌,花团锦簇。若寻常女子这般妆扮,只能似山鸡炸毛,唯有阿檀,只因太艳,艳过芍药,倒似她即此间春色。   秦玄策多看了两眼,觉得今天的天气有些热,他把眼睛转开了,端起了严肃的神情:“旁人欺负你不可,我是你主子,欺负你那是天经地义的,有何不可?”   说得很有道理,竟叫阿檀无言以对,只能拿眼睛瞪他。   眼波婉转,春色撩人。   秦玄策给自己倒了茶,灌了好几口。   ……   又过了许久,玄甲军的统领进来拜见。   他手里拿着一大包东西,用细绢布包裹着,呈给秦玄策:“启禀大将军,属下去了织染署和尚衣局两处问询,还是尚衣局的人记得,去年松江府贡了一匹雀金绣的锦缎上来,当时皇后娘娘赏赐给了太子妃,不过如今只余下半匹,太子交由属下带回,并让属下转告大将军,改日要到东宫陪他饮酒,不可推辞。”   太子生性随和,是个温雅君子,上至王公大臣,下至贩夫走卒,皆能以礼待之,以至于高宣帝对其颇有微词,尝对人曰:“此子无帝王霸相,不若魏王。”   但正因太子仁厚,朝中诸臣皆以为善,人心所向,高宣帝亦不愿轻易动撼,只时不时说上两句,恨铁不成钢而已。   萧皇后与秦夫人交好,连带太子与秦玄策也有几分往来,虽然秦玄策孤傲冷僻,但太子殿下对谁都是春风和煦之态,完全没有妨碍。   譬如今日这雀金缎,说拿就拿来了。   秦玄策接了过来,直接扔给了阿檀:“给你。”   阿檀今天被吓一跳的次数已经太多,此时有点麻木了,她顶着满头芍药花,还在不高兴呢,接过来,撅着嘴,娇嗔着小声嘀咕。   “不是您方才自己说的,什么芍药花、孔雀裙,我若添上这些,招摇惹眼,有违您说的规矩谨慎,很不妥的,我要这个作甚?不要。”   这婢子最近胆子越来越大了。   “你不喜欢,也不用穿它。”秦玄策连眉头都没动弹一下,端坐高椅,八面风不动,俨然还是那个威严凛冽的大将军,在教训他家丫鬟,“只不过,你爱撕人家裙子的毛病不好,得改个花样,这个给你回家撕着玩罢了。”   阿檀被这么哄着,忍了一下,没忍住,眼里还噙着小泪珠,嘴角弯了起来:“二爷说笑了,我哪里配呢?”   秦玄策高傲惯了,闻言只是自然地道:“你是我的人,有什么不配?没有什么不配的。”   是夜,秦玄策在灯下看书。   案头有一枝芍药,那是阿檀方才出去的时候,一低头,落在地上,被他拾起来,随手放在了那里。   花的香气若有若无,在春夜里弥漫。   不知道过了多久,他才翻过了一页书。   门外“叩叩”两声。   长青在那边低声请示:“二爷,表姑娘要见您。”顿了一下,又补了一句,“您今儿不在家,表姑娘已经过来七八趟了,也不知道有什么要紧事。”   秦玄策不为所动,淡淡地道:“天色已晚,男女大防,诸事不宜,让她改日再说。”   “是。”   长青应声出去,但过了片刻,又回来,道:“表姑娘说是奉了老夫人的吩咐,和您说些事。”   听得是秦夫人的交办,秦玄策放下了书卷,道:“叫进来。”   少顷,卢曼容莲步轻移,走了进来,她手里托着一个钿螺镶嵌松鹤承盘,上面放着一壶两盏。   她过来,顺手将承盘置于案上,弓腰行了一个福礼:“二表哥。”   承盘把芍药花枝的叶子压住了一点点,秦玄策的目光扫了一下,眉头微皱:“何事?说吧。”   卢曼容今夜显得格外娴雅,她笑了一下,坦然道:“所谓姑母吩咐,原是托词,我只怕二表哥不见我,才寻了个借口。”   不待秦玄策发作,她很快接着道:“姑母上了年岁,身体大不如从前,原先有我伺奉着,如今我将要出嫁,担心底下人有所疏忽,故而亲自来和表哥交代个中事宜,还请表哥不要嫌弃我唐突。”   秦玄策的面色缓和了下来:“母亲日常有何忌宜之处,你且说与我听。”   “姑母和表哥一样爱吃甜口,但大夫说过,她体热多痰,忌糖,故而饮食宜清淡,这个要格外留意。姑母畏寒,差不多到了每年十月,屋子里的炭火就要烧起来了,到了十一月,各色皮毛衣裳就要翻出来了,去岁冬天的时候,我给她做了几条紫貂和银鼠的抹额,记得到时候让她戴上……”   卢曼容神情温存,娓娓诉来,全然一片孝心,说了许久,衣食住行样样细致入微,末了,又诚挚地道:“表哥戎马倥偬,时常不在家,这些事情都不晓得,姑母不欲使表哥担忧,日常也嘱咐我不要和你多说,但往后我照顾不到了,表哥你可要多费点心思。”   秦玄策生性刚硬冷肃,但事母至孝,听了这一番话,也不得不说:“原是我不孝,不能承欢母亲膝下,这些年幸而有表妹在此,诸般事宜有劳你在照应,多有辛苦。”   他的语气难得温和起来,“我承你的情,你嫁到张家,若有难处,可回来寻我,我既担了你一声‘表哥’,多少会替你看顾一二。”   卢曼容柔声道:“自家兄妹,何需客气。”   她提起带来的那一壶酒,斟了两个满盏,双手捧起,呈到秦玄策面前,神色自若:“不瞒表哥说,这些年来,我伺奉姑母如同亲母,心中多少存了一些妄念,其实想来,大抵是年少不更事,谬误罢了,如今将要嫁做他人妇,如梦初醒,还请表哥陪我满饮此杯,且当作与昨日种种辞别。”   卢曼容往常大多矫揉造作,今日这般清爽倒是十分稀罕,刚刚她又提及照顾秦夫人的功劳,秦玄策也不好当场驳她的脸面,略沉吟了一下。   卢曼容嫣然一笑,将自己那杯先喝了,亮出杯底给秦玄策看了一下,落落大方地道:“表哥海量,就这一杯,莫非还怕醉吗?喝了这杯酒我就走啦,日后未必再有机会再和表哥说话了。”   秦玄策接过酒盏,干脆地饮下,又将酒盏放回承盘,颔首道:“好了,你说的我已知晓,夜已深,你且回安歇吧。”   卢曼容低下头,咬了咬嘴唇,她咬得很用力,嘴唇一下红得刺眼起来。   她端起承盘,慢慢地退后了两步,似乎有些不够力气,失手滑了一下,“哐当”一声,盘子连着上面的酒器一起掉在地上。   卢曼容一声惊呼,急急俯身:“对不住,是我不小心,我这就收拾。”   酒壶倾倒破裂,壶中酒流淌出来,酒香四溢。   不知为何,秦玄策觉得有些目眩,他揉了揉额头,强压着不耐:“无妨,叫下人收拾,你出去。”   “不。”卢曼容跪在地上,仰起脸来,轻轻地道:“不要叫下人进来……”   她伸出手,抓住了秦玄策的衣角,她的声音哀婉而缠绵:“表哥,姑母给我许了张家二公子,但是,我压根不想嫁给那个人,秦家这么大,难道真的一点都没有我的容身之地吗?”   她的衣领不知道何时散开了,香肩半敞,露出一大截白晃晃的肌肤。   只在顷刻之间,一股热流席卷而来,几乎把秦玄策击倒,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,脑袋一阵突突地跳动着,血液全部涌了上来,要鼓破肌肤冲出来。   卢曼容的手已经攀上他的小腿,轻轻地摩挲着,充满挑逗,她的声音湿漉漉的,几乎要滴出水来:“表哥,求你怜悯,曼娘……曼娘不求名分,只有对表哥一片真心……”   她的身体扭动着,衣裳越来越敞开,隐约可见春光。   平坦无味,为何她有脸露出来,浑不知丑态?秦玄策突兀地想到,若要这般勾引诱惑,只有那个婢子才合宜。  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,让秦玄策激灵了一下,浑身的毛孔都颤栗起来,他猛一抬脚,将卢曼容甩了出去。   “啊”,卢曼容猝不及防,倒翻出几丈,重重地跌在地上,发出痛苦的惊呼声。   “来人!”秦玄策厉声断喝。   “二爷有何吩咐?”   最先应声的居然是阿檀。做了大将军的贴身丫鬟就是不一样,在陶嬷嬷的安排下,她从厨房边的小屋搬到了秦玄策隔间的偏房,把长青给挤了出去,只要秦玄策一有吩咐,她立即就能凑到他跟前,真真尽心尽责。   她迈着小碎步跑了过来,入得门来,看见卢曼容倒在地上,发丝凌乱,衣裳敞开,香肩坦露,好一幅香艳景致。   她呆滞了一下,结结巴巴地道:“二爷……也忒不温柔了,这、这,我扶表姑娘上床可好?”   秦玄策纵然是在焦躁难耐中,也差点气笑了,怒道:“你来作甚,滚出去!”   里面的动静有些大,秦玄策的声音明显是暴怒,长青和一干奴仆赶紧冲了进来,见得眼前这场景,有些知礼的,又急急别过脸去。   秦玄策有些喘不过气来,他知道不妙,但是控制不住自己,只能死死地抓住了手边的案几,檀木的案几在他的手里发出“咯咯吱吱”慢慢裂开的声音。他咬着牙道:“把这女人拖出去,看押起来,听候发落。”   “是。”   长青一挥手,立即有两个健壮的奴仆上前。   在这晋国公府,秦玄策就是天,他的话,没有人敢有半分置疑,纵然眼前这个是卢家的表姑娘,但此时奴仆们也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心,粗鲁将她扭住了。   卢曼容羞愤欲绝,挣扎着哭泣:“不、不、二表哥,你不能这样对我,求求你了。”   她今夜背水一战,在酒盏中涂抹了极烈性的药物,原想着,只要把生米做成了熟饭,哪怕秦玄策事后翻脸,以秦夫人的性子,说不得要为她担待一二,她不敢觊觎正妻之位,就是给秦玄策做妾,也是愿意的。   这一招虽然风险极大,但眼见张家的马上就要来下聘了,她也是被逼无奈,才不得不铤而走险。   谁知道秦玄策当真刚硬如铁石,分明中了招,却还能生生地忍住,甚至大庭广众之下毫不容情地令她出丑,她又悔又恨,浑身发抖,徒劳着伸出手去,苦苦哀求:“我错了,表哥……”   长青看着秦玄策的脸色不对,赶紧比了个手势,奴仆马上将把卢曼容的嘴巴捂住,直接拖了出去。   秦玄策难耐地闭了闭眼睛,他热得快都要疯了,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、渴望着,想要得到慰藉……一种不可言说的慰藉。   他很快睁开了眼睛,眼底一片赤红,大口大口地吸着气,对长青急促地道:“我生病了,去,把济春堂的张老头叫过来,快!”   秦玄策体质强悍,方才还好好的,眼下能有什么病,还要叫到济春堂的老大夫,长青是个机灵的,马上就懂了是怎么回事,心里暗骂卢曼容实在是个大胆的,不敢怠慢,马上去叫人。   长青这一回头,恰好看见阿檀在门边张望。   方才秦玄策叫阿檀“滚出去”,她倒是听话地滚了,就有点不放心,躲在外头,偷偷摸摸地探进一个小脑袋。   日子久了,连长青都发现了阿檀这个毛病,就爱趴门缝,这会儿逮个正着,很好,非常好,要的就是她。   长青当即叫道:“快快快,你,对,就是你,二爷叫你,快进来。”   阿檀不太明白,迟疑地走了过来:“可是,二爷方才叫我走来着。”   长青推了阿檀一把,带着一干奴仆急急忙忙退了出去,临走时朝阿檀使了个眼色,还贴心地带上了门。   阿檀看不懂长青那个眼色,被他一推,心头发虚,门又关上了,房里只留下她和秦玄策两个人,不免更虚了几分。   她看了看秦玄策,灯光太盛,那一眼,其实并不十分真切,但却令她心惊胆战,恍惚觉得自己和一只猛兽困在了一室,那猛兽饥肠辘辘,正在凶狠地打量着她。   阿檀觉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,她怯怯地挨到门边,勉强对秦玄策讨好地笑了笑:“长青哥叫我,我才进来的,二爷莫急,我再滚出去。”   但是秦玄策却把她叫住了,他的声音像是被砾石磨过,沙哑得不成话,低低地吐出几个字:“你,过来。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骄傲脸,我这个卡点卡得妙不妙?明天入V,双更,都是大肥章,还有红包,按头求你们继续看。么么哒,撒娇,点个预收嘛。   预收1《惹皇叔》:禁欲男神被骗身   1.   谢棠梨出身高门,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端庄淑女,被钦定为未来的太子妃。但太子心有所属,对她不屑一顾。   正好,谢棠梨也不在乎。她在山间小住时,偶遇一男子,其人丰姿英伟,是个难得的美男子,她很是欢喜,百般挑逗,惹得那男人为她神魂颠倒。   但在男人意欲求娶时,她却胆怯了,抛弃了男人,逃之夭夭。   后来,她在宫宴中惊见苦主,却是太子的叔叔、淮王赵上钧。   赵上钧其人,手握重兵,杀伐果断,威慑四海,是个惹不起的煞神。   谢棠梨打定主意:不认、不认、死都不认。   2.   淮王以铁血手腕篡位登基,旧太子被废,旁人皆道废太子妃红颜薄命、再也不得翻身。   谢棠梨心里也苦,她趴在赵上钧的怀中,哭得鼻尖通红、云鬓散乱。   赵上钧咬牙切齿,他曾想过要将这负心女子千刀万剐,到头来,却忍了又忍,还要耐着性子哄她:“太子妃有什么稀罕的,朕让你直接做皇后了,不好吗?”   他铁马金戈,所向披靡,一生从无败绩,唯有遇见她,一败涂地。   预收2.《太子追妻日常》:高傲殿下啪啪打脸   1.   阿阮母亲早逝,父亲不慈,她跟着外祖父到江东小镇过活。   镇上有一军户,外祖父说他面相非凡,将来必有大出息,把他招来给阿阮做了上门女婿。   夫婿英姿魁梧,任何时候都强悍得不像话,阿阮身子娇嫩,有苦说不出,但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,勉强忍了。   直到某天,她无意中偷听到有人和夫婿说话。   “主公此番回京,夫人可要随行?”   夫婿冷冷回道:“乡野之女,何谓夫人?”   阿阮:“呸,骗子!”   2.   太子微时,隐居乡野,娶妻阮氏,后因战乱离散,世人传言,太子深情,难忘原配。   其实是阮氏扔了太子,自己跑了,太子憋着一肚子火,等她回来求自己。   但是等来等去,却等到阿阮与探花郎定亲的消息,太子帽子绿了,脸黑了。   3.   阮尚书的长女新寡归家,父母不喜,旁人轻慢。   但那日宫宴中,却见尊贵威严的太子殿下俯身给阮大姑娘奉茶,还要忍气吞声地哄她:“消消气,孤给你赔罪还不成吗?”   阿阮:“呸,骗子!” 第26章   阿檀犹豫了一下, 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。   秦玄策热得都快迷糊了,方才面对着卢曼容只有一腔怒火,这会儿看到阿檀,却觉得精神抖擞, 血气激荡着, 一阵一阵往上涌,愈发难以忍耐。   他分明叫她滚了, 为什么又折了回来, 这可怨不得他,秦玄策这样恶狠狠地想着, 但他声音却是轻轻的、低沉的, 他叫了她的名字:“阿檀……”   他很少这么叫, 好似那两个字不可轻易说出口,如今说了, 只觉得喉咙发颤。   “哎。”阿檀茫然,低低地应了一声。   秦玄策的情形很有些不对,汗水不停地从他的额头上冒出来,很快把发鬓打湿了, 男人的味道,是温暖的松脂,混合着潮湿的麝香,仿佛春天丛林里悸动的野兽,在房间里厮磨打滚。   阿檀脸红了。   她从来没有见过秦玄策这般模样,他一直高高在上,无论何时, 都保持着威严不可冒犯的尊贵, 但此时此刻, 他脸色潮红,皱着眉头,神情间带着一种近乎凌乱的神态,他看着她,阿檀分不清他的意味,似是温柔、又似是凶悍。   他说他生病了,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病?   阿檀终究是心软了,掏出小手绢,递给秦玄策:“二爷热吗,擦擦汗,大夫很快过来,您要先喝点水吗?”   秦玄策猛然抓住了阿檀的手,把她拉了过来。   阿檀一声惊呼,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的,还没回过神来,已经跌到秦玄策的怀中,坐在了他的大腿上。   烫得要命,把阿檀吓得差点要跳起来。   但跳不起来,秦玄策紧紧地压住了她的肩膀,他的力气那么大,她一点都动弹不得。他低下头,在她耳朵旁边低低地问她:“……你愿意吗?”   他吐出的气息也很烫,她的耳朵好像要被烫伤了。愿意什么呢?她的脑袋瓜子好似成了一锅浆糊,有点转不动了,迷迷糊糊地挣扎了一下。   他身上的味道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,雄性的气息,带着强悍的侵略性,气势汹汹地扑打过来,差点要把她淹死。   阿檀不安地扭来扭去,不小心蹭到了一个地方,有点不对劲。嗯?她傻傻的,还下意识还压了一下,咦?越发不对劲了,她打了个哆嗦,又想起了初见那一日,和大将军在浴室内面面相觑的情景。   世人皆道大将军悍勇无双,乃世间第一伟男子,果不其然。   简直不是人!   阿檀两眼一黑,“嘤”的一声,就想晕过去。   但秦玄策已经有经验了,一把掐住了她的腰,气急败坏地喝道:“你给我挺着,不许晕,听见没有!”他凶狠地威胁道,“你要是敢晕,我当场就把你办了,信不信!”   阿檀吓得马上醒了,惊恐地摇头:“不愿意、不愿意、不愿意!”   她可以说一百次不愿意!   秦玄策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点声音,好像是喘气、又好像是叹息:“那你叫我我怎么办?”   他说得咬牙切齿的,既无赖、又霸道。   和她有什么干系呢?阿檀好委屈,那么老大一个活生生、水灵灵的表姑娘,摆在他面前了,他非得叫人给拖出去,如今问她怎么办,这岂不是欺负人吗?   “二爷,您忍忍,忍过去就好了。”她又羞又急,小声地哭了起来,抽抽搭搭地回道。   她在说什么蠢话?当此际,剑拔弩张,怎么能忍?   秦玄策闷闷地哼了一声,恨得几乎发狂,汗水不停地流下来,他口渴得很,心脏一阵一阵剧烈地抽动着,像是两军阵前擂动的战鼓,马上催发,将军欲战。   秦玄策的手掌格外宽阔,阿檀的腰肢那么纤细柔弱,小小的一把,就那样被他掐住,掐得太紧了,叫她难受得很、也害怕得很,不安地挣扎了一下。   秦玄策倒抽一口冷气,低沉地喝了一声:“别动!”   阿檀吓得抖了起来,啜泣着掉眼泪:“……可是,我不愿意,二爷。”   在这么一瞬间,秦玄策几乎想把阿檀抓起来打一顿,这婢子平日百般不正经,有意无意总在撩人,却是纸糊的老虎,中看不中用,到了当下紧要关头,她说什么?她说她不愿意!   可是,她的身体在颤抖,像极了暴风雨中无辜的雏鸟,弱小的东西总是叫人心软,好似一不小心,她又要晕过去给他看,十分可恨。   “别动……”他无可奈何了,发出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,“不愿意就算了。”   真的吗?阿檀傻傻地抬头看他。   他面部的轮廓原本凌厉而刚硬,此时被汗水打湿了,头发散乱地搭在脸颊侧,带着一种野性的英俊,咄咄逼人,靠得这么近,他的呼吸拂过,那是他的味道,像是燃烧的松脂。   她听见了悉悉索索的动静,像是野兽在丛林中咬噬着什么,又像是巨蛇在暗处焦躁不安地来回爬动,春天的夜晚,万物勃发,一切都显得悸动而焦躁,毫无章法。   他低低地哄她:“嘘,说好了,你别动,我自己排解,总成吧……”   他日常总是凶巴巴的,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。宛如梦呓。   在梦中,这个世界不停歇地晃动着,令她眩晕。   他只是牢牢地抓着她,不让她走,如此而已。   她却忍不住大哭了起来,握住小拳头,愤怒地打他。   她的力气那么小,捶在他的胸口上,有一种酥酥痒痒的感觉,又舒服、又似乎更不舒服了。   “别动……”他无奈又恼火,但没办法再凶她,有点狼狈地命令她,“我叫你不要动了,听不懂吗?”   酒撒在地上,酒香渐渐弥漫,案头的芍药花在方才的兵荒马乱中被碾轧烂了,发出一种颓废而沉郁的气息,还有她的味道,很甜、很软,像是滴落舌尖的花蜜,又像是刚刚蒸好的酥酪,让人想吃。秦玄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,愈发觉得口渴难耐。   时间像是一根弦,被拉得长长的、长长的,一直没有尽头,案上的红烛最后燃烧殆尽,干涸成灰。只有窗户下面的虫子一直爬来爬去,悉悉索索,没完没了,完全不知疲倦。   中间的时候,大约是大夫来了,门外传来一点说话的声音,压得很低,听不清楚,唧唧咕咕地说了好一阵子,又安静了下去。   阿檀终于忍无可忍,她抓住秦玄策的胳膊,哭着,狠狠地咬了下去,她的小牙齿也是很厉害的,隔着衣服,撕咬着、拉扯着他的肌肉,试图咬下一块来才解恨。   一点点尖锐的疼痛,和一点点酥软的触觉。   秦玄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,倏然绷住了身体。   或许窗外有石楠花,花开了,那种味道汹涌而出,一霎那,仿佛春夜都浸透了这种气息,似旖旎、又似腥膻。浓稠的月光流淌而下,落在人的指尖,黏黏腻腻。   为什么今天要穿这么厚实的衣裳,不能让她一口咬到底,秦玄策的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念头,实在遗憾。   济春堂的张老大夫打着呵欠在外面等了大半夜,都快睡着了,到了四更天的时候才被叫了进去。   老头子慎重其事,仔仔细细地给秦玄策把了脉,斟酌了半天言语,然后很含蓄地表示,大将军这是憋太久了,发出来更好,大有裨益,可以的话,最好再来几次。   听得秦玄策脸都黑了,直接把老头给丢了出去。   第二天的时候,秦夫人才知道了这事情,亲自来观山庭,对着秦玄策看了又看,亲娘的目光又是担忧又是暧昧,甚至还有几分如释重负的欣慰,看得秦玄策差点又要当场暴起。   卢曼容和张家的亲事不了了之,她被强行剃光了头发,送到了城郊的尼姑庵里。据说临行的时候,她不停地磕头,把头都磕破了,想求见秦夫人一面,秦夫人却只命身边的大丫鬟半夏出去,给了卢曼容一个大耳光子。   这事情在秦府没有激起半分涟漪,没有人敢议论这事情,仿佛家里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表姑娘。   唯一感到不快的人就是秦玄策自己了。   他忍了又忍,前面还能装作若无其事,一点不在意,到了第三天,晚膳的时候,看着端上来的饭食菜肴,他终于忍不住发作了。   “阿檀呢,她到底干什么去了?连我的膳食都不肯伺候了,我们家的下人,如今都这般没规矩了吗?”   阿檀已经三天没露脸了,整整三天,真是岂有此理,简直要造反。   端菜的小厮满头大汗,主子的眼睛太刁了,还没入口,就知道菜肴是谁做的了,不好糊弄。   长青在一旁,底气不足地解释道:“阿檀……呃,这两天病了,告了假,在屋里歇着,若不然,明儿我去问问她,病好没?”   秦玄策沉下脸,冷冷地道:“什么生病,我看她就是懒怠散漫,看来是我平日对底下的人太过纵容了,才让她不知轻重起来,你去告诉她,再这般放肆,日后就不要在这里服侍了。”   长青擦了擦汗,默默地后退了两步,小声道:“其实也正好,阿檀前两天和陶嬷嬷说了,她在观山庭事情做得不好,二爷恼着她,她想调到外院去干活,陶嬷嬷还在斟酌呢,既然二爷肯首了,我这就和嬷嬷……”   “闭嘴,不会说话就别说。”秦玄策一拍桌案,把长青的话打断了,“观山庭的事情,什么时候轮到你来做主了?”   秦玄策很少对长青有这般声色俱厉的时候,长青吓坏了,赶紧弓腰告饶:“小的说错话了,二爷息怒。”   秦玄策心中升起了一股没来由的烦躁,挥了挥手,把奴仆们都打发出去了。   今晚的菜肴是蜜汁水晶冻、松茸鱼羊鲜炖、梨花醉酿鸡丝、芙蓉小米虾球等等,掌勺的是原先的大厨师傅老李,按说他也是很用心了,专门仿着往日阿檀常做的几样菜色给上的,谁知道,依旧不合秦玄策的心意。   不过短短的一两个月,秦玄策的胃口已经完全跟着阿檀走了,九头牛都拉不回来。   秦玄策食不知味地用过了晚膳,去秦夫人那里说了会儿话,又回来。   这几日,大将军的情绪明显欠佳,奴仆们都识趣,躲得远远的,尽量不在他面前晃荡,连长青方才被训斥了后,也缩了起来。   所以,很好,周围没什么碍眼的人。   秦玄策在房里来回踱了十几个圈子,夜渐渐沉了下去,他还是走了出去,也没走远,就到隔间的偏房。   房门紧闭着,他敲了敲。   隔了很久,里面才传出来一个细细软软的声音:“谁呀?”   “我。”秦玄策简单地应了一个字。   里面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,“哐当”一下,好像有东西被碰倒了,还有一声小小的“哎呦”,秦玄策简直可以想象得到,她手忙脚乱地跳起来,在屋里慌慌张张地转圈子的情形,大约就像热锅上的兔子。   他面无表情地等着。   过了好一会儿,阿檀终究不敢把秦玄策晾在那里,慢慢吞吞地过来开了门。   她低着头,用比蚂蚁还小的声音叫了一句:“二爷。”   她的个头本来就小小的一只,头垂得那么低,秦玄策看不见她的脸,在月光下,只能看见她的小耳朵,莹润如玉,红得透透的。   “病好了吗?歇够了吗?”大将军其实是屈尊纡贵地来求和了,怎奈完全没有经验,什么话从他口里说出来,都是硬邦邦的。   阿檀听得气闷,咬着嘴唇不吭声。   秦玄策出身豪族,位高权重,少年得志,向来凌驾于千万人之上,何尝有过这般服软的时候,已经是额外之举了,居然有人还不领情。   他眉头皱了一下:“怎么不说话,什么气性这么大,说你矫情,总改不了这毛病。”   阿檀气极了,红了眼眶,抬头嗔怒地看了秦玄策一眼,又不想在他面前掉眼泪,倔强地别过脸去,声音带了一点哽咽:“对,我就是矫情,您走开,别和我这个矫情的人说话,我不配。”   哪家婢子敢这样对主子说话,简直没有规矩。   但是,她的模样生得那么好,无一处不美,连生气的模样都是软软怯怯,那一瞥,目中含着泪,好似要在此夜的月光中融化成春水,又叫他无从抵挡。   秦玄策想起了那个时候,拥她在怀中的感觉,大抵也是如此,春夜里弥漫着柔软的花香。他的身体又热了起来,有个地方突然变得异常坚硬,心却变得柔软了起来。   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,沉默了半天,绞尽脑汁,干巴巴地道:“也罢,我原不知道你心里计较那些,是我疏忽了,那天你……咳,没有功劳、也有苦劳,若想要什么赏赐,尽可以开口说来。”   不说尤可,一说“那天”二字,阿檀就羞得发抖,她的一张脸红得快要滴血,眼泪“刷”地下来了:“我才不要什么赏赐。”   她哭着跑回屋里,翻出了一样东西,拿出来,气鼓鼓地扔到秦玄策的身上:“这个也拿回去,我什么东西都不要,不稀罕!”   秦玄策下意识地抬手接住了那样东西,定睛一看,原来是上巳节的时候、也就是阿檀生辰那天,他给她的那半匹雀金绣的锦缎。   阿檀哭起来的时候也很美,眉目仿佛笼着烟雾,眼眸里仿佛弥漫过春水,但是显得那么可怜,两只小爪子团起来擦眼泪,整个人就像融化的酥酪团子,蔫巴巴、软乎乎,恨不得趴在地上闹了:“二爷害死我了,我没脸见人了,不想活了……”   秦玄策刚刚的旖旎心思荡然无存,再一次生出了要把她抓起来打一顿的情绪,他怒道:“二爷我有多不堪吗,能叫你这样嫌弃,怎么就没脸见人了?你简直无理取闹!”   “我既矫情、又无理取闹,总之我就是哪哪都不好,二爷不中意我,我明儿就走,离二爷远远的就好了。”阿檀哭得越发伤心了,声音呜呜咽咽的,中间还抽泣一下,那颤颤抖抖的尾音,让人疑心她又要晕过去。   秦玄策气得头都疼了,他抓住那幅雀金缎,三两下撕了个粉碎,掷在阿檀脚下,倏然一声断喝:“够了,不许闹!”   声音严厉,带着杀伐之气,宛如雷霆临阵前。   “嘎……”阿檀打了个嗝儿,吓得一口咬住了自己的袖子,哭声倒是止住了,眼泪却越流越急,那如泣如诉的模样,似乎有天大的委屈藏在心里,凄惨得要命。   所以说,女人都是叫人心烦的,哭哭啼啼、扭扭捏捏、种种不可理喻,尤以眼前这个最甚。   秦玄策忍无可忍,重重一拂袖,愤怒地转身走了。   时年四月,武安侯傅明晏自北境遣人送奏折上京,由安南节度使崔则转呈御前,弹劾骠骑大将军秦玄策,斥其居功自傲,目无法纪,日常多有跋扈专横之行,麾下囤重兵,为其私用,此图谋难辨,理应严查。   高宣帝召秦玄策入宫对质,秦玄策与崔则争论,双方皆厉色,众御前金吾卫如临大敌,持兵刃以待,只恐大将军当庭暴起,不可收拾。   秦家累世英杰,皆对朝廷尽忠死效,秦玄策更是天生将才、骁悍无敌,高宣帝爱其善战能用,素来偏心,纵然其少年桀骜,偶有不驯之举,亦不忍苛责。   只因出面之人为崔则,清河崔氏之首,身后为关东望族诸姓,高宣帝为安世家之心,不得不装模作样把秦玄策叫来,不痛不痒地说了一顿,依旧命其回去静心思过。   末了,高宣帝转过来,反而还对崔则抱怨了两句:“玄策出身武人之家,性子刚硬,心思简单,日常每每有恣纵之处,朝中诸臣时有不满,朕也头疼得很哪。”这语气宛如老父亲在说自己家不成器的儿子。   皇帝接下去的话语就意有所指,“不若傅卿,行事稳妥,滴水不漏,朕心甚慰。说起来,傅卿也十几年没有回京了,家眷皆在此,胡不思归?”   武安侯傅明晏,其人有雄才大略,多年为朝廷镇守西境,威名赫赫。   但十四年前,出了种种意外,武安侯夫人崔婉亡故,武安侯为追究罪魁祸首,挥师北上,直逼长安,半道为晋国公秦勉所阻,昔日旧友在剑南道对峙,两部人马剑拔弩张。   几经僵持,高宣帝让步,允武安侯所请。后,武安侯上表请罪,依旧退回西境,但终究君臣生隙。   崔则面上依旧恭顺:“武安侯为陛下戎边,忠心耿耿,不敢或离,家国难两全,舍家而顾国也。”   正因其手握重兵、把守要隘,故朝廷亦不敢擅动。   高宣帝哂然一笑,不予置喙,又温言了几句,将此事揭过不提。   崔则愤愤而退。   秦夫人听闻此事,叫人仔细打听了一番,才得知上巳节那日秦玄策和傅家大姑娘在曲江畔起了争执,他把人家姑娘欺负哭了。   秦夫人为之气结,急急命人去寻雀金锦缎,岂料整个长安近来统共就一匹,剩了一半,却被秦玄策拿走了,再追问下去,已经被秦玄策撕碎了。秦夫人无奈,只得备了千两黄金和各色绸缎,亲自去傅家致歉。   武安侯远在西境,十几年未归,其妻早亡,不能抚育女儿,傅锦琳是由傅老夫人一手养大的,向来当作眼珠子一般疼爱,容不得旁人半点轻慢。   傅家大门紧闭,没让秦夫人进去。   傅老夫人还叫了一个老嬷嬷出来,不冷不热地道:“不敢当夫人赔礼,我们傅家小门小户,晋国公府权大势大,我们家老夫人说了,原先是她老人家不懂礼数,妄图和您攀交情,大是不该,今后还是敬而远之为好。”   秦夫人这些年尊贵惯了,从来没有被人这样驳过面子,闻言亦大怒,当下冷笑一声,打道回府了。   她回到家中,余怒未消,还要把秦玄策叫来,骂了一顿:“堂堂男儿,却和一个姑娘家置气,亏你如今是大将军,传扬出去,简直没脸见人。”   她说着说着,自己又疑惑起来:“按说你一向稳重,怎么会如此莽撞?该不会是你对人家姑娘有意,见她许了别人,心怀不满,故意生事吧?”   秦玄策自幼性子跳脱,行事恣纵,每每被老国公拿着家法追在后面打,闹得府里鸡飞狗跳的。只在父兄走后,仿佛一夜之间脱胎换骨,变得冷峻又严肃,如果不是如今发生了这等事情,连秦夫人都快忘记了秦玄策少年飞扬的时候。   秦玄策本就烦躁,被秦夫人说得头顶冒烟,又懒得辩解,干脆躲出了家门,去北郊军营住了几天。   此时已经到了雨季,夜里刚刚下了一场雨,到处都湿漉漉的,园子里的芍药开得差不多要败了,最后被雨水打翻在地上。天还是阴的。   秦玄策在北郊军营的这几日,郁气未消,反而更盛,把底下的军士操练得死去活来,一片哀嚎,直到这一日晋国公府来了人,把秦玄策叫了回去,下面的人才算逃过一劫。   原来前两日太子给秦玄策下了贴子,邀秦玄策去饮酒,当日秦玄策只说军务繁忙,给推了。   今儿秦夫人不知怎的,知道了这个事情,因她和萧皇后一向交好,见不得秦玄策这般冷落太子,故而把儿子专门叫回来,提了一下:“早上东宫还遣人过来问你今日是否得空,依我看,你还是过去一趟,太子是个温雅君子,如此厚意,你做臣下的,岂能自傲?”   “皇上春秋正盛,太子尚是储君,来日如何,亦未可知,正因我手上权重,更要避嫌。”秦玄策冷静地道,“太子端方至诚,断不会为了这些繁文缛节之事而怪罪我,待太子或有坐北朝南之日,我自会尽忠效命,如今为时尚早矣。”   秦夫人听得悻悻的:“偏你歪理多,无非就是孤僻不近人情罢了,算了,去吧、去吧,别杵在我面前,我看见你还在生气呢。”   秦玄策退了出来,回到观山庭。   长青带着众小厮上来,服侍秦玄策换鞋、更衣、奉茶,殷勤利索,一如从前。但秦玄策总觉得有些不对味的地方,他板着脸,冷冷地盯着长青看,直把长青看得头冒大汗。   “二爷,……还有什么吩咐?”长青擦了擦汗。   这厮实在是没有眼力见,半点都不能体恤主人的心思。   秦玄策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:“我房里那个贴身丫鬟呢,还在生病吗?怎么不出来干活?”   二爷房里的贴身丫鬟?那是谁?长青的脑筋转了好几圈才反应过来:“哦,阿檀吗?”   他垂下手,小心地道:“正要说予二爷知晓,今儿太子宴客,有几尾难得的金翅黄河鲤,东宫的人听说阿檀片得一手好鱼脍,早上过来禀明了老夫人,把阿檀借过去用了。”   难怪今天秦夫人会记起太子宴客的事情,原来还有这么一出。   “砰”的一声,秦玄策把茶杯重重地放回案上,发出很大的声响,把奴仆们吓了一跳。   秦玄策面无表情:“我的丫鬟,我在家的时候,她装病偷懒不干活,如今却去服侍旁人,怎么,东宫的客人比我金贵吗?”   长青又开始猛擦汗。   秦玄策站了起来,冷冷地吩咐:“备车,我要去东宫。”   东宫内,高殿明轩,朱柱雕梁,水晶帘动,帘外隔着芙蓉花影,十六扇画屏半透,沉香袅袅其中,宫人往来,躬身屏息,莫不恭谨。   居高位者为太子,太子妃偕坐,底下为诸王并王妃、诸公主并驸马,今日为东宫家宴,太子敦厚,与众弟妹交好,来的人也挺齐全。   阿檀原本就是宫里出去的,不需旁人提点,自然谨守规矩,俯身跪拜于堂下,垂首低眉,不敢直视贵人。   宫人奉上了活鱼并各色器具。   阿檀上前给贵人行礼之后,素手执刀,当场给活鱼去鳞、破膛、剔骨、片刀,盖因这鱼脍贵在一个“鲜”字,贵人们好的就是这一□□蹦乱跳。   阿檀刀工精湛,自不必说,皓腕轻动,银光翻转,鱼生薄如纸,白如娟,似不堪风吹,随刀起,如雪片,惊了飞鸿。   她的容貌极盛,纵然是在美人如云的禁宫中,也是出挑醒目的,兼之素手纤纤,斫脍如风,姿态似信手拈花,更显得美人灼灼如华,格外不同。   几位王爷的目光投了过来,恣意流连,十分露骨。   一个驸马胆子大了一点,也跟着觑看了一眼,马上被身边的鲁宁公主揪住了耳朵:“看什么呢,那婢子生得美吗?要不要我替你叫过来,好生瞧上一瞧?”   驸马赶紧告饶:“妖冶货色,十分低俗,不需瞧、不需瞧。”   阿檀的手顿了一下,咬紧了嘴唇。   云都公主就坐在太子下首,年轻的女孩儿一幅天真烂漫的神色,在太子面前也没个端庄形态,手托着腮,慵懒地坐着:“鲁宁姐姐别听驸马骗你,他口是心非呢,那婢子,据说是大将军的房里人,大将军那样出了名的不近女色,却为了她和武安侯府的人翻脸,可见男人眼里,她必然是极美的。”   大周朝将军众多,但能被云都公主呼作“大将军”的,却只有一人。   鲁宁的驸马苦笑着拱手:“云都殿下,求您少说两句吧,好歹饶过我这一条命,我可多谢您了。”   云都公主“噗嗤”笑了,又转过去对上座的太子妃道:“听说不久前,大将军从太子妃这里取了半匹雀金绣的缎子走,太子妃可知道后来这缎子给谁了?”   太子妃只是抿嘴笑了笑:“你皇兄既然送出去了,我管那许多做甚,横竖也不缺这些玩意儿。”   云都公主慢悠悠地道:“太子妃还不知道呢,那缎子后来就是给了这个婢子,您是个大度的,要是我的话,指不定有多生气,凭什么呢,这样卑微之人,也配拿我们的东西?真真可笑。”   太子妃比云都公主年长了许多,她嫁入东宫数年,和太子同声同气,连性子都变得差不多类似,闻言神色一点不变,温柔地道:“下面那些奴婢,就和猫儿狗儿差不多,若是讨喜,赏赐点物件也不过寻常。今儿不是你央了你皇兄,特意把这个婢子从晋国公府叫过来的吗,难不成就是为了和她生气,你这孩子,可不是傻了,凭白把自己的身份都折损了。”   云都公主咬了咬嘴唇,娇嗔道:“才不是呢,谁要和她生气,她也配?我只是听说大将军为了一个美婢和武安侯府起了争执,心中好奇罢了,谁知道呢,居然是这么一个狐媚子般的货色,大将军的眼光也忒差了。”   云都公主的那点小心思,这宫里的人没有几个不知道的,连高宣帝都出面向秦玄策试探过,怎奈神女有情,襄王无意,大将军当时回了一句话:“臣只喜欢手里的剑,不喜欢女人”,叫人气煞。   太子妃用帕子按住嘴角,掩饰住自己的笑意,云都公主是个小心眼的,容不得旁人笑话她这个。   但云都公主还是从太子妃的眼神中看出了那点意思,不由有点恼羞成怒,翘起鼻子“哼”了一声:“这婢子既和猫狗等类,那我此刻心中不喜,想把她拖出去打死,来人哪……”   阿檀在下面一直战战兢兢地听着,此际遽然一惊,手里的刀一偏,刀尖刺破了自己的手指,她疼得抖了一下。   “不可。”还是太子温和地出声,阻住了云都公主,“云都,别闹,这是从晋国公府借过来的人,就是条狗,那也得问她主人肯首才可。”他用半是玩笑的语气道,“玄策不同旁人,惹不得,连孤都怕他。”   云都公主不依不饶,撒娇道:“下等婢子而已,原来还是母后从宫里赏赐出去的,打死一个有什么要紧,回头让母后再补一个给晋国公府,不要紧。”   她的声音甜美而清脆,脸上带着天真的笑容。有些人生来高贵,打杀一个奴婢,其实和折下一枝花也没有太大的区别。   阿檀不知道是吓的、还是手疼的,刀都拿不稳,她停了下来,望了望四周,一脸茫然、满心惶恐。   但上位的贵人却没有一个正眼看她,仿佛她不过蝼蚁。   魏王在旁对云都公主抱怨道:“好好的,生什么事,你还让不让人吃鱼脍了?”   魏王和云都公主同是杜贵妃所出。贵妃盛宠无双,尊贵惯了,养得两个孩子高傲任性,等闲人皆不在眼里。   魏王旁若无人地和云都公主讨论道:“你说我用一匹大宛天马换那婢子,不知道大将军肯不肯?他若是肯,回头等我赏玩两天,再把这婢子交由你处置,岂不周到?”   阿檀听得瑟瑟发抖,她的身段起伏有致,该细的地方宛如束素,该圆的地方丰润挺翘,这么一发抖,就显得格外盈盈颤颤,撩得人心痒痒的。   又有齐王、韩王等看得眼热,凑趣道:“我们再加两匹马,大将军应该是肯的,魏王,独乐乐不如众乐乐,不如……。”   太子笑骂道:“这也太不像话了,你们都给孤闭嘴,不许胡闹。”   这时候,宫人来报:“太子殿下,大将军到。”   太子笑了起来,亲自起身迎了出去:“孤还当他不来了。”   少顷,秦玄策和太子一同进来。   大将军手握重兵,征伐四海,凛然威严,今天不知为何,显得格外冷峻,他的脸色淡淡的,也不见得有什么太多的表情,只是扫了一眼全场,那目光宛如利剑,上面还带着未曾干涸的血色,叫人不寒而栗。   殿中的说笑声顿时小了下去。   宫人手脚利索地在太子的下首摆好了案几座位,恭恭敬敬地引秦玄策入座。   秦玄策的目光好像始终没有在阿檀身上停留过,但他还未坐下,就唤了一句:“阿檀,过来。”   声音威严而冷漠,和他平日唤她时也差不太多。   前几天,阿檀还在气鼓鼓地对他说“您走开,别和我说话”,这会儿听见他叫她,一点骨气都没有,飞快地扔了手里的刀和鱼,挨过去,躲到他的身后。   秦玄策坐了下来。   太子归座,笑道:“玄策居然迟到,该罚酒三杯。”   立即有宫人上前,为秦玄策斟酒。   秦玄策端起酒杯,酒未入口,先看了阿檀一眼。   那一眼,令他的眉头皱了一下:“你的手怎么了?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今天双更,继续翻。   预收1《惹皇叔》:禁欲男神被骗身   1.   谢棠梨出身高门,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端庄淑女,被钦定为未来的太子妃。但太子心有所属,对她不屑一顾。   正好,谢棠梨也不在乎。她在山间小住时,偶遇一男子,其人丰姿英伟,是个难得的美男子,她很是欢喜,百般挑逗,惹得那男人为她神魂颠倒。   但在男人意欲求娶时,她却胆怯了,抛弃了男人,逃之夭夭。   后来,她在宫宴中惊见苦主,却是太子的叔叔、淮王赵上钧。   赵上钧其人,手握重兵,杀伐果断,威慑四海,是个惹不起的煞神。   谢棠梨打定主意:不认、不认、死都不认。   2.   淮王以铁血手腕篡位登基,旧太子被废,旁人皆道废太子妃红颜薄命、再也不得翻身。   谢棠梨心里也苦,她趴在赵上钧的怀中,哭得鼻尖通红、云鬓散乱。   赵上钧咬牙切齿,他曾想过要将这负心女子千刀万剐,到头来,却忍了又忍,还要耐着性子哄她:“太子妃有什么稀罕的,朕让你直接做皇后了,不好吗?”   他铁马金戈,所向披靡,一生从无败绩,唯有遇见她,一败涂地。   预收2.《太子追妻日常》:高傲殿下啪啪打脸   1.   阿阮母亲早逝,父亲不慈,她跟着外祖父到江东小镇过活。   镇上有一军户,外祖父说他面相非凡,将来必有大出息,把他招来给阿阮做了上门女婿。   夫婿英姿魁梧,任何时候都强悍得不像话,阿阮身子娇嫩,有苦说不出,但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,勉强忍了。   直到某天,她无意中偷听到有人和夫婿说话。   “主公此番回京,夫人可要随行?”   夫婿冷冷回道:“乡野之女,何谓夫人?”   阿阮:“呸,骗子!”   2.   太子微时,隐居乡野,娶妻阮氏,后因战乱离散,世人传言,太子深情,难忘原配。   其实是阮氏扔了太子,自己跑了,太子憋着一肚子火,等她回来求自己。   但是等来等去,却等到阿阮与探花郎定亲的消息,太子帽子绿了,脸黑了。   3.   阮尚书的长女新寡归家,父母不喜,旁人轻慢。   但那日宫宴中,却见尊贵威严的太子殿下俯身给阮大姑娘奉茶,还要忍气吞声地哄她:“消消气,孤给你赔罪还不成吗?”   阿阮:“呸,骗子!” 第27章   阿檀怯弱地把手缩到袖子里去, 小声回道:“切鱼,不小心把手给切了。”   “笨!”秦玄策冷冷地吐出一个字。   阿檀又被骂,不敢分辨,整个都蔫了。   秦玄策转头对宫人吩咐道:“需净手, 取水来。”   宫人应诺而去。   秦玄策这才回过来, 和太子对饮了三杯。   那边魏王亦举杯示意,爽朗地笑道:“大将军文韬武略, 世间无双, 本王仰慕久矣,曾数次邀约, 均不得如愿, 不意今日在此同席, 这一杯酒,本王先饮为敬。”   和太子的斯文儒雅不同, 魏王生得英武健壮,也是一员能提刀上马的武将,高宣帝偏爱这个儿子,将羽林卫军交由他统领, 所谓宝马衔金辔,万骑逐风行,他便自以为英雄豪迈,觉得只有秦玄策这般人物才配与他结交。   秦玄策只是略一颔首,平平地道:“魏王殿下谬赞,不敢当。”   他和太子说话也是冷淡的,但神态间却透着熟稔, 并没有太多的客套。但是和魏王说起话来, 却端着一幅拒人千里之外的疏离。   他的眉目刚硬凛冽, 坐在金堆玉砌的华殿中,俨然还带着锐利的煞气,魏王虽然恼怒,却生不出寻衅的念头,只得悻悻然按捺下了。   少顷,宫人端上了白玉匜、赤金盆与玫瑰桂花蕊熏的香胰,在秦玄策面前躬身:“奴婢伺奉大将军净手。”   秦玄策接过白玉匜,舀了水,若无其事地捧到阿檀面前,简洁地道:“净手。”   在他眼里,她是一只矮冬瓜,个子小小的,没奈何,他还要屈尊微微地弯了腰,把白玉匜捧到她的手边,见她呆呆的,又严厉地催促了一句:“快点。”   大将军亲自奉水,阿檀吓得倒退了两步,紧张地摇头:“不敢、不敢。”   秦玄策没有太多耐心,冷冷地道:“怎么,要我替你搓手吗?”   更不敢了,简直吓死人。   大约大将军是在嫌弃她手上的鱼腥味吧,阿檀战战兢兢的,马上把嘴巴闭紧了,乖乖地伸手去洗。   左右诸人皆惊,面面相觑,云都公主当场变了脸色。   阿檀把手洗干净了,还小心地摸了摸鼻子,觉得闻不出什么味道了,这才放心。她手指上的伤口沾了水,疼得越发厉害了,她又偷偷地掏出一条帕子,把手指给扎起来了,还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节。   她在那里扭扭捏捏地做着小动作,还以为旁人注意不到,小鼻子皱起来的模样很可笑,手指头扎得鼓鼓的,像个小萝卜,也很可笑。   秦玄策的眼中带上了淡淡的笑意,但很快将目光转走了。   云都公主的手在桌案下面揉着一条帕子,揉来揉去,差点揉烂了,她不敢抱怨秦玄策,却对太子娇嗔道:“皇兄不是说好了,今天要吃金翅鲤的鱼脍吗,怎么那切鱼脍婢子却自顾自下去了,我还等着呢。”   太子含笑,转对秦玄策道:“那就要问玄策了,你家的这个婢子是从宫里出去的,据说切鱼脍的刀工比御膳房的一帮人都强,孤也想尝个新鲜,你怎么一来就把人叫下去了。”   秦玄策神色自若,回道:“这个粗使丫鬟,白生了一张好脸蛋,其实却十分蠢笨,日常懒怠不堪,支使她做丁点事情就要摆脸色给我看……”   这个人,简直胡说八道。阿檀脸都涨红了,又羞又急,忍不住在下面轻轻地扯了扯秦玄策的袖子,想求他别说了。   秦玄策面无表情,目不斜视,“啪”的一声,打了一下阿檀的手背,把她的手拍回去了。   那一下打得不轻不重,但阿檀的肌肤极细嫩,还是觉得有点儿疼了,她泪汪汪地把手缩回来,委委屈屈的,摸了又摸。   秦玄策放下酒杯,用冷静的声音继续道:“如此不中用的下人,怎配在太子及诸位王爷面前献丑,若说到刀工,我虽不常用刀,但擅用剑,刀剑本是同源,不如我替诸位切鱼。”   他说到此际,脸色倏然一冷,伸手在案上一按,沉声喝道:“来人,取我的剑来!”   桌案震了一下,这一声,宛如将军临阵前,叱喝风云,煞气扑面而来。   众人又是一惊,胆小的鲁宁公主还抽了一口冷气,用袖子捂住了嘴。   太子失笑,急急阻住:“大将军挥剑切鱼,这排场太大,孤可吃不下,还是打住吧。”   太子摆了摆手,宫人们伶俐地将案板、刀具、鱼生等物件撤下去了,就此揭过不提。   云都公主气鼓鼓地别过脸去,但过了一会儿,又忍不住悄悄地转回来看了看秦玄策。   秦玄策坐在那里,也不太和旁人说笑,只是淡淡的,和太子喝了几杯酒。   这个男人面色冷冷的,总是带着一种倨傲严肃的气质,让人不可亲近。越是这样,云都的心就跳得越快,活似小鹿乱撞。   但云都公主还未鼓起勇气和秦玄策搭话,酒刚过了一巡,秦玄策就起身告辞。   “臣不胜酒力,太子殿下可否容臣先行告退?”   太子也不强求,含笑道:“想来是今日这于阗葡萄紫不合玄策的口味,罢了,今日且放你一马,改日孤去父皇那里要一坛翠涛玉薤酒,和你对饮,定要不醉不休。”   秦玄策为天子近臣,手握兵马大权,如此,东宫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即可,彼此心照不宣。   秦玄策略一拱手,带着阿檀出去了。   外头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下起了雨。   鸱吻的檐角从宫墙的上面伸出,滴滴答答的水落下来,溅湿了栏杆。长长的青阶外挂着如丝的雨幕,仿佛有雾气在其中弥漫,长安的春末了。   宫人为大将军取来了油纸伞,阿檀伸手接过,撑开了伞。   可是,他生得那么高,她只能踮起脚尖,举高手臂,还要仰起脸来,小心地为他打伞。   秦玄策看了看阿檀的手,帕子还扎在她的手指上,依旧是个可笑的小萝卜。   他不动声色地把伞接了过来:“你这么矮,都要把我的头磕到了,笨,连打伞都不中用。”   又被嫌弃了。阿檀有点哀怨,脚尖偷偷地向后挪了一步。   此时,从后面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:“大将军请留步。”   云都公主撩着裙子,几乎是小跑着跟了出来,她素来天真娇蛮,便是这般失仪,也无人敢说她。   她跑到秦玄策的面前,年轻的女孩儿,脸蛋红扑扑的,眼睛里带着明亮的光,看过去如同春天里盛开的花。   “大将军为何匆匆就走?”云都公主不太敢直视秦玄策的脸,而是微微地侧着头,带着羞涩的笑容,脆生生地道,“若是不胜酒力,我那里有新近上贡的蒙顶甘露茶,为大将军沏上一壶可好?”   她是金枝玉叶,自幼尊贵,便是要天上的月亮,也有人哄着她,如今却敛了眉目,在这个男人面前竭力做出温柔可人的姿态。   无奈秦玄策却不领情,他好似天生缺根筋,风花雪月皆不为动容,他甚至没有转身,只是略一回头,生疏而客气地道:“不敢有劳公主。”   旋即,他对阿檀严厉地吩咐了一声:“走了,别发呆。”   他举步前行,径直而去,阿檀急急跟上。   云都公主怔了一下,含着眼泪,在后面气得跺脚。   ……   春天的雨敲打着油纸伞上,发出一种悉悉索索的声响,温柔而安静。   阿檀低着头,提着裙子,看着自己的脚尖走路,雨点落下,素净的绣鞋上沾了雨水,很快洇湿了,她有点儿心疼。   下一刻,雨点就消失了,秦玄策把伞移到了她的头顶上。   阿檀抬头,有些惶恐:“二爷,我不需……”   但眼看着秦玄策的脸色,她识趣地把下面的话给咽下去了,这个主子赏脸替她做事的时候,就容不得她说个“不”,她只得怯生生地道:“谢二爷。”   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,不耐地道:“伞太小,凑近些。”   “哦。”阿檀听话地贴过去。   宫巷狭长,青石砖沾湿了雨水。   要依秦玄策的吩咐,凑近些,又要提防着不能凑太近,免得踩到他的脚,阿檀“哒哒哒”地挪着小碎步,一不小心蹭到他的手臂,又要胆怯地后退一点儿,她可太辛苦了。   所以,她如今走路的模样就像一只翅膀没长好的小雏鸟,撞撞跌跌,毛绒绒、软乎乎。   秦玄策忍不住翘起嘴角,很轻地笑了一下:“好了,气消了吗?”   “呃?”阿檀眨了眨眼睛,很快明白过来他问的意思,她的脸上又开始发热,为了掩饰这种慌乱,她低下头去,含含糊糊地“嗯”了一声。   没说是,也没说否,女人嘛,大抵如此,扭扭捏捏,黏黏糊糊,叫人心烦,秦玄策这么想着,声音却依旧是平稳的:“你想要什么赔礼,尽管开口。”   从“赏赐”变成“赔礼”了,秦玄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了这一辈子最大的耐性,这婢子要是还给他使脸色看,他就……就算了罢了,还能怎的?   阿檀本来想摇头,但小脑袋刚刚晃了一下,忽然顿住了。   她抬起脸,望向远处,此处是东宫,朱瓦层叠,檐角勾错,高高的红墙之后,是禁庭内宫,她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。   其实离开不过短短三个月,却恍然如梦。   她的心被一种突如其来的思念占据了,汹涌澎湃,几乎无法抗拒,她鼓起勇气,嗫嚅着恳求:“我想去掖庭看望我母亲,这个,可以吗?”   她说得那么轻,嘤嘤啾啾的,比下雨声还小。   秦玄策的脑壳有点疼:“大声点,别学蚊子说话,嗡嗡嗡。”   谁是蚊子?阿檀娇嗔地看了他一眼,但是,这会儿有求于人呢,她可不敢矫情,清了清嗓子,用又甜又软的声音道:“赔礼什么的不敢当,但求二爷恩赐,带我回掖庭看望一下我母亲。”   她不自觉地又在撒娇了,眉尖若蹙,似轻烟柳色,一股可怜巴巴的神色,眼波含露,似春水涟漪,又是一种妩媚勾魂的风情,当她这样望着一个人的时候,大抵连最坚硬的铁石都要为之溶化。   这婢子,正经不过三天半,又开始妖娆作态起来了。秦玄策有点拿不住伞,偏了一下,雨水溅了进来,湿了他的眉睫,一点微凉,指尖却有些发烫。   阿檀团起手,拜了又拜,活似一只乞讨食的兔子,看那神情,恨不得踮起脚、蹭到秦玄策身上扯他衣角:“求您了,好不好,嗯?”   最后那个字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,大不端庄,带着软绵绵的颤音,宛如轻丝缠绵。   秦玄策“哼”了一声,脚步不停,矜持地吐出一个字道:“走。”   他这是答应了吗?阿檀欣喜万分,蹭蹭蹭地跟了上去,犹豫了一下,小小声道了一句谢:“二爷大恩,这世上再没人比您更好了。”   马屁工夫不是很好,明显过分虚伪,说得弱弱的,底气都不太足。   但不妨碍秦玄策把下巴抬得更高了一些。   东宫在东,掖庭在西。秦玄策带着阿檀从崇德门穿过去,到了西边的延英门,先去了北衙禁军的值房。   当值的卫官见了秦玄策,急忙过来行礼:“大将军到此,小人有失远迎,不知大将军有何吩咐?”   秦玄策大马金刀地坐下,命人先去叫太医过来。   太医署听闻大将军有召,不敢怠慢,太医令亲自带了两个属官过来。   及至太医到了值房这边,秦玄策指了指阿檀,道:“她的手受了金创伤,给看看。”   阿檀受宠若惊,伸出她包成小萝卜的手指头,摇了摇:“不碍事的,那很不必。”   “去。”秦玄策一脸严肃。   一老两少三个太医围着阿檀,紧张地把她手指上包扎的帕子解下来,定睛看了看,齐齐擦了擦汗。   真真是来得及时,再晚一点,伤口都要愈合了。   太医们在宫闱中伺奉已久,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没见过,这也不算啥,三个人相互看了看,使了个眼色,还要慎重其事地给阿檀把了脉,商讨了半天,拿出药膏和纱布,把阿檀的手指头认真地包扎了起来。   包得漂漂亮亮,可比原来的小萝卜好多了。   末了,老太医还一本正经地嘱咐道:“仔细着点,手指莫沾水,老夫明日遣人去贵府上,给你每日换一次药,差不多过个两三……呃,五六天就能好了。”   秦玄策这才满意了。   阿檀感激不尽,给太医躬身致谢。   太医避开,回礼道:“不敢当,小娘子多礼了。”   这当口,高宣帝身边的御前宋太监过来了,笑眯眯地给秦玄策作揖:“大将军来给皇上请安吗,怎么不上去?”   秦玄策起身相迎。对于高宣帝身边的人,他还是客气的:“有些许私事,本想叫个小黄门带路,不意惊动了宋公公,罪过。”   宋太监笑道:“老奴左右也是闲着,听说大将军叫人做事,就过来了,大将军怎么和老奴怎么生分起来了,折煞老奴也。”   秦玄策递给宋太监一锭金子,指了指阿檀,道:“此,我府中婢子,乃旧宫人,其母尚在掖庭,今日随我入宫,意欲顺带看望她的母亲,请宋公公行个方便。”   宋太监接过金子,不动声色地塞到袖中。皇帝身边的红人,在乎的也不是这金子,而是大将军的交情,你来我往,这交情才能长久。   “小事一桩,好说。”宋太监也不再多问,他手中拂尘一甩,对阿檀微微弯腰,做了个请的姿势,“那姑娘,请随我来吧。”   往日在宫中,如宋太监这等身份的人,阿檀远远地见了,就要躬身行礼的,哪曾想今日这般境遇,她战战兢兢地跟上去,说话都有些结巴:“是,有劳公公了。”   宋太监一脸和气,带着阿檀入了内庭,往掖庭宫去。一路上话也不多,零星问了两句,已经把阿檀的底细摸得清楚明白,他心中稀罕,不由多看了阿檀几眼。   果真是个绝色的,无怪乎大将军肯为她花这般心思,萧皇后这一步棋子走得倒好,少不得要叫杜贵妃和云都公主怄气。   宋太监是个人精,心里转了许多念头,面上却丝毫不显,只是态度更加客气了。   到了掖庭宫,掖庭令得了吩咐,引阿檀进去,叫了安氏出来:“安娘子,你家阿檀回来看你了。”   安氏正在浆洗衣物,被人唤了出来,一双湿漉漉的手没擦干净,又惊又喜:“阿檀,我的儿,真的是你回来了吗?”   安氏生得眉眼细长、容貌清雅,她今年不过三旬有余,但因宫中苦役,两鬓都已经染上了霜白,显得格外憔悴苍老,其实母女两个并没有多少相似的地方。   但阿檀自幼和安氏相依为命,满心满眼只有母亲,见了安氏,她眼眶都红了,踉跄着扑了过来:“娘,是我,我回来看您了。”   掖庭令在一旁恭维道:“我早就和安娘子说过,阿檀这般好样貌,肯定不会被埋没,你看看,出了宫的旧人,今天能劳动宋公公亲自带她回来探望你,这么大的脸面,啧啧,可不是有出息了吗?”   掖庭令日常对安氏都是直呼其名,何曾这般客气地唤一声“安娘子”。   安氏千恩万谢,客气地请掖庭令在外稍候,她带了阿檀进屋说话。   一关上门,阿檀就扑到安氏怀里,搂着安氏的脖子,“嘤嘤”地哭起来:“娘,娘,我好想您。”   安氏搂着阿檀看了又看,摸了又摸,声音也有点哽咽:“哭什么,傻孩子,今日见面应该高兴才是,别哭啊。”   阿檀这一哭就止不住,在安氏怀里蹭了又蹭,把眼泪都抹在安氏身上,把安氏弄得哭笑不得,拍了她一下:“好了,别光顾着哭,快和娘说说,你如今过得如何?听说皇后娘娘把你赏赐给晋国公府,他们家的老夫人倒是宽厚名声,但我这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,就担心你被人责难。”   阿檀慢慢地止住哭泣,抽抽搭搭地道:“老夫人把我打发给二爷,如今我是二爷身边的丫鬟,伺奉他饮食茶水什么的,也还能应付。”   安氏遽然一惊:“晋国公府的二爷,那不就是大将军吗?难怪你今天能回宫看我,若说是因为大将军的缘故,倒还在情理之中。”   她扯了扯阿檀的袖子,低声问道:“好孩子,你告诉娘,大将军待你可好?”   阿檀认真地想了想:“二爷他脾气臭臭的、脸也臭臭的,成天凶巴巴,又矫情、又霸道,还很挑剔,难伺候得很……”最后皱着鼻子,勉强总结了一下,“罢了,还算是个好主子。”   阿檀自己才是个矫情的,丁点大的事情就能哭上半天,安氏是她的母亲有时候都觉得不能忍,但如今见她还能活蹦乱跳地在这里嫌弃主子这个又那个的,可见主子对她有多纵容。   安氏心里一动,拉着阿檀的手,把声音压得更低了:“你心里可得有数,大将军身份显赫,也还未成亲,你多少有点近水楼台的意思……”   “娘,您放心,我不是那种不知廉耻的人。”阿檀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急切地分辨道,“您不是和我说过吗,我们苏家是世代清白的读书人家,哪怕做了奴婢,也不能没了骨气,我晓得这个道理,大将军纵然有泼天的权势,也和我无关,我堂堂正正做人,断不会令苏家蒙羞的。”   安氏听了这番话,忡怔了半晌,点了点头,目中却落下泪来:“你有这份心气,很好,娘只是心疼你,怕你吃苦,可怜你原本也是金尊玉贵的官家千金,如今却与人为奴为婢,是娘不好,娘对不起你。”   安氏大抵是忘不了旧时的风光,时常会在女儿面前感慨几句,就如今日这般,说些诸如“公卿之女,何为奴也,是吾之过”的话。   阿檀并没有放在心上,毕竟,即便以苏父当年的身份,也未至公卿之位,安氏大抵是夸大其词罢了。   苏家是寒族,但苏父才华过人,以科举出身,一路做到江陵刺史,不可谓不精干,可惜一步走错,卷入官场贿赂案中,不但自己身死,还带累妻女入宫为奴。   阿檀对父亲没有任何印象,是母亲安氏一手将她养大,疼她爱她,她对安氏依恋至深,这会儿见了母亲,恨不得腻在母亲身上不起来,唧唧咕咕地说了这个又说那个,就像一只黏人的小鸟。   安氏拭去了眼泪,又笑又担忧:“你这孩子一向笨拙,别尽捡好听的说,告诉娘,外头有人欺负你吗?可曾受了什么委屈?”   阿檀是个娇气包子,说到这个,就抱着安氏的手,哼哼唧唧地撒娇求抚慰:“有呢,外头的人大抵都是坏的,二爷他自己就爱欺负我……”   这个,用大将军自己的话来说,“我是你主子,欺负你那是天经地义的”,十分气人。   还有:“他们家的三爷,那回叫我去给一个登徒子敬酒,吓死人了……”   算了,这个不说了,后来三爷被大将军打了个半死,至今见到她都跟见到鬼似的,躲得远远的。   继续:“上巳节那天,我好不容易寻得机会出门一趟,却遇见了武安侯傅家的大姑娘,她可不讲理了……”   “你说什么?”安氏突然激动起来,一把抓住了阿檀的手,声音有些颤动,“你见过傅家的大姑娘?她、她、她怎生模样,你可瞧得仔细?”   阿檀“哎呦”叫了一声:“娘,您不要这么用力,抓疼我了。”   安氏慌慌张张地把手缩了回去,不安地搓了两下,讪讪的:“娘听说你被人欺负了,心疼你,一时过于忘情了。”   她只是顿了一下,马上又追问道:“娘问你话,你还没说呢,傅家的大姑娘怎生模样,她看过去……可还好?”   阿檀大为疑惑:“娘,傅家大姑娘和您有什么相干,您问她作甚?”   安氏语塞了一下,过了片刻,定下神来,理了理思绪,慢慢地道:“你不知道,这傅大姑娘原是和你有些渊源的。当初娘怀着你,被官差押解进京,临盆待产之际,借宿茂城驿站,恰好遇到傅侯爷的夫人、崔家娘子,那时候,她肚子里也怀着孩子,和你差不多月份,你和傅家大姑娘就是同一天在那个驿站生下来的。”   这事情,阿檀今日才第一次听得安氏提及,她想了想,恍然大悟:“是了,所以傅大姑娘说上巳节那天是她的生辰之日,和我是同一天生的呢。”她撇了撇嘴,“可是她很坏,我不喜欢她。”   安氏“啪”的一下,打了阿檀的手,不悦地道:“不许你说人家大姑娘的坏话,要知道,崔娘子可是我们母女两个的恩人,当初还是她见我可怜,叫了她的稳婆先替我接生,若不然,我一个犯妇,无依无靠的,说不得要和你这小孽障一起去见你爹了,还轮得到你在这里说人家姑娘的不是。”   阿檀的手今天挨了两下打,安氏这一下,居然打得比秦玄策还疼,阿檀又委屈了,摸着自己的手,哀怨地道:“哦,我知道错了,以后不说了。”   安氏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阿檀,叹了一口气,摸了摸阿檀的手,声音又变得格外温柔:“你是没见过,崔娘子当年生得极美,心又善,可惜,生傅大姑娘的时候难产死了,这大约就是天上的仙子下凡,历了个劫难,又早早地回去了,故而我今日听你说到她的女儿,心中十分感慨,也不知道那孩子生得什么模样,是不是和她母亲一样,像个漂亮的仙子。”   阿檀诚诚恳恳地道:“那大约是不像的,我觉得傅家的大姑娘生得也就一般。”她认真地想了一下,又补了一句,“还不如我好看。”   安氏用力瞪了阿檀一眼,但见阿檀一脸无辜,那确实,和阿檀比起来,别的姑娘差不多都是“生得一般的。”   安氏问不出个所以然,泄气地摆了摆手:“好了,不管那姑娘什么模样了,娘只提醒你一句,日后见到傅家和崔家的人,务必要躲得远远的,顶好别叫他们看见你。”   “为什么?”阿檀不解,歪着脑袋问。   安氏慎重地道:“崔娘子和我同一天生产,我好好的,她却去了,傅家和崔家的人大约觉得是我们母女两个冲犯了崔娘子,当时就很不待见,幸好我们入了宫,后来传闻傅侯爷还曾向掖庭宫要人,想把我们两个抓去砍头,真真吓人。”   阿檀脸色发白:“这真是无妄之灾,果然傅家的人都是不讲理的,原来傅大姑娘这点是随了傅侯爷。”   她拍了拍自己的胸口,弱弱地道:“没事,我家二爷虽然脾气臭了点,但最是护短,有他在,我才不怕傅家的人呢。”   安氏急了,板起脸教训女儿:“你平时胆子小得跟老鼠似的,这会儿却大起来了,不知天高地厚,大将军是何等尊贵的人,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奴婢,凭什么依仗他?”   “娘,您不知道,二爷对身边服侍的下人还是体恤的。”阿檀为了安母亲的心,便把秦玄策在曲江畔替她撑腰的事情说了。   在阿檀想来,秦玄策是极好面子的人,连晋国公府的阿猫阿狗都是他老人家的管辖所在,断断容不得旁人冒犯,有这样的主子,她这做丫鬟的,底气稍微足那么一点点也不打紧。   岂料安氏反而更加不悦,听得眉头打结,叹息道:“这正是祸患所在了,大将军如此行事,可见传闻不假,是个暴戾恣睢的人物,若是翻脸起来,你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,这会儿还敢沾沾自喜,真是轻狂不知事。”   阿檀嗫嚅着:“那也不至于吧……”   安氏恨铁不成钢,戳了一下阿檀的额头,抱怨道:“你才出去没几天,连娘的话都不听了?你年纪小,不懂事,他们这些公侯权贵,眼里是不把奴婢当人看的,今儿有兴致,逗逗你,给你几分情面,明儿丢了兴致,转头把你冷落、发卖、甚至打杀,都是有的,我可见过多了。”   阿檀的嘴巴张了张,想要说些什么,又说不出来。她觉得安氏说得都对,但想起了秦玄策,又似乎觉得有哪里不对,她无从分辨,心里闷闷的,很不舒服。 竒_書_蛧_W_ω_W_._q_í_δ_U_ω_ǎ_й_g ._℃_o_m   她把头靠在安氏的肩膀上,小小声地应道:“是,娘,我知道了。”   安氏一时也伤感起来,把阿檀搂在怀里,百般疼爱地摩挲着她,低低声地和她说话:“娘不在你身边,照料不到,这满心都是牵挂,娘说的话你一定要记在心上。”   或许安氏的过于忧心忡忡了,变得格外紧张起来,接下去,她和阿檀说的也就这两样事情,一则是要躲着傅家和崔家的人,二则是大将军不是好人,反反复复,絮絮叨叨,恨不得写在纸上,再贴在阿檀的脑门上。   阿檀听得整个人都蔫巴了。   下了一夜的雨,窗外的花都重了几分,庭院里的小鸟被淋湿了羽毛,大约是不高兴了,在花枝间蹦达着,那啾啾的叫声也显得格外可怜。   昨天从宫里回来以后,阿檀的情绪一直十分低落,和外头被打湿了毛毛的小鸟仿佛类似,低着头,没精打采的,就差没“嘤嘤”两声了,连秦玄策回来的时候还在发呆,并没有注意到。   故而,问安、擦汗、奉茶等一整套献殷勤也没有了。   秦玄策早上去了一趟北郊军营,这会儿浑身是汗,燥热得很,他一进屋便解开腰带,脱了外袍,顺手扔给阿檀,吩咐下面:“备水,我要沐浴。”   他个头高,这么一扔,那件袍子兜头把阿檀给罩住了。   男人的味道,就像这春日的雨,湿漉漉的,又被烈日暴晒过,浓郁而炙热,把阿檀熏得晕乎乎的,她手忙脚乱地把那袍子从头上拉扯下来。   长青在一旁,对秦玄策禀告道:“二爷,今天魏王府遣人过来,问您在不在,魏王殿下新近得了一匹上等的大宛天马,想邀您同赏。”   “他能有什么好马,能比得上我那匹‘嘲风’?”秦玄策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,并没有放在心上。   阿檀僵硬住了,她记起了昨日魏王在东宫所说,要用大宛天马向秦玄策换她这个婢子云云,她的心肝跟着颤了一下。   安氏对她说的那番话在她脑中萦绕不去,“他们这些公侯权贵,眼里是不把奴婢当人看的”,她一个晚上都没睡好,这会儿愈发忐忑了。   “二、二爷。”阿檀忍不住,结结巴巴地问道,“那个……大宛什么马,能值多少钱呢?”   “嗯?多少来着?”秦玄策也不太清楚,看了长青一眼。   长青回答得很快,一幅与有荣焉的神色:“这说不准,若是好的,如二爷那匹嘲风,当初老公爷花了千两黄金买回来的,这还不是钱多钱少的事儿,这等绝世良驹,寻常人家是碰不到手的。”   千两!黄金!阿檀的身子摇晃了一下,差点要倒。   她不死心,又问了一句:“二爷喜欢马吗?”   这回秦玄策自己回答了她,十分果断:“是男人,没有不喜欢的。”   阿檀抖了两下,鼓足勇气,期期艾艾地道:“那,我呢,我值多少钱?”   秦玄策硬邦邦的一个男人,完全听不出阿檀的语气有什么不对,他顺口道:“你是白送的,不值钱。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老婆是白送的,不值钱?男人,你天天都在作死你知道不? 第28章   阿檀呆住了, 抱着秦玄策的那件袍子,在手里揉来揉去,低下头,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, 抽抽搭搭地道:“好, 我知道了,我不值钱, 二爷不喜欢我, 我……”   她忍不住,也不嫌弃脏脏臭臭的, 用那袍子捂着脸, 哭着跑出去了。   秦玄策目瞪口呆, 呆了半晌,转过头看了看长青。   长青飞快地摇头, 表示无辜:“我不知道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  秦玄策勃然大怒:“反了这是,三天两头给我脸色看,到底谁才是主子!来人啊, 把那丫鬟给我……”   长青一脸惶恐地看着秦玄策。   “给我……”秦玄策怒视长青。   “什么?”长青心惊胆战地等候主子吩咐。   秦玄策的嘴巴张了张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而后,怒道:“给我备水,我要沐浴,没听见吗?”   瓦罐里的食材已经煨了两个时辰,隔着罐口的荷叶封, 里面的汤汁“咕噜咕噜”的冒着小泡泡, 香气浓郁宛如胶质, 把人都给黏住了。   阿檀揭开瓦罐口的荷叶,将刺参、蹄筋、鱼肚、花胶等物倒入罐中,再封上,用火钳子拨拉了一下小炉中的炭木,火星子迸裂开来,“噼啪”作响。   “嚯,你今天又煮什么菜色?太香了,真叫人受不了。”长青蹲在小厨房的门口,使劲地咽口水。   “香就对了,这道菜就叫作‘满坛香’。”   阿檀忙着呢,这边满坛香在灶上煨着,那边取了一只剥净的鹌鹑来,手持剔骨细刀,微微一错,从颈骨入刀,一路至肩胛,再至翅腿,刀尖入肉一分,丝毫不偏,翻转之间,细细地将整幅骨架剔了出来,而鹌鹑形态无损,皮肉俱全。   “嚯,你这手艺真漂亮。”长青再次啧啧称赞,“不过费那工夫作甚?二爷牙口好得很,一口一个不带咬的,他啃得动骨头,你不必替他剔骨头。”   “去了骨,才好往鹌鹑肚子里塞东西,这道菜以八宝为名,外头的鹌鹑不过是器皿,好吃的是里头的馅料。”   阿檀一边答着,手下不停,将松茸、笋片、火腿、虾仁、鸡脯肉等物用旺火爆炒,迅速翻至五分熟,塞入鹌鹑腹中,用细棉线扎起,刷一层甜酱汁,过油清炸,至外酥内嫩之际,捞出沥干,再刷一层蛋液,换油,下锅打了个滚,最后出锅,金黄焦香,依旧是俏生生的一整只鹌鹑,摆在了盘中。   这一套下来,看得长青眼花缭乱,有点傻眼:“我说阿檀,你的手指不是还伤着吗,刚刚太医院的人还过来给你换过药的,你今儿却在厨房加倍捣鼓,我看你做的这几样菜色,一个比一个费工夫,敢情那手指头是别人的?”   阿檀伤在左手食指,她竖起这根手指头,笨笨地摇了两下:“在厨中干活,刀伤火燎那是常有的事,有什么打紧,我们做下人的,哪里就那么娇贵了,偏生二爷矫情,惊动了太医,我还害臊着呢,你快别说了。”   长青挤了挤眼睛:“难得二爷体恤,你怎么不偷懒两天,还越发勤快起来,真是个傻瓜。”   阿檀眉头打结,露出一幅忧心忡忡的神色:“就是因为我前段日子偷懒,你看看,二爷如今嫌弃我了,说我不值钱,若再不显得我能干一些,保不齐二爷明儿就把我一脚踢出门去。”   长青哑然失笑:“二爷哪怕嫌弃你,也不至于将你踢出门去,晋国公府家大业大,养着闲人多了去,也不差你一个,怕什么。”   阿檀却直摇头:“不成、不成,总之你不懂……”   虽然秦玄策这这这、那那那、哪里都不太好,但不知道为什么,阿檀总觉得,他确实是纵容她的,若是换给魏王,那就说不准了,或许她过两天就要死在云都公主手里。   胆小的阿檀这么想着,打了个哆嗦,又取了两只青蟹出来,把袖子卷得更高一些,握了握小拳头,道:“再来一道天花蟹黄饆饠吧,让二爷看看我的手艺。”   所以,这天的晚膳格外丰盛。   丫鬟们端上来的菜肴色与香皆是绝伦,有整只黄澄澄、香喷喷的鹌鹑、有一朵在清汤中绽放如莲花的白菜嫩心,还有一盘饆饠,剩下几样是什么,秦玄策也分辨不太出来。   阿檀垂手立在下首,用她娇嫩嫩的声音一一分说:“一道满坛香,中间有鲍鱼、刺参、花胶、鱼肚、鹿筋、花菇、瑶柱等食料,前后用鸡汤和老酒熬足了四个时辰,很是入味,如胶似蜜,有奇香,这道菜就是做起来多费点时间。”   那道满坛香色如琥珀,浓郁荤香,令人闻之微醉。   “一道酥炸八宝鹌鹑,整只骨头都剔出来了,里面有虾肉、鸡肉和火腿做的馅料。”   这个,完整无缺,浑然一体,根本看不出骨头剔掉了。   “一道牡丹珍珠丸子,是把鳜鱼去皮刮肉,捶打至胶质,捏成丸子,用羊汤氽熟,下面是红糟羊腿肉切薄片,卷成牡丹花状,做底托,取其形态之意。”   牡丹花瓣红润轻薄,鱼肉丸子晶莹细腻,不似菜肴,倒似摆设。   “还有蟹黄饆饠、开水白菜,家常样式,不算什么……”   阿檀说着、说着,声音渐渐地小了下去。   秦玄策的神色越来越不好看,虽然他日常总是冷冷的,但如今阿檀已经很能从他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分辨出他的情绪了,就譬如现在,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“我不悦”的气息。   阿檀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了,她有点委屈,搓了搓手,脚尖向后蹭了两步,怯生生地道:“可是我做得不合二爷的口味?二爷您说,我下回一定改。”   她的眼睛望了过来,水光盈盈的,眨巴了两下,睫毛上都沾了雾气,好似他说个“不”字,她就要哭给他看似的。   秦玄策嘴唇的线条绷得紧紧的,忍了又忍,良久,才硬邦邦地道:“下去吧,这几日,叫大厨房的老李给我做菜,不用你。”   阿檀使出浑身解数,辛辛苦苦忙活了半天,特意用来讨好秦玄策的,岂料得到这么一句话。   一下子,她觉得天都塌了,因为打击太大,这回连哭都忘记了,神情恍惚地“哦”了一声,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。   背影萧瑟,仿佛身后还能卷起一片落叶,连前面的路都没看,“哐”的一声,一头撞到了门扇上。   秦玄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,觉得她八成又要开始“嘤嘤嘤”。   可是阿檀一点声音都没吭,呆呆地摸了摸脑袋,就像梦游一般飘了出去。   她又怎么了?   秦玄策百思不得其解,转头严厉地看了看长青。   长青擦了擦汗:“我不知道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”   秦玄策皱了皱眉头:“这婢子,无端端又在矫情,不可理喻。”   ……   晚膳的菜肴应是十分美味,尤其是那道满坛香,煨在紫砂瓦罐中,外面裹着厚厚的蔺草壳包,蓄着热气,醇香四溢,就像勾子,勾得旁边伺候的奴仆都有些站不住。   但秦玄策全程端着一脸冷峻而严肃的神情,吃什么都是面无表情的,让人疑心这顿饭大约忘了放盐。   众奴仆皆战战兢兢,屏息敛声地伺候秦玄策用了晚膳。   饭毕,长青如往常一般给秦玄策奉茶。   这原本就是长青惯做的,自从阿檀做了秦玄策的贴身丫鬟后,曾经转到阿檀手里,但前些日子,阿檀躲着不出来,长青又把这活计接了回来,这会儿也没什么异样,沏了秦玄策常喝的西山白露上来。   秦玄策却不接,只是用锐利的目光扫了长青一眼。   长青觉得自己最近特别能出汗,他又擦了一下:“二爷今天不喝茶吗?”   秦玄策下巴微抬,语气矜持:“我要雀舌芽,叫丫鬟给我上这个。”   他后面那半句说得特别重、特别慢。   长青不愧是二爷身边第一号得用的人,脑筋转得特别快,愣了一下,马上反应过来:“是、是,我马上叫丫鬟给二爷上雀舌芽。”   他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了。   隔了片刻工夫,阿檀端着茶水上来了。   她眼角微红,缀着一滴泪珠,眉尖轻颦,似笼罩烟愁,看过去好不可怜,仿佛被谁欺负了似的。   秦玄策生平最恨女子扭捏作态,就如眼前这个模样,若是寻常,他大抵是要叫人给打出去的,但此刻……此刻他揉了揉额头,只觉得脑壳有点疼。   阿檀给秦玄策斟了一杯茶,双手奉上,小心翼翼地觑看着他的脸色,用娇娇软软的声音道:“二爷,这清沏的雀舌芽稍淡了些,府里有今年新上的顾渚紫笋,味浓、香醇,适宜煎茶,若是加上小酥芝麻和松子,更是绝配,我给您现煎一瓯,可好?”   这又和往日一样殷勤了。   秦玄策压了压嘴角,淡淡地道:“不必。”   阿檀满心忧伤,试图最后挽救一下,弱弱地道:“那,二爷您这一天多有辛苦,我给您捏捏肩膀,可好?”   她殷切地望着秦玄策,她自己并不觉得,其实那妩媚而缠绵的眼波,几乎能把人溺死。   秦玄策似乎犹豫了一下,还是冷静地摇头:“算了,不必。”   不得了。阿檀的眼泪“刷”地就下来了,她抽着鼻子、咬着嘴唇、眼睛红红的,看那可怜的姿态,似乎想抱着桌子腿大哭一场:“我已经十分用心了,二爷到底对我哪里不满,这也不行、那也不要,我就这么不中用吗?”   什么叫无理取闹,这就是活生生的无理取闹。   秦玄策觉得自己额头上的青筋突突地跳,他努力忍住了,面无表情地道:“你,把手伸出来。”   阿檀不明所以,一边抽抽搭搭的,一边把右手伸了出去。   “那边。”   又换了左手。左手食指上还包着绷带,有些不太好看呢。   秦玄策冷“哼”了一声,伸出他的手指,在阿檀左手食指上点了点。   阿檀很难相信大将军那么宽大粗旷的手也能做出这么轻的举动,宛如蜻蜓碰触了一下。   阿檀停住了哭泣,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,用红通通、泪汪汪的眼睛望着秦玄策,半晌,嗫嚅着道:“莫非……莫非二爷是体恤我的手指受了伤,才不叫我做事的?”   这话说出口,连她自己都觉得害臊,怎么会呢,她何德何能,能叫主子费这样心思。   秦玄策板起脸:“你是我的奴婢,身体发肤皆是我的家产,虽然不值钱,也容不得你混乱损坏,太医分明嘱咐过,这几日不可沾水,你没长耳朵吗?”   阿檀讪讪的,勾了勾那手指头给秦玄策看:“喏,好好的呢,我有那么娇气吗?”   “有。”秦玄策严肃地训斥道,“你闭嘴,一个做丫鬟的,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,不许顶撞。”   阿檀觉得脸上发热,眼眶也发热,泪汪汪地又想哭,但被秦玄策利剑一般的目光瞪了一下,硬生生地把眼泪给憋回去了。   她巴巴地往前凑了一点,用力地握住两只粉拳,含着泪,却在脸上堆出笑来,那笑容甜美而谄媚,几乎要滴出蜜来:“我给二爷捶捶腿吧,这活计,不需要用手指头。”   秦玄策没有回答,他下颌微抬,神情高傲,走到罗汉榻上坐下,将腿抬起,放到榻上伸直了,从鼻子里“哼”了一声。   这就是肯首了。   阿檀蹭了过去,跪坐在榻前,挽起了轻罗袖子。   秦玄策体格健壮,穿得并不多,此时撩起了长袍的下摆,薄薄的裤子下面是一双大长腿,笔直而匀称的腿形十分显眼。   阿檀有些害羞起来,偷偷地看了秦玄策一眼。   秦玄策生得十分出色,他的面容是一种凌厉而刚硬的英俊,就这样直直地面对着那张脸,更是有一股肃杀之气迫面而来,会令人想起高耸入云的山峰、以及山峰上苍劲的青松。   但此刻,他闭着眼睛,好像在假寐,灯光下,他的睫毛漆黑浓密,浅青色的影子映在眼帘下面,又意外地有一种柔和的错觉。   阿檀有些心虚,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,“吭哧吭哧”地开始给他捶腿。   秦玄策的腿部的肌肉结实而劲道,极富韧性,拳头压下去几乎会立即反弹回来,阿檀捶着捶着,不自觉地手往上移,大腿比小腿肉多,捶起来更舒服,手感实在不错。   她心里感激,今晚特别卖力,立意要把秦玄策伺候得妥妥帖帖,一边捶腿,一边还要像小鸟一样,唧唧啾啾地讨好他:“二爷,够不够轻?够不够重?这力道可正好?”   她那点力气,简直是在挠痒痒。   秦玄策难耐地闭着眼睛,嘴唇抿得紧紧的,不说话。   她还变本加厉,“咦”了一声,用手指头戳了戳,又摸了摸:“二爷,我捶得不到位吗?您放松点儿,您的腿绷得太紧了,我不好给您捶。”   秦玄策没法不紧绷,他要花好大力气才能克制自己。   这个春日格外炙热,夜晚的风中带着白日未尽的花香,叫人无端端浮躁起来。秦玄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,他想叫阿檀马上停下、然后麻溜儿地滚出去,但是话到嘴边,却有点不愿说出口。   她是不是有意的?这般若即若离、似是而非地挑逗。秦玄策一念及此,觉得恼怒,又觉得……身体深处生出了一股难以启齿的颤栗。   偏偏阿檀今晚格外曲意温存,还要用蜜糖一般的声音诱惑他:“若不然,我先给您揉一揉,可好,嗯?”   最后那个尾音,软绵绵、娇滴滴,像羽毛,“刷”的一下从人的心尖扫过去,痒得要命。   秦玄策忍无可忍,霍然睁开眼睛,怒道:“安静,别说话了。”   他的眼底浮起了血丝,眸子的颜色显得特别深,像是极黑的夜里,凶悍的野兽,恶狠狠地盯住了阿檀。   阿檀吓了一跳,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,差点跌坐到地上,弱弱地道:“怎么了,我伺候得不周到吗?二爷您为什么又生气?”   秦玄策不说话,只是看着阿檀,他出了一点汗,汗珠沿着脸颊滑下,到下巴、再到脖子,脖子有些痒,他难耐地咽了一口唾沫,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   阿檀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,悬崖上的松香,在阳光下暴晒,那种味道温暖而干燥,或者又像青涩的草木,以及,雄性的麝香,混合在一起,说不出来,让她觉得更不安了。   她头皮有些发麻,大约是胆小的兔子在野兽面前本能的畏惧,她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,退后了两步,结结巴巴地道:“那、那二爷您歇着,我、我先下去了……”   也不待秦玄策再发话,她撩起裙子,慌里慌张地跑了。   秦玄策抬起脸,慢慢地吐出一口气。   夜晚,微微有风,隔着窗纱,好似拂过,又落不到实处,反而让人觉得更热了。   悉悉索索的,过了一会儿,阿檀又在门口悄悄地探出半张脸,她爱趴门缝的毛病总是改不了,小小声地道:“二爷,茶水凉了,要不要我给您再沏一壶热的?”   真真是个体贴的好丫鬟。她显然有些忐忑,怯怯的,但是,她望着他,眼睛里带着一点柔软的笑意,仿佛是弥漫在春夜的月光。   秦玄策的嘴角翘了一下,很快绷住了,倨傲地“哼”了一声:“用不着你,下去,休得呱噪。”   “哦。”她很听话,真的就走了。   秦玄策又不悦起来。   他站起身,在房中来回踱了两圈,越发觉得口渴得厉害。   那壶茶确实已经凉了,他倒了一杯又一杯,不停地喝,直到把一壶茶都喝光了,并没有半分舒缓。   过了四月,下了几场暴雨后,天气反而渐渐地热了起来,园子里芭蕉浓绿、樱桃嫣红,屋檐下的燕子却有些懒怠,不太飞出去,成日窝在那里咕咕哝哝,显得花鸟悠然,夏日清静。   但秦玄策却有些闲不住,他接到各地驻军日常的报备,去一趟兵部,转头进宫面见高宣帝,自己领了一个差使回来。   等秦夫人知道的时候,事情已经敲定了,皇帝的手谕都颁了下来,命魏王与骠骑大将军秦玄策同去安北都护府,代天子巡防边关。   她也无可奈何,不由埋怨儿子:“前头是谁说的,今年可以在家多陪陪母亲,才没几个月,又琢磨着往外跑,这太平日子过得好好的,何故生事?一个亲王加一个大将军,一起过去巡防,如此大张旗鼓,倒不似你往日作派了。”   秦玄策沉稳地道:“我看了从北边传来的消息,今年关外蒙兀草原开春大旱,胡人的牛羊死了许多,依照往年的情形,东突厥和靺鞨等部往往会到大周边境打个秋风,今年却是风平浪静,眼下入了夏,若旱情不得缓解,担心他们又要生出狼子之心,我打算过去查探布防一番,以备日后变故。”   至于魏王,是高宣帝有意栽培这个儿子,令他去边关守军中露个脸面,不过是陪着秦玄策走个过场罢了。   秦夫人听了秦玄策的话,脸上蒙了一层阴影,她沉默了片刻,才问道:“你此番行程可至凉州?”   秦玄策不动声色,尽量温和地道:“凉州毗邻安北,亦是关防要塞,自然要去的。”   秦夫人叹了一口气:“也好,替你父亲和大哥去看看,当地黎庶如今是否安乐如常,别辜负了他们当日拼死守护之情。”   凉州城地处险要,毗邻安北,乃天下要冲,国家藩卫。   五年前,回纥部兵力渐盛,乌介可汗野心勃勃,亲自率军,大举来犯,首战安北失守,数十万敌军直压凉州。   老国公秦勉与长子秦玄川率部抵抗,死守城墙,不使胡马踏入半步。两月后,待秦玄策率援军赶到时,秦勉与秦玄川皆阵亡,血未冷,凉州犹在。   秦玄策时年十五,承父兄之责,少年白甲,铁马长枪,挟哀兵之志迎敌,如修罗煞神,所向披靡,突破重重兵甲,悍然将乌介可汗斩于马下,首级悬挂战旗之上。   是战,凉州城外十里尽赤、白骨成山,回纥大败,仓皇而退。   秦玄策扶棺回京之日,凉州百姓感念秦家父子恩德,满城老幼妇孺相携而出,长跪道旁,涕泪送别。   是故,秦夫人听闻秦玄策提及凉州,想起亡夫和长子,一时黯然伤神。   半晌,她抹了抹眼角,恨恨地道:“你看看,所以我才着急着催你成家,你若能生个一儿半女,将来我也有的指望,你们秦家的男人都是没心没肺的,其实说起来,我当初就不该嫁给你父亲,也不该生下你们兄弟两个,省得如今伤心难过,你还半点不体恤。”   秦夫人素来刚强,轻易不在儿子面前示弱,此时的声音却有些颤抖。   秦玄策也不好受,跪了下来,在秦夫人面前低下头去。   秦夫人用帕子擦了把脸,“啐”了一口:“好了,快给我起开,要去就去,早去早回,但是说好了,这次回来,你必须把媳妇给我娶了。”   秦夫人十分顽强,无论如何,总能把话题给绕到这个上面来。   她越想越伤心、就越说越生气,拍着案几道:“你若再不依从我的吩咐,我就去京兆尹处状告你忤逆不孝,你母亲要被你气死了,我就不信了,这天子脚下,还没个王法了。”   这种情形下,秦玄策不好多说什么,他一脸无奈,含含糊糊地“唔”了一声。   秦夫人就当他是应了,这才把脸色稍微和缓了下来,语气依旧强硬:“我今儿开始就替你好好相看,多寻几户好人家的姑娘给你备着,等你回来,马上给我选一个去下聘,不得再寻借口推脱,听见没有?”   秦玄策听得脸都绿了,把嘴巴闭得紧紧的,很快起身出去了。   ……   秦玄策即将出行,观山庭的奴仆们开始忙碌着为他收拾行装。   阿檀格外殷勤,忙前忙后,把他春夏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的,腰带按颜色分了类别,连腰间的佩饰都按着大小材质给搭配好了,逐一收到箱中,末了,还放了熏衣的松香。   秦玄策拿着安北的地舆图正在察看,看得眉头微皱,但眼角还是瞥见了阿檀的举动,他不屑地道:“那都是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,我出门几时用到这些,你会不会做事?不会就放着别动,叫长青给我打点。”   阿檀只好收了手,把大权让给了长青。   但她不过消停了一会儿,又忙乎起来了,出去给秦玄策沏了茶进来,双手捧着给他:“二爷,您喝茶。”   秦玄策眼睛盯着地舆图,把茶喝了。   阿檀眼巴巴地看了秦玄策一会儿,见他没半分反应,又出去端了茶果子上来,娇滴滴地道:“二爷,您吃点心。”   秦玄策继续看着地舆图,把茶果子吃了。   阿檀搓着手,眨巴着眼睛,等了又等,秦玄策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。   她掏出小手绢,挤出一点讨好的笑容:“二爷,热吗?我给您擦擦汗。”   秦玄策终于不耐了:“不热、不擦、安静。”   “哦。”阿檀讪讪的,低着头退了出去。   但她还不走,贴在门口,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脑袋,张望着。她的眼睛妩媚如春水,那样多情的凝望,任是铁石心肠,也要化成一滩软泥。   秦玄策忍了半天,实在忍不住,揉了揉额角,抬起头来: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说。” 第29章   阿檀的声音甜美而柔软:“二爷外出, 得有人跟随伺候您吧,您看看我成吗?我能给您做饭做菜、端茶端水、叠衣叠被、揉肩揉腿,总之,我特别能干, 就没有不会干的活计……”  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, 鼓足了勇气,殷切地恳求道:“二爷, 您能带我出门吗?”   秦玄策的嘴角翘了翘, 很快压下来,端着一脸肃容, 冷冷地道:“你当我出去游山玩水的吗?一路劳苦奔波, 你跟著作甚?”   阿檀有点害臊, 咬着嘴唇,想了一下, 用细细软软的声音哄他,“二爷对我好,我只想每天贴身伺候二爷,片刻都不愿意别离。”   “胡言乱语。”秦玄策听得气血直往脑门上冲, 连手中的地舆图都拿不稳,他干脆把图扔了,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,一字一顿地道,“你说什么,敢再说一遍?”   好像马屁拍错了,大将军周身的气势突然变得十分骇人, 如惊涛巨浪, 差点把阿檀拍死在当场。   阿檀吓得“嘤”了一下, 嘴唇抖了抖,咕咕哝哝地说了一句什么。   秦玄策一拍桌案,严厉地道:“和你说了多少次了,不要学蚊子叫,嗡嗡嗡。”   阿檀躲在门缝边,眼眸里泛起了盈盈雾气,她不敢再瞎扯,小小声地道:“我也想出门,我生这么大了,统共就外出了两回,终日抬头看的都是墙内的天,书上说,山河壮美,有日月行川、有大漠长烟,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番光景,如果……如果能跟着二爷出去看一眼就好了。”   长青在一旁正使唤着丫鬟小厮们打点行装,闻言笑道:“阿檀别闹了,女儿家谁还不是守在内宅安分度日,偏生你心大,什么山河壮美,就你这小身板,风大些都要被刮跑了,哪里能和二爷一般远行,快打住,别惹二爷生气。”   阿檀肉眼可见地蔫巴了起来,头都垂了下去。她是一个艳色无双的美人,如今因为过分沮丧,一脸愁容,恰似烟雨海棠,一颦眉、一低眸,简直叫人心都揪起来地替她疼着。   秦玄策眼里见不得这个,他的手指敲了敲案几,不悦地道:“你学过规矩礼仪吗,这是什么蠢样子,把腰挺直、把头抬起来,不许这般扭捏作态。”   更沮丧了,阿檀闷闷地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   声音都带了点颤,大约转身出门就要嘤嘤哭了。   这个没规矩的婢子,十天里头倒有九天半在矫情作态,叫人头疼,其实一早就该把她扔出去,秦玄策恼火地想着,说出口的话也是冷冷的。   “还不去收拾你自己的行装,我最恨人做事拖拉,你路上若是懒怠不干活,我就把你扔了,快去。”   “嗯?”阿檀猛地抬头,长长的睫毛抖了两下,那神态,就像枝头的小鸟踮起爪子,扑扇着翅膀,欢喜地都要飞起来了,“二爷带我一起去吗?真、真的?”   不得了,看过去更蠢了。   秦玄策怒道:“明天就启程,快去收拾,休得呱噪。”   “是。”阿檀轻快地应了一声,撩起裙子,“哒哒哒”地跑了,跑到一半,又“哒哒哒”地回来,从门边探进脸来,羞答答地道:“二爷真好,我早先还误会二爷了,原来是我心眼小,日后我一定改,在我心里,您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。”   秦玄策本来已经重新拿起了地舆图,这会儿险些又扔了出去,他危险地眯起了眼睛:“你倒说说看,早先误会我什么了?”   “啊?”阿檀睁大了眼睛,一把捂住嘴,落荒而逃。   秦玄策率领三千玄甲军士兵,从长安出发,一路向北方行去,渡黄河,经陇右道,向安北都护府而去。   山河沃野,沿途或有闾阎相望、桑麻翳野,或有群山巍峨、江河奔涌,十方景致各不相同。   春去夏至,季节更替,道旁采桑的姑娘挽起了袖子,田间的汉子也打起了光膀子,田园归望,旅人经行,南来北往,皆为天地过客。   玄甲军乃秦玄策麾下亲卫,皆为精锐骑兵,若按往常加急行军,这一行人马从长安到安北只要二十天左右,但如今已经快一个月了,才到了雍凉附近,只因为行伍中多了一辆驷马六辔的车驾,车上载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,这速度自然就快不起来。   魏王原本与秦玄策同行,但走到一半耐不住这温吞速度,自率麾下兵马先行去了,估计此时已经到了安北都护府。   饶是如此,玄甲军众士兵也没有任何不满,一则大将军威仪隆重,他的吩咐行事,属下们从来不敢有丝毫异议,二则……小娘子实在太能干了,不但把大将军的膳食安排得妥妥帖帖,还能抽空给下面的士兵开点小灶。行军途中,也没有什么精细东西,不过是大锅炖鸡、焖煮杂粮、面饼卷肉之类的家常粗食,但在小娘子手中硬生生能做出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来,实在叫人感动。   当然,士兵人数众多,也不是人人都有口福的,就百夫长以上的人才有这资格,几十号人轮番过去蹭饭吃,个个赞不绝口。   那个苏娘子,人生得那么美,又有一手好厨艺,说话温柔羞涩、行事小心曲意,真叫人心生怜惜,如果是为了她,别说走得慢一些,就是在路上再歇两个月也是使得的。 奇!书!网!w!w!w!.!q!i!s!u!w!a!n!g!.!c!o!m   只因大将军是出了名的“只爱他的剑、不爱女人”,因此,早先的时候,甚至还有人狗胆包天,偷偷去打听苏娘子到底是何身份,却被秦玄策一脚踢了回去,鼻子都青了。   这更叫人浮想联翩了。   于是就这样一路走着。到了这天晌午的时候,队伍停在寿鹿山脚,在道旁打尖做饭。   士兵们架起铁釜,烧起旺火。   阿檀用三分黍米和七分梗米混合着下了锅,又下了一把盐,而后一边盯着火候,一边拿出砧板和厨刀,给腊肉切片。   旁人家的小娘子若是出行,大抵都要带一堆衣裳脂粉什么的,唯有阿檀,带的是锅鬲釜甑、铲勺刀具等,十分齐全。   腊肉切成和纸一样薄的薄片,肥瘦相间,几乎透光。   铁釜上支起竹屉,先铺了一层腊肉,再铺一层芥菜叶子,米饭的热气蒸腾上来,熏煮着腊肉,油脂慢慢地渗透出来,一半滴落在饭里,一半沾染在芥菜上,发出一点滋滋的声响。   谷物和肉类的香气融合在一起,还有柴木燃烧时淡淡的焦味,夏天的风是干燥的,带着这种人间烟火气息,弥漫在山林间。   那匹名为“嘲风”的战马在主人的身边悠闲地吃草,偶尔有鸟雀落在它身边,啾啾两声,它就抬起头,喷两下鼻子。秦玄策坐在树荫下,安静地看着阿檀。   中间的时候,她偶尔抬起头,远远地望了他一眼,柴火烧得很旺,衬得她的脸蛋红红的,仿佛此间春色未尽,落在她的眉眼之间。   秦玄策马上把脸转开了。   过了一会儿,阿檀把午膳端过来给秦玄策,一碗杂粮饭,一盘腊肉蒸芥菜。   似乎比往日简单了一点、也少了一点。   秦玄策顺口问了一句:“昨天那个茄子呢?”   阿檀好像想了想,才犹豫着答道:“那个是茄鲞,倒是还有些备料,只是做起来费点时间,二爷若要,晚上我给二爷做。”   “无妨。”秦玄策只是随便一说,无可无不可,转头就丢开了。   出门在外,没太多讲究,秦玄策额外恩准阿檀和他一起用膳。   往日的时候,她会端着自己的小碗,羞答答地坐在他身边吃。她吃饭的模样十分斯文,小口小口的,嘴巴都不怎么动,只有腮帮子微微一鼓一鼓的。看着她小鸟啄食的情态,秦玄策往往会多吃一碗饭。   但今天,她将食物奉给秦玄策后,却告了一声罪,先回马车上歇着了。   饭菜还是一如既往地香,秦玄策今天吃着,却有点不对味。   他等了半天,没等到人回来,遂放下碗,走到马车边,敲了敲车厢,威严地吩咐:“快点下来吃饭,稍后还要赶路,别耽搁行程。”   “我没什么胃口,想要清养一顿。”阿檀的声音细细小小的,从车厢里传出来,“二爷不用管我,我今天不吃了。”   秦玄策不耐:“别学那些矫情做派,磨磨唧唧的,快点。”   阿檀仿佛是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声音,恹恹的:“不饿,不吃。”   嚯,胆子好肥,不但矫情,还学会顶嘴了。   秦玄策的声音倏然严厉起来:“下来,吃饭,要我说几遍?”   阿檀被他的语气吓唬住了,不敢违背,挑开车帘子,慢吞吞地下了车。   她的脸颊还是那么红,看过去如同抹了胭脂一般,但嘴唇却淡淡的,仿佛是藕荷褪了颜色,显得有些懒洋洋的,她低着头,从秦玄策身边挪过去,慢吞吞的,像只带壳子的小蜗牛。   “且住。”秦玄策却把她叫住了,“你,过来一下。”   “嗯?”阿檀抬起头,呆呆地看了一眼,眼神都是迷离的,好似雾气朦胧。   秦玄策伸出一根手指头,在阿檀的额头上戳了一下。   阿檀今天额外笨,一戳就倒,“吧唧”一下向后仰去,还好后头有车厢挡着,她就像个糯米团子,黏唧唧的,靠在车上,也不起来,软软地抱怨:“二爷又欺负我。”   手指头只戳了一下,秦玄策已经触摸到了她的体温,果然是滚烫的。   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:“你生病了?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出发去凉州旅游啦,这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旅游,咳咳,用力暗示,你们想要的那个、那个就在凉州。   今天更新稍微少一点,明天夹子,暂停一天,夹后基本日5000,每天早六点准时更新,小兔子踮着脚、拱爪子,求继续支持。   预收1《惹皇叔》:禁欲男神被骗身   1.   谢棠梨出身高门,是长安城出了名的端庄淑女,被钦定为未来的太子妃。但太子心有所属,对她不屑一顾。   正好,谢棠梨也不在乎。她在山间小住时,偶遇一男子,其人丰姿英伟,是个难得的美男子,她很是欢喜,百般挑逗,惹得那男人为她神魂颠倒。   但在男人意欲求娶时,她却胆怯了,抛弃了男人,逃之夭夭。   后来,她在宫宴中惊见苦主,却是太子的叔叔、淮王赵上钧。   赵上钧其人,手握重兵,杀伐果断,威慑四海,是个惹不起的煞神。   谢棠梨打定主意:不认、不认、死都不认。   2.   淮王以铁血手腕篡位登基,旧太子被废,旁人皆道废太子妃红颜薄命、再也不得翻身。   谢棠梨心里也苦,她趴在赵上钧的怀中,哭得鼻尖通红、云鬓散乱。   赵上钧咬牙切齿,他曾想过要将这负心女子千刀万剐,到头来,却忍了又忍,还要耐着性子哄她:“太子妃有什么稀罕的,朕让你直接做皇后了,不好吗?”   他铁马金戈,所向披靡,一生从无败绩,唯有遇见她,一败涂地。   预收2.《太子追妻日常》:高傲殿下啪啪打脸   1.   阿阮母亲早逝,父亲不慈,她跟着外祖父到江东小镇过活。   镇上有一军户,外祖父说他面相非凡,将来必有大出息,把他招来给阿阮做了上门女婿。   夫婿英姿魁梧,任何时候都强悍得不像话,阿阮身子娇嫩,有苦说不出,但看在外祖父的面子上,勉强忍了。   直到某天,她无意中偷听到有人和夫婿说话。   “主公此番回京,夫人可要随行?”   夫婿冷冷回道:“乡野之女,何谓夫人?”   阿阮:“呸,骗子!”   2.   太子微时,隐居乡野,娶妻阮氏,后因战乱离散,世人传言,太子深情,难忘原配。   其实是阮氏扔了太子,自己跑了,太子憋着一肚子火,等她回来求自己。   但是等来等去,却等到阿阮与探花郎定亲的消息,太子脸黑了。   3.   阮尚书的长女新寡归家,父母不喜,旁人轻慢。   但那日宫宴中,却见尊贵威严的太子殿下俯身给阮大姑娘奉茶,还要忍气吞声地哄她:“消消气,孤给你赔罪还不成吗?”   阿阮:“呸,骗子!” 第30章   阿檀摇晃了一下脑袋, 小声道:“一点点不舒服,没什么打紧,我多喝点水就好。”   “蠢才!”秦玄策倏然怒道,“生病了为何不说?”   方才看她忙前忙后, 手脚利落, 一点都看不出生病的模样,谁知道她居然是咬牙硬撑着。   秦玄策这一怒, 非同小可, 周身的气势都沉了下来,黑压压的, 旁边的士兵被吓得不但饭不敢吃了, 连气都不敢喘了, 端着碗、拿着勺,僵在半空中。   但阿檀烧得晕乎乎的, 脑袋也有点不太灵光,她还委委屈屈地咬手指:“饭菜我都给您做好了,今天不过少了点茄子,您就骂我?”   大约是因为生病了, 阿檀变得格外娇气起来,就这样,开始吭吭哧哧地掉眼泪了:“原来我还不如茄子。”   这和茄子有什么关系!   秦玄策气得不想说话,他一探手,拎着阿檀的衣领,把她提了起来,如同抓小鸡一般, 丢回了马车里。   回头他连饭也不吃了, 稍微收拾了一下, 一声令下,人马开拔,掉转方向,往西南方山谷行去,按地舆图所示,最近的一处村落就在此八里地外。   ……   行了莫约两盏茶的工夫,前方果然出现了村庄。   农人在田间劳作,牧童悠闲地放着牛,村妇三两成伴采桑归来,农舍间炊烟未散,本是一派宁和,突然间却见远处尘烟飞扬,骑兵奔驰而来,村民尽皆惊慌,齐齐惊呼了一声,四散而逃,牧童连牛都不要了,嗷嗷哭着跑了。   兵马在村头停下,随即有卫兵进去唤人。   很快,一群长者从村里匆匆出来,其中一人乃是此处村长。   村人并不知道秦玄策的身份,但看这架势,也知贵人驾临,穷乡僻壤,何尝见过这等场面,即使是村长,也显得战战兢兢的,在道旁作揖见礼。   少顷,一番问询答话之后,村人才知这是朝廷派往边关巡防军务的大人,路过此处,盖因同行者抱恙,需暂停借宿几天。   这个是无妨的,总算没有什么恶意。村长擦了擦汗,松了一口气,殷勤地请秦玄策往自家去,他家的院子是这村里最好的,还请大人不要嫌弃。   大部人马就驻扎在村外旷野处,秦玄策自带着几个亲卫兵、还有那辆马车随村长进去。   及至到了村长家中,阿檀下了车,又把旁人惊得目眩神迷,几乎疑心是天上仙子下凡,但仙子有点病歪歪的,连走路都踉跄了起来,走一步晃三下,还要喘一喘。   秦玄策在旁边等得很不耐烦,他眉头皱了一下,伸出手去,抓住了阿檀的胳膊,他的力气大、个子高,抓着阿檀,几乎是把她提了起来,直接提进了里面的屋子。   阿檀早上开始就不舒服,方才咬着牙给秦玄策做了饭,把仅剩的一点力气都用光了,这会儿一旦松懈下来,就觉得浑身难受,勉强进了屋子,一头趴在床上,很快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中。   ……   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过了多久,好像听见旁边有人在说话。   “大人,不、不,您别看他年纪大,路都走不动了,实在是我们村里最好的大夫了,再换一个,未必如他,镇子离这里远着呢,一来一去的,又要耽搁时间。”   “……旅途劳顿、水土不服,小娘子没出过远门,娇嫩了些,……稍后,待老夫开个方子,先把热退下去,其他再说。”   “我给大人抓药去,大人放心,小娘子年轻轻,不是大事,我们村子清静养人,您在这里住着,休养个七八日,保管就好起来了。”   阿檀吓得醒了过来,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:“二爷……”   “嗯。”秦玄策的声音和往日一般,还是冷淡的,但他立即回应了她,好像靠得很近,就在她的身边。   阿檀挣扎着睁开了眼睛,她烧得厉害,屋子里的光线有些模糊,看过去人的影子蒙着一层光晕,摇来晃去的,一切都显得不太真切。   秦玄策就站在她的床边,微微地弯下腰,但他的身形过于高大健壮,哪怕是那样姿势,看过去依旧充满了惊人的压迫感。   他出行前曾经说过,“你路上若是懒怠不干活,我就把你扔了”,阿檀不知怎的,一下子想到这个,顿时觉得满心惶恐起来。   她用哀求的目光看着秦玄策,喃喃地道:“我不用休养,我很能干的,不耽搁行程,我能跟得上,二爷、二爷不要把我扔掉,带上我吧。”   秦玄策屏息听了半天,听到这个,当下脸色就有点不好看,甚至发黑,他深深地吸气、再吸气,忍了半天没忍住,怒道:“闭嘴,没有我的允许,不许说话,一个字都不许说。”   嘤,好凶,阿檀吓得咬住了自己的袖子,不敢再吭声。   但她还是望着秦玄策,抽了一下鼻子,眼角红了起来,眼眸水光迷离,因为病着,宛如琉璃般晶莹而脆弱,总之,要多可怜有多可怜,好似受了伤的小鸟,趴在那里蔫乎乎的,不给她摸一摸,她马上就要哭了。   秦玄策无奈了,微不可及地叹了一口气,伸出手去。   那么轻,或许并没有碰到,阿檀觉得头顶像是有羽毛蹭过去,一点点轻盈而柔软的触感,恍惚只是她的错觉。   但秦玄策很快直起身,出去了。   这就是不会把她扔掉的意思吗?阿檀抽抽搭搭地想着,咬着自己的袖子,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。   ……   这回睡了很久,醒来的时候,已经近了黄昏,幽暗的暮光从窗纱落进来,屋子里点起了蜡烛,隔着陈旧的纱罩,烛光朦胧,照在秦玄策的脸上,连他凌厉的轮廓也显得温和了起来。   他坐在案边看书,书页翻动时发出一点点沙沙的声音,还有院子里传来一两声咕咕的鸡叫,四周静谧,仿佛连虫子都蛰伏起来,不曾吵闹。   阿檀觉得胸口闷闷的,咳了一下。   秦玄策转过脸,看了她一眼,一言不发,放下书卷,走了出去。   大将军怎么了,又给她使脸色看,真是矫情。阿檀趴在那里喘了半天,苦恼地皱了皱小眉头,努力翻身想要坐起来。   一阵头晕眼花的,她才撑起半边身子,差点又要滑下去。   幸好有人托住了她的背,轻而易举地将她扶住了。   是秦玄策,他又回来了,他的手掌格外宽厚,即使身上发着热,阿檀也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,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   他仿佛叹了一口气,很快将手收了回去。   村长的儿媳妇李氏走了进来,这是一个年轻的妇人,神色间带着明显的讨好和拘谨。她手里捧着托盘,给阿檀端来了温水和米粥,恭敬地道:“小娘子醒了就好,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,待会儿才好吃药。”   阿檀偷觑着秦玄策的脸色,见他只是淡淡的坐在一边,依旧是高傲而冷漠的模样。她不敢多说话,忍着头晕,乖巧地接过李氏送来的食物和水,勉强用了一些。   但是嘴巴苦得厉害,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,她喝了小半杯水,又吃了几口米粥,就摇了摇头,想将碗放回去。   秦玄策看了过来,他面沉如水,目光宛如利剑一般,几乎要把阿檀戳个洞。   和秦玄策相处的日子长了,阿檀已经很能从他没有表情的脸色分辨得出情绪了,比如现在,他眉毛动了一根,阿檀就知道他极度不悦了。   阿檀的手抖了一下,讪讪地又把碗捧起来,硬着头皮,逼着自己又吃了几口。   李氏也在旁边温言说:“我们这乡野之地,没什么好东西,唯有这稻米最香,小娘子多吃些,有了力气,身体好得才快,你不知道,你生病了,你们家大人急得跟……”   秦玄策重重地咳了一声,周围的气氛倏然一沉,连烛光似乎都暗了一下。   李氏马上把嘴巴闭紧了。   吃了点米粥,隔了一柱香工夫,李氏又捧了药汤进来:“小娘子,该吃药了,已经熬好大半天了,在灶膛上温着,这会儿正好入口,来。”   阿檀巍巍颤颤地接过药,小小地啜了一口,整张脸都皱起来了,在那里扭扭捏捏地不肯继续喝了。   李氏见状,问道:“小娘子可是嫌烫?这种祛风驱寒的药,就是要滚烫喝下去才好。”   不是,阿檀摇了摇头,委委屈屈地不敢说话,用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看着秦玄策,又是两眼泪汪汪。   秦玄策每每看到她这矫情模样就恨不得打她一顿,但眼下他只是揉了揉额头,勉强道:“又怎么?说话,不要眼睛瞟来瞟去,看不懂。”   “太苦了。”阿檀病着没力气,即使是抱怨,声音也是细软缠绵,就像屋檐下的燕子在咕咕哝哝,“这药汤这么浓,还有一股焦味,大约是熬过头了,不是我怕苦,是它实实在在太苦,咽不下去。”   秦玄策的脸“刷”的一下又黑了。   李氏好心地劝道:“小娘子可不要娇气,这药是大人亲自熬……”   “闭嘴。”秦玄策断然喝止。   不用李氏再多说一个字,阿檀惊恐万状,双手捧着碗,不怕烫、也不怕苦,一口气咕咕咕喝了下去,一滴不剩,喝完了还要虚弱地道:“这药熬得真好,十分地道,我觉得这一碗喝下去,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,真的,特别好。”   秦玄策不悦地“哼”了一声,将脸别开去。   如此一番,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,乡野清幽,到了晚间,窗下有虫鸣啁唧,远处犬吠一两声。   李氏和她的婆母一起将蔺草席子和被褥等物抱了进来,铺在地下。   那套被褥一色大红,还绣着鸳鸯百合,看过去喜气洋洋。   那婆子殷勤地笑道:“这些是我家大儿年初成亲时候用的东西,平日舍不得,洗干净了收在箱子里,还算新的。”   秦玄策在外行军,从不讲究,幕天席地也睡得,当下只是略颔首而已。   阿檀吓得差点从床上滚下来,结结巴巴地道:“二、二爷今晚在这打、打地铺吗?不可、不可、万万不可。”   秦玄策怒视她:“农家简陋,没有多余的房间,我将就着和你挤挤,你嫌弃什么?”   阿檀一时语塞,睁大了眼睛,看了看李氏和她婆母。   那婆子一时摸不清形势,张口还想说些什么,幸而李氏机灵,拉住婆母,硬着头皮,违心地道:“对、对,我家人口多,也不富余,只能腾出这个房了,还请大人体恤。”   阿檀咳了起来,一边捂住胸口,一边哆哆嗦嗦地想要下床:“我哪里敢嫌弃二爷,我是丫鬟,本就该贴身伺候二爷,二爷您上床睡,我来打地铺。”   秦玄策就坐在旁边,一伸手按住了阿檀的头。   阿檀扑腾了一下,纹丝不动,在他手下,她就如同一只小蚂蚁,爪子动动,还在原地。   “安分点。”秦玄策不耐地道。   阿檀又扑腾了一下,还是纹丝不动,还出了一点汗。   秦玄策神色冷峻,语气不容违逆:“我说什么就是什么,几时轮到你插话,闭嘴,喝了药就去睡。”   他正经严肃起来的时候,气势很是骇人,不怒而威,把阿檀镇住了。   阿檀不敢再啰嗦,唯唯诺诺地又躺了下去。身边杵着一个大男人,害羞得要命,她背过身去,对着墙,紧张地把被子拉得高高的,差不多把头都遮住了,手脚僵硬地团在那里。   但是他的影子高大而浓郁,被烛光映在墙上,十分清晰。阿檀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,偷偷摸摸地看着墙上的影子。   李氏婆媳退了出去。   秦玄策在那里坐了一会儿,抬起了手来。   阿檀屏住了呼吸,额头冒汗。   秦玄策的手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。   阿檀别别扭扭地想着,他是不是又要戳她一下?这可真讨厌。   但是并没有,他把手放下去了。阿檀恍惚又有些失落,却说不出是什么缘故。   又过了一会儿,秦玄策吹熄了蜡烛,也去睡了。   看不到他的影子了,但是他脱衣服的声响悉悉索索的,在静寂的黑暗中格外明显。   阿檀觉得脸更烫了,好像在咕噜咕噜冒着热气,她赶紧把脸捂住了。   就这样忐忑地缩在被窝里,心里乱糟糟的,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。   因为生病,她睡得不是很安稳,仿佛是在半梦半醒着,听见了周围的动静,却懒懒地睁不开眼睛。   好像有人过来,把她头上蒙的被子拉了下来,还掖了一下被角。 奇_书_网 _w_w_w_._q i_s_u_w_a_n_g_._c_o_m   她喝了药,后来开始发汗,滴滴答答,把头发都打湿了,黏在那里,难受得很,她被梦魇压住了,翻来覆去在床上打滚。   好像有人坐在她的床头,给她擦汗,只是动作十分粗鲁,笨手笨脚的,把她嫩嫩的脸颊都搓得生疼,那人一点不温存,还“哼”了一声:“烦人……”   讨厌,他又嫌弃她了,阿檀觉得委屈起来,在梦里小声地啜泣着,嘴里还唧唧咕咕地说了些什么,大约是梦呓,谁也听不清楚。   然后,听见那人在轻轻地叹气了,摸了摸她的头。   到了半夜的时候,因为发了一身汗,她觉得口渴难耐,辗转着醒了过来。天很黑,夜很静,她动了动,发出小虫子一般轻微的声音。   几乎立即听见了秦玄策的声音:“怎么了?”   阿檀的意识还没有完全清晰过来,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:“想喝水。”   “嗯。”秦玄策应了一声,从地上起身,点亮了灯烛,很快披了外衫出去。   有卫兵守在门外值夜,上前恭敬地请大将军示下,少顷,外面的灯亮了起来,有人脚步踢跶地来回走动。   不到片刻,秦玄策又回来了,手里端着一碗水。   他扶着阿檀坐起来,捧着水送到她嘴边,简单地吐出一个字:“喝。”   阿檀觉得她大约还在做梦,恍恍惚惚的不是很真切,他的手稳稳地托着她的肩膀,她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,安静的夜晚,干燥而温暖的松香。   她低下头,就着他的手把水喝了,温热的水滋润了她的咽喉,她喝得太急了,一时呛到,咳了起来。   他放下了碗,轻轻拍她的后背,还低低地说了一句:“笨。”   阿檀咳得越发厉害了,一滴眼泪落了下来。   “呃?”秦玄策僵了一下,马上改口,“好了,别哭,也不算特别笨。”   阿檀含着泪,也不说话,只是摇了摇头。   喝了水,一时无话,熄了灯烛,两个人又各自躺了下去。   阿檀却睡不着了,或许是前头已经睡太多了,她憋了很久还没有一点睡意,忍不住侧过身,望向秦玄策。   月光寂静,从斑驳的窗格间落进来,有一抹淡淡的影子照在他的脸上,他躺在那里,闭着眼睛,他的鼻梁笔直高挺,显得格外锐利。   他是一个严厉又霸道的人,但是……其实,对她有那么一点点儿不一样呢。   大约是由于生病的缘故,阿檀的胸口发烫,还嘭嘭地跳得厉害,她屏住呼吸,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:“二爷……”   那么轻的声音,差不多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,但秦玄策却睁开眼睛,看了过来:“又怎么?”   阿檀突然觉得害羞了,嗫嚅着道:“嗯,没什么,就是叫一下。”   她用被子遮住了半张脸,露出一双妩媚的桃花眼,那其中带着柔软而温存的神情,宛如此间月色、此夜天光,无声地弥漫,将人淹没。   他和她的视线对在一起,她看到他的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,她紧张地眨了眨眼睛。 第31章   沉默了半晌。   他倏然板起了脸, 怒道:“半夜三更不睡觉,你讨打吗?”   阿檀吓了一跳,慌里慌张地转过身去,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捂了起来, 心虚地道:“哦, 睡了,马上睡着了。”   秦玄策生硬地道了一句:“不许闹, 快睡。”, 然后转过了身去。   阿檀撅起了嘴,气鼓鼓地在心里嘀咕着, 这个人……很坏……虽然有那么一点点好……不算太好……大多时候还是坏的……   翻来覆去的,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, 越想越睡不着,眼睛阖上又睁开, 手指扭来扭去,想要转身过去再看他一眼,却不太敢,硬生生地憋着, 汗又出了许多。   生病真是一件难受的事情,平添了许多苦恼呢。   ……   就这样,一会儿想心思,一会儿打盹儿,糊里糊涂的一直到了五更天,外头隐约传来了更夫敲打梆子的声音,“哐哐哐”, 遥远而悠长。   阿檀实在憋不住了, 偷偷地看了看秦玄策, 他前半夜被她折腾得够呛,这会儿完全熟睡了,发出均匀而沉缓的呼吸。   阿檀掀开被子,蹑手蹑脚地下了床,连鞋子都不敢穿,踮着脚,试图向外摸去。   秦玄策就睡在床前面。   阿檀喝了药,热度稍微有点退了,但头还是晕晕沉沉的,走起路来也不太利索,她歪歪扭扭地想要从他脚边绕过去,一不留神,踩着了他的被角。   “谁?”秦玄策出门在外,习惯枕剑而眠,他在梦中受到惊扰,瞬间醒来,睁眼抬身,反手拔剑,一气呵成。   “铮”的一声,雪光掠起,寒意刺破肌肤,刹那间,阿檀的脑子一片空白,惊恐地瞪大了眼睛,直直向前跌去。   秦玄策反应极快,已经发现是阿檀,他疾速撤回,剑势太快,险些收不住,他光顾着回手,顾不上扶住阿檀。   “哎哟”一声,她面朝下,如同乌龟一般,砸到他身上。   头更晕了。   他的胸膛坚硬,那么宽阔而浑厚,她趴在上面,几乎整个人窝在他怀中。他身上的松香一下子浓郁起来,带着烈日暴晒的灼热和干燥,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。   阿檀觉得退下去的热度“刷”的一下又升高了,心跳得快要从嗓子眼蹦达出来了。   她战战兢兢地想要爬起来,但浑身虚弱,撑了半天都撑不起来,也不知道蹭到哪里了,反而累得吭哧吭哧的,只得伏在秦玄策胸口稍微喘一口气。   秦玄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,脑子里轰隆作响,他的胸口坚硬如铁石,却承载不起这么柔软的分量,他绷紧了肌肉,用沙哑的声音愤怒地低吼:“你在做什么!”   “嗯?”阿檀吓坏了,结结巴巴地道:“我、我这起来,对不住,是我笨,二爷别生气。”   看得出她很努力了,肥兔子继续蹭,好不容易稍微离开了一些儿,手一软,“吧唧”一下又砸下来,差点没把秦玄策的心跳都砸停。   秦玄策忍无可忍,低低地骂了一声,捏住阿檀的后衣领,粗鲁地把她提溜了起来,同时翻身坐起,黑着脸,严厉地斥责她:“你怎么就不能安分!又要作甚?”   阿檀被他提着,前面勒得难受,怯怯地捂住了领口,哆哆嗦嗦地道:“嗯,有点不便之事……二爷放手,我自己去去就回。”   秦玄策面色不善,冷冷地瞪着她:“要喝水?”   阿檀红着脸,摇了摇头。   “饿了?“   还是摇头。   秦玄策的眉头皱了起来:“不舒服吗?我去叫大夫过来。”   疯狂摇头。   秦玄策怒道:“这也不是,那也不是,你到底要如何?”   阿檀又羞又急,眼泪都滴了下来,抖着嘴唇,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“嘤嘤嘤”地道:“我要更衣……”   “嗯?”秦玄策怒视她。   “更衣……”她不捂衣领了,捂着脸,“呜呜”地哭了。   “呃?”秦玄策终于明白过来,骤然呆滞住了,手一松,阿檀又像一只小乌龟,“叭嗒”掉到他的腿上。   阿檀气得捶地,一边捶一边哭诉:“分明说了是不便之事,还问、还问……二爷欺负人。”   她气得脑子都糊了,没发现自己捶的是秦玄策的大腿。   她差点捶到了那个地方。   秦玄策的身体起了一阵战栗,酥酥麻麻的感觉从头皮一下窜到脚底,他突然跳了起来,像是被火烧到一样跑了出去。   阿檀被他掀了个仰面朝天,脑袋磕在他的枕头上,更难过了,小乌龟差点翻不过壳子,气得泪汪汪。   她一边努力地翻身,一边在心里唧唧咕咕地抱怨着,翻了半天才翻起来。   过了一会儿,李氏掌着灯烛进来了,她笑着过来扶起阿檀:“哟,这是怎么了,有事情吩咐一声就是,小娘子随我过来,我带您去更衣之处,我们这乡野之地,不太方便呢,委屈您了。”   阿檀羞得头都抬不起来,一声不吭,扶着李氏的手,慢慢地跟着她出去了。   稍后,更衣完毕,李氏又扶着阿檀回来。   门外值夜的卫兵一直守在那里,一个个表情严肃,目不斜视,十分端正。   秦玄策却不在房中。   阿檀走到门边的时候,回头张望了一眼。   这家院子里有棵槐花树,树下站着一个人,身量高大挺直,天光朦胧,他形如山岳上的苍劲青松,凛冽而威严。   隔着月色,他的眼眸比夜更深,看不清其中神情。   突然又想起了方才趴在他怀里的感觉,硬邦邦的,叫人心慌。   阿檀低下头,咬了咬嘴唇,当作什么都没看见,用袖子捂着脸,进去了。   秦玄策站在树下,远远地看着阿檀进屋去了,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。   月落未落,日出未出,光线暧昧而模糊,槐花的影子层层叠叠,和此间夜色混合在一起,恍惚间,什么都无从分辨。   他想着,或许无人看见,不由抬起手,摸了摸自己的胸口,那是她曾经碰触过的地方。   风微凉,但身体却是滚烫的,久久无法冷却,他不敢再进去,就在槐花树下站着,一直到了天亮。   夏日的阳光特别好,就像金子一般撒了满地,风掠过,院子里那一树槐花轻轻摇动,犹如枝头叠了香雪,雪上又沾了白露。   阿檀站在树下,提着一个竹筐子,仰着头。她病才好就闲不住,这样那样地支使着人家干活:“那边、那边,对,就是那里,将开未开的花蕾更好吃,那一大捧正好,快摘下来。”   阳光落在她的脸颊上,肌肤灼灼似雪,眉目明艳如花,笑起来的时候,腮边露出两个小酒窝,甜得要滴出蜜汁。   树上摘花的是个年轻的玄甲军士兵,在战场上是铁血骁勇的汉子,在这里就成了笨拙慌张的少年郎,阿檀的手指哪,他就扑哪,恨不得把满树的花都捧到她面前,还要结结巴巴地献殷勤:“苏娘子稍候,管它开没开,我全部摘下来给你,你慢慢挑,不急。”   阿檀抿着嘴笑:“那不成,树被你薅秃了,主人家要生气的。”   秦玄策从屋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了这情形,他背着手,严厉地道:“尔等作甚?喧哗吵闹,攀墙爬树,大不成体统。”   大将军的周身的气势明显不对,隔着那么大老远,都有一股凛冽的杀气扑面而来。跟在大将军身后的两个亲卫兵朝着树上的同伴拼命使眼色,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。   年轻的士兵吓得从树上直接掉了下来,连滚带爬地爬到秦玄策面前,点头哈腰:“大、大将军,苏娘子要给您做槐花圆子,我、我给您摘花呢。”   “我看你纯粹是太闲。”秦玄策冷冷地道,“去,东向百里巡逻一番,天黑再回来。”   士兵不敢争辩,喏喏地抱头而去。   阿檀看了看手里的竹筐子,才小半筐,不够呢,她有些懊恼:“二爷把人使唤走了,您的花就没着落了。”   她的眼睛转到秦玄策的身后,那里还有两个卫兵:“若不然……”   秦玄策回头看了一眼,目光如剑。   这两个就比刚才那个识趣多了,马上倒退了三步,肃容道:“属下等这就去巡逻,西向百里,天黑再回来。”   马不停蹄地跑了。   另有几个士兵,原本在立在院门口守卫,这时候都不露声色地挪到了门外去,还尽量挪得远一些儿,别叫大将军瞧见。   村长家的大儿子大早上就出去耕田了,只有老村长笑眯眯地蹲在屋檐下抽着水烟。   阿檀左右看看,轻轻地跺了跺脚,娇嗔道:“二爷太凶了,把人都吓跑了,怎么办,谁人替我摘花?”   他不是人吗?秦玄策怒视阿檀。   这个蠢笨婢子还在絮絮叨叨:“和李嫂子说好了,中午要包槐花圆子,麦粉和糖都备好了,这么点花可不够的。”   继续怒视她。   阿檀苦恼地皱起了小眉头,抬头看了看树:“若不然,我自己爬上去摘?”   岂有此理。   秦玄策大步过去,劈手夺下她的竹筐子,纵身一跃,三两下,利落地爬上了书,攀住树枝,大把大把地往筐子里撸。   阿檀怔了一下,用袖子捂住嘴,笑了起来:“二爷,您不成,不会干活,别折枝子……不对、不对,也别摘叶子,我只要花,您慢点,看仔细了。”   他屈尊纡贵替她做事,她还敢嫌弃?秦玄策“哼”了一声,顺手折了花,砸到她头上去。   “可以吃的,您别乱扔,可惜了。”阿檀抱住了头,吃吃地笑着躲闪,花瓣簌簌,落在她的鬓角、沾在她的眉梢,恍然间,似春色如许。   秦玄策倨傲地跨坐在树枝上,居高临下,还要盛气凌人地问她:“我摘的花不好吗?不如前头那个吗?”   阿檀仰着脸,看着秦玄策,却不说话,她的眼睛亮晶晶,含着笑,带着秋水潋滟的妩媚。   如此闹腾了许久,好歹摘了一筐槐花,还要依着阿檀说的,择那将开未开的花蕾,十分烦人。   院子的母鸡咕咕地叫着,踱来踱去。树上一窝麻雀被摘花的人吓跑了,这会儿逃到屋瓦上跳着脚,叽叽喳喳地吵着。连那匹战马嘲风都懒怠了起来,在院子里悠闲地甩着尾巴晒太阳。   微风拂过,乡间岁月静好,浮生偷得几日闲。   阿檀抱了那一筐子花,和李氏婆媳一起去了厨房。   过了半晌,她从厨房的窗口探出头来,娇嫩嫩地唤道:“二爷,今天中午吃槐花圆子,您要几分甜?三分还是五分?”   些许小事,有什么值得好问道的?秦玄策走了过去,目光瞥了一下那农家厨房,挑剔地答了一句:“六分。”   “哎。”阿檀脆生生地应了一声。   厨房里打下手的李氏和她婆母笑道:“我们惯常吃的槐花麦饭和槐花卤子都是咸的,小娘子这个少见,要做甜口的。”   阿檀把洗净的槐花盛在陶甑里,倒入少许盐和大把白糖一起揉搓,一边忙乎一边头也不抬地道:“因为我们家二爷喜欢甜口的呀。”   秦玄策用拳头抵住嘴,咳了一下,他若无其事地倚在厨房门边,露出一幅不经意的神态,却一直看着阿檀。   他身形高硕,气势凌人,在门口那么一杵,连光线都被他遮住了,逼仄的小厨房里骤然觉得气氛都低沉了下来,阿檀早已经习惯了,一点都没觉得异常,李氏婆媳却齐刷刷地出了一头冷汗,不敢停留,寻了个借口,赶紧溜出去了。   阿檀揉好了槐花,放在陶甑腌着,这边把麦粉倒在案上,掺了水,又倒了一些油进去,开始揉面。   她把袖子挽得高高的,露出莲藕一般粉嫩的手臂,开始先是稍微搅棒,待麦粉和水充分混合在一起后,就用上了力气,甚至把脚尖踮了起来,全身的重量压上去,努力搓着面团。   秦玄策看不过眼,走了进来,皱眉道:“病才刚好,大夫不是说了要多加休养,你这么使劲作甚,前几天养的都白养了。”   “不碍事。”阿檀吭哧吭哧地喘着气,咬着嘴唇,“面团揉开了才好吃,我的手艺二爷放心,给您做的吃食绝对不含糊。”   秦玄策面露鄙夷之色,“嗤”了一声:“你,停住。”   阿檀依言停下了手:“怎么了?”   “走开。”   秦玄策不客气地把阿檀赶到边上去,自己站到案前,挽起了袖子,学着阿檀方才的模样开始揉面。   阿檀吓得眼睛都瞪圆了,伸出手去想阻止他:“二、二爷,这、这怎么成?怎么敢劳动您亲自动手,使不得、万万使不得。”   秦玄策在阿檀的手背上拍了一下,严肃地道:“走开,别吵。”   阿檀急忙缩回了手,讪讪地缩到一旁。   大将军力气特别大,那一大坨面团在他手里揉来搓去,一会儿揉成圆的、一会儿搓成扁的,轻松自如。   秦玄策下巴微抬,用眼角瞥了阿檀一眼。   阿檀怔了一下,好像读懂了他的眼神,小心翼翼地道:“呃……二爷好厉害,二爷真能干。”   秦玄策心满意足。   夏日的阳光温暖而耀眼,从外面照进来,这破旧窄小的厨房也变得明亮起来,方寸之间,弥漫着槐花的气息、谷物的味道、还有白糖溶化了,一点甜腻腻的香。   现在轮到阿檀倚在门边,歪着脑袋看着秦玄策,难得看见她这幅神态,快活得像一只小鸟,还十分放肆地使唤他干活:“加点粉,一小把,撒在四边上……再加点水,小半瓢,倒在中间……不对、不对,水太多了,不行,得再加一把粉,还有,粉团太黏了,再加一点油进去。”   秦玄策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,不悦地道:“闭嘴,休得啰嗦。”   阿檀看着、看着,突然咬着嘴唇笑了起来,她扭扭捏捏地蹭到秦玄策身边,小小声地、害羞地道:“二爷,您把头低一点。”   秦玄策不明所以:“又怎么?”   他神色不耐,却如她所言,温顺地低下了头。   “麦粉沾到脸上了。”她的声音宛如江南烟雨中,燕子的呢喃,温存而柔软。   秦玄策还没听懂是什么意思,她已经伸出手,指尖在他的脸颊上蹭了一下。   那是烟雨落下,婉转而缠绵,或者是窗外的阳光拂过,滚烫而热烈。   秦玄策呆滞住了,他望着阿檀,她的眼睛那么美,他似乎看见,她的眼眸里映着他的影子。   但只有惊鸿一瞥,阿檀飞快地缩回了手,捂着脸,“叭嗒叭嗒”地跑走了,头也不敢回,从背后看过去,她的耳朵尖尖红红的,就像嫩嫩的花瓣。   秦玄策僵硬地抬起手,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、又捏了一下,太用力了,疼得“嘶”了一声,他恨恨地斥了一句:“放肆。”   其实,他的嘴角是翘起来的。   ……   那天中午吃了蒸粉圆子,中间裹着糖渍的槐花馅,外面还裹了一层槐花碎屑,清香、软糯、甜蜜,似乎把这五月的阳光和风一起咬在唇齿间。   阿檀端着碗,坐在秦玄策身边一起吃。   如果是往日,她就会唧唧咕咕,殷勤地问这问那:“好吃吗?可要多加糖?可要再添一些?”   但是今日,她全程低着头,一声不吭,耳朵尖尖还是红红的。   中间偶尔的时候,秦玄策看她一眼,还会抓到她的眼波偷偷地瞥过来,相互又匆匆把头扭开。   岂有此理,他为什么要心虚?   秦玄策气恼地这么想着,埋头苦吃,槐花圆子吃了一碗又一碗。   吃到后头,阿檀实在忍不住了,弱弱地劝说:“二爷,膳食八分饱为宜,您今儿吃太多了。”   岂有此理,他自己摘的花、自己揉的面,凭什么不能多吃些?   秦玄策板着脸,他……他放下了碗。   乡间悠闲,用过了午膳,阿檀搬了小凳子,在院子里的槐花树下纳凉。   秦玄策坐在檐下,拭擦着他的剑。   剑锋冰冷,泛着幽幽的寒光,许是淬了太多的鲜血,无需触摸,那煞气便已迫人眉睫。   但秦玄策的手沉稳而有力,他用柔软的鹿皮一寸一寸地摩挲过剑刃,只有在此际,他的眉目温存,如同多情的郎君,凝视他的情人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o m   阿檀巴巴地张望了许久,他的目光也未曾落到她这边。   她有些失落,偷偷地把小凳子挪过去了一点点,像小鸟,把小脑袋探出窝,看了他一下。   他还是未曾注意到。   又挪过去了一点点。   他完全没看见。   阿檀有些自惭形秽,埋在心底的那点子小心思马上烟消云散去了,她嗫嚅着开口:“因为我的缘故,已经耽搁了二爷太多行程,眼下我已经大好了,或者收拾收拾,早则今日、迟则明天,我们就可以动身出发了,二爷意下如何?”   秦玄策的脑子有些乱,借着擦剑来平复自己的情绪,冷不防又听见阿檀在唧唧咕咕的,他的手顿了一下,勉强压抑着思绪,冷淡地道:“巡防军务乃是惯例,本非急事,我自有主张,这事情不需你过问。”   此间大好,多盘桓些时日亦无不可。   秦玄策心绪不宁,心里痒痒的,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,他低着头,用眼角瞥了阿檀一下,更痒了,从心口扩散到全身,上下都燥热起来。   他抬手,擦了擦额头上的汗。   “二爷。”阿檀的脸上突然呈现出惊讶的神色,失声叫道,“您的脸,怎么了?”   怎么了?秦玄策下意识地挠了一下,一阵针刺般的感觉,他忍不住“嘶”了一声。 第32章   他摊开手看了看, 手上生出了小小的红疹子,一下子痒了起来。   阿檀急忙过来,掏出小手绢擦了擦秦玄策的额角:“是太阳太大了吗?您的脸很红。”   秦玄策低低地骂了一声:“该死。”   老村长一家人闻得动静,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:“大人怎么了, 可是贵体有恙, 我们再去叫大夫过来瞧瞧?”   秦玄策皱起了眉头,沉声道:“方才那槐花圆子里, 加了什么东西?”   左右玄甲卫听得此话, “刷”的一下,齐齐拔刀出鞘, 一片寒光, 指向村长。   那一家大小吓得“噗通噗通”全跪下了, 哆哆嗦嗦地道:“小的们哪里有胆子下毒谋害大人,小的也是吃一样的东西, 就是普通的粉面糖油,那槐花是大人亲手采摘的,没有半分不妥,求大人明鉴。”   秦玄策冷冷地问道:“粉是什么粉?油是什么油?”   老村长战战兢兢:“粉就是普通的麦粉, 我们自家打的麦粒、磨的粉,油是杏仁油,这时节的新鲜杏仁,前几天新榨的油……”   “好了,别说了。”秦玄策恼火地打算了村长的话。   阿檀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了,原来当日长青和她说过的秦玄策吃不得杏仁,竟然真的这般灵验, 真真是个精贵人儿。   就这一转眼的工夫, 秦玄策的脸上和手上已经红了一大片, 越来越痒,他粗鲁地蹭了几下。   阿檀一时情急,抓住了秦玄策的手腕:“您别乱抓挠,小心抓破了。”   隔着袖子,她的手软软的,叫秦玄策觉得更痒了,简直难以忍耐。   秦玄策的目光落到阿檀的手上,矜持地哼了一声。   阿檀急急撒开手,退后了一步,不自在地转过脸,对村长道:“我家二爷吃不得杏仁,这是吃食犯冲了,老丈快去把大夫叫过来吧。”   “是、是。”村长如释重负,连滚带爬地去了。   不多时,那个老得走不动路的大夫又被叫了过来,眯着昏花的老眼,仔细察看了秦玄策身上的情形。   没什么好说的,就是杏仁油引发了疹子,这种情形虽然罕见,但也不是没听说过,好在秦玄策体格健壮,应该没什么大碍。老大夫十分淡定,佝偻着腰,慢吞吞的,开了方子,叫人抓了一大堆草药来,有内服的、还有外用的。   一阵忙乱过后,村长家的给熬好了那一堆草药,先给秦玄策喝了一碗浓浓的汤汁,再诚惶诚恐地请他去沐浴药汤。   乡野之地,没什么讲究,就是在院子的后面搭了个幕天的棚子,扯了两块帘子,虚虚地掩着,权且做个沐浴之所。   秦玄策进去。   不一会儿,哗啦哗啦的水声就传了出来,阿檀听得面红耳赤的,小脚尖蹭蹭蹭,偷偷地蹭得远一些。   天气有点热,她擦了擦汗。   不一会儿,秦玄策严肃的声音传了出来:“阿檀,过来。”   阿檀猝不及防,吓傻了,她指了指自己,用惊恐的目光四下张望,试图求援。   村长一家抱着头,缩在角落里不敢吭声,一群玄甲军武士目光灼灼地盯着她,差点没把她盯住一个洞来。   “我叫你过来,没听见吗?”秦玄策的声音提高了一点,听过去有些不耐了。   阿檀无奈,拖拖拉拉地走了过去,掀开了一点帘子,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。   嘶,她差点没一头撞到门上。   夏日的阳光绚烂而热烈,金灿灿的,秦玄策的背部正对着阿檀,年轻而健康的男人,小麦色的肌肤富含光泽,如同这阳光般耀眼,结实而流畅的线条从上而下,没有一丝赘余,形体高硕,宽阔的肩膀、厚实的背部,腰部收窄,刚硬有力,浑然完美,再往下……   前一次在晋国公府的浴室里,雾气蒙蒙的看不太真切,这一次,可是真真切切,连他后背上细微的旧伤痕都看得清清楚楚,粗旷,英武,蓬勃的雄性气息扑面而来,几乎把阿檀当场拍扁。   阿檀腿都软了,迈不进去,虚弱地捂住胸口,直喘气:“二、二爷,您站好,千万、千万别转过来。”   秦玄策扭头怒道:“你这不正经的婢子,脑袋瓜子里面想什么乱七八糟的,我后背够不着,你给我擦洗一下,眼睛收好,不要乱看,快点,过来干活。”   农家简陋,没有大的浴桶,只有两个盆子里盛着水,往身上拭擦。   阿檀硬着头皮,“哦”了一声,磨磨蹭蹭地挪了进去。   夏日的天气炎热,棚子里的药汤熏着,阿檀觉得小心肝怦怦直跳,好似衣服把胸口捂得太紧,让她气都喘不均匀了,她又要晕过去了,不由把领口拉开了一点,深深吸气、再吸气。   秦玄策随手扔过来一条布巾,粗声粗气地道:“后面,快点。”   阿檀颤颤抖抖的,用布巾沾了水,吭哧吭哧地给秦玄策擦背。   他生得那么高,她要努力地踮起脚尖才能擦到,他还生得那么大只,她可辛苦了,这里搓搓、那里搓搓,入目都是他健美的躯体,强劲、富有韧性,她觉得眼前直冒金星,看什么都是花的,真要命。   慢慢地往下擦,在脊椎骨下面的部位,阿檀更慌了,手都发抖,一不小心,碰到了一处。   秦玄策闷哼了一声,好似有火花沿着脊椎窜了上来,他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,绷紧了肌肉。   阿檀吓了一跳,倒退了两步,结结巴巴地道:“我不是故意的,二爷身上到处到是疹子,要一一擦洗过去,我很用心的。”   越描越黑。   秦玄策的声音有点沙哑,低低地呵斥道:“闭嘴。”   阿檀心虚地低下头。   那个角度,却正好看到了不该看的位置。   她的脑袋嗡嗡作响,好像有一百只蜜蜂绕着她飞来飞去的,把她绕得迷糊了,她不期然地转过一个怪异的念头,好像……挺翘的……   秦玄策见阿檀半晌没动静,回头看了一眼,只见她脸蛋红扑扑的,一脸茫然的神情,直直地盯着某处。   他满心恼怒,却又在恼怒中生出一丝丝得意,板起脸,凶巴巴地道:“你在看什么?”   阿檀被惊醒过来,脸上烫得咕噜咕噜地冒泡泡,她惊慌失措,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些,连连摆手:“我没看,什么都没看……”   好了,再低头,视线继续往下,是他的大腿,肌理劲道,每一寸都蕴含着强硬的力度,特别长、也特别直。   阿檀的身体晃了两下,手里的布巾“叭嗒”掉在了地上。   “没看?还没看?你看得都发呆了。”秦玄策倨傲地抬起下颌。   阿檀终于忍不住,“嘤”的哭了,捂着脸,夺门而逃,慌乱之下,路都没看清楚,“哐当”一声,撞到了门框上。   “笨。”秦玄策又气又笑,转身过来,上前几步,想要扶住她。   阿檀却像受了惊的兔子一样,抱着头,窜了出去。   秦玄策浑身精赤,终究不敢再追。   只听得外面一阵惊呼:“苏娘子、苏娘子,你怎么了,来人啊,苏娘子晕过去了,快叫大夫再来一下。”   秦玄策以手扶额,嘴角又情不自禁地翘了起来。   ……   总之,这日的午后,就是一片兵荒马乱。   阿檀醒了之后,躲到槐花树下去了,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,恨不得谁都不要看她。   秦玄策沐浴过药汤,疹子开始消褪下去了,但似乎身体还是痒痒的。   他端着冷峻的神情坐在那里,仿佛威严又正经的模样。   阿檀躲了一会儿,心中不安,从槐花树后探出一个小脑袋,偷偷地看他。   正好他的眼睛望了过来。   两下视线接触,逮了个正着,她羞红了脸,又缩了回去。   秦玄策觉得更痒了。要不要把她抓过来,叫她挠挠胳膊、捏捏肩膀什么的?   他正严肃地思量着这个问题,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,紧接着有士兵在外面呼喊。   秦玄策脸色一沉,马上收拾心绪,站了起来,握紧手中长剑。   战马嘲风倏然仰头,发出“咴咴”长鸣,院子里的黄狗大声地吠叫了起来。   早上那两个西向巡逻的士兵直接策马到了院门口,跳了下来,带着一个商旅模样的男子,匆匆跑了进来,气喘吁吁地道:“大将军,前方有变。”   他指了指那商旅:“我们在此处西向三十里的官道上遇到了一队行商,原本在凉州一带做买卖,听说突厥人打过来了,他们全部跑回来了。”   从南边往北边行商的人,携带的往往是江南的丝缎、瓷器、茶叶等精细物件,转手买了,再从北边带回牛羊马匹等物,运回中原之地贩卖,但这个商队从北方归来,队伍中却不见牛羊马匹的影子,而且神色惊惶,一路逃窜,士兵见状蹊跷,便拦下问了个究竟。   被带回来的人是商队的头领,一个富态的中年男人,此时衣裳狼狈,他不知道秦玄策是何身份,苦着脸道:“大人,东突厥的蛮子打过来了,安北降了,只剩龟林和庐州两府尚在抵挡,凉州的城门都关了,刺史严大人叫我们这些外人赶紧走,这里离凉州近,也不安全,我们得跑到定州再做打算。”   这消息犹如惊雷一般,饶是秦玄策沉稳如山,也不禁勃然色变:“安北降了?阿史那摩胆敢如此!”   突厥原有东西二部,早前宿怨深重,争斗不休,西突厥势弱,转而投入大周寻求庇护,周天子将其部落安置于安北,用以牵制东突厥。这十几年来,西突厥对朝廷恭敬顺从,首领阿史那摩率部为大周朝廷戎守边境,更是忠心耿耿的做派。   五年前,回纥犯边,原先的安北大都护将军战死,高宣帝遂命阿史那摩接任大都护一职,谁知竟有今日之变。   事已至此,多说无益,秦玄策略一沉吟,肃容道:“龟林和庐州守不住,传令,即刻出发,前往凉州。”   村长一家人都十分惊恐,李氏婆媳抱着瑟瑟发抖,老村长不停地叹气:“又要打起来了吗?才安生了没几年,这可如何是好?”   秦玄策沉声道:“老丈勿忧,且去安抚村民,田间照常耕作,若有异动,不妨往山林暂避,此为吾大周国土,吾辈尚在,头可断、血可流,不可令胡马踏入关山半步。”   村长犹自不安,战战兢兢地问道:“敢问这位大人名讳?”   “吾名秦玄策。”秦玄策简单地应了一句。   村长一家及那商队的头领皆大惊,齐齐跪伏于地:“原来是大将军到此,大将军若在,草民等可以安心矣。”   阿檀终于不躲在树后面了,她蹭了过来,小脸煞白煞白的,哆哆嗦嗦地开口道:“家国大事当前,二爷身负重责,我却是个累赘,您还是先把我扔在这儿吧,待到您凯旋之日,记得回头来找我一下。”   前头不知道是谁哭哭唧唧的,就怕把秦玄策把她扔掉,这会儿却硬气起来,真叫人稀罕。   但是,这兵荒马乱的局势,如阿檀这般倾国绝色的弱女子,若真把她扔了,也不知道回头还能不能找得到,想起来就麻烦得很。   秦玄策不假思索,伸手在阿檀头上敲了一下,怒道:“蠢笨婢子,休得啰嗦,走了。”   这一下敲得真重,阿檀的小泪花都快喷出来了,她抱紧了头,不敢再吱声。   三千玄甲军迅速整装列队,弃了马车和若干辎重,秦玄策与阿檀同骑一匹战马,向凉州方向奔去。   风骤然大了起来。   残阳将尽,斜晖如烟,长风从旷野呼啸而来,带着远方的黄沙,扑打着凉州的城墙,发出呜咽的声响。   凉州城为北方要塞,下辖武威、酒泉、金城等十郡,曾为前朝古都,内达中原,外通西域,为茶马丝绸必经之道,富庶不逊于江南,正因如此,外敌每每来犯,必争此地。   凉州城门紧闭,城墙斑驳,不知多少代将士的血撒在上面,如今已经变成干涸的黑色,城楼上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,翻飞的战旗下,露出箭矢的寒光,士兵们蓄势以待,刀出了鞘,箭上了弦,紧张地等待着。   凉州刺史严兆恭听得斥候来报,登上城楼眺望,看清了远方那一列人马的旗帜后,欣喜若狂,连滚带爬地下了城楼,亲自开了城门,策马出迎。   数千骑兵奔驰而来,马蹄震震,铁甲铿锵,凶煞之气凛然惊人,当先一骑将领,骁悍英武,皎皎若烈日,持一柄长.枪,隐有风雷之势、又有山岳之姿。   除了秦玄策还有谁。   只是大将军身后还坐了一个女子,双手抱着他的腰,脸埋得低低的,娇娇小小的一团,不知是何身份,与这铿锵之势显得格格不入。   但这种情形下,根本无人在意这些旁枝末节。   严兆恭狂奔而来,还未到跟前,就大声呼喊:“大将军,您居然到了,这些日子您去了哪里,叫我们好找。”   秦玄策沉稳地回道:“本待去安北,听闻情形有变,就直接到你这来了。”   严兆恭迎上秦玄策,兜马回转,和秦玄策并驱而行,两方皆未停马,汇合之后就直奔城门而去。   严兆恭骑在马上,不住眼地打量秦玄策,一幅热泪盈眶的神情。   秦玄策看了严兆恭一眼,有些诧异:“老严,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,冷静些,不要如此失态。”   严氏乃凉州首屈一指的世家豪族,蒙朝廷恩准,严兆恭的祖父、父亲及他本人前后皆任凉州刺史。五年前凉州之战,严兆恭更是和老晋国公父子三人都并肩作战过,用命打下来的交情。   此时他扭头,飞快地用袖子擦了一把脸,转过来才道:“阿史那摩反了,先前听说您往安北去,这蛮子在燕岭设了重兵埋伏,意图将您坑杀,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,急得跟什么似的,偏偏您中途又失了踪迹,我还以为……”   燕岭为安北西面的关隘,地势险峻,最宜伏击,更是进入安北都护府的唯一通道,按理说,半个月前秦玄策就该到达此处,但他却晚了许久。   秦玄策听了严兆恭的话,不禁微微一窒,旋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镇定自若地道:“幸而同行中有贵人,途中耽搁了些时日,助我避开此劫数,此乃天公定数,魑魅魍魉之辈不足为患。”   严兆恭这才放心,唏嘘道:“我就知道,大将军的命比谁都硬,没这么容易撂倒。”   凉州城门打开,迎了秦玄策一行人进去,马上又紧紧地关闭上了。   城中戒备森严,运送器械和粮草的车辆来来往往,士兵们在各处巡逻着,街上的商铺都关了门面,一派紧张气氛。   秦玄策轻车熟路地朝刺史府方向去,路上就开始问话:“如今是何情形,你说与我听。”   严兆恭皱眉:“不太好,瀚海可汗不知用什么说动了阿史那摩,如今东西突厥联手起来,龟林都督刘锡江战死,庐州孤掌难鸣,都督薛迟重伤败退,带着残部投奔我这里,此刻敌军距离此处不过二百多里,四日内必然兵临城下,我已经命人加急上报长安,但这一来一回,若等朝廷的援军到这里,凉州也凉得差不多了。”   秦玄策马上听出了症结,打断了严兆恭的话:“突厥到底有多少人马?”   严兆恭苦着脸,伸出四个手指在秦玄策面前晃了晃。   四十万敌军,更甚当年回纥,而凉州府常备军马十五万而已。   秦玄策面色沉静如水,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,果断地道:“全城兵马交由我调度,区区四十万,吾等岂无一战之力,老严,把腰杆子挺起来,别给我丢人。”   说到兵马调度之权,严兆恭的眉头打了个结,他看了看左右,凑过来,压低了声音,对秦玄策道:“大将军来得正好,您得替我做主,把魏王给弹压下去,可不能由着他胡来。”   秦玄策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物,他眉头微微一皱:“魏王怎么到了这里?他碍事吗?”   凉州地处边塞,民风彪悍,严兆恭以刺史之尊,与市井庶民相类,想到气愤处,张口就骂:“都怪薛迟那蠢才,过来的时候,把魏王给捎带上了,可把我坑惨了,突厥人还没来,那位殿下就吓得跟鹌鹑似的,只会抖,这几天叫嚷着要放弃凉州,命我将城中军马撤到定州去,简直放屁!”   秦玄策身后还带着一个人,他咳了一下,一脸肃容:“污言秽语,不成体统,老严,说话斯文点。”   秦玄策在行军打仗的时候,行事做派比山匪还粗鲁,这会儿却清高起来,还能义正严词地训斥严兆恭,把严兆恭说得一愣一愣的,尴尬地抓了抓头。   说话间,已经到了刺史府,众人下马。   刺史府的奴仆出来,秦玄策百忙中抽空吩咐了一句,叫人把阿檀先带下去了,幸而,此时兵荒马乱,纵是人间殊色,也没人多看一眼。   一个样貌魁梧的武将早已在府门恭候多时,他的脑袋和胳膊上都绕着厚厚的绷带,脸色灰败,见了秦玄策,一瘸一拐地上前,推开旁边搀扶的亲随,“噗通”跪下。   “末将无能,丢了庐州,请大将军降罪。”   庐州都督薛迟外表粗矿,却是个精明能干的人,在阿史那摩异动初始,最早察觉不对,应变及时,把魏王从阿史那摩手里抢了回来,为此损兵折将无数,自忖不能再和突厥人正面硬抗,只得仓促退出庐州,因此见了秦玄策,倍感羞愧,俯首请罪而已。   秦玄策并未多加苛责,只是略一颔首,简单地道:“起来。”   薛迟一脸羞愧,起身跟在了秦玄策身后。   魏王此时正好出来,看见这般情形,心中不是滋味,上前勉强笑道:“薛大人义勇双全,于重重敌军之中将本王救出,是一桩大功,待本王回京,定会向父皇禀明,你无需担忧。”   秦玄策目不斜视,谁都没搭理,径直入了正堂,在上首大马金刀地坐下了,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视了一圈。   满堂皆静,连魏王都出了一身冷汗,在心中暗恨秦玄策不恭。凉州地方属官并军中诸将领皆在,个个垂首俯身,噤若寒蝉。   秦玄策点了点头,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两下,安静的厅堂里响起“笃、笃”两声,显得有些突兀。   他的声音平静而缓慢,却充满了不容违逆的威严:“眼下大敌当前,情势毋须多言,我为兵马大元帅,职权尤在严大人之上,适才已与严大人明言,即刻起,城中兵马庶务悉数归我统领,诸位,可有异议?”   众人皆拱手:“但听大将军吩咐!”   唯有魏王忍不住道:“大将军可否听本王一言?”   秦玄策的目光转了过来,冰冷而锐利:“说。”   一霎那,煞气迫人眉睫。   魏王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,立即有亲兵围了上来,护在他的左右,他这才定了定心神,正色道:“眼下敌众我寡,差距悬殊,与突厥人正面对阵显非明智之举,依本王愚见,不若吾等暂移至定州,两处兵马联合,可固守定州,待朝廷援军到来后,再一举夺回凉州和安北,不必逞一时意气,迎敌军正面锋芒。”   秦玄策未置可否,转向严兆恭:“你的意思呢?”   “大将军当知严某。”严兆恭一脸肃容,厉声道,“严某世居凉州,此间百姓皆吾父老,当年回纥来犯,吾父七十高龄,亦亲登城楼迎战,吾儿孙辈,岂能坠先人之志,吾誓与凉州共存亡,不容异议。”   魏王少年意气,未尝没有凌云之志,此次北巡,就是想在高宣帝面前彰显他的武略之能,但万万没想到,居然会真的撞上大敌来犯。他生来富贵安逸,何曾历经过这等生死大局,事到临头,再多的雄心壮志也抵不过求生之念。   只恨严兆恭迂腐不知变通,处处与他作对,当此众人面,魏王更是恼羞成怒:“汝安知,凉州乃大周疆域,而非你严氏属地,你出此言,私欲昭然,全不顾大局,其心可诛!”   “老子捶死你!”严兆恭咆哮着,冲上来就要对魏王饱以老拳。   左右急忙围上来劝架,这几天屡屡上演这等场面,魏王第一天被严兆恭打了以后,到哪里都随身带着一大群亲兵,以防不测。   两边的卫兵推搡在一起,魏王脸色铁青,勃然怒道:“严兆恭,你区区一个刺史,胆敢对本王如此放肆,原来是在此地称霸已久,目无朝廷、目无尊上、公然大逆不道。待此间事了,本王定要上奏父皇,治你死罪!”   一阵鸡飞狗跳。   秦玄策猛地一脚踢翻了桌案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巨响。   周围一怵,骤然静了下来。 第33章   秦玄策一脚踏在翻倒的桌案上, 身体往后一靠,看似恣意慵懒,却带着一股霸道的狂妄,他望着下首众人, 慢慢地道:“按我军中律, 不服号令者、斩,扰乱军心者、斩, 临阵脱逃者、斩, 尔等可听清楚了?”   众人怵然,齐齐俯身应诺。   秦玄策的眼睛微微眯起, 冷漠地望着魏王:“魏王殿下, 你可听清楚了?”   那是历经百战黄沙而来的煞气, 凶残、刚烈、不带一丝情绪,被他那样望着, 就如同被猛兽踩在脚下,重重威严,叫人几乎透不过气来。   魏王在亲兵的重重防护之下,还是忍不住“刷”地出了一袭冷汗, 后背都湿了。要说的话在嘴边打了几个转,最终还是咽了下去,他又后退了一步,忍着屈辱,低声道:“是。”   秦玄策的身量原本就格外高大威猛,异于常人,那套玄黑色的铠甲覆盖上他的身体, 更显得如山如岳, 巍峨不可撼动。   玄黑色的铠甲厚重而坚硬, 肩膀上的饕餮凶兽仰首朝天,似要择人而噬,山文甲片重重扣合时,发出金石铿锵之声,清脆而冰冷。   阿檀最后替他束上腰间革带的时候,手有些颤抖,半天没系上。   秦玄策不禁想起和她初见时的情形,看来这婢子只会解腰带、不会系腰带。   他眼中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意:“我自己来。”   秦玄策抬手去摸腰带,却碰到了阿檀的指尖。   她飞快地缩回了手,她的指尖比铠甲更冰冷。   秦玄策沉默了片刻,若无其事地问道:“怎么,害怕吗?”   房间外面传来战马的嘶鸣、士兵们急促奔跑的脚步声、还有呼喝的号令声,隐隐约约,凌乱而破碎。   阿檀点了点头,抬起脸看了秦玄策一眼,犹豫了一下,又摇了摇头。   “二爷这回是要去做什么?是很危险的事情吗?您几时才能回来?”她忍不住,软软怯怯地问道。   女人就是很啰嗦,唧唧咕咕,问这问那,烦人的很。   但是,她的眼眸似桃花沾了露水,湿漉漉的,似乎她自己也没发觉,那是人间四月春色留下的痕迹,依恋而缠绵。   动不动就泪汪汪,真是个矫情的婢子,但是,这世界上似乎并没有什么男人能够拒绝她。   秦玄策头疼得很,勉强耐下性子说予她听:“前方传来军报,反贼阿史那摩这次打了前锋,而我刚到凉州,他们尚未知晓,我打算趁这个时机,率部赶往百里外的武胜关伏击阿史那摩,以其人之道,还治其人之身,斩杀此獠,挫敌士气。”   阿檀听得小脸煞白煞白的,哆哆嗦嗦的好似快要晕过去的样子:“他们说,突厥人来了许多许多,乌压压的一片,能把人压死。我们就守着凉州城不好吗,为何还要出去冒这个风险?”   秦玄策穿着玄铁铠甲,没有袖子或者衣襟让她可以拉,她心里急,用手指头勾住了他的剑穗子,抓着不放,苦苦地哀求他:“二爷,您能不去吗?”   秦玄策的剑是他的命,从来不许旁人碰触,但今日却意外地多了几分纵容,甚至低低地笑了一下:“怕什么?怕我回不来吗?”   “啊?”阿檀先是怔了一下,旋即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兔子一样跳了起来,气鼓鼓地道,“呸呸呸!胡说!乱说!瞎说!”   她生气了,眼眸里的水光愈发浓郁起来,眼角都红了,她抽了抽鼻子,瞪了秦玄策一眼,转身对着门外,双手合十,虚空拜了拜,虔诚地念叨:“菩萨在上,一定要庇佑二爷平安归来,信女愿减寿十……”   “闭嘴!”秦玄策倏然伸手在阿檀头上敲了一下,把她后面的话硬生生地打断了。   “哎呦。”那一下打得太重了,阿檀眼泪愈发喷涌而出,带着哭腔道,“二爷您又欺负人。”   秦玄策怒道:“不要口无遮挡的,再让我听到你胡乱许愿,先打你一顿。”   阿檀可太委屈了,抱着头,抽抽搭搭地道:“我担心您,可我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求菩萨保佑,二爷不领情就算了,还要打我,好没道理。”   “铮”的一声,秦玄策拔出了他的剑,此剑名为“睚眦”,剑上染着终年不褪的血痕,他屈指在剑锋上一弹,“睚眦”倏然发出剑鸣之音,铿锵清越,宛如龙吟。   寒光凛冽,煞气迫人。阿檀情不自禁倒退了两步。   秦玄策倨傲地道:“我生平不信神佛,只信手中这把剑,我剑下亡魂无数,诸天神佛不喜我,黄泉鬼刹亦惧我,未必会这么快来收我,你瞎担心什么?”   阿檀哀怨地道:“您既不信神佛,让我许愿几句又何妨,您真是不讲理。”   秦玄策还剑入鞘,专横地道:“我说什么就是什么,不许顶嘴。”   大将军还是那么凶巴巴的,和平常一般无二。   阿檀的手指头绞在一起,搓来搓去,小脚尖蹭来蹭去,显然不安极了,但她不敢多劝说,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秦玄策,就像要被人抛弃的小雏鸟,头上的毛毛都蔫了。   外面传来属下低声的问询:“大将军,吾等已整装完毕,请大将军示下。”   秦玄策差不多该出发了,但他想起阿檀素来贪玩,三番五次寻着各种借口出门,又觉得很不放心,当下板着脸吩咐道:“我不在的时候,你,老老实实在府里呆着,大门不许出、二门不许迈,哪里都不许去,记住了吗?”   阿檀含着泪,乖乖地点头。   秦玄策大步出去了。   严兆恭领着凉州属官候在刺史府的大门外,见了秦玄策出来,恭敬地退后两步,让出道来。   后面是三千玄甲军,身披铁甲,牵着战马,列成黑压压的方阵,长戈如林,尖刃上闪着寒光。   秦玄策上马,睥睨四顾,他的神情冷漠,风吹过,银枪上的红缨微微拂动,带着一股不经意的飞扬与狂傲。   严兆恭俯身长揖,沉声道:“愿大将军马到成功。”   众属官亦躬身拜下,齐齐道:“愿大将军马到成功。”   伏击阿史那摩一策,是秦玄策自己提出的,众人皆知此乃兵行诡招,其实凶险万分,若秦玄策有失,则凉州更是危殆。但如今形势下,也容不得他们多加思量了,这个时候,每个人心头都沉甸甸的。   但此间却有一人与众不同,秦玄策骑在马上,看得特别清楚。   阿檀不知道何时跟了出来,她爱扒门缝的毛病总是改不了,怯生生躲在门后边,露出半张脸,偷偷地望着秦玄策。   她的眼神那么柔软,那么缠绵,无声的凝望,恰似一泓春水,令人沉沦,但凡不是铁石心肠的人,看见那双眼睛,就会忘记一切。   但秦玄策的心偏偏比铁石还硬,他面无表情,朝她勾了勾手指。   阿檀怔了一下,看了看左右,没有其他人,确实是在叫她。她扭扭捏捏地从门后出来,“哒哒哒”地跑到秦玄策的马前,抬起头,小小声地唤了一句:“二爷。”   秦玄策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檀,严厉地道:“大门不许出、二门不许迈,哪里都不许去,刚刚才说的,你当作耳边风吗?”   阿檀万万想不到他要说的是这个,她吓得眼睛都睁圆了,睫毛上还带着泪珠,抖啊抖的,嗫嚅道:“没有……不是……”   秦玄策轻轻地“哼”了一声,伸手过来。   阿檀以为他又要敲她,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,“嘤”了一声。   手掌落下,在她的头顶轻轻地摸过。   似乎是炙热而温柔的触感,但阿檀分辨不清楚,因为他只是碰了一下,如同蜻蜓沾水,一触即离,又让她疑心是错觉。   但他的声音却是清晰的,刚硬而坚决:“等我回来。”   他在战马上倨傲地挺直了身体,略一抬手。   一声战鼓响,三千玄甲军齐齐翻身上马,战马仰首发出长长的嘶鸣,锦旗飞扬,轰轰隆隆,风雷卷起,奔涌而去。   阿檀呆呆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,半晌,抬起手,摸了摸自己的头。   不知道为什么红了脸。   天气不太好,乌云沉沉的地压在凉州城上方,带着厚重的阴影,已经连着两天没见到太阳了。雨要下不下的,一丝风都没有,城楼上的战旗低垂,凝重而压抑。   城楼上的士兵明显增多了,一个个握紧了手里的刀与剑。民夫们来来回回,不停地将箭石搬上来,堆在箭楼和弩台上,各处显得拥挤而凌乱。   薛迟手上的绷带已经拆了,但举止还有点不太利索,他,堂堂都督、偌大的一个魁梧汉子,蹲在弩台的阴影下,两只手拿着一张煎饼,默不作声地啃着。   严兆恭在城楼上焦躁地来回踱着步子,每踱一圈,就停下来骂一下薛迟:“吃吃吃、你还有心思吃?”,或者是,“快走开,这么大个子杵在这里,简直碍事。”   薛迟理亏,忍气吞声,默默地往边上挪了挪,继续啃他的煎饼。   没有阳光,城楼上却愈发燥热起来,好似捂在一个巨大的罩子下面,让人喘不过气来。   严兆恭踱了半天,脚都酸了,总算消停下来,抹了一把汗,恨恨地道:“这鬼天气,怎么不痛快地来场雨,简直要命。”   就在此时,了望塔上的士兵大声呼喊了起来:“大人、严大人,有人朝这边过来了。”   严兆恭马上奔到城楼边,扒拉着往远处看:“哪里?”   连薛迟都跳了起来,一起凑过来:“哪里?”   天与地交接处扬起了尘烟,出现了一大簇黑点,朝凉州城奔驰而来。   城楼上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,一个个把眼睛瞪得大大的。   隔了片刻,了望台上的士兵惊喜地叫了起来:“是大将军!大将军回来了!”   严兆恭长长地松了一口气。   薛迟把剩下的煎饼一股脑儿塞到嘴里,默不作声,一瘸一拐地下去开城门。   秦玄策率领玄甲军归来,他的铠甲上沾满了血和黄沙,干涸成斑驳的黑色,刺鼻的铁锈味扑鼻而来。   人和马都已经精疲力竭,挟带着一路尘烟,刚刚踏入城门,几匹战马吐着白沫倒下,马上的骑士滚落下来,趴在地上,连动都不能动。   周围的士兵急忙奔过去,将人抬了下去。   严兆恭和薛迟跑着迎了上去:“大将军无恙否?”   秦玄策从马上跳了下来,顺手将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扔了过来,冷静而急促地道:“敌军稍后就到,闭紧城门,加强防守,准备应战。”   严兆恭眼疾手快,接住了抛过来的事物,定睛一看,竟是一个头颅,死者怒目圆睁,须发皆张,断口处参差不齐,好似被人生生地扯断似的,一片血肉模糊。   这个头,薛迟是认得的,他脱口而出:“阿史那摩!”   严兆恭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喜悦之情,他反而差点落泪,抱着那个头,“噗通”一下,跪倒在秦玄策的面前,颤声道:“下官无能,无颜面见大将军。”   秦玄策心里一咯噔,沉声道: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   严兆恭的脸涨得又黑又红,愤恨地道:“魏王持天子手谕,强行征调了城中泰半兵力,两日前出城奔赴定州去了。”   他突然伏地痛哭失声:“我没用,我拦不住他,我对不住城中百姓,对不住严家的列祖列宗,我该死啊!”   秦玄策来回千里奔波,已经三天不曾阖眼,此时恍惚有点眩晕的感觉,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难耐地闭上眼睛。   周围的士兵来回奔跑忙碌着,战马不耐地刨着蹄子,发出“咴咴”的鸣叫,城门不远处,百姓们聚集在一起,不知做些什么,吵吵嚷嚷的。   一片喧哗中,严兆恭的哭声依旧显得刺耳呕哑,十分难听。   秦玄策生平最恨人哭哭啼啼,对阿檀他还能忍,对严兆恭这样的粗鲁男人,他没什么好忍的,他马上睁开了眼睛,一脚踢了过去,怒道:“闭嘴,吵死了,起来说话。”   严兆恭被踢得一屁股坐在地上,他疼得一呲牙,倒是不哭了,狼狈地爬了起来,道:“大将军虽斩杀阿史那摩,但无济于事,如今凉州空虚,人马不足八万,败局已定,此乃天意,非人力所能挽,下官不敢拖累大将军,还是如魏王所言,请大将军至速至定州汇合,待朝廷援军到后,再做图谋。”   秦玄策戴着龙鳞重环纹的虎面头盔,盔沿低低地压在眉梢上,投下一片浓郁的阴影,他的脸上沾着斑驳的血迹,表情模糊不清,他的声音淡漠,也听不出喜怒:“你呢?”   严兆恭摇了摇头:“我家园在此,城中百姓皆为亲族乡邻,我身为凉州刺史,万万不能背离,愿率城中守军以死尽忠。”   秦玄策的目光又落到薛迟身上:“那你呢?”   薛迟的伤还没好,在随从的搀扶下慢吞吞地爬起来,一脸愧色:“此事说来原是末将造孽,不该将魏王带来此处,如今追悔莫及,末将已经弃了庐州,若再弃凉州,只怕将来要遭天下人耻笑,愿死守凉州,与严大人共进退。”   三千玄甲军如今只余两千,他们沉默地守在秦玄策的身后。   秦玄策不说话,他忽然闻到了一种味道,米面煎烤的味道,还带着一点淡淡的甜,这是一种食物的焦香,从空气里传来,若无若无,却勾人得很。   秦玄策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,他抬起头,左右寻觅了一下,很快锁住了方向:“那边,在做什么?”   那里围着大堆人,互相推搡着,歪歪扭扭地排成一条长龙队,一个个踮着脚张望着前面,隐约还听得人在嚷嚷:“那个,你没登记名册,不算数,走开走开,没你的份儿,别想占便宜。”   严兆恭变得有些尴尬起来,他抓了抓头:“呃,那个,城中兵力不足,我临时征集百姓入伍,那边是个征募点。”   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:“百姓心系家园,同仇敌忾,十分踊跃,来的人有点多。”   秦玄策把牵马的缰绳扔给旁边的士兵,大步地朝那边走去。   越到近处,香气越明显,又酥又甜,闻着那味道,几乎可以想象面饼在酥油里煎成金黄的模样,奶酪抹上去,溶化在锅里,还有芝麻或者松子撒在上面,沾了白糖,直勾人肚肠。   秦玄策一袭战甲,满身血污,严兆恭在身后恭敬跟随,众人被那种凶煞的气势所震慑,瞬间安静了下来,不自觉地让开了一条道。   那里搭了一个木棚子,棚子下面支着锅灶,锅里煎着面饼,酥油欢快地“滋滋”作响,冒着热腾腾的烟气,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变得香甜起来。   站在棚子下面做煎饼的人果然是阿檀。她穿着一身印花蓝布裙,头上包了一块青花帕子,斜插一根木簪,把乌羽般的青丝盘缠了起来,宽大的袖子用臂绳挽起,露出两截莲藕般雪□□嫩的手臂。   晋国公府富贵熏天,纵然是家中奴婢,日常也是一身绫罗锦缎,秦玄策是第一次看见阿檀这般模样,在灶间忙碌着,活似一个小村姑。   这是一种人间烟火的气息,在铁马兵戈中显得格外生动鲜明。   阿檀一手持勺,一手持箸,飞快地在锅里翻动着,很快将一块香喷喷、金灿灿的煎饼铲了起来,手脚麻利地用油纸包了,脆生生地道:“好了,下一个。”   咦?居然没人伸手来接,不对劲。   阿檀抬起头,先是怔了一下,旋即惊喜地叫了起来:“二爷、二爷、您回来啦!”   她的眼眸里浮现出可疑的泪光,看过去水汪汪的,但她却笑着,露出嘴角边两个小酒窝,霎那间,似春光摇曳。   旁人有许多人在使劲咽口水,不知道馋的是哪一样。   秦玄策的脸色开始发青。   这时候,人群里突然钻出一个孩童,蹭到阿檀的身边,可怜巴巴地望着她:“阿姐,我也想吃煎饼,能给我一块吗?”   方才人多,这孩子根本挤不进来,这会儿趁大家不敢动,他才有了机会,七八岁的男孩儿,皮得很,胆子也大得很,拽着阿檀的衣角不放,耍着无赖:“给一块嘛,就一块。”   阿檀低头看着那孩子,一本正经地对他道:“可是,严大人有吩咐,报了名入伍的,才能领一块煎饼,你不行哦。”   那孩子厚着脸皮道:“再过几年,等我长大,我就应征从军,今天算是提前先领一块,也没差别的。”   懵懂幼童并不知道城中的形势,这孩子,或许他根本就活不到长大。众人听闻此言,皆是黯然,严兆恭扭过头,抹了一把脸。   阿檀露出了柔软而温存的神色,她微微地笑着,俯下身,摸了摸那孩子的脑袋,把煎饼递给他,柔声道:“好吧,那就先给你,你要快点长大才好呀。”   孩子欢天喜地,接过煎饼,乐呵呵地跑了。   秦玄策沉默地走到阿檀面前,他脱下了头盔,甩了甩头,淋漓的汗水和血水一起滴落。   “咦?”阿檀赶紧用手护住她的锅,皱起了鼻子,“二爷您好脏、好臭,离远点,别蹭上了。”   她嫌弃他?她居然敢嫌弃他!她如今的胆子肥得几乎要冒油了。   秦玄策的脸由青色变成了黑色,他冷冷地盯着阿檀:“我临走前,对你说了什么来着?”   “嗯?”阿檀红了脸,羞答答地道,“您叫我等您回来。”   “不是!”秦玄策怒道,“前面那句。”   “啊?前面?”阿檀茫然地眨了眨眼睛,再使劲地想了想,犹犹豫豫地道,“那个……大门不许出、二门不许迈,哪里都不许去……”   她越说声音越小,到后面,由小鸟“嘤嘤嘤”变成了蚊子“嗡嗡嗡”,几乎听不见了。   秦玄策严厉的目光差点把阿檀戳死:“别说大门、二门,你再走两步,连城门都要出去了,我的吩咐你居然敢无视,谁给你这个胆子的!”   阿檀弱弱地举起一根手指头,颤颤抖抖地指了指严兆恭严大人。   嚯,居然还真的有人借胆子给她?   秦玄策扭头,用利剑般的目光逼视严兆恭。   严兆恭擦了擦汗,硬着头皮分辨道:“是这样的,大将军,您听我说,您带来的这位苏娘子,生得绝顶美貌,凉州地界就找不出比她更漂亮的姑娘,还有,性子温存、心肠良善,更兼得有一手好厨艺,这简直是天仙一般的人物……”   “我家婢子,不需你夸。”秦玄策不客气地打断了严兆恭的马屁。   “是。”严兆恭后退了两步,飞快地道,“下官担心仓促之间,无人应征入伍,故而求了苏娘子到这边来,她往这一站,半天工夫不到,过来的人都要把棚子挤倒了,凡是登记了名册应征的,还能领一块苏娘子亲手做的煎饼,人间美味,应者趋之若鹜。”   很好,严大人十分精明能干、知人善用,无怪乎凉州城富庶繁华,常年不衰。   秦玄策气得笑了。   他的笑容冰冷冷的,还带着未褪的血腥煞气,周遭的气氛一下子压了下来,比天上的乌云还暗沉。   那群排队等着领取煎饼的男人大气都不敢喘,一个个噤若寒蝉,只恨不得把头插到土里去。   秦玄策的目光恶狠狠地扫过这些人。   虽然……但是……美色与美食惑人,终归不如性命要紧,明知必死之局,依然慨然赴死,在这个节骨眼上,能来应征入伍的,哪一个不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呢。   秦玄策纵有一肚子恼火,也无从发作,只能把目光转了回来,怒视阿檀:“袖子卷那么高高的作甚,不冷吗?”   真的不冷,夏天了,热得很,额头还冒汗呢。   阿檀的头才摇了两下,突然意识不对,拼命点头,赶紧放下袖子,把她白嫩嫩的手臂遮掩住,小心翼翼地道:“冷,挺冷的,多谢二爷提醒。”   秦玄策继续怒视她:“蠢笨丫头,饼子煎糊了。”   “啊?”阿檀这才闻到一股焦味,原来是一块煎饼还在锅里,这会儿工夫已经发焦了。   她慌慌张张地把那块煎饼铲了起来,吹了又吹,很是心疼。   秦玄策把手伸了过来:“给我。”   阿檀嗫嚅着:“这块黑了,不好吃,二爷稍等,我再给您煎一块好的。”   秦玄策劈手将煎饼夺了过来,狠狠地咬了一口。   确实是糊了,边上还有一点点苦,仍然是好吃的。阿檀做的东西,就没有一样不好吃,她总是能精准地抓住他的胃口,小小的一张煎饼,和她在家时做过的味道一样,和着牛乳、抹了芝麻酱、撒了白糖,那种酥脆焦香的感觉,直接透到心底去。   更何况秦玄策路上饿得狠了,这会儿吃什么都是香的,拿着煎饼,吭哧吭哧地咬着,吃得很凶。   严兆恭在一旁平复了一下情绪,低声道:“事不宜迟,请大将军即刻离开凉州,大将军若在,凉州虽失,江山尚有凭仗,来日亦有人能替我等光复故里,请大将军以大局为重。”   薛迟及随侍的凉州属官亦在劝说:“请大将军速速决断,尽快离开,吾等为大将军断后。”   秦玄策默不作声,三两下吃完了煎饼,用手背抹了一下嘴,几天不见,他的嘴边已经冒出了青青的胡茬,整个人看过去粗野而凶悍。   但他挺起了胸膛,下颌微抬,目光扫过左右,那气势如山岳岿然,又是那般倨傲而高贵,这是一种怪异的感觉,他立在城门前,如同他的剑、他的银枪,笔直的、刚硬的、永远不会折断。   他的神情依旧是冷峻的,仿佛天生带着一种令人不可直视的威仪,他望着众人,声音清晰明朗,一字一顿地道:“吾父兄当年战死于此,城墙之上一砖一石皆其魂魄所依,我为人子弟者,怎可使父兄魂归无所。”   他对着场中诸人,那些凉州的属官、城楼上的士兵、城门前的百姓、还有排成队的、刚刚应征入伍的人,肃然一抱拳,用沉稳而有力的声音道:“玄策不才,愿拼尽全力,与凉州共赴生死,与城中父老丨共赴生死,绝不言退!”   严兆恭热血上涌,红了眼眶,一撩衣袍,单膝下跪,亦抱拳:“与凉州共赴生死,与城中父老丨共赴生死,绝不言退!”   目之所及,在场的人都跪下了,百姓们握紧了拳头,士兵们仍然抓着手中的弓戈,轰然应和:“绝不言退!绝不言退!绝不言退!”   声音直冲云霄,天上的鹰隼倏然被惊动了,发出一声尖锐的长鸣,从城楼外的天空掠过。   起风了,乌云开始滚翻。 第34章   回去的路上, 阿檀撩着裙子,亦步亦趋地跟上秦玄策,用娇娇怯怯的声音为自己分辨道:“不是我不听话,我原是想着, 征募士兵的地点就在北城门边上, 二爷您一回来我就能看得到,方便得很, 若是等在府里, 我又得迟一刻才能知道,我心里着急。”   她觑看着秦玄策的脸色, 小心翼翼地道:“我知道错了, 以后再也不敢了, 二爷您别生气。”   秦玄策不说话,阴沉着脸, 大步流星地向前走。   他人高、步子大,走得飞快,阿檀迈着小碎步跟在后头,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。   他好像真的很生气, 吓死人了。阿檀的小心肝“怦嗤怦嗤”地跳,鼻尖上冒出了汗。   秦玄策一路径直回了刺史府,带阿檀进了房间,“砰”的一下,把房门关上了。   这,莫不是要关起门来打她?   阿檀吓得更厉害了,捂住脸, 从手指缝里露出一双大眼睛, 偷偷地看着秦玄策。   秦玄策战袍未解, 坐了下来,取出了笔墨,开始写字,一边写,一边迅速地道:“你回去以后,告诉我母亲,我不能承欢膝下,是我不孝,但我没有辱没秦家列祖列宗的名声,没有辜负父亲当日的期许,这一辈子也算值得,叫她不要伤心,还是保重身子要紧。”   “啊?”阿檀的手滑了下来,抓在脸蛋两边,就像一只茫然的小兔子,睁大了眼睛,“二爷说什么?我听不懂。”   秦玄策头也不抬,运笔如飞,继续道:“就说是我的意思,叫母亲好好看待你,日后寻个厚道人家……”  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,顿了一下,抬头看了阿檀一眼,他的眼睛漆黑如浓墨,又明亮如骄阳,那一眼,似银瓶乍破、光影迸裂,叫阿檀的心跳顿时停住了。   但秦玄策旋即又低头下去,若无其事地道:“请母亲做主把你嫁出去,我的私库在观山庭的西苑,里面是皇上历年的赏赐和我征伐外域时带回来的一些……”   他又顿了一些,明显很努力地在想,但实在想不出来,只好作罢,简单地道:“有多少东西,我不太记得,总之分你一半,给你当嫁妆。”   阿檀听得人都傻了,她的刚刚差点停住的心脏猛然剧烈跳动,好像有一百只小鹿一下子撞了上来,撞得她眼睛直冒金星。   她呆了一下,然后疯狂摇头:“二爷不要胡说,这些都是晦气话,皇天在上,菩萨有灵,您一定会旗开得胜、凯旋而归的。”   秦玄策放下笔,把那张纸笺递给阿檀:“这些事情我都写下来了,把这张纸拿好,别弄丢了,回去给我母亲看。我安排三百玄甲军送你出城,也别去定州,那里并不安全,你直接回长安。”   阿檀诚惶诚恐地接过纸笺,看了一眼,秦玄策的字迹苍劲洒脱,此时写得匆忙,十分潦草,墨痕透纸,笔锋勾错如剑,犹带铿锵之气。   这张纸差不多等于大将军的一半私库,可太值钱了!阿檀连大气都不敢喘,屏住呼吸,把这纸笺折好了,纳入怀中,摸了摸、又按了按。   秦玄策站了起来:“好了,我去叫人,你马上走,越快越好。”   “二爷不用安排。”阿檀退后了一步,“我不走,二爷在哪,我就在哪。”   这属于收了钱不办事的,很不地道。   秦玄策皱起眉头,严厉地斥道:“这种时候是你能胡闹的吗?你可知眼下是什么形势……”   “我知道。”阿檀十分大胆,居然打断了秦玄策的话,认认真真地道,“严大人和我说过啦,留下来就是等死,没有别的出路,可是,二爷没走,我怎么能走呢?”   秦玄策懒得和眼前这个小女人讲道理,他重重地一拍桌案,怒道:“嘴巴闭上,不许废话,我叫你走就走,再啰嗦,我把你捆上,叫人扛着走。”   阿檀吓得抽了一下鼻子,眼里又浮出盈盈的泪光,她倒退到墙角,缩成一团,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娇柔,但此时却充满了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。   “如果二爷叫人把我捆走,路上我会跳下马,自己再跑回来,如果路上跑不掉,到了长安,我也要回头。旁人防得了一时,防不了一世,只要我活着,我就是爬,也要爬到凉州来。”   “你!”秦玄策为之气结。   阿檀这会儿却不怕了,她咬了咬嘴唇,露出了一点似温柔又似羞怯的神情,她的眼眸似明月、似星辰,似有无数天光垂落此间,令人目眩。她轻声道,“我要回来找您,如果那时候您不在了,我就从凉州城墙上跳下去,摔得粉身碎骨,和这里的土、这里的沙子和在一起,捡不起来,权且就当作是和您在一处了。”   她是那么柔软的一个女孩儿,日常总是扭扭捏捏、各种矫情,但此刻她说得那么清晰、那么坚决,没有半分思索或是犹豫。   一种强烈的感情瞬间冲击了秦玄策,他一时分辨不出那究竟是恼怒还是欢喜,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,像是有无数麻雀在叫、在跳、在拿着小翅膀扑扇他脑袋,闹得他整个人发蒙。   她为什么犯傻?为什么不愿走?为什么要和他死在一处?   他有很多问题堵在心口,想问她,又张不开口,迟疑着向前走了一步,朝她伸出手去。   阿檀以为他又要敲她脑壳了,惊叫了一声,缩着肩膀、抱着头,没出息地……打开门,跑了。   跑了?她居然跑了!   秦玄策的手僵在半空中,脸红了又白、白了又青,僵了半晌,突然反应过来,像是烫到一般把手收了回来,背在身后,恨恨地道:“蠢笨婢子,胡言乱语,不知轻重、不成体统、轻狂放肆……”   他浑然不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,把那几个词翻来覆去说了好几遍,在房中来来回回一直踱圈子,好像有点停不下来。   然后,就听见阿檀的声音,细细的、软软的,从门口传来:“二、二爷……”   秦玄策刹住步子,望了过去。   她从门边探出半张娇俏的小脸,眨巴着眼睛,做贼似的,怯弱地看着他。   差点忘了,她就爱扒门缝,刚才他说了半天“蠢笨婢子”之类的话,她大约从头到尾都听到了。   秦玄策觉得额头上有些冒汗,他故作凶悍地板起脸,怒视阿檀:“什么事?说!”   “嗯、嗯……”她的眼里波光潋滟,恰似春水依依,似乎藏了无数的言语,却说不出来。   果然是个蠢笨婢子,连话都不会说,秦玄策急了,恨不得把她倒提起来,使劲抖两下,把她的话抖出来。其实他刚才一点都没听够,想听她继续说,那样的言语,美妙又动人,宛如西方极乐山上迦凌鸟的歌声,令人沉沦。   他目不转睛,目光灼灼地盯着她。   那样的目光太可怕了,好像凶悍的野兽,要一口把她吞掉似的。   阿檀胆战心惊地咽了一口唾沫,把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吞了回去,勉强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,小小声地道:“二爷腹中饥饿否?我下厨给您做几样小菜可好?”   秦玄策的眼睛都瞪大了,就这个?   阿檀的眼睛也瞪大了,这个人为什么又不高兴?   一个在门里、一个在门外、大眼瞪小眼,瞪了半天。   倏然,秦玄策泄了气,摆了摆手,硬邦邦地道:“好,我饿了,你快去吧。”   再也不提要送她走的事情了,权当没说过。   “哦。”阿檀乖巧地应了一声,转身跑了。   跑到一半,她回眸望了一眼,远远的,目光温柔而羞涩,带着微微的笑意,宛如三月天、枝头最艳的那一朵桃花。   风狂乱地吹着,旌旗在城楼上卷来卷去,血溅在上面,染成刺眼的暗红色。   燃烧的箭如同火雨落在凉州城楼上,烟尘滚滚,喊杀声喧嚣震天,中间夹杂着刀剑交鸣的声音、以及痛苦的惨叫声,濒死者的呼喊和生者的怒吼混合在一起,几乎把人的耳朵都震聋。   高高的云梯架上了城墙,汹涌粗野的突厥士兵扛着弯弓利剑,不停地攀爬上来,与凉州士兵展开了激烈的厮杀,两股力量就像澎湃的潮水,冲撞在一起,激起血腥的巨浪。   秦玄策守在城楼上,双手持剑,骄悍而凶猛,带着一股凛冽的煞气,他整个人就如同一柄锐利的剑,切开血肉、砍下头颅、斩破一切,腾挪之间,似苍鹰、似猛虎,一具具强壮的躯体在他面前倒下,冒着热气、又渐渐冷却,叠了一层又一层,血溅在身上、落在地上,到处都是湿漉漉的。   但是,涌上城楼的突厥人那么多,他们吼叫着听不懂的言语,前仆后继,一茬又一茬,踩在同伴的尸体上继续冲杀过来,铺天盖地,如同乌云、如同飞蝗,几乎没有尽头。   秦玄策挥剑杀敌,侧身时,目光瞥过了城楼下面。   凉州的官员带领百姓们在城门后方协助军队,有人抬着负伤的士兵下去,有人运送擂石和滚木过来,有人在忙着扑灭城楼上落下来的火焰,还有人和士兵们一起在加固城门。   在那一大片乱哄哄的人群中,秦玄策一眼就看到了阿檀。   那么远、那么模糊,只是隐约的影子,仿佛是在支离破碎的战火中掠过的一道光。   但秦玄策知道是她。   她就在他的身后,他是她的倚仗,他守着这座城、也守着城中的她。   他突然觉得热血涌上心头,浑身有用不完的力量,倏然一声大吼,腾身而起,一剑横扫而出,如风雷奔涌,将前面那群突厥士兵强硬地劈开,残缺的头颅混合着肢体,不知道是有多少人的身躯被绞碎,黏糊的碎肉和血沫撒开一片,纷纷扬扬地落下城墙。   这等凶残的情形,使得突厥人中呈现出一瞬间的死寂。   凉州军士呐喊着冲了上去。   又是新一轮的厮杀,没有休止……   阿檀揭开了屉笼,腾腾的热气和着麦谷的香气扑面而来,她伸手戳了戳,烫得手指都疼了,赶紧抓了抓耳朵垂。   稍等了一会儿,热气散开,阿檀一个个抓起馒头,递给前面排起长队的士兵:“来,趁热快吃。”  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下来,敌我双方皆是精疲力竭,鸣锣收兵了,士兵们拖着疲惫的身体下来用饭,军队不敢离开城门附近,谁也不知道突厥人什么时候会再次发起攻城之战,只能日夜防守、枕戈以待。   严兆恭在城门边搭起木棚,架起炉灶,安排了人手为士兵准备饭食,现做现吃。阿檀心里记挂着她家二爷,自告奋勇也过来了,总觉得离他近一点儿才能安心。   一排过去领饭的木棚子有许多个,不消说,阿檀前面的队排得是最长的,这个小娘子做的吃食比起旁人的就是好了一百倍,更不用说她生得那么美貌,哪怕领不到她亲手做的食物,只要看她一眼,也觉得人都精神起来了,所谓秀色可餐,无论何时都是应验有效的。   为了能多做一些,阿檀已经选了最简单的大白馒头,但数量还是远远不够,后面起码还有一大半人没能领到美貌小娘子亲手做的馒头,十分遗憾,唉声叹气地到另外的木棚去领吃的了。   只有一个士兵,见左右都散去了,壮着胆子,挨挨蹭蹭地蹭到阿檀面前,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:“苏、苏、苏娘子。”   那是一个少年郎,看过去不过十四五岁,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,和他那一身士兵的戎装显得格格不入。他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阿檀的姓氏,试探着叫了一声,又觉得害臊,紧张地有些手足无措。   阿檀微微笑了笑:“对不住,这边馒头分完了,你到别处吃去,或者明儿早点过来。”   少年士兵被阿檀的笑容晃了眼,腿脚都有些软,他结结巴巴地道:“我、我姓刘,在家中排行第二,旁人叫我刘二郎,我家住在城西安民巷,家里有两间铺子,我爹娘说了,将来一间给我大哥、一间给我,我、我可以养家……”   阿檀听得一头雾水,十分担忧地看着他:“你说什么?我一点都听不懂,你是不是刚刚被打到脑子了,我要帮你把大夫叫过来吗?”   周围的人已经支起耳朵听了半天了,此刻哄堂大笑起来:“是了,刘二郎,你肯定是刚刚被突厥人把脑子打坏了,在姑娘面前胡言乱语起来。”   刘二郎看了看四周,红着脸道:“你们胡说,我刚刚入伍的,明天才上城楼杀敌,现在还是好好的。”   他又转过脸,头埋得低低的,连看都不敢看阿檀一眼,声音却特别大:“苏娘子,如果我能活着回来,能不能、能不能上你家提亲?”   “啊?”阿檀呆滞住了,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。   周围的人乐不可支,笑得打跌,有人认得刘二郎的,叫道:“二郎,你几岁了?毛长齐了吗?居然想要娶媳妇了,不得了,胆子太大了,小心你娘又要拿着鸡毛掸子来打你了。”   “我十四……不,快十五了!”刘二郎气愤愤地道,“我已经是大人了,都能保家卫国了,为什么不能找媳妇!我明天就要上阵杀敌了,今晚上不说,明天若是回不来,就没机会说了。”   此言一出,周围倏然安静了下来,大家都沉默了。   刘二郎抬起头,少年的眼中带着光芒,说得特别认真:“我一看见苏娘子就觉得心生欢喜,如果我明天回不来,就当我没说过,如果我活着回来……”   一双大手凭地伸过来,直接把刘二郎像小鸡一样提了起来。   秦玄策的声音冰冷冷的:“回来以后你打算如何?”   他浑身溅着血,带着战场上热腾腾的杀气,恶狠狠地瞪着刘二郎,那宛如利剑一般的气势,让人看了腿都要发抖。   刘二郎一个半大的少年哪里经得起这样吓唬,哆哆嗦嗦的说不出话来。   秦玄策提着这少年抖了抖,厉声喝道:“这是谁带的兵?给我滚过来!”   一个百夫长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:“大、大、大将军,这是小的属下,这孩子刚来,还没学会规则,求大将军宽恕则个。”   秦玄策将刘二郎扔到百夫长的脚下,沉着脸:“入伍者皆兵士,军纪如山,岂是儿戏,临战之际调戏民女,乃是重罪,尔等不知吗?”   刘二郎脸色发白,爬了起来,跪倒在地,满面羞愧之色,不敢说话,将脸伏在地上。   百夫长不敢分辨,连连磕头。   秦玄策一脚过去,将刘二郎踢了个仰倒,他怒斥道:“给我记下这个,明天回来,我亲自动手打你大板子。好了,快滚!”   大将军说滚,百夫长赶紧拖着刘二郎,麻溜儿地滚了。   周围看热闹的人早在秦玄策过来的时候就做了鸟兽散,这会儿旁边空荡荡的,谁也不敢靠近。   阿檀巴巴地看了半天,又在抱怨了:“二爷您太凶了,每次过来不是骂这个、就是骂那个,您留着点劲儿上去杀敌不好吗,何苦成天和人家生气?”   还不是因为她总是沾惹到那些轻狂男子,没一天能安生。   秦玄策不悦,屈起手指,在阿檀的额头上弹了一下:“不反省思过,还敢说主子的不是,大胆丫鬟。”   这人可真讨厌,阿檀摸了摸额头,嘀嘀咕咕了两下,还是没胆和他计较。   她转身从后面拿了三个大白馒头出来献殷勤:“我单独藏起来给您的,这两块另外加了甜芝麻馅,二爷快吃。”   时时刻刻不忘他爱吃甜口的,真是个尽忠尽职的好丫鬟。   秦玄策走到木棚里面,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,接过馒头就啃。   和在家时端正矜贵的模样不同,他在战场上吃饭的时候很急很快,一口下去能咬掉半个馒头,好像饿得厉害。   阿檀心疼了,端了一碗水过来:“二爷您吃慢点,喝口水。”   秦玄策两只手都抓着馒头,自然地把头伸了过去,就着阿檀的手喝水。   他的头发凌乱,有几缕垂下来,蹭在阿檀的手上,痒痒的。阿檀忍着不敢动,小心地捧着碗,那姿势,仿佛像是她在喂他喝水,她突然觉得脸上有些发烫。   秦玄策很快吃完了馒头、喝光了水,用手抹了抹嘴,直接躺了下去。   每一个将士皆是如此,能有个地方躺平了就好,戎装不脱,刀剑不离,一刻都不敢松懈。   这里还算好的,搭了个木棚子,挂了半边布帘,前头还有炉灶挡着,在这兵荒马乱中,算是一处小小的避风处。   阿檀跪坐在秦玄策的身边,轻轻问他:“二爷累了吗?我给您揉揉肩膀?”   “不用。”秦玄策闭着眼睛,懒懒地应了一句。   “那,捶捶腿?”   “不用。”   他身上还穿着坚硬的铠甲,没什么好揉的、也没什么好捶的,就这婢子啰啰嗦嗦、唠唠叨叨,像只小麻雀,十分闹人。   但阿檀不做点什么就觉得不对劲,她想了想,又问:“那您热吗?我给您扇扇风?”   “不用,别啰嗦。”秦玄策睁开了眼睛,他的语气很不耐烦,但目光却带着淡淡的笑意。   守城之战已经持续了七八天,他日日拼杀在城墙上,血溅在脸上,没有擦干净,已经凝固成了黑色的痕迹,他的头发乱糟糟的,胡子长了老长、也是乱糟糟的,糊成了一团,把他英俊的面容都掩住了,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是明亮的,如同暗夜里最亮的星辰。   阿檀想起了初见时,他也是这幅模样,活似凶悍山匪,当日差点没把她吓死。   她忍不住抿嘴笑了起来,咕咕哝哝地软语:“二爷这般不修边幅,看看您这张脸,好丑。”她抽了抽鼻子,又补了一句:“身上都发馊了,好臭。”   她说得一本正经的,还皱着一张脸,表示出嫌弃的神态。   秦玄策恨得牙痒痒,伸手过去,在她头上敲了一下,笑骂道:“大胆丫鬟,给我闭嘴!”   “哎哟。”阿檀缩了缩头,摸了一下,娇嗔道,“二爷不要老打我头,人家要被你打傻了。”   秦玄策“嗤”了一声:“你本来就这么蠢,多打两下也不要紧,不可能更蠢了。”   阿檀不服气,眼睛睁得大大的,争辩道:“您胡说,我打小就很聪明的,除了您,从来没人说我蠢。”   秦玄策的嘴角翘了起来,他又把手伸了过去。   阿檀下意识地偏头,但他的手臂很长,躲不开。   作者有话说:   作者中二病发作,试图写一些慷慨激扬的家国情怀,我自己很喜欢战凉州这个段落,这是大将军和阿檀感情的一个转折点,他们一起经历过生死,这时候的爱情热烈而纯粹。所以后续的带球跑才更狗血(x) 第35章   他的手掌落在她的头顶, 带着夏日热烈的温度,那么宽大结实,把她的小脑袋整个罩住,但是, 他这回没敲她了, 而是狠狠地揉了一把,把她的发髻揉得七零八落的, 和他自己一样乱了才满意。   “我说什么就是什么, 不许顶嘴。”他霸道地下了定论。   这个人,果然还是很讨厌。   阿檀哼哼唧唧的, 用细长的手指在发丝上捋了半天, 好歹又捋顺了。   而后, 她看了看秦玄策,想了想, 扭扭捏捏地道:“若不然,我也给您打理一下头发吧,都乱成鸟窝了。”   秦玄策终于不反对了,矜持地从鼻子里“哼”了一声, 表示恩准了。   她俯身下来,衣袖拂过他的鬓角,窸窸窣窣的,恍惚间,像是月光流淌而过的声音。   炉灶里的火刚刚熄灭,带着木炭的烟熏味,夏天的夜晚, 风吹过来是热的, 风里是血腥的味道, 而她的手指滑过他的头发,是花和蜜糖溶化在一起的味道,种种混合,让他一时分辨不出身在何处,是罗刹场还是温柔乡?   她的手指像是花瓣,或者花瓣上娇柔的蝴蝶,慢慢地把他头上的尘土拂去、把乱结解开、把发丝一点点地捋平。   秦玄策躺着,抬眼就能看到她。   她的睫毛那么长,长得几乎打起卷儿,她的眼睛是漂亮的桃花,水汪汪的,多情而妩媚,恰似春波潋滟。   而此时,她望着他,温柔而专注,那一泓春波里只有他的影子。   杏花烟雨,沉醉不知归处。   “阿檀。”秦玄策突然唤她的名字,低低地问她,“你怕不怕?”   “嗯?”阿檀微微地笑了起来,羞涩而柔软,“原本是有点怕的,但是您就在这里,我又觉得不怕了。”   她歪了歪脑袋,反问道:“二爷,您怕吗?”   “我?”秦玄策喃喃地道,“我原本是不怕的……”   但是她就在这里,他又觉得有些害怕了。   他“哼”了一声,觉得恼火起来:“叫你老实躲在刺史府中,你非要到这边来瞎忙乎,总之你如今都快反了天了,半点不听我吩咐,等着,看我回头打你大板子。”   阿檀有点委屈,唧唧咕咕地道:“可是,在这里才能看见二爷啊,刀山也好、血海也好,只有看见您,我才不会害怕。”   “胡扯。”秦玄策屈起手指,这回不弹她额头了,轻轻地弹了弹她的小鼻子,“城楼上面乱哄哄的一片,你哪里能看到我。”   阿檀摸了摸鼻子,细声细气地道:“我看得见上面有许多人,知道那里面总有一个是您,我就觉得安心了。”   秦玄策不自在地咳了一声:“说你蠢,你还不认,知道这里多危险吗?若是城破了,城门处首当其冲,你躲都来不及。”   “没事,二爷若在,就会护住城门。”她的声音就像蜂蜜浸透的奶团子,又甜又软,认认真真地对他说道,“若是城破了,那必然是二爷不在了,我就一头撞死在城墙上,总之还是离二爷很近,也没什么可以怕的。”   夏夜的风吹过来,浑身发热,好似血都涌上心头,突突地跳着。秦玄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,笑了起来:“一会儿要从城楼跳下去,一会儿要往城墙撞上去,严兆恭得罪你了吗,合着你就和他的凉州城过不去了,是吧?”   他的脸上沾着血和土,还有邋遢的头发胡子,看不清楚他的神情,但他的声音温和明朗,如同夏日的阳光、又如同春天的风。   这个人总是凶巴巴的,成天嫌弃她这个那个的,难得有这么和气说话的时候,阿檀有点不习惯呢。   她悄悄地红了耳朵,突然害羞起来了,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接话,一时情急,顺手指了指头顶,道:“二爷你看,天上有月亮。”   棚子是临时搭建起来的,十分粗糙,顶上不过横着几根木条,错落稀疏,从木条的间隙中望出去,可以看见墨蓝色的天空、天空中温柔的月亮和闪烁的星辰。   秦玄策将手枕在头后,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:“有什么好看的。”   今天恰是十五,天似高台,月似银镜,半城凉夜半城白。   阿檀闲得无聊,随口在那里絮絮叨叨的:“喏,月亮那么圆,像不像大煎饼,裹着蛋清,用油炸得酥酥的,再抹上一层牛乳,差不多就是这样,看过去挺甜的。”   秦玄策低声笑了起来:“瞎扯什么呢。”   阿檀还在那里啰嗦,她的声音婉转而曼妙,嘤嘤啾啾的,就像一只小小的画眉鸟在他耳朵旁边蹦达来、蹦达去、没个消停。   秦玄策不再说话了,无论她说什么,都安静地听着。   斑驳的城墙在夜晚中沉寂,白日的血腥与残暴掩埋在这一片清冷天光下,边塞月色苍凉,不闻羌笛、不见杨柳,只因与她同在,便觉得此处即是春城。   突厥人继续疯狂地攻打凉州,一日接着一日。   凉州的士兵在秦玄策的率领下死守城楼,无人退却,因为身后即是家园、即是妻儿老小,根本没有退后的余地。   阿檀一直在北城门帮着干活,刺史府的人过来劝了几次,她也不肯回去。她虽然体娇貌弱,但从小就很能吃苦,除了做饭,还能帮着照顾受伤的士兵,做事情勤快又利索,做累了,到附近民家宅院小憩片刻就好。   每天都有许多人被蒙着白布抬开,到后来,顾不上了,一具具残缺、僵硬的躯体直接被扛着走了,血撒在地上,很快就凝固成了黑色痕迹。   少年刘二郎没有再来过,他的百夫长在过来领馒头的时候,红着眼睛看了阿檀一下,欲言又止,默默地走开了。再过了两天,那个百夫长也不来了。   或许,他们都到别处去领吃食了吧,阿檀对自己这么说,心里难受得很。   还好,她的大将军还在,每天晚上回来,吃她亲手做的包子煎饼什么的,再敲敲她的小脑袋,或者板着脸念叨她几句,这就够了,她不贪心。   时间过得很慢、很慢,每一天都难熬,阿檀板着指头数,数到了第二十一天。   那天晚上,秦玄策疲倦地下了城楼,直接叫上阿檀回了刺史府。   阿檀不知战局有什么变故,也不敢多问,乖乖地跟着走了。   回到房中,秦玄策解下佩剑,命阿檀替他卸了战甲,而后道:“我饿了,替我做点好吃的。”   他的语气听过去十分平静,阿檀却从中听出了山雨欲来的感觉,她的心揪了起来,觑看了他一眼,嘴唇动了动,终究什么都没说,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   她收拾好心情,去了厨房。   这个节骨眼上,不比在家里讲究,万事简单为宜。   阿檀找了一圈,在灶上找出半釜冷饭,遂打了两个鸡蛋,切了虾仁、火腿丁、腊肉末、松茸干,将冷饭重新翻炒了一番。   旺火、热锅、快炒,饭粒儿颠起来打着滚儿又落下去,鸡蛋液均匀地裹了上去,慢慢地从玉白变成金黄,每一粒都饱满灿烂,临起锅前,下了葱花、又撒了点料酒,倏然异香扑鼻。   只这一碗炒饭,未免过于简陋。她想了想,又做了一样酸笋鸡皮汤。   新鲜的笋子在春天的时候被挖出来,剥了笋皮,只留下最中间的嫩心,腌好了,收在紫砂瓮子里,外头裹上泥土埋起来,到了夏天再取出,切成细丝,甘脆微酸,再配上柔滑细润的鸡皮,熬成琥珀色的汤汁,爽口得很。   最后再做了蓑衣黄瓜,拌上精心调制的酱料,清清爽爽的一小碟。   只这三样,费了半个时辰的工夫,端上去的时候,秦玄策已经沐浴更衣完毕了。   他理了胡子,露出他英俊的面容,头发一丝不苟地梳了起来,佩着紫金冠,穿着一袭玄黑长袍,紧袖高领,以银线饰盘错云纹,腰佩碧玉带,上缀玳瑁带勾,威仪凛然,令人不能逼视。   他本应如此,居于高堂之上,尊贵而清华。   一时无话,秦玄策用了晚膳。   他吃得不紧不慢,每一口都像在仔细品味,但他的脸色却是淡漠的,没什么表情。他这几日黑了一些,无论如何冷漠,眉目间总带着一股锐利的煞气,更显出一股雄性强悍的气概,让阿檀想到丛林中健壮的猛虎,叫人心悸。   餐毕,刺史府的奴仆奉上清茶与兰汤,伺奉秦玄策漱了口、净了手,又沏了一壶敬亭绿雪,秦玄策安静地喝茶,俨然又是一幅矜持做派,看上去,和他往日在晋国公府并没有什么区别。   阿檀没来由地不安起来,心头闷闷的,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。   秦玄策喝着茶,在灯下沉思着,偶尔会看她一眼,他的眼眸如同清冷夜色里的星光,既深邃又明亮,那不经意的一瞥,恰似惊鸿掠过寒潭,仔细分辨时,已经寻不到踪迹。   而他终究什么都没说。   等了许久,案几上的蜡烛快要燃尽,流了一大截烛泪在琉璃台边,阿檀的脚都站酸了,偷偷地把脚尖挪来挪去。   秦玄策放下茶盏,吩咐了一句:“无事,你下去吧。”   阿檀迟疑了一下,却不走,她厚着脸皮、壮着胆子,蹭到秦玄策的身边。   烛光已经黯淡了,是夜月华如水,从小轩窗外流淌而进,一室清辉。   阿檀慢慢地屈下身,跪坐在秦玄策的身边,她仰起脸,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袖子,从鼻子里发出一点点软软的声音:“嗯?”   她又在撒娇了,她用美丽的眼睛凝望着他,水光氤氲,春波旖旎,就连月华也不能比拟其中妩媚,大约没有什么男人能够拒绝。   秦玄策觉得自己最近庸俗了,堕落了,连他也不能拒绝这样的诱惑。   他伸出手,摸了摸她的头。   她的头发轻柔顺滑,触摸过去,如同最细腻的丝绸、最软绵的云朵,他最近已经喜欢上了这种触感。   往日的时候,她会唧唧咕咕地抱怨,把她的头发揉乱了,今天却不吭声,还歪了一下脑袋,眨了眨眼睛,就像温顺的猫。   她的声音也像猫,软绵绵的,带着一丝娇媚的尾音:“二爷今天怎么了?不能告诉我吗?”   她如今学会哄人了,觉得这样哄他一下,他就会把什么事情都告诉她了。   秦玄策低低地笑了一下,并不回答,却突兀地问她:“如果我回不来了,阿檀会想我吗?”   阿檀遽然一惊,睁大了眼睛,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:“不会!不会!肯定不会!”   秦玄策顿时不悦了:“不想就不想,不要说这么多遍。”   阿檀好冤枉,“不是的,二爷不会回不来的,肯定不会。”她的手指头勾了勾他的袖子,可怜巴巴地道,“这到底是怎么了?二爷您倒是说啊。”   秦玄策沉默了一下,慢慢地道:“明日,我要出城应战。”   阿檀的手指倏然收紧了,把秦玄策的袖子都抓得皱起来,她惊慌地问道:“二爷为何要如此冒进,是朝廷的援军来了吗?”   秦玄策摇了摇头:“远水救不了近火,凉州和长安相距遥远,这一来一去,加上征调兵马的时间,若朝廷的援军一个月后能到,已经算是极快的了。”   正因为如此,当年他得到消息后,率军日夜兼程而来,也来不及救下他的父亲和兄长。   阿檀脸色苍白,颤颤抖抖地道:“那附近的州县和府城可否派人来救急?我前些日子恍惚听见严大人和薛大人提及定州什么、陇西什么,离凉州近得很,不能叫他们过来帮忙吗?”   虽然阿檀不一定能听得懂,但既然已经说了,秦玄策按捺住性子,索性一一给她解释:“陇西道兵强马壮,但此地大部归武安侯傅成晏管辖,一则傅侯自立为政,素来不听朝廷调度,二则陇西之西有吐蕃虎视眈眈,须时刻备战,傅侯未必敢冒险调兵增援凉州,三则……”   他又戳了戳阿檀的鼻子:“你忘了傅家大姑娘了,傅侯正是她父亲,为了上巳节的事,不久前还参了我一本,估计此时得知我的情形,还要拍手称快。”   阿檀快哭了,泪汪汪地道:“定州,还有定州呢?”   “定州更不必说,魏王去了定州,断然不肯回援的。”秦玄策冷静地下了结论,“眼下,只能靠凉州自己扛了。”   阿檀的眼泪“叭嗒叭嗒”地掉了下来,她这娇气包子,要强不了几天,又开始哭哭啼啼了,还要用秦玄策的袖子擦眼泪,带着哭腔道:“那您别出城,我们就老老实实守着凉州,等朝廷的援军到来,您这么厉害,一个月,肯定没问题的。”   “守不住。”秦玄策苦笑了一下,耐心地道,“敌我数目悬殊太大,我的长处不在守、而在攻,照此情形,不到一个月,凉州必然沦陷,不若放手一搏。我主意已定,明日出城,擒贼擒王,击杀瀚海可汗,若成功,则解凉州之围,若成仁,以吾身殉此城,也算无愧江山黎庶了。”   据军中斥候多方打探,阿史那摩身死后,继任的西突厥首领似乎无意继续与大周作战,若能击杀瀚海可汗,则东西突厥联军将成一盘散沙,凉州才有喘息之机,故而秦玄策不顾严兆恭和薛迟的极力阻挡,做了这样的决断。   但阿檀什么都不懂,她只知道大将军要出城赴死,把她扔掉不管了。她哭得浑身打颤,泪眼朦胧地望着秦玄策:“那我呢,我怎么办,江山黎庶里面没我吗?您一点都没有想到我吗?”   秦玄策叹了一口气,想把袖子抽回来,但她抓得那么紧,不但用他袖子擦眼泪,还一口咬住了,用一种凶巴巴、又惨兮兮的眼神看着他,就像红眼睛的小兔子,愤怒又委屈。   “别咬这个,很不成体统。”秦玄策用手指头戳了戳她的腮帮子,轻轻地道,“看看你,不守规矩,一味贪玩,故而才惹出祸患来,我生平做过最蠢的事情,就是不该依着你、把你带到凉州来,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。”   阿檀哭得说不出话来,死死地抓着秦玄策的胳膊,拼命摇头,就像水里快要溺死的人攀住浮木不肯松手。   秦玄策低头看着她,温和地道:“严兆恭在城南别院中有一处藏酒的地窖,甚是隐蔽,我已经吩咐过了,到时候,他会送你过去,你躲着别出来,若能逃过这一劫,将来回到长安,记得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,去找我母亲。”   阿檀重重地抽了好几下,咬着牙,止住哭声,她的眼睛肿肿的、鼻尖红红的,满脸都是泪痕,若平日是妖娆妩媚,此时就是婉转柔弱,无论无何,美人总是让人心疼的。   但秦玄策只觉得头疼,他一只手抽不回来,就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阿檀的头,笑了一下:“别哭了,去吧,再矫情,我要打你了。”   阿檀的手指松了一下,换了个姿势,反而抓得更紧了,她含着泪,用哀求的语气问他:“二爷,您会赢吗?会回来吗?一定会的,是吧?”   不会,即使赢了也不会回来了,数十万敌军环绕,凉州能随他出战之兵不过三五万,纵然骁悍如他,也几乎没有生还的机会。此去,为死士。   秦玄策在心里这样回答她,他自诩心如铁石,但此刻却说不出来,只是别过脸去,勉强道:“明日事,明日再看,晚了,你下去睡。”   “不要!不要!我不让二爷去!”阿檀红着眼睛、瞪着秦玄策,凶得很,用尽吃奶的劲头抱着他的胳膊。蚍蜉撼木,明知不可为而为。   秦玄策缓慢而坚决地把手收了回来,站起身来,拂了拂衣袖,他的衣袖皱巴巴的,沾满了阿檀的眼泪,但他神情凛冽,平静地道:“好吧,你不走,我走,你今晚就在这屋里歇息吧,别闹了。”   这话说出口,他看着阿檀绝望的神色,觉得心好像被针扎了一下,有点难受,勉强又加了一个字:“乖。”   不能再看她了,多看一眼,说不定就真的走不开了,他硬起心肠,抬腿就走。   “二爷!”   阿檀从身后扑了过来,一下抱住了他。   一刹那,时间仿佛静止。   那是柔软而饱满的云朵,温柔地拥过来,包裹了他,一截春色凹凸鲜明,错落有致,绊住了他的步伐。   她的香气,如同月光和花蜜混合在一起,肆意流淌。   “二爷,别走,您再回头……看看我,好不好?”她喃喃地叫他,“二爷……”   秦玄策的脚步停住了,僵硬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   阿檀双手环着他的腰,把脸埋在他的背上,用啜泣般细微的声音道:“您不喜欢我吗,二爷,今夜,我、我、我……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所以,你们能想到吗,最后是小兔子阿檀主动的. 第36章   她喘了又喘, 后面的话终究不能说出口,只能把脸贴在他的身上蹭来蹭去,就像撒娇的小鸟,毛绒绒、软绵绵, 把他整个人都要蹭得溶化了。   实在忍受不住。   秦玄策回过身, 揪住她的小脖子,把这只撒娇的小鸟提开了。   阿檀不服气, 胡乱挣扎着, 还要再扑过来。   秦玄策只用一根手指头就抵住了她的额头,让她半点都不能再靠近。他眼中浮起血丝, 声音沙哑:“别闹, 再闹真的打你了。”   “二爷。”她又急又羞, 从耳朵到脸颊到脖子都红成一片,泪汪汪地看着他, 哀婉地祈求他,“您不喜欢我吗?我生得这么漂亮,从长安到凉州,再也找不出比我更漂亮的人了, 您怎么不喜欢我呢?”   真是一个不害臊的姑娘,秦玄策差点气笑了。可是,她说得没错啊,这世间,再也找不到比她更漂亮的人了,他的阿檀,是个绝世无双的美人呢。   他的嘴角微微地翘了起来, 轻声道:“傻瓜, 若这样, 你以后还怎么嫁人?我把自己的私库分了一半给你做嫁妆了,你可不能浪费了。”   或许是想起了那惊人的嫁妆,阿檀安分了下来,眼睛睁得大大的,一眨不眨地望着秦玄策。她的目光那么忧伤,含着盈盈的泪,宛如脆弱的琉璃。   秦玄策慢慢地把手放下去,身体发热,火焰焚烧四肢百骸,刚刚被她拥抱过的后背一片汗水淋漓,他强行咽下一口唾沫,艰难地后退:“好了,对,就这样,别动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阿檀猛地扑了过来,直直地撞入他怀中。   很久以后,秦玄策想起这个情形,犹是印象鲜明,其实他当时可以避开、或者推开她,但无论如何,此时此刻,他什么都做不到、他甚至连动都动不了,只能任由她紧紧地抱住了自己。   阿檀分明是惊慌的、害羞的,浑身哆哆嗦嗦,以至于秦玄策不得不扶住了她的腰,免得她晕倒过去。   很好,她没有晕,挺住了,还能用蚊子般细弱的声音,颤抖着道:“我……这辈子只有二爷,死活都要赖着您,不会嫁给别人的,绝对不会。”   秦玄策素来爱吃甜食,但他没有品尝过比这还甜的滋味,甜得让他脊椎骨都颤栗了起来。   夏日轻裳薄,不知何时她的衣领散开了。   酥酪凝固了堆积起来,像雪一样白,又从雪里透出粉色的胭脂。   秦玄策有点发烧,烧得神智开始恍惚,他模模糊糊地想着,对,这婢子的胆子已经肥得冒油了,这般放肆、这般轻浮,浑然不成体统,实在有失晋国公府门风,待回头,一定要结结实实地打她几个大板子,教训她日后切切不许如此了。 竒_書_網 _W_w_w_._q ǐ_S_u_W_α_N_G_._C_ò_M   可是,日后事,日后再说,眼下呢?   阿檀抓起秦玄策的手,放到前面,锁骨下面、再往下,按住。   陷入深深沟壑,无法自拔。   那一瞬间,秦玄策的脑子都炸了,耳朵嗡嗡作响,好像一万匹战马从他心口奔腾过去,踩得他几乎要背过气去。   阿檀羞得红通通,整个人都在冒烟,哭着道:“您真的不喜欢阿檀吗?再不喜欢,我没脸见人了,我要一头撞死在……”   后面的话被吞下去了,被秦玄策吞下去了。   他凶狠地低头,堵住了她的嘴唇。   小小的、嫩嫩的、宛如樱桃,饱满而甜蜜,咬一口,就会有汁水流淌出来。他咬了,确实尝到了樱桃的味道,清甜甘澈,丰腴的果肉,咬上去,满口芳香。   他太高了,她又太矮了,那姿势有些不对劲,他搂着她的腰肢,几乎把她整个人捧了起来,捧在手中。   阿檀被他堵得喘不过气来了,咿咿唔唔地抗议着,捏着小粉拳砸他。   秦玄策的呼吸很急促,胸膛都要裂开了,他用最后一丝理智从阿檀的嘴唇上离开了一点点,用赤红的眼睛看着她,喉结剧烈地滚动,咬牙切齿地道:“再问你一次,会不会后悔?”   阿檀泪汪汪地凑过去,笨拙而慌张地亲他,用行动回答他。   所以,什么也不必说、不必问、不必再犹豫。   虽然秦夫人始终忧心忡忡,担心儿子身有隐疾,但秦玄策其实十分正常,年轻的、健壮的、血气方刚的男人,他高大威武,体魄强劲,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男人都要勇猛、凶悍。   这是盛夏的夜晚,天气炙热,连月光都发烫了。他的味道是悬崖峭壁上干燥的松香,焚烧起来,浓烈而狂野。   阿檀一直在哭,一直在问他:“二爷,您会回来吗?会吗?”   大滴大滴的汗水不停地从秦玄策的头上滚落下来,落到阿檀的脸上,和她的眼泪混合在一起,都是咸的。他并不回答,而是艰难地从牙缝中挤出字来,急促地道:“别叫我二爷,阿檀,叫我的名字……”   阿檀“嘤嘤嘤”地哭了半天,被他磨得不行,只好用支离破碎的声音细细地叫了一声:“……玄策。”   “嗯,我在,我在这里。”他满意了,凶悍而温柔地回应她。   “玄策、玄策,你会回来吗?你会丢下我不管吗?”阿檀顽固地纠缠着这个问题。   秦玄策又不吭声了,试图把阿檀弄晕过去。   阿檀颠来倒去的,委屈极了、也生气极了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如果你不回来,我很快就会忘了你,找别的男人嫁了,我这么漂亮,还有那么多嫁妆,有的是男人喜欢我,我再也想不起你,权当这辈子没有遇见过你。”   哭得停不下来,她的声音断断续续,哭一下,说一下,嘤嘤婉转,语无伦次。   好,忘了他,永远也别想起来,他在心里这样应道,可是,却紧紧地抱住了她,那么凶狠、那么用力,想要把她揉碎了,嵌到骨头里去,不愿分离。   蜡烛燃尽了,灰烬却是滚烫的。这一夜的风、以及这一夜的月光,都格外温存,叫人溺死在其中,爬不出来。   月光颠倒狂乱了一夜,终于在黎明时分渐渐消散,长夜破晓,天色半胧明,空气里飘浮着野兽般麝香的味道和旖旎的石楠花的气息,浓腻而黏稠。   秦玄策从阿檀手指里一点一点地把他的衣服抽出来。可是她抓得太紧了,抽出来的时候她惊醒了过来。   她没有力气爬起来,一点都动弹不得,蜷缩在那里,看着秦玄策慢慢地穿上衣袍、穿上铠甲、拿起他的剑,她的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。   秦玄策装束完毕,走到床前,伸出手,轻轻地摸了摸阿檀的头。   他的手掌宽厚、结实、温暖,带着一点粗糙的茧子。   “说好了,如果我回不来,你就忘了我,找个好男人嫁了,永远……永远也不要想起我。”他如是说道。   她流着泪摇头,昨晚哭得太狠了,嗓子都哑了,这会儿发不出声音,只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,试图把他的身影刻下来,藏在眼眸里、藏在心窝里。   秦玄策轻轻地叹息,最后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吻,以从来不曾有过的温柔和缱绻,吻了她。而后,起身离开。   ……   阿檀在那里躺了大半天,中间的时候,小丫鬟进来问了两次,她动不了、也说不出话。后来,刺史府上的老嬷嬷过于担心了,关切地问她是不是病了、要不要叫大夫过来,终于把她吓得生生从床上挺了起来。   到稍微能走动的时候,她不顾阻拦,执意出去了。   今天与往日不同,街道都空了,凡是壮年男子皆已入伍,老弱妇孺们闭紧门户,躲藏在家中。   阿檀撞撞跌跌的,独自穿过空荡荡的街市。她身后不远处,跟着两个玄甲军的士兵,按照大将军的吩咐,一旦到了最后关头,就把苏娘子捆起来,直接扛到严刺史城南别院的地窖中去。   凉州城中剩余七万多兵马,一半已随秦玄策出城,一半集结在北城门,挽弓持刀,严阵以待,以应对最坏的局势。   阿檀到了北城门,绕过列阵的士兵们,偷偷找了城墙边上找了一处不起眼的位置,坐下,靠在那里。   耳朵贴在城墙上,隔着厚厚的砖石,她听见了外面震天的杀声。马蹄踏破原野,士兵呐喊拼杀,刀剑金石交鸣,无数的声音汇集在一起,宛如沸腾一般,翻滚、汹涌,直冲云霄。   不要紧,她不怕的,什么都不怕,阿檀对自己这么说着,把脸贴在冰冷的城墙上,安静地等待着。   ……   凉州城外,平原阔野。   天空之上,乌云黑压压地垂着,天色阴沉而压抑,连风都凝固住了。而天空之下,战马在奔驰、在嘶鸣,刀剑的寒光在血水中迸裂,喧嚣震天。   秦玄策握紧了手中的银枪,那上面染了太多的血,变得黏腻潮湿,随着他的开阖挥舞,洒开一大片血水。他的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,冰冷而刚硬。   野蛮的突厥人如同黑色的潮水,密密麻麻地冲过来,仿佛是饥饿的狼群试图撕咬猛虎,但没有人可以阻挡秦玄策的铁蹄,他手中的银枪如同风火奔涌,带着呼啸的破空之声横扫前方,率着麾下骑兵所向披靡。   这一支奇袭的骑兵,前锋是长安来的玄甲军,中阵及后卫都是凉州军中精锐,秦玄策领头阵,前队以劲弩射杀冲击后,迅速迂回,中后两卫铁盾长戈跟进,在统帅的号令下,轮番交替,此阵名为“车悬”,以车轮状旋转推进,绞杀敌军。   平地起了一阵狂风,乌云翻滚着,沉闷的雷鸣从天边滚滚而来。   战场的中央,是突厥人的金红王旗,倏然在风中猎猎张扬,那是东突厥之王,瀚海可汗所在。   秦玄策的目中闪过冷酷的煞气,银枪“刷”的指向那王旗所在之处。   他身居骠骑大将军之位,不但有强悍精湛的武技,更兼运筹帷幄的谋略,在沥血拼杀中,依旧能够敏锐地审度战局,指挥这支骑兵冲杀突破。不断有骑士和战马倒下,被踩成烂泥,但在千军万马之中,这个阵列仍然坚定地向前推移,朝着战场中央杀去。   突厥人久久无法突破这个阵列,焦躁起来,他们军中响起了大声的呼喝和尖锐的哨声,随之,四匹战马奔驰而来,马上几员武将高猛魁梧,披挂重甲,显然是突厥军中高位将领,他们咆哮着,朝秦玄策杀了过来。   长斧、铁锤、大刀、方天画戟,齐齐兜头劈来,风声历历。   秦玄策大喝一声,悍然迎上,银枪一横,兵刃相交,火花四溅。   后方凉州的城楼上陡然响起了战鼓的声音,沉重而急促,一声紧胜一声,轰轰隆隆,与雷鸣声相互交错,天地如擂鼓,风卷狂沙,群山应和。   秦玄策没有回头,他踏鼓声前行,身后是他要守护的那座城、和他要守护的姑娘,无论如何,不能回头。   他想起离开时,她流着眼泪望着他,她生得那么美,她的眼泪足以令这世间任何一个男人心软。   她说,如果他回不去了,她要忘了他,要嫁给别的男人了。   秦玄策的心中有火焰在焚烧,烧得浑身的血都在翻滚,他恶狠狠地想着,那不能!绝对不许!他就是腿断掉了、血流干了,也要爬回去,见她最后一面,告诉她,绝对不许!   轰然一声,大雨倾盆而下。   银枪飞旋而出,挟带着千钧之势,寒光切开电闪雷鸣,雨水和血水一起飞溅。   ……   阿檀抱着膝盖,一动不动地坐在城墙边,任凭大雨淋湿她的头发、她的脸、她的身体,浑身都是水,但她仿佛一点都没感觉到,只是睁大了眼睛,痴痴地望着城门的方向、固执地等待着。   等待一个人。   风声、雷声、雨水,还有城楼上不知是谁敲响的战鼓声,这天地间充斥了种种声响,沸沸扬扬。   那声音震得阿檀很难受,心一下一下剧烈地跳着,好像跳到嗓子眼了,想要吐出来,她紧紧地抓住了胸口,吐不出来,咽不下去,几乎不能呼吸。   他会回来吗?   太坏了,问了那么多次,却始终不肯回答她。   她咬住了嘴唇,气鼓鼓的。   一会儿地想着,如果他不回来,她就真的忘掉这个人,找别的男人嫁了,再也不要记起他,气死他。一会儿又想着,如果他不回来,她就一头撞死在城墙上,可惜他给了那么多嫁妆,生生地浪费了。   就这么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着,她觉得有两行温热的水从脸颊不停地流下,但混合在雨中,很快变得冰冷。   时间像是一根弦,被拉得很长很长,完全看不到尽头。   坐在那里,不知道等了多久,天都渐渐开始暗了下来,不,其实天本来就一直是暗的。   突然,城楼上了望的士兵发出大声的呼喊。但是,风太大、雨也太大,阿檀听不清楚他在喊什么。   聚集在城门的军队起了轻微的骚动,有两个人奔了出去,远远地看过去,好像是严刺史和薛都督。   阿檀“蹭”地一下,想要跳起来,但她坐得太久了,腿都麻了,不但没有起身,反而“叭嗒”一下,狼狈地跌在地上。   没事,反正也没人看见、反正身上都已经湿透了,阿檀一声不吭,手脚并用,努力爬了起来。   城门“吱吱呀呀”地打开了。   一骑从城外飞奔而来,马上的骑士跳了下来,跪倒在雨水里,仰面朝天,疯狂地大喊着什么。   阿檀还是听不清楚。   但那不是秦玄策。   他并没有回来。 第37章   阿檀手脚冰冷, 僵硬地立在那里,无法迈步,雨水胡乱地拍打在她的脸上,她的脑海一片空白。   天空炸开一个惊雷。   士兵们倏然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, 那声音甚至盖过了雷声, 激烈而杂乱,有人在笑、有人在哭、有人在大声嚎叫。   “瀚海可汗授首……赢了、赢了……”   阿檀隐约听到他们在这样叫喊着。   可是, 秦玄策没有回来, 她的大将军没有回来。阿檀站在瓢泼大雨中,呆呆地看着人群在欢呼、在雀跃, 她的心中只有一片茫然。   住在附近的百姓们听到这喧哗的动静, 纷纷打开家门, 跑了出来,人们奔走相告, 周围开始热闹了起来,所有人都在叫着、喊着、笑着。   阿檀踉跄地走了两步,脚一软,差点又要跌倒, 幸而后面有人拉了她一把。   那两个原先跟在她身后的玄甲军士兵跑过来,扶起阿檀,他们带着狂热的神色,大声喊道:“苏娘子,你听到了吗?大将军击杀瀚海可汗,我们赢了,凉州有救了!”   他们为什么那么欢喜、那么兴奋?难道……   阿檀心里一激灵, 几乎要跳了起来, 她死死地攥住手心, 屏住呼吸,用颤抖的声音问道:“二爷……大将军呢?他在哪?”   “武安侯率大军来援,大将军和侯爷汇合一处,大败突厥人,如今追着这群胡寇往北边去了。”年轻的士兵满脸喜悦,眼睛都在发光,“大将军赢了,我们家大将军从来就没输过,他赢了!赢了!你听到了吗?   阿檀的身体摇晃了两下,她像是被巨浪携卷着,猛地抛上半空,又猛地又掉到实处,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,“噗通”坐到了地上。   孩童们在跳着尖叫、老人们相互搀扶着跪倒在地上、膜拜苍天、妇人们笑着拍手,士兵们高举着长戈和盾牌,发出高昂的吼声,从近处到远处,整个凉州城渐渐开始沸腾起来。   阿檀呆滞地看看左边、又看看右边,良久,突然“哇”的一声,把脸伏在地上,嚎啕大哭了起来,不顾仪态、一身泥泞,哭得浑身直打颤。   ……   远方的原野上,无数尸体堆积着,折断的长戈斜插在地面,血被雨水冲刷淡了,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惨白。   乌云散开,雨停了,夏日的气候总是那么多变,慢慢地又从天空露出一抹斜阳,原来此时已经近了黄昏,落日烟华,绚烂而浓重,在城墙上印出近乎赤金色的影子。   秦玄策与傅成晏驱马并行,从尘烟尽处归来,身后是雄壮肃穆的军队,战马抖擞,旌旗凛冽,刀枪上血痕犹未干涸。   凉州军民倾城而出,跪于道旁相迎,俯首躬身,以致敬重之意。   严兆恭赶上前去,长拜作揖:“傅侯高义,救吾等于水火之中,凉州上下感恩戴德。”   傅成晏年逾四旬,长年的戎马生涯,使得他看过去显得格外严肃生硬,他面容端正,年轻时也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美男子,但如今眉间刻着沧桑的皱纹,气势威重,又非一般人所能及。   他听得严兆恭如此说,反而不悦,哂然道:“驱除鞑虏,护我山河,本为大周子民分内之责,严大人此语,置傅某于何地?秦玄策亦在此,汝等何不言谢,原来亲疏远近不同,傅某与汝等非同路人乎?”   傅成晏多年据守陇西,麾下兵强马壮,俨然割据一方为王,神态之间带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,咄咄逼人。   传言不虚,这位傅侯爷果然不好相与。严兆恭和后面的薛迟一起擦了擦汗,把嘴巴闭紧了。   秦玄策摇摇晃晃地下了马,勉强站稳了,朝傅成晏抱拳,沉声道:“傅侯义薄云天,不计前嫌,慨然驰援,真英雄也,大恩不言谢,玄策铭记于心,日后定当回报。”   傅成晏冷哼了一声,跳下马来,将手中长.枪扔给身边的亲卫兵,捏了捏拳头,倏然大步踏前,一拳狠狠地砸在秦玄策的胸口。   秦玄策喷出了一口血,“噔噔噔”倒退三步,差点跌倒,左右慌忙上前扶住。   他摆了摆手,自己又撑住了身体,示意左右退下。   众人面面相觑,目中惊骇,但皆不敢上前。   傅成晏毫不客气,揪住秦玄策,饱以老拳,扎扎实实地揍了他一顿,最后一下,更是直接把他砸在了地上。   秦玄策不吭声,生生受下了,被打倒在地,也只是咬着牙,擦去嘴角边的血,拔出剑,撑着地,颤抖着又站了起来,在傅明晏面前挺直了身体。   他经过一天的酣战,满身是伤,一只手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,血顺着他的头、他的脸滴下来,把眼睛都糊住了,他的眼中带着赤红的煞气,斜阳将落,把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,他身姿英挺、气势威武,立在城楼之下,原野之外,依旧如山如岳,不可撼动。   傅成晏接过随从递过的帕子,擦去手上的血迹,倨傲而冷淡地道:“吾生平只有一女,视若珍宝,可恨竖子无礼,欺吾不在京中,竟欺凌于她。今日这顿打,是吾为人父者替女儿做主出头。”   说完这番话,他退后一步,亦朝秦玄策抱拳,肃容道:“五年前,汝父困于凉州,彼时吐蕃人兵临城下,吾不能赶来相助,每每思及,深以为憾,今日之举,不过略尽绵薄之意,以慰旧友在天之灵。汝,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年少有为,义勇双全,不坠汝父之名,甚佳。”   秦玄策听到傅成晏提及父亲,心头一热,低下头去:“玄策有愧,不敢当世伯谬赞。”   傅成晏点了点头,又恢复了原先疏离的语气:“儿女之怨已报,汝父之谊已偿,自此两不相欠。战场凶险,朝局诡谲,日后,汝当慎之再慎,不可如往日轻狂。”   他是个干脆利落的人,这番话说完,不再多做客套,拒绝了严兆恭邀请入城的提议,随即上马,指挥麾下兵马调转方向,打算离去。   身后处,凉州的军民纷纷涌上来,围住了秦玄策,他们大声叫着秦玄策的名字,喊着、笑着,喧哗欢腾。   在这一片吵杂声中,傅成晏兀然听到了一个娇柔婉转的声音。   “二爷……”   傅成晏心头巨震,脱口而出:“婉娘!”,蓦然回头望去。   人头攒动,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群,完全不知道那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,再仔细聆听时,已经捉摸不到了。   暮色四合,黄昏暗影,天低野阔,人在其中,连面目都显得模糊起来,他们挤来挤去、混成一团,什么也分辨不出来。   傅成晏骑在马上,茫然四顾,一时不知身在何处。   属下见他脸色有异,上前问询:“侯爷,可有何吩咐?”   傅成晏猛地惊醒过来,抹了一把脸,或许是这几日他日夜兼程行军,兼之今日一场恶战,过于疲惫了,以至于产生了荒谬的幻觉,竟在此处听到了亡妻的声音。   但他的婉娘已经走了,十五年春夏,天人永隔,此生不能回首。   他心中怅然若失,摇了摇头,不再停留,率部去了。   ……   秦玄策推开了搀扶的属下,推开了严兆恭,自己挣扎着向前走了两步。   他在人群中看见了阿檀的面容,一闪而过,她头发凌乱,一头一脸都是水,沾满了泥泞,她本是个娇滴滴的绝色美人,此刻却像一只小鸟在泥地里打了个滚儿,还被人碾了两脚,一团糟。   这只脏满泥巴的小鸟在那里使劲蹦着跳着,但是人太多了,她也太矮了,完全挤不进来。   秦玄策几乎是冲了过去。   “大将军,您慢些,小心您的伤。”旁边的属下惊呼着。   秦玄策踉跄着,粗鲁地拨开了围在面前的人,怒喝道:“让开!都给我退下!”   “大将军,您慢些。”   “让开!”   众人纷纷避让,人潮退去,唯有阿檀留在原地。   在暮色中,她抬起眼睛望着他,她一身狼狈,脸脏得都要看不清楚模样了,而那一双眼睛还是极美的,似天光明月,穿透了氤氲的暮色。   周遭的人群仿佛消失不见、所有的喧哗仿佛尽数褪去,秦玄策只看到了她。   他张开双臂,扑了过去,就那么直直地将她拥入怀中。   “我回来了,阿檀……”他的声音混合着喉咙里的血沫,嘶哑的、含糊不清,贴在她的耳边,恶狠狠地道,“有没有忘记我?有没有打算嫁给别人?”   众目睽睽之下,所有人都看到啦,看到大将军抱着她。   羞死个人,阿檀吓得僵住了,眼睛睁得圆圆的。   他抱得那么紧,呼吸间都是他的味道,炙热的松香气息,带着浓郁的血腥和汗味,霸道地笼罩了她。她的胸脯过于饱满,太占地方了,被勒得生疼,差点喘不过气来。她又气又急,手指头在下面戳了他一下。   居然一戳就倒,秦玄策支撑不住身体,摇晃了一下,直挺挺地砸了下来,固执地保持着拥抱的姿势,连带着阿檀,一起摔在地上。   众人一阵惊呼。   啊,大将军本来就很重,穿着一身玄铁铠甲,更重了,这一下,把阿檀砸得眼睛直冒金星。   偏偏秦玄策还在问,喘着粗气,快要晕厥,还咬牙切齿地问着:“有没有忘记我?快说!”   这个男人,真的太重了。   阿檀……阿檀的胸被压住了,无法呼吸,艰难地抽了两口气,眼睛一黑,直接晕厥了过去。   过了些日子,定州刺史刘重铭求见大将军,被严兆恭拒了三次,又求了三次,终于挨到秦玄策可以下地走路的时候,在正堂大厅接见了他。   秦玄策还未完全恢复过来,脸色发青,右手臂用绷带绑着,吊在脖子上,若寻常人这般,应是狼狈的模样,但他大马金刀地高坐堂上,靠着高背圈椅,看过去倨傲而凛冽,眉目间带着锐利的煞气,令人不敢逼视。   刘刺史和严兆恭不同,他是文举出身,生性斯文儒雅,为人安分谨慎,虽然身为一方大员,但面对秦玄策却有点战战兢兢。   “下官不能及时应援,有失职守,请大将军降罪。”刘刺史深深拜下,不敢抬头。   秦玄策冷冷地道:“刘刺史固守定州,安抚百姓,何罪之有?”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,“敢问魏王何在?”   刘刺史额头上冒出了大汗,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该怎么说。   他身后站出来一个人,跪在堂下,深深拜倒:“小人乃魏王府参军,殿下有愧于大将军,不敢来见,特命小人来给大将军请罪,殿下眼下亲率十万大军攻打安北,要为大周收复失地,将功赎罪。”   严兆恭在下面听着,呵呵笑了两声,阴阳怪气地道:“嚯,突厥人败了,魏王终于神气起来了,武功盖世、勇猛无双哪,好,我们都等着看他收复安北,立下奇功。”   魏王府这位参军早些日子和魏王同在凉州,深知严兆恭和魏王之间的过节,当下一声不敢吭,把头埋得更低了,心虚地道:“魏王原先思虑不周,十分后悔,得知凉州围困,已然点兵遣将前来救援,不过迟了一步,未能出力,故而转向挥戈安北,愿为大将军分忧。”   突厥大军压境、凉州有难之际,魏王把兵马拉走,躲到定州,如今突厥人败了,他却出头冒进,这行径,别说严兆恭,就连刘刺史都替这位殿下觉得害臊。   但是情势不由人,刘刺史也无奈,苦着脸道:“魏王殿下持苡糀天子手谕,下官不敢不从其号令,只担心突厥人百足之虫,死而不僵,魏王此行恐有风险,下官思之再三,终觉不妥,还请大将军示下。”   魏王府参军对自家王爷有几斤几两是知道的,他心里也是这个意思,偷偷抬起头,眼巴巴地望着秦玄策。   秦玄策与傅成晏合力杀退了突厥人,突厥残部退回安北境内,那里是阿史那摩经营多年的领域,能让他们暂且得以喘息。   陇西那边尚有吐蕃人虎视眈眈,傅成晏不敢久离,业已回守,而凉州这边死伤惨重,几乎没有再战之力,只能等待朝廷的援军到来,再做计较。   故而,秦玄策只是淡淡地道:“我重伤未愈,不能出战,魏王既有刚勇之气,且让他去吧。”   刘刺史和魏王府参军一起傻了眼。   但秦玄策不欲多说,已经起身,他的目光扫过下首,威严而冷峻:“怎么,尔等有何异议?”   目光如剑、气势如山,众人齐齐躬身,诺诺而已,不敢有任何异议。   ……   秦玄策回到房中,方才那种凛冽的气势就消退下去了,他用拳头抵住嘴,咳了两声。   阿檀马上过来扶住他,用细细软软的声音道:“二爷有伤在身,就别乱走动,来,快坐下。”   秦玄策不动声色地坐到榻上。   阿檀贴心地拿来一个云锦缂丝引枕摆在他背后,让他惬意地靠住了,还要温柔地问道:“二爷哪里不舒服,我给您揉一揉可好?”   秦玄策又咳了两声,拍了拍胸口,一脸肃容:“这里有些闷。”   他在战场上受了多处重伤,连胸口都贯穿一道巨大的切口,当时流的血把衣袍都染红了,如今上面涂着厚厚药膏,包着重重绷带,他还能拍得“啪啪”响。   阿檀吓了一跳,赶紧把他的手拉开,娇嗔道:“轻点儿,来,我看看。”   她用手指在他胸膛上仔细摸索着:“还好,没再出血了,大夫今儿早上还说,天气热,若差不多,就把绷带解开,晾着透气,我看不成,您粗手粗脚的,若是碰到或者蹭到,又要疼了。”   秦玄策当日从城外归来,昏迷了一天一夜,阿檀把眼睛都哭肿了,那之后起,她就格外紧张,每天目不转睛地盯着秦玄策,生怕他有丝毫闪失,时时嘘寒问暖,温柔曲意。   秦玄策嘴上不屑,斥她矫情作态,心里却着实受用。   比如这会儿,他下颌微抬,矜持地道:“啰嗦,一点不疼,就是有点闷着,你稍微摸两下就好。”   大将军叫摸,阿檀就摸,手指头蹭过,轻轻的、慢慢的、就像一只毛毛虫爬在上面,悉悉索索,爬得秦玄策的心口痒痒的。   他突然觉得大夫说的是对的,这大热天,十分烦人,得把绷带解开,顶好把衣服也脱了,让某个人认认真真地给他摸一摸、揉一揉、吹一吹。   这么想着,痒得更厉害了。   他俯下身,低低地唤了一声:“阿檀……”   “嗯?”阿檀抬起眼睛望着他,她的眼眸如春水,眉头微微地颦着,显得天真又妩媚。   秦玄策凑过去,“啾”了一下。   “啊?”阿檀的脸“刷”地红了,捂着脸颊,慌张地看了看左右,幸而房中没有旁人,奴仆们都侍立在门外,竹帘低垂,挡住了视线。   她害羞地道,“青天大白日的,您正经点,小心让人看了笑话。”   最不正经的人就是她了,妖妖娆娆,勾人答答,还好意思叫他正经些。   秦玄策不满了,下颌抬得愈发高了一点:“那时候是谁死活拉着不让我走?是谁对我投怀送抱?肯定不是你吧?让我想想,到底是……”   阿檀羞得连耳朵都红了,急急伸手捂住秦玄策的嘴:“我的爷,求您别说了,我错了还不成吗?”   秦玄策顺势用单手把阿檀搂到怀里,上上下下胡乱亲了一通,直到两人个都气喘吁吁的。   “二爷,这不成体统。”阿檀羞答答、泪汪汪。   她眼似桃花、腮若海棠、嘴唇被咬得红艳艳的,像是樱桃,饱满而高耸的峰峦剧烈地起伏着,纤腰弱柳,依在秦玄策的掌中,像极了勾人的狐媚子。   秦玄策咬着她的小耳垂:“知道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什么吗?”   阿檀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,一脸无辜,摇了摇头。   “城外敌军已退,身畔妖魅却在,我要大战三百回合,将你好好收拾一顿,看你日后还敢不敢那般轻狂!”他的声线沙哑、语气凶狠,活似饿了许久的狼。   阿檀只觉得“轰”的一声,羞得整个人都要冒烟了,她捏着粉拳,捶了秦玄策一下:“别说了,我再也不搭理您了!”   那一拳捶在秦玄策的胸口上,好似小兔子蹬了一下。   秦玄策突然咳了起来。   阿檀赶紧缩回了手,惴惴不安起来:“二爷,您没事吧?”   秦玄策轻轻摇头,刚想说话,张开口,却喷出一口暗红的血。   作者有话说:   说起来傅老爹才是最可怜的,妻子早逝,女儿又被人调包了,不过你们放心,他是个很好很好的爸爸,以后会好好收拾(殴打.划掉)毛脚女婿替女儿出气的。   以及,前面有人反馈阿檀对大将军的感情太快,说明一下:其实我前面已经在慢慢铺垫阿檀的心理转化,从最初的畏惧到各种矫情和撒娇,就是她的心在变化,十五的少女,情窦初开,身边有这么一个优秀的男人,又对她好,理所当然心动。而到这里,凉州的战争,临别前的这段戏,是在那个特定的环境中,对于英雄的敬佩和倾慕,加剧了阿檀的情绪,这个时候,其实爱和敬是各半的,后面,两个人的感情还会继续拉扯。   不好意思,可能我写得不好,没有确切得表达出这个情绪,请大家多包涵。 第38章   阿檀吓坏了, 挣脱开秦玄策的怀抱,带着哭腔惊叫了起来:“来人!来人啊!二爷不行了!”   她说什么?简直胡说八道,他哪里不行了?他比谁都行!   秦玄策十分恼火,却咳得说不出话来, 又吐了几口血。   整个刺史府都被惊动了, 奴仆们蜂拥而至,七手八脚地扶着秦玄策躺下, 顷刻之间, 七八个老大夫一起跑来了,真的是用跑的, 一个个花白胡子的老头, 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。   连严兆恭和薛迟都紧张地冲了进来:“大将军怎么了?怎么了?大夫!快快!”   阿檀在一旁不作声地抹眼泪, 又担心、又愧疚。   老大夫们如临大敌,轮番给秦玄策摸了脉、查看了全身伤势、又凑到一起, 面上带着忧愁的神色,唧唧咕咕地说了半天,说着、说着、最后全部抬起头来,齐刷刷地看着阿檀。   阿檀吓得直哆嗦, 恨不得指天发誓:“我没有很用力,只打了一下,轻轻的、真的是轻轻的。”   好吧,就她那样娇娇弱弱的小身板,其实也没人觉得她会把大将军打到吐血。   “是这样的……”一个年纪最大的老头子被推出来回话,语重心长地道,“小娘子貌若天人, 诚然绝色, 但眼下非常时期, 需得克制一二,远离大将军为宜。”   阿檀呆滞住了,就像被雷劈到的小鸟一般,浑身的毛都焦了、糊了、炸起来了。   老头子捋着白胡子,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,叹气道:“大将军年轻健壮、气血十足,令人十分惊叹,但是呢,终究有伤在身,正应当清心寡欲,好生静养。方才是肾气过旺,冲撞上来,把积在胸腔处的瘀血给呕出来了,倒没有十分要紧,但是接下去切切谨慎,断不可再如此莽撞了,色字头上一把刀,刀刀见血哪。”   阿檀听着、听着,慢慢地把肩膀缩起来,到后来,整个人缩成一个小团子,捂着脸,“嘤嘤嘤”地哭着跑了。   秦玄策勃然大怒,重重地一拍,床架子差点被他拍塌了:“胡说八道,一群庸医,我看过去是那种好色之徒吗?”   上位者雷霆一怒,势若千钧。   老大夫们吓得直哆嗦,但他们感念大将军的恩德,再胆颤,也要拼死劝谏:“大将军,该忍还是要忍,肾为五脏之本,伤了肾就是伤了根本,来日方长,如今固精锁阳,来日方可大展雄风,若不然,伤了根本,只恐怕日后……”   大将军完全不能忍,怒气冲冲地跳下了床,就去拔剑。   严兆恭和薛迟赶紧扑过去,拼着老命死死地拉住了秦玄策:“大将军息怒,这群乡野之民没见识,无论今日来日,您都是雄风万丈的,这个不消说。”   大夫们吓得魂飞魄散,相互搀扶着,哆哆嗦嗦地逃出去了,临出门前还不忘嘱咐两句:“吾等稍后开药过来,切记,清心寡欲、好生静养,不可行房。”   担心几位大人听不清楚,最后一句,说得特别大声。   这下,连严兆恭和薛迟都拉不住秦玄策了。   阿檀没脸见人了,阿檀躲起来了。她躲在房中,房门关得紧紧的,里头插上了门栓,谁来了都不开。   尤其是秦玄策。   秦玄策恼火得很,“嘭嘭”地拍门:“你出来。”   半晌,才有个娇柔的声音颤颤抖抖地道:“别敲门,我不在。”   “你不出来,我拆门了。”秦玄策威胁道。   “不出去、不想见您。”阿檀可委屈了,“连严夫人都出面一再嘱咐我,叫我最近这些日子远着二爷,千万别让您操劳。”   她冤死了,她何曾让大将军操劳过,分明是大将军自己体虚,还要牵连到她,叫人看笑话。   她说着、说着,又想哭:“您别和我说话了,快走开,我没脸见人了。”   秦玄策怒道:“出来。”   “就不、偏不。”阿檀小性子上来,胆子又肥了,抽抽搭搭地回答他。   秦玄策完全不擅长和女人啰嗦,尤其是一个哭哭啼啼、扭扭捏捏的女人,更是没法说,他索性板起脸,沉声道:“你家二爷饿了,快给我下厨做饭,躲在房中作甚,偷懒不干活吗?”   “嗯?”   阿檀怔了半晌,怯生生地把门打开一条缝,从门缝里露出一点眼睛张望着,忸怩着道:“二爷……只是叫我去做饭的吗?”   秦玄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:“若不然呢?你这不正经的丫鬟,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。”   到底是谁不正经?   阿檀的脸红得要滴血,用泪汪汪的眼睛瞪了秦玄策好几下,开了门,捂着脸,逃似也地去厨房了。   ……   既然大夫们说秦玄策须得清心寡欲,阿檀就打算给他做几道清凉泻火的药膳。   先是荷叶粥,摘下新鲜荷叶,熬了浓浓俨俨的汁水,滤得澄净,再以碧梗米下锅煮粥,中间撒入切得和米粒一般大小的鸭丁与藕丁,鸭是三个月大小的母鸭,只取胸脯上那一小块肉,藕是刚长出的半尺嫩藕,只取两头的尖尖,皆是又鲜又嫩。   再来一道薄荷豆腐,说是豆腐,其实大半是湖蟹白肉,用小银签子细细地剔出来,先用葱油爆香,再和豆腐同煨入味。薄荷叶早已经去梗,用盐水腌了许久,差不多火候时,倒入与豆腐一起翻炒了几下,装盘是一团青绿裹着嫩白。   再来就是翠酿丸子,这个简单,将馅料捏成鸽卵般的丸子,入屉笼清蒸就是,只不过馅料比较考究刀工,七分乳猪腿肉和三分苦瓜剁成丁,不能太碎也不能太大,比米粒儿小一点、比芝麻大一点,叫人咬一口有嚼头、再咬一口却已经化了。黄瓜去皮挖芯,雕琢出一个个薄薄的莲花玲珑小盏,丸子出笼后塞到盏中,顶上放一颗生鲜芡实,小巧可爱。   最后记得秦玄策爱吃甜食,还额外给他做了一道碧螺蜜渍茉莉。   忙乎了大半天,把这几样菜端上去的时候,秦玄策的脸有些发绿。   “绿的。”他指了指荷叶粥,又指了指薄荷豆腐和翠酿丸子,“绿的、绿的。”再指了指碧螺蜜渍茉莉,“还是绿的。”   他受了伤、流了血,难道不该好好滋补一番吗?怎么就用这些绿惨惨的菜色来打发他?他别过脸去,不悦地道:“不吃,看了没胃口。”   阿檀柔声道:“二爷您看,荷叶、薄荷、苦瓜、黄瓜、还有茉莉花,都是清凉好物,正宜降火,昨天大夫不是说了……”   她的话说到一半,被秦玄策利剑一般的目光生生地逼断了。   好可怕,活似要戳死她。   “那些都是庸医,不要在我面前提起。”秦玄策断然道。   这个男人,真是矫情,但是,他如今受伤了,身子骨虚弱,阿檀大度地决定不和他计较了,体恤他一些。   她想了想,用哄小孩的语气,软软地哄他:“做都做了,二爷不吃,岂不是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思,我的手艺您是知道的,这几道菜虽然不太中看,但吃起来味道着实是不错的,您别嫌弃,若不然这样,二爷的手臂还吊着,不方便,我喂二爷吃,可好?”   秦玄策看了阿檀一眼,一言不发,神情矜持,下巴抬得高高的。   哦,阿檀心领神会,他是同意了。   于是阿檀坐到榻边,拿着小勺子,一口一口地喂他。   他还要挑剔这个、挑剔那个的。   “太烫了。”   是吗?阿檀鼓着腮帮子,给他吹了吹。   每一口都吹了他才肯吃。   “太淡了。”   是吗?阿檀举着勺子放到唇边,浅浅地尝了尝。   他马上低下头,把她尝过的那勺米粥一口吞了下去。   阿檀又红了脸,嗫嚅道:“怪脏的,二爷真不讲究。”   “嗯,二爷我是个宽容的,不嫌弃你。”秦玄策板着脸,目中却带着淡淡的笑意,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,又把她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一团。   阿檀娇嗔地瞪了他一眼,眼波婉转,似桃花春色,突然又“噗嗤”笑了。   就那样一口一口地用完了午膳,最后再喝一碗碧螺蜜渍茉莉。   茉莉花浸透了茶和蜜水,带着夏天清爽的气息,仿佛是风微微拂过草木,直接吃掉,咬下去,生鲜脆嫩,花香四溢,带着一点点青涩的余味。   秦玄策满口都是甜的,但是,他觉得还不够。   他咳了一声,不动声色地指了指胸口的那处伤,道:“这里有点疼起来了。”   哦,这是个矫情的男人,成天这样这样、那样那样,就没个消停。阿檀很有经验,马上懂了,顺着他的心意,乖巧地道:“那,我给二爷摸一摸,可使得?”   “也可。”秦玄策满意了,屈尊纡贵地颔首。   阿檀伸手给他摸了摸胸口。   夏日衣裳轻薄,因绑了绷带,在房中,秦玄策就敞开了衣领,露出大片胸膛,阿檀的手从上面滑过去,宛如凝脂滑腻,偶尔蹭到赤.裸的肌肤,让秦玄策舒服得毛孔都张开了。   但可惜,绑着绷带,不能让她的手掌完全贴上来,秦玄策觉得颇有点隔靴搔痒的意味,很不得劲。   他从鼻子里发出不满的“哼”声,继续用目光示意。   这是什么意思?有点费解了。阿檀使劲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天,迟疑地解读着:“嗯?二爷,还要抱一抱吗?”   秦玄策嗤之以鼻:“大热的天,谁要抱,你这婢子,总是满脑门不正经念头,勾人答答的,很不成体统。”   但他的眼睛却带着光,明亮而炙热,一动不动地望着她。   看来猜对了,好吧,矫情的男人真要命,没办法。阿檀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张开双臂,搂住他的脖子,歪着头,在他的肩膀上蹭了蹭,还要细声细气地哄他:“喏,就当是我不正经吧,二爷大人大量,让我抱一下、嗯、说好了,只抱一下。”   如同云朵般丰盈而柔软,她缠绕过来,几乎让秦玄策战栗,大将军想起了庸医的话,一瞬间又想要拔剑而起。   完全不够,反而觉得愈发不满了,秦玄策的下巴在阿檀的头顶碰了两下,重重咳了一声。   咦,这个男人,有完没完?阿檀有点生气了,撅起嘴,瞪了他一眼。   他的目光更加炙热了,就像燃着火焰,跃动着光,他低下头,用嘴唇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又碰了两下,笨拙而急切。   阿檀羞得面如朝霞,眼角都微微发红,看过去就像娇嫩的桃花在胭脂里打了个滚,香艳旖旎。   秦玄策的呼吸粗了起来,低低地叫了一声:“阿檀。”   他的声线浑厚而低沉,带着男人特有的磁性,还有他身上松香的味道,轻轻地拂过阿檀的耳垂。   阿檀的耳朵也红了,紧张地舔了舔嘴唇,颤颤抖抖地道:“那、二爷……若不然,要不要亲一下呢?”   “要。”秦玄策飞快地应了一声,声音沙哑难耐,“快点,别啰嗦了。”   九孔博山炉里点着龙脑香,烟絮袅袅,清澈透骨。银盆里堆着冰块,摆放在房间的各个角落。青衣小婢用井水一遍又一遍地泼洒在房前的廊阶上,青竹帘子溅了水,湿漉漉的。这个夏日的晌午,风从帘子外漏进来,其实是凉爽的。   但秦玄策却出了一身汗。   她的唇上是不是抹了蜜、口里是不是含了糖,那么香、那么甜,茉莉花的味道在舌尖流连辗转,她仿佛啜泣般,“嘤”了一声,几乎让秦玄策的脊椎都酥了起来。   那些个清凉解火的东西,完全不起作用,火反而更大了,烧得他神魂颠倒。   汗水从他的额头滴了下来。   阿檀紧张起来了,一把推开秦玄策,坐正了身体,摸了摸他的脸、他的手臂、和他的胸膛,认认真真的,一脸严肃,然后小眉头皱了起来:“不太热呀,二爷怎么回事,流了这么多汗,全身都湿透了,不成、不成,大夫说了,伤口处要保持清爽干净,不可沾染汗渍、水渍,二爷快换身衣裳。”   秦玄策心猿意马到了半道,被她生生打断了,十分不满:“我吩咐的话,你从来不放在心上,那些庸医瞎扯的,你件件样样挂在嘴边,你到底是谁家的丫鬟?”   “当然是秦家的呀。”阿檀现在对付秦玄策已经十分熟练了,随口哄了他一句,“快起来,换衣裳。”   她转头去拿干净衣裳了,口中犹自絮叨着:“心静自然凉,二爷您心思太浮躁了,若不然,我拿本佛经给您看看。”   秦玄策站起来,开始脱衣服,懒洋洋地道:“谁要看什么劳什子的佛经,既然出了一身汗,索性去冲洗一番,阿檀,来,伺候你家二爷沐浴。”   “啊?”阿檀手里拿着衣服,惊慌地回头看了一眼,马上又背过脸去,结结巴巴地道:“您干什么呢,慢着点脱,我叫人给您备热水去,呃,再叫个小厮进来服侍您。”   秦玄策嗤了一声:“你害臊什么,又不是没看过。”   “没有。”阿檀下意识地反驳,“那天晚上蜡烛灭了,慌里慌张的,什么都没瞧清楚。”   这话纯粹是脱口而出,说完后她呆了一下,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,她的脸刷地红了,飞快地用衣服把自己的脑袋盖住了,隔着衣服,闷闷地道:“总之,没看过、不想看、不看!”   秦玄策笑了起来,他脱了上衣,走过去,一把就将阿檀头上的衣服扯下来,然后揪着她的衣领,和老鹰抓小鸡一般,直接往浴室走去,理直气壮地道:“你既是我秦家的丫鬟,服侍我沐浴更衣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,快给我过来,我秦家容不得懒怠的下人。”   秦玄策的手劲特别大,阿檀的领子被揪着,胸前的衣服绷紧了,饱满的峰峦又岌岌可危起来。   她吓得一把捂住了,气鼓鼓地道:“别扯我衣服,要破掉了,二爷真讨厌,快放手。”   一个抱怨着、一个当作没听到,就这么到了浴室里。   奴仆们很快备好了沐浴的兰汤,奉上玫瑰澡豆、龙脑香料、云锦缎巾、象牙梳篦、错金木匜等物,又在浴室里摆上一张高背藤椅,而后识趣地退了下去。   秦玄策神色自若,脱了上衣、又脱下衣。   阿檀站在旁边,整个人摇摇欲坠,好似快要晕倒的模样,拼命吸气。   偏偏他还要说:“哦,我记起来了,你刚到府里的时候,就一头撞进来窥探我沐浴,那时候……喂、喂!”他眼疾手快,伸手把阿檀拉了一把,笑骂道,“不许晕,给我挺住。”   阿檀浑身上下都是红的,就像煮熟的虾子,她倒是很想直接晕倒过去,但最近毕竟大风大浪见得多了,小心肝也坚硬了一点,身体软软地摇了几下,居然扛住了,只好苦着脸,颤颤抖抖地道:“二爷,求您别说话了,我错了、我错了还不成吗?”   秦玄策悻悻的,坐到藤椅上,吩咐道:“来,先给我洗头。”   阿檀勉强按捺住心神,细若蚊声地应了一句,走到他身后,拿起错金木匜,舀水给他洗头。   秦玄策身上到处是伤口,不能浸泡,只能淋浴了。   他大剌剌地坐在高背藤椅上,岔开大腿,手臂搭着扶手,身体放松下来,慵懒地向靠坐着,这个姿势看过去肆意倨傲,在他做来,又是如此自然,带着一种狂野不羁的意味。   密闭的浴室里,兰汤的热气蒸腾起来,白蒙蒙、湿漉漉,好似山间岚霭,将睎未睎,阿檀的脸越来越热,这里面太闷了,她有些喘不过气来,心跳得很急。   秦玄策那样的坐姿,显得有一处格外突出,就像隐藏在茂密丛林中巨大的野兽,而他身量高大健壮、肌肉结实刚硬,身体的线条流畅起伏,每一寸都充满着孔武的力度,带着新的和旧的的伤痕,更让人觉得野性勃发、危险十足。   阿檀的手有些抖,给他揉搓头发的时候也抖来抖去的,一不小心,香胰泡泡蹭到了他的脸颊。阿檀有点慌,伸手过去擦,但她手上的泡泡其实更多,擦来擦去,把他擦成了大花脸。   秦玄策仰起头,抬手点了点阿檀的鼻子:“笨。”   阿檀摸了摸鼻子,红着脸,害羞地笑了起来,结果她的鼻尖上也沾了泡泡。   他忽然轻声问她:“阿檀,你后悔吗?”   “嗯?”阿檀怔了一下,想了想,摇了摇头,羞答答的,不但脸红了,连手指尖都红了。   他的头发又粗又黑,从手指间捋过去,和他本人完全不像,竟有一种柔顺的感觉,浸湿了水,他的味道更加浓郁了,似松木在烈日下暴晒,迸裂流出的松脂,似雄鹿在林中奔跑,蹭到灌木留下的痕迹,熏人脸红。   他看着她,他的眼睛明亮,宛如火焰:“那么,阿檀喜欢我吗?”   他那么骄傲、那么热烈,毫无疑问,她必须回答“喜欢”。   可是,阿檀却咬着嘴唇,歪了歪脑袋,露出一个柔软而羞涩的笑容,并不回答他。   这个不要紧,不妨碍秦玄策自顾自地下了论断:“我早知道,你对我百般爱慕,日夜勾引,从来就没正经时刻,很不像话。”   胡扯,这个男人可真不要脸,阿檀气得目瞪口呆,连反驳的话都忘记了。   秦玄策见阿檀不回答,愈发骄矜起来,下颌抬得高高的,大将军就连不要脸的时候,语气也是充满了威严:“好了,从今往后,我许你勾引我,无需偷偷摸摸、遮遮掩掩,在我面前……”   他伸手揽过阿檀的脖子,在她的唇瓣上啄了一口,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,如同耳语一般:“你可以格外轻浮一些、放纵一些、娇气一些,总之,我许你,怎么样都可以。”   谁要勾引他!阿檀差点被他气哭了,愤怒地捶了他一下:“胡说呢,我才没有那样,您尽在污人名声。”   那一下捶得,就似小鸟的爪爪在秦玄策的肩膀上挠了一下,痒痒的。他已经忍耐了许久,始终精神抖擞,剑拔弩张,眼下再也无法忍耐,顺势抓住阿檀的手,继续低低地道:“比如这会儿,你可以偷偷地……”   偷偷地?偷偷地什么?阿檀的脑袋被热气蒸的,迷迷糊糊的,被他拉着,几乎跌到他身上,一不小心,就触了某处。 竒 書 網 W w w . q í S ǔ W A И G . C ō M   吓得阿檀就像被雷劈了一般,跳了起来,疯狂摇头:“不行不行,大夫说了,清心寡欲,静心休养,不可……那个、不可那个!”   最后两个字,实在说不出来,她的眼角都红了,泪珠将滴未滴的,恰似海棠春雨。   秦玄策深深地吸气、再吸气,他仰着头,喉结上下明显地滚动了一下,声音沙哑:“嘘,小声点,就在这里,反正他们不知道,逮不住,阿檀,过来。”   他刚刚洗了头,头发湿漉漉的,有一绺垂了下来,凌乱地搭在脸颊上,水珠从他的额头滴下,沿着鼻梁滑落,他的鼻梁又高又挺,高贵而粗野,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交错在一起。   这个男人,霸道得过分、也英俊得过分呢。   阿檀扭扭捏捏的,眼睛里含着春水,看他一眼,又转过脸去,娇娇怯怯地道:“怪不好意思的,二爷,您把眼睛闭上。”   她害羞起来的模样特别可爱,就像小鸟,几乎要把脑袋藏到翅膀下面去,毛绒绒、软乎乎。   秦玄策微微地闭上了眼睛,心里想着,她会怎么做呢?身体一阵燥热,汗流得更急了。   “阿檀……”他喃喃地叫了一声。 第39章   冷不防, “哗啦”一声,一勺水从头浇了下来,把他浇了个透。   阿檀扔了手里的木匜,飞似也地逃了出去, 就像兔子被狼撵着, 逃得贼快。   “阿檀!”秦玄策霍然睁眼,抹了抹脸上的水, 站了起来, 恼火地叫了一声。   阿檀居然还敢从浴室的门外贼溜溜地探进一个小脑袋,脸上勉强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, 心虚地道:“二爷您自己洗吧, 大夫说了, 您要清心寡欲,我看, 我还是远着您比较好。”   剑拔了出来,磨了半天,居然不得上阵!真真是可忍,孰不可忍, 忍无可忍!秦玄策大步过去,恶狠狠地道:“你好大的胆子,等我逮住你,你要没命了。”   阿檀惊叫了一声,转身就逃。   “刷”的一下,秦玄策气势汹汹地拉开了门,马上又“砰”的一下, 给关上了。   门外一群奴仆垂手侍立, 等候差遣, 听见开门的动静,齐齐躬身,恭敬地问道:“大将军有何吩咐?”   秦玄策全身精.赤,湿漉漉、水淋淋,哪怕他生性再骁悍,也没有勇气就这样直接杀出去,只得黑着脸,怒道:“没有吩咐,都给我下去,别杵在门口。”   奴仆们喏喏,赶紧退了下去。   可是,等到秦玄策再次追出来的时候,阿檀早就跑得没影了。   是年八月,大周三十万军马到了凉州,这其中就有秦玄策麾下直属的十万玄甲军。   先是时,长安接到严兆恭八百里加急战报,闻说突厥来犯,安北叛乱,大将军恐遭伏击、半道失踪,桩桩件件皆震撼,朝野上下为之哗然变色,高宣帝惊且怒,在金銮殿上拍案而起。   因魏王被困,深宫里的杜贵妃也得知了这个消息,几番哭得死去活来,叫高宣帝格外焦躁。   兵部紧急征调三十万军马,右骁骑卫大将军王开山为主帅,立即奔赴凉州。   但不曾想到,居然在路上就接到了凉州的捷报,王开山喜极而泣,仍然不敢懈怠,星夜兼程赶来,到了凉州后,自然将统帅大权交到秦玄策的手中。   秦玄策与王开山、严兆恭、薛迟等诸人商议之后,决定趁此时机,挥戈北上,痛击东西突厥,以解长年边患。   众人唯大将军马首是瞻,无一异议。   秦玄策再次持剑披甲,率部出征。   只有阿檀满心忧愁,在为秦玄策整理装束的时候,絮絮叨叨的:“伤还没好呢,又要出去,哪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呢,又要叫人担惊受怕好长一段日子,那些个王将军、薛都督什么的,他们不能顶上去吗?总不能我们大周上上下下,就指望您一个人冲锋陷阵,那也太欺负人了。”   这个小女人一旦念叨起来,就像叽叽喳喳的小鸟,啰嗦个没完,听得秦玄策头疼。   他伸手过去,捏住了阿檀的小嘴巴。   “嗯嗯嗯……”阿檀咿咿唔唔地说不出话来,眼睛都瞪圆了。   “若留在这里,每天看着你,却要我清心寡欲,这日子简直没法熬,不如走远点,眼不见为净,落得轻松。”秦玄策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檀。   阿檀马上噤声了,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着,蕴含了无数委屈。   秦玄策笑了起来,抱了抱阿檀,温和地道:“好了,傻瓜,这回不用担心,你家二爷很厉害的。”   他的怀抱宽阔结实,带着他身上的味道,干净而温和。   阿檀的心又开始乱跳。   只是轻轻的一个拥抱,很快就放开了,秦玄策拿起他的剑,出去了,临出门前,又回过头来,朝阿檀勾了勾手指头。   阿檀马上颠颠地跑过去。   他在她的额头上“啾”了一下,低低地耳语:“等我回来,伤就好了,你等着。”   等着什么呢?阿檀的脸“刷”地红了   昨夜下了场雨,滴水檐上偶尔落下一两点水珠子,落在青苔上,发出“嘀哒”的声响,秋庭空静,金风不过寥寥,转眼已是白露浓时。   严刺史在城南的别院不但有藏酒的地窖,还有满庭桂花,阿檀闲来无事,摘了一篮桂子,洗净晾干,打算做些桂花糖。   就在桂花树下铺了芙蓉簟、云罗垫,坐在那里,一边和小婢聊着家常,一边手里忙乎着。   白陶瓦罐里先撒一层梅子粉和竹盐,再撒上桂子,搅合均匀了,用玉杵捣得碎碎的,上头再铺一层砂糖,如是,一层桂子一层糖,层层叠上去,金灿灿的。   但觉满庭生香。   严家的两个婢子在那里帮着挑拣桂花,按着阿檀的意思,未开的不要、开败了也不要,只要那花蕊初绽的,细细巧巧的一小朵一小朵,拢在一起,挑出的桂花萼一点一点落在芙蓉簟上,风吹过,缤纷如舞。   婢子笑问道:“苏娘子凭地手巧,我们北边没见过这样做桂花的,做出来好吃吗?”   “好吃着呢。”阿檀细声细气地道,“这是头道工,稍后收到瓮子里,腌半个月,取出来,再舂碎了,用模子压紧,做成一颗一颗桂花糖,甜中带点微酸、微咸,又有桂花秋香,可以直接吃,也可以在茶水里放一颗,满口生津。”   一个婢子年纪幼小,少不更事,吃吃地笑了起来:“可真讲究,费那么大工夫,累得慌,不如直接放在嘴里嚼了。”   阿檀低头,露出羞涩的神情:“我家二爷爱吃甜的,这是专给他做的,我在这边等他,横竖闲着也是闲着,不如找点事做。”   那小婢子挤挤眼睛:“听说大将军大败突厥,一路打到了北边的草原,不日就要凯旋而归,苏娘子要欢喜起来了。”   实在是那时候几个大夫说的“不可行房”云云,声音着实太大了些,弄得刺史府上下都知道了这层关系。   另一个婢子年岁稍长,思虑的更周全些,压低了声音,道:“依我说,苏娘子你到时候倒是要劝着大将军,多在凉州逗留段时日,大将军宠你,身边只带了你一个,若是回了长安,指不定就是另一番光景了。”   阿檀不说话,只是笑着摇了摇头。   年长的婢子和阿檀相处了些日子,知道这小娘子虽然生得妖媚,心思却有些笨拙,颇有点替她着急,道:“苏娘子莫要不当回事,男人的心都是不定的,你如今年轻貌美,正要多笼络些,顶好叫大将军抬举你做个妾室。”   阿檀听得怔了一下,恍惚间,怅然若失,但她还是摇了摇头:“我不做人家的妾。”   婢子讶然:“你如今是大将军的人,若不给自己谋个名分,将来的日子怎么办?能做大将军的妾室,那是天大的福分,娘子可不能太过娇纵,误了自己的前程。”   阿檀想起了那个人,觉得有一点甜、又有一点酸,如同指尖揉搓的桂子,掺了糖、又撒了梅粉,她轻轻地道:“等过几年,我攒够银子,就为自己赎出贱籍,再不给人为奴为婢,至于二爷,他那时候也早该成亲,自有他的夫人,和我不相干的。”   人说秋水澄澈,她的眼眸更甚秋水,温柔而明亮,和她说起桂花糖时的神色一般,天真无二:“只说眼下,二爷待我好,我倾慕二爷,两情相悦,男欢女爱,顺应自然、合乎情理,如此就好,至于来日事、来日再叙,想那许多作甚?”   这番言语,真真是任性得很,那年长的婢子直摇头,还待再劝两句,兀然听得小婢子惊讶地叫了起来:“大将军!苏娘子快看,大将军回来了。”   阿檀抬头望去,但见庭院廊阶外,秦玄策大步走来,他戎装未解,披着一袭玄黑大氅,风阵起,大氅翻飞,仿佛还带着肃杀的风烟,而这时节的桂花落下,沾在他的眉眼间,又仿佛秋色旖旎。   远远地,他对着阿檀笑了起来,那样的笑容,宛如天上日,热烈而灿烂,就像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。   阿檀的眼睛弯成了月牙,扔了手中的瓦罐和玉杵,朝他跑过去。   秦玄策张开双臂,正好接住了阿檀,顺势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,举得高高的,转了两个圈子。   阳光出来了,透过摇曳的桂花落在人的眼角眉梢,参差点点,宛如碎金。   阿檀被他转得一阵头晕,笑着惊叫了起来,不由自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。   就知道,这婢子大不正经,甫一见面就投怀送抱,叫人……叫人欢喜得很。秦玄策把下巴搁在阿檀的头顶,一顿猛蹭,又把她的发髻弄得乱糟糟的。   “我回来了。”他如是道。   阿檀趴在秦玄策的胸口,脑袋晕乎乎的,也不知怎的,脸皮那么厚,羞答答地问道:“二爷想我吗?”   “想。”秦玄策回答得毫不犹豫,甚至咬牙切齿,“想得牙痒痒的,恨不得把你一口咬住、吃掉。”   他说着就想咬。   阿檀惊慌失措,赶紧抬手抵住他的嘴唇。   秦玄策就咬住了她的手指。   她的手指是甜的,带着桂花香气,极好,知道他要回来了,把自己弄得如此可口,秦玄策咬住了就不肯放。   “阿檀、阿檀。”他咬着她的手指,含含糊糊地唤她的名字,低低的,宛如耳语,“我想你了,你呢?阿檀想我吗?”   那一下子,阿檀的脸和心都变得滚烫起来,方才那一小点惆怅顷刻间就烟消云散去了。是了,来日事、来日再叙,想那许多作甚?   她踮起脚,用鼻子尖碰了碰他的下巴,悄悄地道:“偏不告诉您,叫您自己猜去。”   那一庭桂花落下,簌簌有声。   突厥人大败,让出安北,退回了敕勒草原,瀚海可汗与阿史那摩既已双双阵亡,继任的东西突厥首领忙于安定内乱,都不欲继续与大周作战,派人向秦玄策献上各色珍礼求和。   彼时,双方兵力相当,大周兵马远途跋涉,粮草辎重后续乏力。且,敕勒草原连接巴丹吉布沙漠,历来为北方骑射部族所占据,汉人在此作战十分不利,当年□□皇帝曾经御驾亲征,也曾铩羽而归。   秦玄策几番权衡之下,还是决定率部撤回了凉州。   如此,已是大胜。   严兆恭兴奋异常,在城南别院设宴,为众将士接风洗尘,严大人是个有钱又大方的,将他珍藏了多年的酒都从地窖里搬出来了。   葡萄郁金香、桂花青梅醑、马乳凝露浆、罗浮玉团春、屠苏松醪酒,梨花秋露白等等等等,严大人拍着胸脯保证,除了皇宫禁庭,再没有别处的酒比他更多更好了。   严大人的属下十分震惊,没想到严大人深藏不露,蓄了如此美酒,平日居然不漏一点口风,实在吝啬,今日既然逮到机会,不可辜负,必须开怀畅饮、不醉者不须归。   是夜,华灯高照,觥筹交错,厅堂酒席陈列,众宾客举杯畅饮,酒水洒了出来,连空气都变得熏熏的。豪迈的北塞汉子拔剑而起,做破阵之舞,众人鼓掌应和,笑语喧哗。   阿檀担心秦玄策大伤初愈,喝多了伤身,偷偷地跑到前院厅堂前,隔着门张望了一下。   秦玄策大马金刀地坐在堂上最高处,持着酒尊,一脚踏在桌案上,神情倨傲,肆意不羁,堂中宾客如云,像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他,他在人群中宛如骄阳,灼灼发光。   大将军无论什么时候,看过去都是那么神气的。   或许是心有灵犀,秦玄策的视线越过众人,望了过来,他看见了躲在门边的阿檀,隔得那么远,他好像笑了起来,朝阿檀伸出了手。   旁人的目光跟着一起转了过来。   阿檀红了脸,当作没看到秦玄策在招手,像火烧屁股一般,急忙跑掉了。   回到后院,阿檀想了想,还是不太放心,去厨房做了一碗醒酒汤。   陈橘皮去了白络,金桂子摘取花萼,下锅用青盐同炒,老山参、白豆蔻、葛花、檀香、干莲子等五味一起研磨成粉,加两碗水,与炒过的橘皮金桂同炖,待汤汁收干到七分碗时取出,用细纱布滤净,装入玉壶中,用冰块凉镇着。   阿檀捧着醒酒汤出去,却在庭院里看到了秦玄策。   秋月夜,澄如水,一袭月光照空庭,素娥与玉兔皆闲,庭中桂花浓郁。   白日里铺在桂花树下的芙蓉簟还遗落在那里,上面落满桂子,秦玄策坐在簟上,斜靠着树干,手里提着一壶酒。   阿檀的脸上又开始发烫,但月光朦胧,想来他是看不见的,她走了过去,轻声细语道:“二爷这么快就回来了,我还以为您今晚要喝个尽兴呢。”   秦玄策漫不经心地道:“一群粗人,只会喝酒划拳,没甚趣味,不和他们耍。”   阿檀乖巧地跪坐到秦玄策的身边,把醒酒汤端给他:“喏,正好,我给二爷熬了醒酒汤,您赶紧喝了。”   秦玄策接过,一口喝光了。柑橘的气息、花的香气、还有淡淡的药材味混合在一起,清冽醒脑,回甘悠远,让人舒服得毛孔都舒张开了。   他看了阿檀一眼,他本来就没几分醉意,如今更是双目灼灼有神,在月色下宛如星辉,看得阿檀心头猛跳了一下。   秦玄策把手里的酒壶递到阿檀面前:“要不要喝两口试试?”   阿檀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酒量太差,赶紧摆手:“不了、不了。”   “这是严兆恭私藏的兰陵郁金香,在中原难得一见,从西域商人手里买来的,用葡萄和玫瑰酿制而成,滋味和香饮子仿佛,不如先尝一小口试试?”   秦玄策在阿檀面前晃了晃琉璃酒壶,诱惑她。月光下,透明琉璃中盛放着玫瑰红色的汁液,微微荡漾,酒的香气飘溢出来,那是果子和花的馥郁,还带着一点甜。   闻过去似乎不错。   阿檀害羞地笑了笑,犹豫片刻,接过酒壶,小心地啜了一口。   好像是咬破了葡萄、嚼碎了玫瑰,爽脆而活泼的酒味在口中迸出来,让阿檀小小地吃惊了一下,但这味道很快变得细腻柔顺,顺着咽喉滑了下去,尾巴梢上留了一些甜滋滋的味道。   可比她自己酿的梅花酒强上太多了。   “好喝吗?”秦玄策不动声色地问她。   “嗯。”阿檀点了点头,眼睛亮晶晶的,宛如天上的星子落入其中。   秦玄策把手枕在脑后,翘起了腿,姿态散漫,语气悠闲:“那就多喝点,今晚大家都高兴,你也陪我一起高兴起来。”   “嗯。”阿檀就像一只规规矩矩的小猫咪,又小又软,一团团毛毛,坐在秦玄策的身边,一边用眼睛偷偷瞄他,一边小口小口地喝酒,“二爷是该高兴,您真厉害,我听见所有人都在夸你呢。”   嘴巴真甜。   秦玄策伸过手去,满意揉了揉她的头发:“我自然是极厉害的,你难道不知道吗?”   阿檀疑心他话外有音,但又觉得大约是自己多疑了,红了脸,装做没听懂,顾左右而言它:“他们说您这一路都打到大沙漠去了,那里的风沙大得能把人卷上天去,是真的吗?   “北方的风沙是极大,龙卷风来的时候会连人带马一起卷到天上去,不过我这次并未走得那么远。”秦玄策悠然道,“大漠壮美、天地浩渺,人在其间,不过似沧海一粟,若有机会,我将来带你去看看那般景致,我们骑着马,一起往北走,有多远就走多远。”   “好,我记下了,二爷说话可要算数。”阿檀又欢喜起来。   夜晚微微有风,偶尔落下一两点桂花,就像揉碎的金箔似的,沾在人的鬓角,拂之不去,鬓染黄花,暗香盈盈。   就这样坐在桂花树下,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,不知不觉,阿檀把那一壶葡萄酒快喝光了。   起先还不觉得怎的,到了后面,人就开始迷糊了起来,东倒西歪的,慢慢地歪到秦玄策的膝盖上。   酒壶掉到地下,残酒流了出来,染在芙蓉簟上,香气熏然。   秦玄策笑了起来,戳了戳阿檀的脸颊。   粉嘟嘟、娇嫩嫩,手感简直好极了。   阿檀也不抱怨,只是小小地“唧”了一声,她呆呆地看着秦玄策,眨了眨眼睛,她的目光迷离,眸中似有春水流淌。   很好,她应该又醉了。   秦玄策慢慢地低下头,连呼吸都轻了起来,低声问她:“阿檀喜欢我吗?”   “嗯?”阿檀歪着脑袋,努力地想了一下,认认真真地回道,“有一点喜欢。”   秦玄策的嘴角抽了一下,十分不满:“一点?一点是多少?”   阿檀伸出手,大拇指和食指拉开了一咪咪距离,大约有一颗黄豆那么大:“喏,喜欢这么多。”   秦玄策愤怒了,凶巴巴地拉过她的手,硬把她的两个指头撑开到最大,果断地道:“你喜欢我有这么多,这个才是对的。”   阿檀迷迷糊糊的,觉得有些不对,下意识地摇头:“没有的事……”   秦玄策马上按住她的脑袋,霸道地命令:“不许摇头,我是你主子,你得听我的,点头。”   阿檀的小脑袋瓜子被人压着,只能上下动、不能左右动,何况,她一向是个听话的好丫鬟,秦玄策这么说,她只能点了点头。   秦玄策得意地抬起下颌,继续追问:“你是不是初见我时就喜欢了?成天在我面前晃荡,妖妖娆娆,各种不正经,就是为了诱我入彀。”   这个人在说什么,完全听不懂,阿檀喝多了,脑子不够用,她困惑地皱起眉头。   就像无辜的小鸟,睁着黑豆般的大眼睛傻傻地看着人,软乎乎的,似乎只要轻轻摸她一下,她整个人就要溶化在他的手里了。   秦玄策捧着阿檀的脸,情不自禁地“啾”了她一口,哄着她:“肯定就是这样的,来,快点头。”   虽然听不懂,但是,他说什么就是什么,阿檀听话地点头。   秦玄策心满意足,咬着她的耳朵,声音都有些沙哑起来:“还有,你说,我是不是很厉害,嗯?”   大将军当然很厉害,满城百姓都在颂扬他,无双悍将,破军临世,是为国之柱石。   阿檀不假思索地点头,还点了好几下,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。   她嘴角边的小酒窝妩媚勾人,好似蜜一样甜,勾得秦玄策的手指忍不住抚摸上去,轻轻地摩挲着,然后,渐渐地移动,移到她的嘴唇上。葡萄酒的汁液还沾在她的唇瓣上,湿漉漉的,泛着玫瑰红的光泽,把他的手指黏住了。   他笑了起来,把脸贴过去,抵住她光洁的额头,低声诱惑她:“喏,其实我还可以更厉害,不如,今晚我们试试?” 第40章   阿檀酒劲上来了, 心口突突地跳,秦玄策说话的时候,雄性的气息蹭过她的鼻尖,男人的味道, 充满了强劲的侵略性, 令她的心跳得更急促了,恍惚间, 有些颠倒迷乱的片段掠过她的脑海, 她这会儿记得不真切了,只觉得脸上一片滚烫。   他说什么呢?什么还能更厉害?阿檀费劲地思索着这个问题, 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, 一不小心, 就咬住了他的手指。   秦玄策低低地笑了起来:“看看你,无时无刻不在勾人, 好,那你就是允了……”   他将阿檀拦腰抱起,迫不及待地进屋去了。   世人说的都是对的,大将军果然神勇无双, 这世上大约没有人会比他更厉害了。   阿檀醉得傻了,撒娇地大哭起来,叫秦玄策心痒又心疼。   他爱吃甜的,她做了桂花糖。秋季时,桂花正盛,撷花和蜜糖,玉杵捣碾, 辗转成汁液泥泞, 甜得发腻、爱得不行。   窗外的桂花和月光一起落下, 宛如春水泄地,发出扑簌扑簌的声音,流淌得到处都是。   ……   一直到了后半夜,阿檀晕过去又醒来、醒来又晕过去,最后浑身都湿透了,被秦玄策抱着去沐浴。   沐浴的时候也不安生,桶里的水泼洒了满地都是,气得阿檀咬着秦玄策的肩膀“呜呜呜”地哭了,既娇气又矫情。   偏偏秦玄策很是受用,就让她咬,肩膀不够,顶好其他一些地方也咬几口,若不然,痒得要命。   折腾了许久,水都凉了,秦玄策怕阿檀着凉,赶紧又放下身段,哄了半天,才把她哄好。   沐浴后,回到房中,阿檀困得眼睛都闭上了,睫毛上噙着泪花,头跟小鸡啄米一样,一点一点的,马上就要睡了。   听得秦玄策“啧”了一声:“褥单湿了,不行,要叫人过来换。”   嗯,为什么湿了?大约是因为流了很多眼泪、很多汗、还有……   阿檀一激灵,吓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,猛然睁开眼睛,疯狂摇头:“不、不要、别叫人进来,人家要笑话我的。”   秦玄策看了看这边、又看了看那边,脸上抽了一下:“若不然,如何是好?”   阿檀抽抽搭搭地抱着秦玄策的胳膊撒娇:“你去、你去换。”   嚯,胆子好大,敢公然支使他干活了。秦玄策怒视阿檀。   阿檀又啜泣起来,抹着眼泪,委委屈屈地道:“那好,我自己来换。”   “罢了、罢了,苏娘子,您好生歇着,别动,我来。”秦玄策败下阵来,摸了摸鼻子,出去唤了奴仆,取来干净的褥单,自己动手给换上了。   阿檀还不肯罢休,窝到被子里去,伸出白嫩嫩、光溜溜的脚丫子,轻轻蹭了蹭秦玄策的腿,软软怯怯地道:“趁着天黑,你赶紧把换下的东西给洗了。”   “你说什么!要我洗?”秦玄策的脸都黑了,断然拒绝,“不可能!不值钱的物件,脏了就丢了,洗什么?”   阿檀羞得像一只炸毛的小鸟,小翅膀这里扑腾一下、那里扑腾一下,扭来扭去,急得泪汪汪:“这个……那个……不行,就算是丢出去,保不齐有人眼尖瞧着不对……若不然,算了,还是我自己来洗。”   她哆哆嗦嗦地从被子里爬出来,挣扎着想起身。   玉凝香润,桃花印子落在雪堆里,旖旎娇艳,更有危峰堆雪颤颤,让人心悬一线。   看得秦玄策脊椎一阵发麻,又想马上将她就地正法。   她像一团熟透的羊脂丸子,黏乎乎,软腻腻,香息喘喘,许久爬不起身,还要嘤嘤啜泣着埋怨他:“上回……后来也是我自己偷偷摸摸洗掉的,都怪你不好……坏透了。”   秦玄策原来不知道,当一个女人娇滴滴地说他坏的时候,居然这么好听,单单听着这声音,他闷哼了一声,差点又要交代过去。   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,死活忍着,没忍住,一指头重重地戳在阿檀的额头上。   阿檀才爬起一点身子,被这一戳,“唧”的一下,又趴下了,气得她鼻子尖都红了,“嘤嘤”哭泣:“为什么又欺负我,坏人。”   那个坏人恶狠狠地把那一堆弄湿的褥单抱了起来,怒道:“好了,嘴巴闭上,睡觉去,别说话了,我去洗、去洗还不成吗?”   “哦,小心点,不要让人看见。”阿檀含着眼泪,体贴地嘱咐道,“后院西北角,拐过抄手回廊那边,有口井可以洗东西,快去吧。”   秦玄策恨不得揍她,但实在舍不得,大将军这辈子就没有这么忍气吞声过,恨恨地瞪了她好几眼,气咻咻地出去了。   他按照阿檀说的,找了半天,才找到后院西北角、抄手回廊侧边的那口井,心不甘情不愿地打了水上来,吭哧吭哧地开始洗褥单。   都说女儿家是水做的,阿檀尤其是,难怪不想叫人看见。秦玄策一边洗着、一边心里暗骂,又忍不住得意洋洋,种种情绪交替在一起,滋味万般,也算是乐在其中。   可是,大将军这番动静,怎么可能“不要让人看见”呢?   奴仆们被惊动了,挑着通亮的琉璃灯,一溜儿围过来,诚惶诚恐,差点跪下来求他:“大将军这是做什么?万万使不得啊,这等粗活怎么能让您做呢,求您快停下,让小的们来效劳。”   秦玄策板着一张臭脸在搓洗褥单,颇有些恼羞成怒:“安静,不许说话,都给我走开。”   煞气骇人,月光的影子都抖了一下。   奴仆们惊慌不知所措,还是有人机灵,赶紧跑着去告诉了严兆恭。   严大人半夜从被窝里跳出来,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,见此情形,大惊失色:“哎呦,大将军、大将军,是我的罪过,怎么能让您在我家做这等事情,我给您陪罪,求您快起来吧,我、我替您洗。”   严大人捋起袖子,就要过来和秦玄策抢褥单。   秦玄策咬牙切齿,差点把那褥单撕破了,低声呵斥:“严兆恭,带着你家的下人马上给我走开,越快越好,当作什么都没看到,再啰嗦一句,我当场打死你!”   严兆恭犹豫了一下。   众目睽睽,几十个人的眼睛一起殷勤地盯着秦玄策,他终于忍无可忍,刷地起身,气势凛冽,大喝一声:“我的剑呢,取我剑来!”   严大人吓死了,半句话不敢多说,带着下人,飞快地跑了,连头都不敢回。   秋日浓暖,枕风月更酣,芙蓉帐软,叫人懒起。   故而第二天早上,阿檀睡到了很迟,醒来的时候,还迷迷糊糊的,只觉得浑身骨头酸痛,就像被一头牛来回碾过好几遍似的,忍不住“嘤咛”了一声。   这头牛此刻正搂着她,和她面对面地贴在一起,他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,见她睁开眼睛,抵住了她的额头,轻轻地碰了一下。   也不知道他洗完褥单是几时回来的,这时候俨然神清气爽,眼睛里带着熠熠的光辉,完全看不出来昨夜百般操劳。   阿檀却不行了,整个身子都不是自己的,拆开了还没来得及装回来,难受得要命,看着秦玄策就气得泪汪汪,颤抖着在他胸口上推了一把:“您还笑,往后我再也不做这活计了,真真要人命。”   她的声线本就妩媚妖娆,此时软绵绵的,又带了一点沙哑的尾音,端的是勾魂夺魄。   年轻而健壮的男人大早上本来就很精神,这一下,更是直接站立起来,恨不得再次提枪上阵杀敌,但是看着阿檀实在是不中用了,秦玄策勉强忍住了,悻悻然戳了戳她的脑门:“你这丫鬟又想偷懒不干活,快给我勤快起来,这差事往后归你专属了,日日夜夜不可懈怠。”   什么日日夜夜?他在做梦呢!   阿檀眼睛瞪得圆圆的,眼泪都要滴下来了,气得结结巴巴的:“我又要给您下厨做饭、又要端茶送水、得空还得捶捶肩膀捏捏腿什么的,厨娘和贴身丫鬟的活计我全干了,一个顶两,何曾偷懒过?您这样压榨我,太没道理了。”   美人娇嗔起来,烟柳眉弯弯颦颦,桃花眼嫣红旖旎,别有一番风情,看得秦玄策心尖发软,立马改口哄她:“好了,知道你辛苦了,今日不用你下厨做饭。”   阿檀还在气鼓鼓地瞪他。   秦玄策想了想:“若不然,今日我给你做饭去。”   阿檀含着一点小泪花,斜斜地瞥了他一眼,她不说话,但满眼尽是不信。   秦玄策矜持地“哼”了一声:“不错,我亲自做饭给你吃,你才知道我对你有多好。”   他还当真的?   阿檀颤颤抖抖地道:“我的爷,这般好处我消受不起,您别闹了。”   但秦玄策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,他跳下了床,穿好衣物,径直出去了,阿檀叫都叫不住。   ……   阿檀努力地抖了半天,还是手脚发软,实在爬不起来,干脆自暴自弃,继续趴在床上,又睡了过去,   不知道睡了多久,被秦玄策叫醒了。   大将军脸颊边上蹭了一块烟灰没有擦净,但除此之外没有异常之处,他站在床头,居高临下地看着阿檀,依旧是英挺威武、清华高贵:“我亲手给你做了粥,来,这会儿巳时已经过半,你先吃两口垫垫肚子,稍后再正经用午膳。”   他手里端着一碗粥。   是的,没有错,虽然碗很大,但确实只有一碗粥。可是,他眼睛里的光彩神气又明亮,好似捧着龙肝凤髓一般。   阿檀揉了揉眼睛,认真地分辨了一下他脸上的神情,马上读懂了,用娇娇软软的声音随口哄了他一句:“二爷真厉害、特别能干。”   光光这个是不够的,秦玄策不满足,他把阿檀扶了起来,抱着她洗漱了一番,坐到案边,把碗推到阿檀面前,下颌微抬,挑了挑眉毛:“我的手艺如何?快尝尝看。”   那碗粥,半浓不浓、半稀不稀,乳白中参杂着一些黄斑,看过去十分可疑。   讲道理,这种玩意儿,阿檀平日是绝不沾口的。但是,此刻秦玄策那么殷勤地望着她,让她简直无从拒绝,只得慢慢拿起勺子,尝了一口。   一半夹生一半焦,带着烟熏味道,混合在一起,咬着还有点咯吱咯吱脆,这味道实在是一言难尽。   阿檀抬起眼睛,看了看秦玄策。   一张案几,两人对坐,他的身板挺得笔直,一只手搁在案上,指尖绷得紧紧的,英俊的脸庞上此刻又严肃起来,端端正正的,但是,他的眼里带着微微的笑意、还有,一点点小心翼翼的试探。   他在紧张呢。   阿檀的心突然变得酸酸的、涨涨的,好像一下子被什么东西塞满了,快要溢出来。嗯,这个男人,霸道又粗鲁、矫情又挑剔,连做饭都这么难吃,实在是讨厌得很呢。   “好吃……”阿檀眉眼弯弯,温存似水,柔声道,“比我自己做的还好吃。”   秦玄策的嘴角翘了起来,很快又压抑住了,他俯身过来,和阿檀抵住额头,刻意地板起脸,凶巴巴地道:“你不老实,骗我。”   没关系,别的男人不好说,这个男人大约她还是可以骗一骗的。   阿檀羞答答地笑着,继续骗他:“真的好吃,只要是二爷做的,这份心意特别,我吃在嘴里,自然觉得别有一番滋味,就像我做的饭菜,二爷吃着,不也觉得格外香甜吗,就是这个道理了。”   秦玄策忍不住,用力在阿檀的额头上“啾”了一口,特别响亮。   阿檀害羞地瞥了他一眼,抬手摸了摸额头,又顺手把他脸颊上那块烟灰给擦掉了,轻声细语地道:“做得很好,但下回别做了,二爷的心意过于隆重,只能偶尔吃上一两回,吃多了也叫人消受不起呢。”   秦玄策低低地笑了起来:“别啰嗦,不许嫌弃。”   他贴过来,张开嘴:“你吃两口,剩下给我,来,喂我。”   阿檀红了脸,咬着小勺子吃吃地笑。   阳光从烟罗纱窗照进,斜斜地落在地上,四下无人里,两道影子凑到一起,越凑越近,先是嘴对着嘴,后面就叠在一起分不清了。   秋日绵长,时光静好。   ……   但是到了晌午后,时光就不太静、也不太好了。   秦玄策出去了,阿檀用过了午膳,又觉得倦懒,本来在榻上歪着歇息。   严刺史的夫人过来了,阿檀赶紧起来。   严夫人笑着把她按住,不叫她起来,还吩咐小丫鬟过来给她捶腿揉肩膀。   阿檀受宠若惊,百般推辞:“这很不必,夫人折煞我了,我好得很,胳膊腿什么的,哪哪都好,不须劳烦几位姐姐。”   严夫人殷勤地道:“苏娘子不要客气,你这小身板娇娇弱弱的,正是该多多保养,若不然,劳累坏了,莫说男人,就连我这老妇,也觉得心疼呢。”   阿檀一激灵,下意识挺直身体:“并、并未劳累,夫人、夫人莫不是误会什么了?”   这一激动,抽动了身上某处,疼得她“嘶”了一声,不由自主地扶住了腰。   严夫人和一干丫鬟赶紧伸手扶她:“苏娘子慢着些,别逞强,好好躺着歇着就好。”   阿檀心虚冒汗,战战兢兢:“没有,不曾逞强,我挺好、很好、真的好,不用躺着。”   严夫人顺着她的话,言不由衷地安抚她:“好,挺好,苏娘子莫要激动,来、来、看你,腿都抖了,快坐下说话。”   阿檀哆哆嗦嗦地坐下,惊魂未定,丫鬟端上了参茶给她,她也是哆哆嗦嗦地接过来。   脸蛋红扑扑的,泪光迷离,睫毛上缀着露珠,小模样真真我见犹怜。   严夫人暗暗点头,想起今天过来的目的,还是要压低了声音,劝道:“虽然……但是……苏娘子这般绝色美貌的妙人儿,偶尔娇纵一些无妨,但大将军那一双手是何等金贵,本应用于挽弓提剑,怎可沾染妇人劳役之事,那简直是天大的罪过,便是凉州的满城父老,也是不依的。”   阿檀惊得摇摇欲坠,虚弱地捂住胸口,硬着头皮装死:“二爷、他、他做什么了,我、我并不知晓的。“   严夫人其实再和气不过,丝毫不因阿檀奴婢的身份而看轻她,这个小娘子,当日跟着众人一起为守城之战出力,是个顶好的小娘子,严夫人心里也是爱她的,正因为如此,言语才愈发恳切。   “大将军那般威武,我只担心怕不是伤着你了,又听人说早上你没起来,是大将军做了饭给你端进来的,我愈发放心不下,过会儿还是该叫大夫过来给你把把脉,开些滋补的方子,好生将养起来,日后,有的你辛苦卖力之处。”   阿檀的气都抽不上来了,却还试图垂死挣扎一番:“夫人这话怎讲,其实并不是这样……”   严夫人只当阿檀不懂事,温和地笑道:“昨天夜里,大将军在院子里洗褥单,把家中的奴仆都吓坏了,叫了老爷出去,老爷后来对着大将军洗好的褥单仔细揣摩了半天,愣是没看什么门道来,还是我过去一瞧就明白了,他们男人鲁莽起来,行事没个节制,只苦了你这娇滴滴的小娘子。”   所以,不但严夫人,连严大人都知道了,甚至,严家别院这边上上下下几十号奴仆,保不齐也全都知道了。   阿檀只觉得天昏地暗、日月无光,不由眼睛一黑,直挺挺地晕厥了过去。   阿檀把脸埋在被窝里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“都是你的错,都怪你不好,我没脸见人了。”   秦玄策站在床头,面无表情地道:“若不然,我把严兆恭杀了灭口,你看可好?”   阿檀听了,气得捶床,哭得更大声了:“人家心里难过,你还在说笑,一点都不体恤我。”   秦玄策脑壳突突地跳:“那你又待如何?”   阿檀抬起朦胧的泪眼,看了秦玄策一下,不知想到什么了,“刷”地一下红了脸,抽抽搭搭地道:“不待如何,只要你快快走开,我这会儿一点都不想看见你,走开、走开。”   这个女人,蹬鼻子上脸,简直无法无天,再纵容下去,快要爬到他头上去了。   秦玄策恼火地“哼”一声,拂袖出去了。   阿檀呆了一下。   他居然真的走了,也不来哄哄她?果然是极坏的。阿檀委屈起来,又趴在床上,哼哼唧唧地哭了。   只过了一会儿,听见秦玄策的脚步又转了回来。   阿檀决定继续哭,不理他。   他戳了一下她的脑袋:“喂。”   她矫情地“嘤”了一声,还是不理他。   “哗啦”一声,一大堆东西倒了下来,把阿檀的脑袋都砸得生疼。   “哎呦”,阿檀捂着脑袋,抬起脸,气鼓鼓地瞪他:“为什么又欺负我?” 第41章   她这么一抬头, 许许多多金灿灿、亮闪闪的东西噼里啪啦地从她头上滑下,落到床上。   还有一条链子被她的头发勾住了,垂在脸颊上,随着她的动作摇晃着, 发出珠玉碰撞的清越之声。   散乱地落在床上的, 是一堆珠玉宝石,浓翠碧玉镯子、赤血珊瑚珠串、羊脂白玉带钩、净水翡翠玉佩等等, 更有大捧大捧祖母绿、蓝碧玺、绿猫眼、白珍珠等宝石凌乱地堆积其中, 似星子坠落人间,流淌天光无限, 叫人目眩。   阿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, 小泪珠缀在睫毛上, 抖啊抖的。   嗯,只要她不哭就是极好的。秦玄策揉了揉她的头, 语气果断而霸道:“喏,这些给你,算我赔不是,行了, 不许再哭,再哭要打你了。”   凶巴巴的,哪里有这么哄人的,阿檀娇嗔地看了他一眼,像赶蚊子一般,把他的手拍开了。   可是他那么一揉,那串链子在头发上缠得更紧了, 阿檀揪着头发, 娇气地道:“这是什么东西, 弄疼我了,快给我取下来。”   “笨。”秦玄策“嗤”了一声,却只得耐下性子,凑过去,粗手粗脚地解了半天,终于把那条链子解下来,用手指头勾着,递到阿檀的面前,“给。”   那是一条红宝石项链,灿若朱霞、艳若流火,颗颗宝石皆如桂圆般大小,晶莹剔透,以赤金镶嵌成繁花形态,及至奢美。工艺精湛繁复,赤金藤蔓盘缠勾勒,这才绕住了阿檀的发丝。   阿檀生长于宫中,也算有见识的,但骤然见到这满堆的奇珍异宝杵在眼前,她也不禁有些惊怯:“二爷哪里拿的这么多物件,我记得我们从长安出来的时候,并未带上这样的东西。”   “从突厥人手里抢的。”秦玄策漫不经心地道,他的心思很快转到另外一个方向去了,咳了一声,对阿檀道,“来,戴上看看。”   阿檀又害羞起来,娇娇怯怯地摇了摇头。   秦玄策下颌微抬,朝阿檀勾了勾手指。   他的神色倨傲,但眼中却带着温存笑意,只要那么一勾,阿檀马上又软软地黏上去了。   他揽过她,为她佩上那件红宝石项链,左右端详了一下,突然笑了起来,凑到她耳鬓边,低低地道:“你生得太艳,果然只有这般富丽珠玉穿戴起来才合宜,其他的东西过于淡寡了,不配穿在你身上,嗯……你只穿这一样就好。”   什么叫作只穿这一样?阿檀困惑地眨巴着眼睛。   她很快就知道了。   窗扉半掩,纱帘低垂,秋日的阳光明媚而多情,是流动的碎金,落下来的时候,带着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。   阿檀惊叫了起来,捂着脸后退,但哪里拗得过他那么大力气。   她整个人都红扑扑的,肌肤腻雪,雪里打翻了胭脂,流淌丹霞朱色,仿佛那一身清肌玉骨都要溶化成春水,雪拥成峰,风光险峻,红宝石映衬着胭脂雪,灼灼生艳,似娇嫩樱桃,待人采撷。   镯子、玉佩、如意等物件被胡乱推到边上去了,但各色宝石散落到处,却无从收拾得起,羊脂腻雪铺在珠玉上,分不清是哪样更艳,珠光宝气,似有华彩氤氲,如云雾般升腾而起,叫秦玄策迷了眼眸、乱了心神。   “二爷……”阿檀只叫了一声就咬住了嘴唇,不敢发出声音。   “嘘,和你说过了,这种时候别叫二爷,叫我名字。”秦玄策沙哑的声音蹭在她的耳鬓边,热得烫人。   阿檀气得眼泪汪汪的,捏着粉拳捶他,声音都支离破碎:“玄、玄策,快起来,怎么、怎么可以……青天白日的这般轻浮,我更没脸见人了,我不要活了!”   秦玄策陷入珠玉堆砌中,全然莽浪无度,还能理直气壮地安慰阿檀:“无妨,过两天我就带你回长安去了,没脸见人就不要见,你在房里躲两天就好。”   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他更不要脸的男人。阿檀气得差点又要晕厥,但秦玄策话里透出的信息却叫她吃了一惊,她抓住了秦玄策的肩膀,小小声问他:“我、我们要回去了吗?”   “唔。”秦玄策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,心不在焉地道,“此间事了,我须回去向皇上复命,回程之日已定,你听我安排就是,不要操心。”   阿檀把秦玄策抓得更紧了,她红了眼角,簇起眉心,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,蹭了两下,从鼻子里发出一点怯怯的声音,婉转可怜。   胸口有点潮湿。   秦玄策停了下来,揉了揉阿檀的头发,头疼地道:“又哭?怎么了,哪里疼吗?”   阿檀摇了摇头,就像一只毛绒绒的小鸟,埋在他的心口蹭来蹭去。   秦玄策的耐心实在不多,就那么一丁点儿,但遇到她矫情的时候,就不得不把那一丁点儿搬出来给她,硬生生地忍住大开大阖的势头,啾了一下她的头顶:“到底怎么了?说话。”   阿檀继续蹭,哼哼唧唧的,她大约是说了些什么,只是声音比蚊子还小,怎么也听不清楚。   秦玄策想了想,就着原先的姿势,直接把阿檀抱了起来,气势轩昂地道:“好,知道了,这里不亮敞,你喜欢外头,我们出去。”   阿檀吓得尖叫起来,搂住了他的脖子,疯狂摇头:“别、别,我说!我说!”   秦玄策碰了碰阿檀的额头,用目光示意,表示他的耐心已经用完了,必须要快。   “嗯、嗯……”阿檀眼睛红红、鼻尖也红红的,一张粉脸湿漉漉,一团胭脂香浓,带着软软的鼻音,抽抽搭搭地道,“在这里,你是我的玄策,回去……回去以后,你就是秦家的二爷、高高在上的大将军,和原来一般……”   秦玄策生平不近女色,唯一近的这一个还格外难缠,他怒道:”原来?原来哪般?我原来对你不好吗?” 奇*书*网*w*w*w*.*q*i*s*u*w*a*n*g*.*c*o*m   “不好。”阿檀“嘤嘤嘤”地哭着,“臭着脸,成天嫌弃我这样、那样,哪哪都嫌弃,还老爱生气,对我凶巴巴。”   “胡扯!”秦玄策几乎气笑了,“我在你眼里就是这样吗?你这婢子,当真大胆,简直是反了天了!”   “喏,看看,现在就很凶。”阿檀泪光迷离,发丝凌乱地沾在粉腮上,嘴唇湿漉漉地嘟着,看得秦玄策简直喉咙一阵发紧。   “我还能更凶一些。”秦玄策恶狠狠地宣布,也恶狠狠地这么做了。   阿檀生气了,哭得厉害,呜呜咽咽的,用指甲掐他的肩膀,就像给他挠痒痒,挠得格外舒服,叫他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。   他突然又温柔起来,低低地笑着,咬她的耳朵,轻声哄她:“我说过,在我面前,你可以格外轻浮一些、放纵一些、娇气一些,我许你,怎么样都可以,还有,在哪里都可以,什么时候都可以,在凉州也好,回长安也好,如今也好,往后以后,我说过的话一直都算数。”   他低着她的额头,汗水滴在她的脸上,带着他的味道,炙热而浓烈,他低声唤她的名字,对她道:“阿檀,我是你的玄策,一直都是,不用担心。”   阿檀的眼睛红红的,像只无助的小兔子,黏在秦玄策的身上,抱着他,呢喃着叫他:“……玄策。”   她像是糯米掺了牛乳揉成的团子,咬一口,中间流淌蜜汁的馅,黏住了拔不出来,而他一贯爱吃甜的。   “我在,我在这里。”秦玄策的声音像是咬牙切齿一般。   硕大的红宝石碾轧在阿檀娇嫩的肌肤上,压出了深深的红印子,就像在雪中浮出点点花瓣。   娇气的阿檀哭着埋怨:“什么劳什子,硌得人难受,快拿开。”   秦玄策将她搂在怀里,发出闷闷的笑声:“青天白日的,好歹得穿点什么,若不然,岂不是显得你很不正经?”   阿檀气得要傻了,使劲捶他:“不是、不穿这个,这个才不正经……不对,只你是不正经的。”   不管阿檀怎么闹腾,秦玄策依旧是威猛勇武的大将军,掌控全局,进退自如,还能一本正经地思考了一下:“也对,下回不穿这个,给你换套珍珠的,所谓珠圆玉润,大约是舒服些,或许别有一番滋味。”   阿檀吓得捂住了嘴巴,再也不敢说话了,只在那里很凶地掉眼泪,红着眼睛瞪他。   看得他又气又笑,凑过来,亲不到她的嘴唇,就亲着她的手指,哄她:“谁爱生气、谁凶巴巴的,喏,不是你自己吗,还能说我?好了,我大人大量,格外宽容你,以后都这样,我就爱你生气的样子,顶好你再打我两下,要不要?”   才不要!阿檀翘着小鼻子,把脸扭开了,又被他逮住小耳垂一顿咬,咬得她耳朵发痒,忍不住缀着眼泪笑起来。   他说以后都这样呢,真的吗?   阿檀心里模模糊糊地有一点阴霾,但是说不出来。他霸道又温存,把她弄得晕乎乎的,脑子里再也想不出别的,只能紧紧地抱住了他。   是年秋,骠骑大将军秦玄策大败突厥,斩杀瀚海可汗与阿史那摩,不但收复安北失地,更占据了敕勒草原西南麓的高萨山地一带,将大周北疆防线推进了十里地。   大军凯旋回京之日,太子代高宣帝亲出城门相迎,曰:“父皇昔日尝道,大将军者,天降悍将,此国之幸也,此言果然不虚。”   秦玄策神色矜持,只道:“太子谬赞。”   太子话锋一转,又道:“魏王本与你同去凉州,前几日提前回了长安,似乎出了些许差错之处,惹得父皇大发雷霆,大将军可知是何事?”   秦玄策哂然一笑,并不多说。   及至到了金銮殿上,高宣帝龙颜大悦,论功行赏,传旨意下去,对严兆恭、薛迟、王开山诸人皆有擢赏,至秦玄策时,秦玄策却坚辞不受,反而跪下谢罪。   “北方防务乃臣之责,臣不能尽责,对安北之乱失察,此其一,臣当日本已赶赴北境,却耽搁行程,以至险些延误战机,此其二,二者皆臣之过,臣有负陛下圣恩,不敢领赏。”   高宣帝其实在文治武略之上皆是平平,不见得是个圣君,但他却精通御下之术,眼光独到,知人善用,赏罚公正,深得朝野上下之心。   秦玄策不到二十,官拜骠骑大将军,已是武官之首,同时承晋国公之衔,也已是一等爵位,殊荣之盛,为本朝罕见,高宣帝犹觉不够,此时见秦玄策自谦,他反倒捋须而笑。   “朕记得,玄策三年前未领大将军之职,年少轻狂,桀骜不驯,朕都被他气到了几次,如今却身具大将风范,进退得度,更胜其父当年,朕心甚慰。”   这般语气,俨然视之为子侄辈,亲昵异常。   所谓官位爵位皆不过是附带一笔,唯有帝王的宠信,才是最直接的权势。殿上众臣子闻得帝王言,心中或羡或嫉,口中却是整齐划一的恭维:“大将军武功盖世,乃天降破军之星,为陛下所用,足见陛下天命神授,功德无疆也。”   秦玄策之位,已封无可封,高宣帝遂再赏三千户封邑,另赐金玉之器。   至此君臣相宜,皆大欢喜。   稍后,高宣帝提及魏王,又命随侍的宋太监宣旨。   “……夫魏王李敬安者,冒朕之意,擅动兵马,未战而退,此阵前大不韪,本应赐死,念其尚有悔过之心,率军追击胡寇,颇有斩获,可抵死罪,着褫夺其亲王之位,贬为庶人,钦此。”   众臣闻言,不禁大为吃惊。   魏王,乃杜贵妃所出,贵妃宠冠后宫,十数年不衰,风头一时无二,贵妃所出魏王和云都公主,更是深得高宣帝疼爱,连太子亦也退让一射之地。   此次凉州之战,朝中众人对魏王所为亦有耳闻,然则,皇族贵胄大抵如此,本朝自□□、高祖两位皇帝之后,赵氏皇族皆不善战,如魏王这般能够上阵杀敌的,也算是难得了,不能要求更多。   文武百官们私下窃议,以为高宣帝大约要当庭训斥一番,再多的,或许杖责一顿,谁能料到,竟是这番雷霆手段。   官员们呆滞之后,很快反应过来,果然是高宣帝的一贯作风,赏罚公正,无一丝转圜。官员们更是信服,齐齐跪下,山呼万岁。   ……   秦玄策回到晋国公府的时候,魏王……不,如今已经是庶人的李敬安袒肩负荆,已府门前等候多时,见秦玄策车驾至,向前几步,一撩衣襟,跪了下去,两眼饱含热泪,深深顿首:“某有罪,向大将军负荆请罪,求大将军宽恕。”   此时的李敬安素衣布冠,神态恭谦,相比昔日高傲形态,可谓能屈能伸,真丈夫也。   秦玄策目不斜视,径直从李敬安身边走过去了,同时冷冷地斥责左右:“尔等职守何在,我秦府大门前,岂容这等庶人近前?”   左右玄甲军卫兵得令,立即上前驱赶。   李敬安恳求再三,卫兵毫不容情,拔刀而出,他只得狼狈地离开,临去时,回头望了一眼,目光森冷阴毒。   秦玄策未到内堂,秦夫人已经迫不及待地从里面迎了出来,踉踉跄跄地扑向儿子,人未到,眼泪就滚了下来:“我的儿啊……”   秦玄策单膝跪下:“儿子不孝,又叫母亲担忧了,儿子给母亲请罪。”   秦夫人把秦玄策从地上拉起来,前前后后看了一遍、上上下下摸了一遍,确认没有缺胳膊少腿什么的,这才松了一口气,流着泪骂道:“你这不省心的孽畜,再这么下去,母亲这条命早晚要交代在你手里。”   大将军得胜归来,所有人皆为其欢欣,唯有做母亲的心疼不已。   秦方赐和姜氏也跟在秦夫人的身后,姜氏这会儿看过去比婆母还金贵,由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搀扶着。   秦方赐凑上前道:“自从安北的消息传到长安,母亲就没睡过一天安稳觉,哪怕后来捷报频传,母亲也还是一直牵挂着,如今二哥可算平安回来了,还得到了皇上的褒奖,这是好事。再说了,为江山效命、为君上分忧,乃二哥的分内之责,岂能推脱,母亲就别责怪二哥了。”   姜氏在一旁附和道:“是啊,这几天喜鹊儿尽在我窗外叫唤,我就知道二伯要回来了,二伯这等神勇,岂会出什么差池,母亲不要过分忧虑了,保重身体要紧。”   这两口子你一言我一语的,尽捡好听的奉承话说,很快把秦夫人那一点哀怨打散了,秦夫人叹气道:“还是老三和老三媳妇贴心,不像老二这不中用的东西,除了给我添堵,就没别的本事。”   一家人一边说着,一边进去,姜氏有意无意地落在后面,走得格外慢,还用手扶着自己的肚子,小心翼翼的。   待秦夫人落座,姜氏才刚走到了厅堂门口,秦夫人虽然有点看不惯姜氏的矫情劲头,但她终归是个宽厚的长辈,当下对秦方赐道:“老三,快扶你媳妇坐下,若是身子不爽利,就别出来,好生在屋里歇着,人说头三个月最要紧,千万要保养好。”   “母亲提醒的是。”秦方赐赶紧过去扶住姜氏,顺势喜滋滋地对秦玄策道,“二哥还不知道吧,阿姜怀了孩子了。”   丫鬟给秦玄策奉上了茶,秦玄策接过,啜了一口,多看了姜氏一眼,难得露出了温和的神色,颔首道:“这是极好的,方赐马上要为人父了,日后更需多几分稳重和担待,切不可如先时那般不知事。”   姜氏抿嘴笑道:“大夫刚刚诊出了我的身孕,二伯在凉州大捷的的喜报就传来了,我想着,这孩子莫非是个福星,有这样大的运气。”   姜氏这套说辞显然在秦夫人面前提过不止一次,秦夫人听得也入耳,遂对姜氏道:“孩子都是有福气的,这一辈分,这是我们府里头一个孩子,自然是该矜贵些,老三向来马虎,你若有什么短的缺的,尽可以和我说。”   姜氏和秦方赐对视了一下,交换了一个眼色。   姜氏轻轻地咳了一声:“倒也没什么,就是我自从有了孩子后,胃口不好,吃什么都不香,我自己觉得最近恍惚还瘦了一些,恹恹的,听说二伯房里那个叫阿檀的丫鬟是从宫中尚食局出来的,厨艺极好,正好她这会儿也回来了,能不能让二伯把她借我们用几天?”   阿檀一路跟随秦玄策回来,此时就站在他身后,替他抱着脱下的大氅,听了姜氏的话,有些胆怯,不安地看了看秦玄策。   作者有话说:   阿檀:有球的好金贵啊。低头看看肚子,我也有了吗?   你猜。   好了,接下去即将开启狗血的环节,敬请支持。 第42章   “不可。”秦玄策将茶杯重重地放回了案上, 冷冷地道:“阿檀只伺候我一个,除了我,谁也不可使唤她。”   他浑身的气势倏然沉了下来,宛如雷霆压顶, 在场的除了秦夫人, 余者都被他吓了一跳。   虽然姜氏知道秦玄策未必肯首,但见他这般变了脸色, 还是十分尴尬, 赶紧又把手扶上了肚子。   连秦夫人也看不下去:“不借就不借,和你弟妹好好说话, 回到家里还这般趾高气昂的, 像什么话?”   秦玄策淡淡地道:“弟妹胃口不好, 叫管家去杏花春楼,把他们家掌厨的大师傅叫过来用, 这笔开销从公账上支取。”   杏花春楼是长安首屈一指的大酒楼,以价高、味美而闻名长安,一般的市井百姓消受不起,达官显贵却趋之若鹜, 用以彰显身份不同。   秦方赐夫妻两个声东击西的目的达成,腆着脸谢过了秦玄策,又说了不少讨好的话。   秦玄策听得很不耐烦,和秦夫人稍微说了两句,很快起身离开。   ……   回到观山庭,众奴仆簇拥而上,围着秦玄策端茶送水, 准备兰汤, 收拾衣物, 一顿忙乎。   陶嬷嬷支使着丫鬟小厮们这样那样,顺口对阿檀道:“你这回跟随二爷出去,也算辛苦了,今儿先下去歇着吧。”   阿檀乖巧地应了一声。   “且慢。”秦玄策却开口叫住了,对左右吩咐道,“阿檀不用下去,日后她就住在我房里,你们去把她的衣物用具收拾过来……”   说到这里,他顿了一下,又道,“其实也不用,她那些旧东西扔了就好,日后全部买新的。”   他说这话的时候,一脸肃容,语气俨然不容违逆,把众人听得都呆滞住了,包括阿檀自己。   周遭沉寂了片刻,还是陶嬷嬷先反应过来,干巴巴地笑道:“二爷出去一趟,可真、真是大不一样了。”   陶嬷嬷这一出声,众人纷纷回过神来,齐刷刷地转向阿檀,目光火辣辣的,几乎要把阿檀都点燃了,那其中除了羡慕和嫉妒之外,大抵还是不可置信的居多。毕竟大将军向来冷面冷心,不近女色,甚至让人觉得他真的会抱着他的剑过一辈子,没想到猝不及防转了性子,实在令人震惊。   若说一般男主人收用家中婢子,那大多是默不作声的,悄悄地掩起门来就是,何尝见过如秦玄策这般堂而皇之的,还要叫让婢子住进主人房,这若换了寻常人家的儿郎,保不齐还要被家中的父母责骂一顿的。   当然,以秦玄策的身份,这世上已经没人敢责骂他了,故而他行事恣意随心,并没有什么顾忌,见众人一幅痴傻状态,还不耐地道:“怎么,没听见我说的话吗?”   大将军还是一如既往的威仪可畏,众人又慌忙低下头,喏喏而已。   阿檀脸红得几乎要滴血,虚弱地试图抵赖:“二爷糊涂了,没那回事情,你们别听他的。”   秦玄策不悦了,他“哼”了一声,朝阿檀勾了勾手指。   阿檀犹豫了一下,扭扭捏捏地凑了过去。   果不其然,秦玄策伸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:“到底谁是主子,别听我的,难道听你的不成?”   阿檀“哎呦”一声,摸了摸额头,哀怨地道:“和您说过多少次了,不能打脑袋,再打会傻掉的。”   陶嬷嬷说得不错,二爷出去一趟,真是大不一样了,居然能容奴婢对他出言顶撞,众奴仆的眼睛又一次瞪圆了。   秦玄策不理阿檀,继续吩咐道:“我房间也够大、床也够大、被子也够大,其他的都用不着,多备个枕头即可……不对,其实枕头也可以不用。”   这么厚颜无耻的话,这个男人为什么能这么大剌剌地说出口?完蛋了,不但在凉州刺史府没脸见人,回到晋国公府也没脸见人了。阿檀一口气喘不过来,摇晃了一下,差点晕厥过去。   旁边机灵的小丫鬟赶紧把她扶住了,殷勤地道:“阿檀姐姐坐,阿檀姐姐别着急,二爷吩咐着呢,我们马上办。”   阿檀姐姐不着急,阿檀姐姐捂着脸“嘤嘤”地哭了。   反正这婢子总是那么矫揉造作,成天就爱哭哭啼啼,秦玄策早就习以为常。   他神色不变,泰然自若地对陶嬷嬷道:“仔细挑选两个婢子,日后服侍阿檀,若我院子里没有稳重能用的人,去母亲那边讨两个,另外叫管家调派三四个厨娘过来,到小厨房帮她做事,日后没有我的意思,别叫她自己动手干活。”   这一连串的指令下来,听得陶嬷嬷整个人都晕了。   只有长青挺高兴的,乐呵呵地凑上一句:“阿檀要搬到二爷房里,那敢情好,原来的房间就还给我,我还搬回来。”   “去,别添乱,走开。”陶嬷嬷这才回过神来,没好气地斥了长青一句,转而对秦玄策道:“阿檀是个好的,也难怪二爷抬举她,只有一说,其他事情都是使得,叫她搬到二爷房里,却是使不得,没有这样的规矩。”   阿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,赶紧跟着点头。   秦玄策纹丝不动,只说了一句话:“在这里,我的话就是规矩。”   陶嬷嬷哭笑不得,硬着头皮劝说道:“真真使不得,二爷,您的房间,只有将来的二夫人能住得,您若宠爱阿檀,要给她金山银山也没什么要紧,但是让一个丫鬟住进主子的房间,这事情……”   她眼见得秦玄策的脸色不太对了,急急转了口风:“老夫人若是知道了,必定要责骂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守本分,连阿檀也要跟着受牵连,张扬出去,担个妖魅祸水的坏名声,您何苦为难她呢?”   阿檀泪汪汪的,把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。   但在这个事情上,秦玄策的脑袋转得特别快,他指了指阿檀,道:“这个,不是当初母亲指给我的通房丫头吗?”他刻意加重了“通房”两个字,理直气壮地道,“即如此,她本来就该睡我房中。”   当一个人势高权重时,行事做派都会带着一种天然的尊贵,令人无法抗拒,尤其是秦玄策这般杀伐果断的上位者,他说的每一句都是岿然凛冽,透着逼人的压迫感,浑然不顾话语的内容有多么荒唐。   陶嬷嬷开始擦汗,但她不愧是积年的老人家,还给秦玄策当过乳娘,比旁人出息一些,硬生生地扛住了,顽强地道:“‘睡’在二爷房中,和‘住’在二爷房中,那是两码子事,不能混为一谈。”   阿檀再也听不下去了,软软地“嘤”了一声,直接晕倒了事。   ……   待到阿檀再度醒来的时候,事情已经尘埃落定。   毫无疑问,秦玄策的意愿没有人可以违逆,陶嬷嬷终究败下阵来,但她老人家倔强地要求保留了阿檀原来的房间,权且当作阿檀“住”在那边,“睡”在秦玄策的房里,说出去也有个交代。   皆大欢喜。   只有阿檀不欢喜。   帘帐低垂,奴仆们都被秦玄策屏退到门外去了。   阿檀躺在秦玄策的床上,想来必然是秦玄策亲自抱她上床的,恰恰坐实了“睡在二爷房中”的说法,这下真真跳到黄河都洗不清了。   她躲在被窝里,连头都钻进去了,嘤嘤啜泣:“二爷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的?羞死个人了,闹得大家都知道了,指不定背后怎么说我。”   秦玄策把那一整团被子都抱了起来,搂在怀里,扒拉出阿檀的脑袋,满意地揉了一气:“能怎么说?无非说你居心不良,对我百般爱慕,日夜勾引,如今终于得逞,把我迷得不着调,确实就是这般情形,就让人说去又何妨?”   阿檀气极了,把他的手拉了过来,凶巴巴地咬了好几口。   就像小猫在磨牙,一点痒痒的。   秦玄策皮糙肉厚,十分受用,让她咬了半天,末了还用手指头蹭了蹭她的嘴唇,低低地笑道:“好了,刚刚才到家,这一路颠簸的,我怕你吃不消,别再挑衅我,不然,嗯……”   他最后那个“嗯”字,尾调挑了起来,带着明显的意味。   吓得阿檀一哆嗦,赶紧把他的手甩开,连滚带爬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,跳到床下,顾左右而言他:”二爷要喝茶吗?我给二爷倒茶去。”   “不须你做。”秦玄策懒洋洋地歪在床栏上,“这些粗活日后自旁人做去,免得把你累着了,做正经事的时候又要娇气偷懒,哼哼唧唧的这样也不行那样也不行,叫人扫兴。”   什么叫正经事?这个人,就没一刻正经时候。他还扫兴?可别提不正经的时候他兴致有多高了。   阿檀又气得泪汪汪了,愤怒地瞪他。   人若生得美,无论怎样都是好看的,就连生气起来也别有一番韵味,眼里含着春水,眉头皱成一团,粉腮鼓鼓的,似嗔还娇。   秦玄策坐在那里,好整以暇地看着她,照旧还要嫌弃她一番:“方才他们说,还要在房里给你添置妆台、衣柜、屏风、香炉等物件,隔断的花罩和帘子都要另外布置,女人怎生如此麻烦,你这花样也忒多。”   既见秦玄策宠爱阿檀,自然有下人过来奉承,样样都替他考虑好了,秦玄策口里说着麻烦,实则方才已经命人马不停蹄地去准备这些东西了。   阿檀无端端地又被人数落,忍不住气道:“谁想麻烦您呢,我才不愿意和您住在一间屋子呢。”   秦玄策把笑了起来,他把她逗得恼了,少不得又要哄她一下,把她拉了回来,拿了一把钥匙放到她手里:“和我住一起好处多着呢,来,这个给你。”   阿檀瞥了一眼:“什么呀?”   “这是西苑库房的钥匙,你收着,有空随便过去转转,喜欢什么尽管拿了去玩,和陶嬷嬷说一声就好,账簿册子在她手里记着。若要银子花销,自己去账房支取,记在我头上就好。”秦玄策向来不理这些俗务,说了这么多已经是额外的耐心了,很快总结了一句,“总之,我的东西,就是你的,随便花去。”   西苑库房,那就是秦玄策的私库了。   晋国公府的中馈平日里是秦夫人在主持。而秦玄策这几年战功彪炳,高宣帝赏赐颇丰,除了此次的三千户封邑,往日另有无数珠宝钱帛,兼之秦玄策征伐南诏与高句丽等外域时,亦带了不少珍器回来,这些东西,秦夫人不想管,都叫他自己放着,遂有了私库一说。   阿檀吃了一惊,觉得手里的钥匙格外烫热,急急又塞了回去,摇头道:“我要这个作甚?不要。”   推推搡搡的。   秦玄策很不耐烦,简单粗暴地扯开阿檀的领口,直接把钥匙丢了进去:“少啰嗦,收好。”   钥匙卡在深沟处,冰冰的。   阿檀“哎呦”了一声,耳朵尖尖都红了,捂着胸口,娇嗔地瞪了秦玄策一眼,突然又想起了当日他说的“我的私库,分你一半做嫁妆”等语,觉得心里又甜蜜又酸楚,那一眼,就显得波光妩媚,婉转如春水。   秦玄策啾了她一口,低着她的额头,低低地笑着,唤了她一声:“阿檀。”   “嗯?”阿檀羞答答地在掏钥匙。   “喜欢我么?”他的声音拂过她的耳鬓,带着沙哑的磁性。   阿檀觉得恍惚什么时候曾经听他问过这话,她有些记不真切了,这会儿又听见他问,心里很是嫌弃这个男人啰嗦矫情,但一面又慌张起来,答不上来,哼哼唧唧地不说话。   “好,我知道了,必然是喜欢的。”秦玄策马上自顾自地下了论断。   算了,不和他计较,随他说什么、就是什么吧。   阿檀不作声,低下头去掏钥匙,咬着嘴唇,羞涩地笑了笑,露出嘴角边两个小酒窝。   惹得秦玄策一阵心痒,忍不住伸手过去,一起帮她掏钥匙。   时值八月十二,天高气清,风露俱净。   大法明寺为信徒做祈福法会,主持悟因大师亲自开坛讲法,恰逢休沐之日,长安城中高门显贵大多信佛,闻此讯息皆来拜。   山门前与往日不同,豪华的马车与轿舆挨挨挤挤地停着,各家的奴仆簇拥着大人们并家眷等下了车马,知客僧人上前,一一延入。   寺院中的和尚们诵咏着经文,伴着木鱼,似松涛随风而起,小沙弥持着扫帚,在那边懒洋洋地扫着落叶,两相无犯,各皆安静,此处似在尘世中、又似在空山外。   过不多时,山下来了一队车马,却打破了山门前的肃静。   当先一骑,那马目若悬铃,长鬃飞扬,筋骨抖索如锋刃、龙脊凸起连钱,顾盼间隐有风云煞气,马上的骑士生得高大威武,异于常人,容貌英俊刚硬,若骄阳灼灼,远观有山岳之势、又有雷霆之气。   他的身后,是四匹雪白的骏马拉着一辆八宝璎珞马车,那车驾以赤金镶琉璃为顶,朱漆饰山文为壁,重锦绣银纹为幕帘,四角上挂着玲珑莲花灯,下面垂着水晶流苏,行进间玎珰作响。   两列骑兵随行,披黑甲、执金刀,魁梧铿锵。   众人被那气势所震慑,一时都望了过来,有几位大人认出了领头的那威武骑士,惊讶道:“那不是大将军吗?大将军素不礼佛,今日缘何到此,吾等合该上前拜见。”   但秦玄策素来冷峻不近人情,一身煞气,更兼权势赫赫,等闲官员亦不敢轻易靠近。   众人正商议着要上前之际,却见秦玄策返身走近那马车,敲了敲车门: “到了。”   从车上慢慢下来一个妙龄女子,但见她体态绰态妩媚,容姿明艳绮丽,一双桃花眼中含着朦胧烟水,只一抬眸,流光婉转,便是空山古刹前也有了一瞬间的旖旎。   纵是天上的神妃仙子亦不及此颜色,但她手里提着一方食盒,恭敬而柔顺,下了马车,亦步亦趋地跟在秦玄策的身后,那神态,又似人家婢子。   秦玄策拾步登上山门的石阶,目不斜视,向旁边伸出手去。   那女子扭捏起来,小小声地说了句什么,太轻了,听不清楚。   秦玄策不耐地道:“啰嗦,快点。”   那女子低着头,红了脸,将一只小手放到他的手掌心中,如此,秦玄策扶着她,一步一步地登上石阶。   大将军是何等人,铁血悍将,杀伐果断,出了名的“只爱他的剑、不爱女人”,他怎会做如此姿态?   众人皆惊诧,又疑心自己眼花,面前那个莫非不是大将军,只是容貌相似之人?   只有太常寺卿老赵大人与秦玄策算是姻亲,自忖不会认错,笑呵呵地迎了上去:“玄策,今日来进香,怎不见亲家母?”   老赵大人的次女赵氏乃是秦玄策的长嫂,他知道秦夫人的习惯,秦玄策每每征战归来,她总要带着儿子来此拜谢菩萨,当初秦玄策的长兄在日,亦是如此。   赵氏为秦玄策的长兄徇情而死,秦玄策对赵家的人一向礼遇有加,当即拱手为礼:“玄策见过世伯,母亲近日身体抱恙,不敢负了与佛祖之约,故命我自己来此还愿。”   秦玄策被困凉州,秦夫人担惊受怕,一旦儿子平安归来,她卸下心头一口气,反而病倒了,只好打发秦玄策自己过来了。   秦赵两家向来交往亲密,老赵大人闻言,急忙道:“亲家母得了什么病,可要紧?明天须叫我家老婆子过去看看。”   秦玄策客气地回道:“是玄策不孝,令母亲忧思成疾,不碍事,静养几日也就好了,不要惊动赵家伯母,待母亲病好了,再去府上和伯母叙话。”   这边说着话,那边有广平郡王的王妃携一双儿女亦来拜佛听经。   广平王妃自诩皇族宗亲,身份高贵,应是有资格在大将军面前说上两句话,再见秦玄策与老赵大人温声和语,又觉得传言或许不尽实,大将军并非冷面无情,当下起了贪念,急急拉着自家的小女儿过来。   “这般巧,竟在此偶遇大将军。”广平王妃不过在宫宴中与秦玄策与数面之缘,眼下却笑语晏然,似是十分熟悉,“大将军风采无双,令世人敬仰,今日小儿与小女皆在,快过来拜见大将军,还请大将军日后照拂。”   儿子倒在其次,女儿要紧,广平王妃暗地扯了女儿一把,推她上前。   秦夫人先前露了点风声出来,要替秦玄策择妻,长安的高门贵女早就沸腾起来了,如今见大将军还朝,更兼荣耀加身,哪个闺中少女不爱英雄,更是心动,广平王的小郡主亦不能例外,满心雀跃,娇滴滴地上来福身一拜。   “见过大将军。”   秦玄策神情淡漠而倨傲,连多余的目光都没有,只略一抬手,做了个手势。   随行的玄甲军士兵立即上前,步伐划一,刷刷有声,手按刀柄,煞气凛冽,护卫左右,硬生生地将周围闲杂人等隔开,连那娇滴滴的小郡主也被挤得一个踉跄,差点没跌倒。   广平王的世子见妹妹被轻慢,勃然大怒,踏前一步,大声道:“喂,你怎可如此……”   声音实在有点大,秦玄策的目光转了过来,只一眼,似有剑气迫人眉睫。   艳阳天下,广平世子倏然打了个冷战,咽了一口唾沫,声音马上小了,讪讪地道:“……如此英姿魁梧,令吾辈望尘莫及。”   秦玄策哂然一笑,不再理会这些闲人,朝后面勾了勾手指:“过来。”   早在老赵大人过来的时候,阿檀就挣开了秦玄策的手,偷偷地躲到后头去了,见了南安郡王的郡主,她又后退了一点,此时见秦玄策呼唤她,假装不会意,只跟进了两步,还把手藏到身后去了。 第43章   老赵大人见了这等艳色, 心生疑惑,捋着山羊胡子,问了一句:“这小娘子是何许人也?人才凭地出色。”   秦玄策神色自若:“此家中婢子,粗笨不堪, 世伯不必夸她。”   老赵大人是个仁厚长者, 虽觉情形不对,但并未多说, 当下颔首自去了。   秦玄策等得有些不耐烦, 手指头又勾了勾,还“哼”了一声。   玄甲军虽把旁人隔开了, 但仍旧挡不住周围各色目光, 纷纷集中在这一块, 阿檀脸皮儿本来就特别薄,这会儿觉得快要被那些目光戳破了, 哪里敢去拉秦玄策的手,看着他的手指头勾了又勾,她想了想,顺势把手里的食盒挂上去了。   “我手酸了, 二爷替我拿着这个。”   他堂堂大将军,为什么要替人拿食盒?秦玄策怒视阿檀。   阿檀悄悄扯了扯他的袖子,轻轻地叫了一声:“二爷。”   声音娇娇软软的,拖长了,尾巴上带着一点撒娇的鼻音,叫人心尖发颤。   秦玄策矜持地“咳”了一声,面不改色, 提着食盒继续走。   少顷, 到了寺院门前, 悟因和尚亲自出来迎接,他一身伽梨九条衣,仙风瘦骨、白须飘飘,俨然世外高僧风度,见了秦玄策,面生慈祥之色,笑而延入。   左右玄甲军留在寺门外。   秦玄策随悟因和尚步入寺门,随口问了一句:“我来的不是时候,今日你这寺中怎如此喧杂?许多闲人,令人厌烦。”   悟因笑眯眯地道:“此言差异,今日老衲开坛讲经,为众生祈福,各位施主皆有供奉,大将军既来,便是有福缘,请供奉千两银,让老衲在佛前为你多念几遍陀罗尼经,消除业障,保寿命长远,增长无量功德,如此可好?”   “不好。”秦玄策断然拒绝,“老和尚为何又在骗钱?”   “阿弥陀佛。”悟因合十,宣了一声佛号,正色道,“前不久,本寺刚刚为十八罗汉重塑了金身,而后,便有如来、观音、文殊等诸天神佛齐齐入梦,提点老衲,不可有失偏颇,寺中大大小小的佛像,都应再贴一贴金箔,既如此,让众位施主为菩萨们尽一分孝心,皆大欢喜,怎可说是骗钱呢?”   秦玄策“嗤”了一声:“你这寺庙收了多少香火钱,富得流油,单单给菩萨塑个金身,还要额外收钱,老和尚,你真真俗不可耐,没有半点方外人士的清高。”   “香火钱是日常供奉,老衲开坛讲经,那是另外的供奉。”悟因浑然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态,“老衲深谙佛理,通晓诸天妙法,尔等俗人,在佛前拜上十年,也不如老衲念一段经文,这般功德,岂不应当多些供奉?”   阿檀在后面听得心动,弱弱地问了一声:“敢问大师,我能不能也供奉些银钱,求大师替我向菩萨祈愿?”   悟因停下脚步,回头颔首,赞道:“不错,如女檀越这般向佛之人,才能得佛祖眷顾。”   “可是,我钱不多。”阿檀涨红了脸,扭扭捏捏地搓着衣角,“供奉不起千两银,我只有,嗯……”她心里算了一下,忍痛道,“只有十几两银子,这会儿还在家里,我明儿取来补上可好?”   悟因噎了一下:“菩萨不给赊账的。”   阿檀急了,摸了一下袖袋,只摸出了半两小碎银,又从头上拔下发簪,一起双手奉给悟因,恳切地道:“我眼下只得这些,求大师不要嫌弃。”   那簪子还是她素日用旧的,一根纯银小桃枝,上面镶了米粒大小的珍珠,虽然这两日秦玄策给她添置了许多珠宝华服,但今日进香礼佛,她还是习惯穿得素雅一些,这会儿心里就后悔了。   就这点东西,还有人舍不得。   阿檀的手刚刚伸出去,就被秦玄策截住了,他拿走了那根银簪子,然后再把半两小碎银扔给悟因,面色不善地道:“你就骗骗这种蠢笨婢子,好了,只有这个能给你。”   悟因接了银子,慢吞吞地道:“这点钱,只够念一句经文,一句,再多一个字都没有了。”   阿檀将眼睛转向秦玄策,团着手,拱了拱,软软地叫了一声:“二爷。”   她撒娇的时候不用说话,只消看他一眼,明眸春波,勾魂夺魄。   秦玄策的嘴角抽了一下,摸了摸身上,黑了脸。不好意思,大将军出门,身上从来不带银子。   阿檀失望了,悟因也失望了,老和尚长叹一声,念了一句佛:“阿弥陀佛,可见大将军礼不足,心不诚,小娘子算了吧,一句就一句,老衲给你念得格外用心一些。”   阿檀认真想了一下,从秦玄策手上把那方食盒取了回来,奉给悟因,细声细气地和老和尚商量道:“大师您看,这里面是我今天带来供佛的点心,佛祖享用后,大师也是可以享用的,有玉露团雕酥、酥油鲍螺、婆罗门轻高蒸糕、金铃炙酥脂等四色糕饼,这些都是甜的,大师上回说过,做点咸口的也好,接下去七天,我每天做一样咸口的点心,叫人送过来,譬如十五色折枝莲花藕饼、丁香栗黄子、豆腐包子、曼陀夹饼……”   她顿了一下,看了看悟因的脸色。   老和尚两眼发光。   于是,阿檀继续道:“我在北地做了桂花糖带回来,如今腌制得差不多了,或者再做个桂花酿丸子,大师觉得可好?”   “好。”悟因果断地答应,“菩萨不给赊账,老衲还是可以赊账的,女檀越这份礼佛之心格外厚重,比常人更甚一筹,老衲为你念足七遍陀罗尼经,此大功德也。”   阿檀的供奉甚得老和尚欢心,老和尚遂将秦玄策和阿檀带至偏殿的观音堂前,额外开了小灶。   “今日大雄宝殿中人多,如来佛祖忙得很,你们的祈愿它也未必听得清楚,这里不容闲人进来,观音娘娘倒是清闲的,你们可以慢慢说,至于老衲,替女檀越念经去了,你这边祈愿,肯定特别灵验。”   老和尚心满意足地走了。   秦玄策倚在门边,双手抱臂,看着阿檀,懒洋洋地道:“你们女人就是矫情,动不动就求神拜佛的,有什么用,虚无缥缈之说岂可轻信,求诸神明不如求己,喏,你想要什么,过来求我,我肯定为你做到。”   阿檀娇嗔地看了秦玄策一眼,却不说话,她把带来的点心逐一摆出,供奉在观音前,又点了三柱香,而后端端正正地跪下,以首触地,如是,三跪九叩。   她的簪子方才拔了出来,如今一头鸦羽般的青丝披下来,垂在盈盈小蛮腰间,宛如闪光的黑色丝缎,绮丽而曼妙。   秦玄策在后面看着她,不由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簪子,指尖发热。   殿前树梢头,鸟雀轻啼一两声,隔着墙,梵声若有若无,随风起伏。   阿檀在菩萨面前喃喃地念着,她的声音又轻又细,比枝头的鸟啼更加娇柔,听不太清楚,只见她拜了又拜,虔诚而专注。   差不多三柱香要烧尽了,阿檀才起身,回头望着秦玄策,羞涩地笑了笑:“我已经在菩萨面前求了许多遍了,菩萨一定记得住我的心愿,待悟因大师替我念了经文,必然是灵验的。”   秦玄策招手叫她过来,掬起她的长发,粗手粗脚地盘起来,拿了簪子给她插回去,一团乱糟糟的,他自己却觉得很满意,一遍为她盘发,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:“你许了什么愿,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,菩萨都要听得厌烦了。”   阿檀仰起脸,阳光从佛堂外落进来,她望着秦玄策的时候,眼睛里带着光:“二爷常年戎马征伐,我此生别无它愿,只求菩萨保佑,二爷一生平安无虞,仅此而已,这么简单的话,菩萨怎么会厌烦呢。”   秦玄策觉得身体有些热了起来,他习惯地揉了揉她的头发:“此生别无它愿,只这一个心愿?”   “嗯。”阿檀用力点了点头。   “肯定还有一个心愿,你忘了。”秦玄策提示她。   阿檀努力想了一下:“对了,还要求菩萨保佑我母亲安康百岁。”   “还有呢?”   “还有?求菩萨保佑我们母女早日团聚。”   “还有。”   “还有?呃……叫二爷多付我些工钱,让我多攒些银子,这个,上回已经求过了。”阿檀实在想不出来了,吞吞吐吐地道。   秦玄策有些不悦:“为何不求菩萨保佑我们两个长相厮守?这么要紧的事情你都不记得?”   阿檀吃了一惊,急急摆手:“这个使不得,我不求这个。”   秦玄策危险地眯起眼:“为何?”   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,阿檀怯生生地退后了一步。   因为大将军终究要娶妻成家,而她,不过是个奴婢而已,说什么长相厮守,岂不可笑?阿檀低下了头,嗫嚅道:“这是妄念,我并不曾有这样的心愿。”   佛前的檀香烧到尽头,青烟升上半空,倏地被一阵风打散了,杳袅如云雾。   秦玄策沉默了半晌,转身就走,一句话也不说。   阿檀怔了一下,撩起裙子,慌慌张张地追了上去:“二爷,您等等我。”   秦玄策的腿长,步子大,走得很急,阿檀小碎步地跑着,几乎追不上,这么一前一后的到了前殿。   前殿人多,有一众僧人与拜佛的世家权贵,在他们眼里看过去,就是秦玄策冷漠不屑,而那妖娆婢子在后面讨好追逐。   就有旁观的闲人、譬如南安王妃之流,窃窃私语:“看那边,佛门圣地前,竟有人如此轻浮,委实不成体统。”   阿檀听了,又羞又急,心里一慌,扭了一下脚,差点跌倒,不由“哎呦”了一声。   秦玄策马上停住脚步,回头过来。   阿檀委委屈屈地望着他,就像一只小鸟,耷拉着小翅膀,毛都蔫了,软软的一团。   秦玄策冷厉的目光扫过左右,带着一股凛冽煞气,闲人顿时噤声,做鸟兽散,躲得远远去。   他冷哼了一声,走到阿檀身边,俯身下来,摸了摸她的脚,没好声气地道:“笨死了,好好的走路都不会,说,哪里疼?”   阿檀脸上发烫,赶紧把小小的脚缩回裙子里面去,使劲摇头:“没有,不疼,一点不疼,二爷您快起来,这让旁人瞧见了,有失您的身份。”   秦玄策站起身子,冷冷地掉头就走,但这回走得很慢。   阿檀左右看看,垂首敛眉,如同一个最安分不过的婢子,迈着小碎步,哒哒哒地跟在秦玄策的身后,小小声地问他:“好端端的,您为什么要生气?”   秦玄策头也不回,硬邦邦地道:“别装傻。”   阿檀想了想,决定老实坦白,低低声地道:“您是什么身份、我是什么身份,我若求长相厮守,那是我不自量力……”   “在你眼中,我就是薄情寡义之人?”秦玄策不待阿檀说完,恼火地打断了她,“你我之间,不过是一场露水,转眼就丢的,是不是?”   阿檀垂着眼帘,看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地走着,稳稳的,她的声音轻柔而安静:“我待二爷的心意、与二爷待我的心意一般无二,我当日曾经说过,生生死死都愿意和二爷在一起,如今依旧是不变的,只是这世间事变幻莫测,二爷是个有能耐的大丈夫,您可以说‘求诸神明不如求己’,我却不能,我呢,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倚仗,只能顺应自然,不去强求,免得失了本心,反叫人瞧不起了。”   秦玄策越听越不对味,沉着脸,怒道:“说来说去,终归一句话,你信不过我。”   阿檀有些头疼,这个男人要是不讲理起来,简直没法和他说话,她叹了一口气,决定不和他争论这种事情了,又换了语气哄他:“好了,这事情揭过不提了,就当是我说错话了,您别生气,若不然,我让您打两下?”   她把白白嫩嫩的小手伸到他面前,眼巴巴地看着他:“喏,要不要打?轻一些儿。”   秦玄策不打她手心,却屈起手指,狠狠地弹了一下她的额头。   “嘶!”这下弹得可太疼了,阿檀的小泪花都喷了出来,抱住头,哀怨地控诉,“还真打啊?”   秦玄策余怒未消,也不给她摸摸、也不给她吹吹,抬起下颌,继续走。   阿檀见得离人群远了些,厚着脸皮追上去,小指头偷偷地勾住他的袖子,摇了一下:“好了,打也打了,别生气了。”   他还是不理她。   阿檀想了想,细声细气地道:“对了,今儿好不容易出门,我想去街市逛逛,买些小玩意儿,二爷愿意陪我去吗?”   秦玄策冷冷地看了阿檀一眼,以眼神示意,不去。   “哦。”阿檀放开了秦玄策的袖子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,“二爷不愿意为我花精力、也不愿意为我花钱,我还当二爷方才那样说,心里其实是在意我的,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。”   “够了,别啰嗦。”秦玄策凶巴巴地道,“走快点,逛完街市,还能去杏花春楼用午膳,别磨蹭。”   阿檀随口胡诌把秦玄策哄住了,但是,在去哪里、买什么的问题上,她又犯了难,皱着眉头思索了许久。   女人家的物件,无非衣裳、首饰、脂粉什么的,阿檀想了想,决定去买点脂粉,横竖那玩意和衣裳首饰什么比起来,不算值钱,可以应付一下。   但是,若要问去哪里买,阿檀就茫然了,无辜地看着秦玄策。   秦玄策无奈,一脸严肃地叫了随行的玄甲军卫兵来问,岂料几十个人都是粗汉子,完全不懂风花雪月,齐刷刷地摇头给大将军看。   后来还是车夫老钱解了围:“西市的韦曲横街有家唤作‘永遇乐’的香粉铺子是极好的,我听管事娘子说过,我们府里老夫人和三夫人日常用的,都是那家买的。”   于是,一行人就驱车转向西市。   西市横竖几条街道,宽有百步,长不知几许,两侧有绸缎庄、典当行、酒肆、米铺、医药堂等等等等,招牌林立,伙计们站在门口大声吆喝,另外各色摊贩推着小车来往,煞是热闹。   老钱说得不错,那家叫做“永遇乐”的香粉铺子大约确实是长安城中最好的,世家贵女们多有光顾,因为阿檀下了马车,才到门口,就遇到了老熟人。   她在长安城的熟人实在不多,只有那么一个。   武安侯府的大姑娘傅锦琳正从铺子里出来,每次见她,她都妆扮得十分明艳,今日穿着织锦缂丝缀珍珠罩衫,下面配一条瑞草云纹如意裙,簪了赤金鸾鸟花树步摇,缀着白玉佩环,走路摇曳轻响,通身高贵气息。   旁边跟着的一个年轻男子,容颜俊朗,气质清华,双目顾盼有神辉,是个难得的美男子,显然傅锦琳也是满意,她和他正说着话,少女的脸庞上笑意盈盈,如花娇艳。   照旧是大群仆妇丫鬟簇拥着傅锦琳,帮她捧着许多个锦盒,看来在这家铺子收获颇多。   傅锦琳一抬眼,看见了迎面而来的秦玄策、还有跟在后面的阿檀,真真冤家路窄,她停下了脚步,似笑非笑地道:“怎么在这地方偶遇秦世兄?真是稀罕。”   倒是旁边的崔明堂十分客气,拱手致意:“大将军有礼了。”   秦玄策被困凉州时,傅成晏不计前嫌、率军驰援,消息传到晋国公府,秦夫人当时就备下厚礼,求了皇后娘娘出面说合,到武安侯府千恩万谢,给足了傅家面子,还当着傅锦琳的面,把秦玄策痛骂了一顿,直说自家儿子没有福气,把傅老夫人哄得心满意足,两家于是言归于好,再不提前事。   但傅锦琳小女儿心思,见了秦玄策还是觉得心中别扭,说起话来不免带着一股酸味。   秦玄策感念傅成晏的恩义,难得露出了一点温和的笑意,对傅锦琳颔首:“傅大姑娘安好,听母亲提起,你和崔公子佳期将近,恭喜了。”   他在外人日常总是绷着一张脸,冷冰冰的,如今笑了一下,明朗如烈日,灼灼耀眼。   傅锦琳心里刺了一下,情不自禁拉了崔明堂一把。   崔明堂不明所以,低下头,温声问道:“怎么了,琳娘?”   幸而还有这个表兄,他出身高贵,样貌人品皆是出众,殿试头甲状元,高宣帝赏识他的才气,又为示施恩于江东世家,破格授予他大理寺丞之职,是年轻一辈中的头一份。   傅锦琳这么想着,不着痕迹地向崔明堂靠近了一些,一脸亲昵又依赖的神情,柔声道:“大表哥,傅秦两家原是世交,我们两个成亲之日,可得一并邀请秦家伯母和世兄过来。”   崔家管教严格,崔明堂自幼就养成了四平八稳的性子,为人温雅和气,从来不争不抢,父亲命他迎娶表妹,他也同意了,没有什么欢喜、也没有什么不欢喜,这是他作为崔氏嗣子的责任。   如今表妹这么说,崔明堂当然要点头:“那是自然,还请大将军届时务必赏脸。”   两相寒暄了两句,崔明堂就带傅锦琳走了。   临走的时候,经过阿檀身边,崔明堂停了一下脚步。他是端方君子,心中对这个小娘子念念不忘,但及至见了面,又什么都不能说,连多余的目光都不能有,只是轻轻点头,全了礼仪,仅此而已。   阿檀一直低着头,默不作声,待崔傅二人走远了,她却回头,眼巴巴地张望着,久久不动。   秦玄策不悦了,戳了戳阿檀的脑袋,“哼”了一声:“看什么?又遇到你那位好心的公子了,真是巧啊,要不要追上去问问人家姓名住所什么的?”   隔壁大约是个酱料铺子,打翻了醋坛,酸味冲天。 第44章   阿檀摸了摸脑袋, 摇了摇头,她又被戳了一下,这回却没什么着恼,而是轻声细气地道:“没有, 我只是看一看而已, 他们郎才女貌,门当户对, 多般配的一对神仙眷侣, 实在叫人羡慕。”   秦玄策嘴唇动了动,面对这个话题, 突然觉得说什么都不对味道, 他沉默了下来。   好在阿檀并不是个小心眼的, 她不纠缠这个,很快微笑了起来, 又露出了嘴角边甜甜的小酒窝,好似天真又快活的神态:“好了,我们快点进去瞧瞧我的脂粉吧。”   永遇乐的生意好,往来皆为达官显贵人家的女眷, 门口还有伙计迎来送往,十分机灵,适才听得傅锦琳和崔明堂称呼“秦世兄”、“大将军”等语,立即猜出了秦玄策的身份,慌忙进去禀明了掌柜。   掌柜闻讯,急急亲自迎了出来,恭请秦玄策上座, 命伙计将店中最好的货品捧了出来, 逐一介绍。   “大人和小娘子先看看妆粉。这是细粟米、桂花、琥珀研磨制成的‘迎蝶粉’, 色泽微黄,最贴肤色;这是紫茉莉花粉装在玉簪花棒中,兑了迦南香,曰‘玉簪粉’,香气最足;这个是紫藤花汁掺入珍珠粉,合成一色‘紫粉’,紫色比方才那个‘玉簪粉’略浅一些;还有这边的‘桃花粉’和‘玉□□’,分为水红色和白色,小娘子喜欢哪一种?”   噼里啪啦的一通话,阿檀人都晕了,听了前头的,忘了后头的,只好眨巴着眼睛看着掌柜,表示很好、都很好。   掌柜对自家的货品十分得意,又换了一波上来。   “若不然,再看看这边的胭脂。这一款用玫瑰花制的,有赤金粉末掺在里面,闪闪发亮,十分夺目;若不想太过招摇,可以用这款,蔷薇花膏加了珍珠粉;这边还有桃花、凤仙、芍药、海棠诸味胭脂,譬如这款,加了小细片银箔,是专用在眼睛上,涂抹起来那真真是明眸善睐,十分动人。”   琳琅满目,一水儿几十个匣子,大大小小各不相同,上面镶嵌着钿螺银片等装饰,花里胡哨的,在阿檀面前摆开,阿檀看了又看,觉得眼睛都花了,小声道:“这么多个种类,有什么不一样吗?我看不出来。”   掌柜十分内行,一样一样指给阿檀看:“颜色不同哪,银朱、梅染、桃红、妃色、石榴、朱丹、绛紫,你看看,这么多颜色,每一样都是好的,小娘子要是涂上这胭脂水粉……”   这些话他平时本来说得顺口,但阿檀那张脸,委实已是绝美,所谓“着粉则太白, 施朱则太赤”,增无可增,他不由语塞了一下,终究不能违心说“更添颜色”,只好临时改口,讪笑道:“天天看着也新鲜不是。”   秦玄策十分认同掌柜的话,颔首道:“不错,你是个贪玩的,不如多买几样,每天在脸上涂涂抹抹,变点颜色玩。”   “不用、不用。”阿檀连忙摆手,“一两件就好,买那许多,要花不少银子呢,大可不必。”   掌柜笑眯眯的:“不贵,每样价钱多在七八两银子,最高的不过十五六两,这边的妆粉和胭脂统共不到三百两,怎么说贵呢?”   三百两!阿檀吓了一跳,按原先陶嬷嬷说的,秦府的丫鬟要赎身,须得一百两银子,也就是说,这些胭脂水粉,值三个她。   原来最不值钱的就是她自个儿。阿檀心酸了:“我嫌贵,不买了。”   掌柜擦了擦汗,陪着笑脸道:“大人明鉴,别的不说,单这几样,里面可是实打实用了黄金、白银、珍珠、琥珀等物,更兼添了龙涎、迦南、苏合等种种香料,小人开店这许多年,一直是凭良心做事,绝无虚假,京城里的夫人姑娘们都是知道的,就刚刚,新科状元崔公子过来,为他未过门的夫人挑选了许多,以备婚礼之用,可见我们的东西确是好的。”   秦玄策果断地道:“好了,不用选,各色都来一样,全部包起来,送到晋国公府去。”   这真是大生意。掌柜喜出望外,连连作揖:“大人,那边再看看,还有螺子黛、蔻丹、桂花油等物,给您家小娘子用起来,保管她喜欢。”   “不喜欢、不要了。”阿檀赶紧拉住了秦玄策,硬着头皮、厚着脸皮,道,“我生得这么美,什么妆点都不用,天生丽质,就是顶好的了。”   连掌柜听了都笑。   秦玄策也不勉强,依旧吩咐掌柜的把先前那一大堆送到晋国公府去,不再另外添加了。   阿檀好不容易把秦玄策拉出了这家“永遇乐”,秦玄策还意犹未足,揉了揉阿檀的头发,矜持地道:“继续逛,衣裳、首饰、书画、摆设,你喜欢什么,我们就去买什么。”   阿檀有些担心,踮起脚,摸了摸秦玄策额头:“二爷,您还好吧?”   秦玄策把阿檀的手抓下来,下颌微抬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专断:“我自然很好,比那个崔公子好上许多,你别羡慕人家,别人有的,我都能给你。”   阿檀怔了一下,抿嘴笑了笑,眉目温存,轻声细语:“好,我不羡慕,他们哪有什么值得我可羡慕的,我有二爷呢,无论谁家的姑娘都比不上我,我的心里其实十分快活。”   她的手还搭在他的掌心中,秦玄策只觉得掌心出汗,心跳得又急又快,“噗嗤噗嗤”地快要从胸膛蹦跳出来了。只可惜街上人来人往、熙熙攘攘,他不能将她拥入怀中,只得使劲绷住表情,严肃地道:“大庭广众之下,不要说这些话,很不成体统。”   最好是回去以后,四下无人处,窝在他怀里,枕着他的臂弯,偷偷地说给他一个人听。   阿檀微微地笑着,拉着秦玄策的手,溜溜达达地向前走,歪过头,悄悄地对他说:“好了,就此刻,你是我的玄策,我是你的阿檀,你陪我逛街,看看这市井风情,我们在一起慢慢走,好不好?”   “好。”秦玄策飞快地应了一声,在袖子下面,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。   过不了几日,就到了八月中秋。按着往年的惯例,高宣帝在宫中设宴,除皇室宗亲外,另宣了一些朝中重臣赴宴赏月,以示帝王恩宠。   是夜,长安圆月露华浓,银汉无波,明镜如盘,星光垂落,天上有仙人宫阙,素娥清寂,人间是琼楼玉宇,繁华熙攘。   宫城中掌灯如昼,乐女跪坐阶下,拨动箜篌,笙歌丝竹,宛转清扬。华宴高席,画屏朱阁,宫人裙裾拖曳,往来其中,奉上鲮鲤尾、紫驼峰、酥酪蝉、天鹅炙等诸般珍食,又有紫玉浆、秋露白、长春液等各色佳酿,酒香四溢,令人沉醉。   高宣帝与诸人在承光台上宴饮,觥筹交错。因有外臣在,萧皇后带着众妃嫔及公主们在一侧的琼华阁另设了席位,两厢隔着一层透明的烟罗纱帘,权且虚虚一遮。   席间歌舞已起,太子妃姗姗而至,来给萧皇后见礼:“儿臣来迟了。”   太子妃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,虽然低着头,仍可见其容色绝艳,姿态曼妙,绮罗裙、珍珠冠,婀娜袅袅,恍惚似月中嫦娥降下。后宫佳丽虽多,如此殊色却也罕见,一众妃嫔的目光纷纷转了过来,也不知东宫何时多了这么一个丽人。   萧皇后执掌中宫,自然已经有人将内情禀告她知晓,她若无其事地命太子妃起身,并没有多说什么。   太子妃落了座,又命人搬来了一张小锦凳放在自己侧首边,让同行的那丽人坐下了。   妃嫔们犹在打量间,云都公主已经忍不住了,她面上虽带着笑,语气却尖酸刻薄:“皇宫盛宴,何等正经场合,怎么就有低三下四的人混迹进来,太子妃怕是被人蒙骗了吧。”   云都公主的生母杜贵妃亦在席,她受帝王盛宠多年,在宫中隐与皇后分庭抗礼,此刻就坐在皇后的旁边,她闻言放下了手中的酒杯,挑了挑眉头:“怎么了?”   太子妃的性子和太子一般,温吞得很,她见状只是微微一笑,不紧不慢地道:“今儿热闹,我多带了一个人来,左右不过多喝一杯酒,些许小事,不值一说,偏偏云都还要念叨我两句,真是淘气。”   阿檀跟着太子妃赴此华宴,本已经局促万分,此时更是面飞红霞,又羞又慌,不自觉睫毛沾上了泪光,盈盈欲滴,似海棠含露,好不动人。   萧皇后看得暗暗点头,思忖道,原来大将军不是不近女色,只是眼光太高罢了,非要如此倾城,才能动他心魂。这么想着,她又对自己当日的谋划觉得十分满意,当下朝阿檀招了招手:“你过来。”   太子妃侧过头,对阿檀微微颔首示意。   阿檀心中后悔,不该因一时贪玩,应允了秦玄策的提议,陪他参加这中秋宫宴,如今他不在身边,却叫她独自面对这些天家贵人,实在是心惊胆战。没奈何,她强忍着心慌,垂首敛眉,款款上前拜倒。   “奴婢见过皇后娘娘。”声音宛转如莺啼,娇娇恰恰,叫人酥软。   云都公主听得酸气直冒,恼怒地“哼”了一声。   萧皇后母仪天下,气度雍容,对着一个宫女出身的婢子,也没什么异样,她唤了阿檀起身,面上含笑,温和地问了几句,诸如,秦夫人今日怎么没来?听闻大将军在凉州负伤,如今应无大碍?宫里昨日赐了龙膏酒给晋国公府,不知大将军可喜欢那口味?   这些问题,阿檀或有知道、或有不知道,小心翼翼地回答着,鼻尖上都冒出了汗珠。   好在萧皇后也并不在意阿檀回答的是什么,她不过是向众人表示她的姿态,随口说了两句,又命阿檀回去坐了。   如此,在座的妃嫔和公主们都知道了,这个美人儿原来是大将军的人,无怪乎太子妃会屈尊纡贵提携她。   这倒没什么好说的,秦玄策执掌天下兵甲,深受高宣帝宠信,太子只苦于平日没有机会与他交好,今日难得,他带了阿檀进宫,却不愿阿檀坐在一堆男人中间招眼,便开口请了太子妃帮忙,将阿檀带到这边琼华阁,太子妃焉有不应之理。   只有云都公主不肯罢休,竖起了柳眉,嗔怒道:“我不依,那边那个,不过是低贱的婢子,我金枝玉叶的公主,怎么能和这等……”   “云都,闭嘴!”   未待云都公主把话说完,杜贵妃已经厉声喝止了她。   杜贵妃素来偏疼云都公主,从来没有大声对这个女儿说过话,如今是破天荒头一遭。   云都公主怔了一下,委屈地叫了一句:“母妃。”   杜贵妃转眼又笑了起来,她眉眼温柔,轻声细语:“你这孩子就是不懂事,大家好好地喝酒赏月,偏你咋咋呼呼的惹人烦,母妃和你说过多少遍了,女儿家要以端庄娴静为宜,你怎么总记不得?”   杜贵妃是个娇肌弱骨的美人,高宣帝平素就爱她的小意温存,她得帝王恩宠多年,在萧皇后面前还是执规守礼,任何人都挑不出一丝错处,兼之她的儿子犯了过错,刚刚被高宣帝贬为庶人,如今更是谨慎。   她一面用森冷的目光警示女儿,一面笑吟吟地对萧皇后道:“皇后娘娘在上面坐着呢,岂有小孩子家说话的份,是我平日失于管教,叫皇后见笑了。”   萧皇后早已经习惯了杜贵妃的圆滑做派,闻言只是笑了笑:“云都天真烂漫,就随便说说,有什么要紧。”   云都公主赌气地撅起了嘴,把脸别开了。   阿檀坐在那里愈发心慌,左右不时有目光扫过来,或是探究、或者好奇、或是羡慕,不一而足,她的手都有些抖,藏在袖子里握得紧紧的。   太子妃见状,轻轻地拍了拍阿檀的手,低声笑道:“怕什么……”   她抬起手,往承光台那边指了一下:“只要有那人在,谁也不敢看轻你,只管大胆一些。”   秦玄策坐于高位,俨然众臣之首,正与太子说话,他不经意地抬起眼,看见太子妃与阿檀一起望过来,远远的,他笑了一下,举杯示意。   阿檀脸上一阵发热,扭扭捏捏地把头转开,当作没看见。   少顷,乐声稍止,有艺人上前做耍杂之戏。   一壮汉持三丈长粗竹竿,直立于肩上,一幼女身轻如猴,攀爬其顶,做摩罗天女之舞,折腰屈身,腾移挪转,柔若无骨。   又有左右悬空拉起细长绳索,二人持剑,跃于绳索上,互相搏击,绳索不胜其重,颤颤抖抖,摇来晃去,二人如浮羽,粘附其上,剑气纵横,挥洒自如。   再有老者上,双手缚于身后,先以空口吞剑、又复喷火而出,俄而,火势大起,老者淹没火中,众人正惊叹间,又闻砰然一声巨响,连人带火消失不见。   又有耍大雀、马上技、车上杆、叠罗汉等,鱼龙曼衍,百戏诸呈,令人目不暇接。   旁人犹可,唯有阿檀,生平未见此景,看得眼睛都直了,紧张之处还捂着嘴,小声地惊呼,兴奋得整张脸都红扑扑的。   方才还偷偷埋怨秦玄策带她过来作甚,这会儿心里又欢喜,觉得这个男人居然如此体贴心意,实在难得。   随后,耍杂戏毕,一声玉笛起,鼓乐笙箫皆响动,有舞姬数百人鱼贯而至,做霓裳羽衣舞。   舞姬者,着云雾绡、浮光帛,做天魔妆,衣袖拂动,似山间色,云蒸霞蔚、风烟来去,又似月中天,天光飘摇,素女凌空,不似在人间。   阿檀正看得目旷神怡间,有人在后面拉了拉她的袖子。   她回头看了一眼,是跟在太子妃身边的一个尚宫姑姑,此时压低了声音对她道:“苏娘子,有安氏宫人在后面等候,您是否要见一面?”   阿檀又惊又喜,有些不太敢相信,结结巴巴地道:“真、真的吗?”   太子妃微微侧过头,面上含笑,轻声道:“这是大将军的意思,既然你进宫来了,就和家人见上一面也无妨,快去吧。”   阿檀感激万分,那边再精彩的歌舞这会儿也完全不放在心上了,她向太子妃行了礼、道了谢,急急起身跟着尚宫姑姑去了。   绕过承光台下廊阶,到了邻近的一处偏殿。   掖庭令恭敬地站在殿外,见阿檀过来,躬身作揖:“姑娘来了,这边请。”   曾几何时,阿檀对着掖庭令是要下跪行礼的,如今却截然相反了。   尚宫姑姑和掖庭令候在门外,阿檀自行进去,果然看见安氏在里面等她,阿檀用颤抖的声音叫了一声“娘”,一头扎到安氏的怀中。   安氏也是激动,两眼含泪,道:“如此中秋佳节,我们母女又能得团聚,实在是上天眷顾,我的心肝,快让为娘好好看看你,你有没瘦了?”   她拉着阿檀的手,看了又看。   今天因着入宫赴宴,阿檀不敢怠慢,刻意打扮了一番,秦玄策为她置办的那许多锦衣华服终于派上了用场。   她穿了一身合欢对襟锦纹襦裙,上面绣满繁枝海棠,朱红碧玺宝石为花蕊,外面披着软烟罗粉霞大袖衫,袖口处缀以金线鸟雀,拂动间,似雀跃海棠枝,乌云般的青丝梳成高高的发髻,简单地佩了一盏重瓣珍珠莲花冠,颗颗珍珠皆有拇指大,浑圆润泽,在灯光下流光溢彩,衬得阿檀整个人如同璀璨明珠,光艳夺目。   这一身华贵妆扮,直把安氏看得目眩神移,惊道:“听掖庭令大人说,你讨了大将军的欢心,尽享荣华富贵,我原本还有些不信,如今看来,莫非是真的?”   阿檀脸上一阵发烧,羞答答的,嗫嚅道:“我先前陪大将军去了一趟凉州,其间种种因缘巧合,也算患难与共,因而生情,倒不是屈节献媚。”   遂将凉州之行的情形说予安氏知晓。   安氏一边听,一边惊叹,闻说阿檀要与秦玄策共赴生死之际,气得打她:“你这没良心的孩子,这番莽撞行事,心里只有你的大将军,难道竟没有为娘,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,独留我一人,又叫我怎么活得下去?”   后面,又说到突厥人举兵攻城,安氏吓得直念佛,再说到武安侯率部来援时,安氏倏然变了脸色,抓住了阿檀的手,急促地问道:“傅侯爷?阿檀,他当时见到你了吗?”   安氏的手掌冰冷而潮湿,好似出了许多冷汗,还在颤抖。   作者有话说:   男主很狗,我先骂了。我们回头看一下文案,带球跑的火葬场,男主不狗,怎么会发生火葬场?   大将军在家国大义面前是个英雄,在男女感情方面是个狗,他的出身和性格,注定了他高高在上、自以为是的态度。他会慢慢醒悟并改变,他会为阿檀的身份去努力争取,只是那时候迟了,所以老婆带球跑了,后面很难追。   还有,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大将军与崔表哥的修罗场,那必须也是有的,我这个男二安排了那么久,将来有大用处。 第45章   阿檀不明所以, 摇头道:“并不曾见到,侯爷另有要务在身,当时未入城门,匆匆就走了。”她有些惊疑, 犹豫着问道, “怎么了,娘, 傅侯爷有何不妥吗?”   安氏长长地吁出一口气, 顿了一下,只是道:“听闻武安侯生性凶暴, 我本以为他不好相与, 没想到却是有个情有义之人, 看来传闻不尽实际。”   “是。”阿檀用力点头,“这回多亏侯爷援手, 若不然,也不知道后果如何,侯爷乃大德之人,说起来, 他家的大姑娘快要出阁了,我下回去庙里烧香,一定要替傅大姑娘点上三柱,求菩萨保佑她姻缘美满,早添贵子。”   安氏明显又激动起来,好似十分欢喜的神情:“父母功德,泽及子女, 那傅大姑娘必然是个有福之人, 她要出嫁了吗?你可知道她要嫁的是哪家公子?”   阿檀如今想起傅家的人, 只有满心感激之情,叽叽喳喳的对安氏道:“傅大姑娘要嫁给清河崔氏的长公子,就是她的表哥,崔公子是新科状元,授了大理寺丞之职,我见过此人,人品样貌皆是上等,称得上是年轻俊杰,听说崔家大人十分疼爱傅姑娘,聘礼备了一百零八抬,下聘那天堵了一条街,着实风光无限,可惜我没瞧见那热闹场面。”   安氏竭力控制着自己的神色,忍了半天实在没忍住,转过身去,偷偷抹了抹眼泪。   阿檀又纳闷了,拉了拉安氏的衣袖:“娘,您怎么了?”   安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按捺住心神,勉强笑了一下,摸着阿檀的脸,伤感地道:“没事,娘只是替你心疼,别人家的女儿能有这般风光,你却不能,唉,都怪你爹不好,当日若不是他犯下了罪过,你也是官家女儿,也能享受这般富贵娇宠,但如今却是苦了你了,娘实在于心不忍。”   阿檀柔声安慰安氏:“您生我养我,就是对我的恩德,至于贫富贵贱,都是天意,又岂是人力所能左右,想那许多作甚,我现在也过得好好的,何必和人家去比,没来由,也比不得,不要自寻烦恼。”   安氏打起精神,又劝说女儿:“却也不然,既有机缘,以你眼下的情形,还是可以谋划一番,你既跟了大将军,千万恭顺谦卑,小心曲意,把他伺候好了,求他给你恩典,你来日的前程就有指望,一辈子的安稳就在这里了。”   阿檀摇头,她的眼中有温存爱意,声音却十分平静:“我和二爷好,不是作为一个奴婢奉承主子,而是作为一个女人爱慕男人,他有情,我有意,投桃报李,谈不上什么恩典,将来,他另会娶妻成家,到那时候,我们两个自然就断了,我虽是奴婢之身,也是有骨气的,万万不会和别的女人共事一夫的。”   安氏想不到阿檀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,她呆了一下,有些恨铁不成钢,叹气道:“我和你爹都是随和性子,你这牛脾气,到底像了谁?你心气虽高,但人家位高权重,岂能由得了你,你别任性,赶紧把身段放低些,好好哄着大将军,若他能许你一个良妾的名分就再好不过了,否则,待到云都公主进了门,你的日子更不好过了。”   阿檀心里微微一惊:“怎么就和云都公主扯上关系了?”   安氏讶然:“怎么,莫非你还不知道吗?”她看了看左右,附耳过来,悄悄地道,“宫里都传遍了,皇上贬了魏王,为了安抚杜贵妃,要为公主许婚,贵妃和公主看中的只有大将军,皇上也应允了,这事情八九不离十了。”   阿檀窒了一下,脸色有些发白。   安氏叹气,拍了拍阿檀的手:“你看看自己,刚才还不是嘴硬,听到大将军要另娶公主了,你就难过了,都明摆在脸上了。”   阿檀别过脸去,抽了一下鼻子,闷闷地道:“我没有难过,反正,他总要娶一个,娶谁都是使得,和我无关,我又不和公主争,公主再怎么不讲理,也怪罪不到我头上,随他们去吧。”   “话不能这么说。”安氏不死心,犹在念叨,“你想想看,除了大将军,你哪里还能找到更好的男人,就是一般的王爷也不如他有权势,幸而他宠爱你,这是旁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……”   “娘,您别说这样的话。”阿檀难得在安氏面前发了火,娇嗔道,“我不要这样的福气,我不愿一生为奴为婢,这样也不行吗?”   安氏被阿檀堵得噎了一下,脸色变得有些尴尬起来:“好吧,就当是娘说错话了,你幼时乖巧听话,如今长大了,自己有主见了,娘也说不得你了。”   阿檀又后悔,讪讪的,抱着安氏的胳膊蹭了又蹭,百般撒娇讨饶,安氏方才作罢。   但经此一番折腾,母女两人接下去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,坐在那里,相对无言了。   幸好过不多时,尚宫姑姑进来了,笑着对阿檀道:“苏娘子,你这边说完话了吗?快快随我出去,接下去要开场的歌舞十分精彩,大将军特意过来嘱咐,一定要叫你看到。”   阿檀不敢多做停留,站起身来,依依不舍地看了安氏一眼。   安氏推了推阿檀:“赶紧去吧,娘在宫里很好,你不要担心。”她顿了一下,还是不放心,又补了一句,“你要记牢了,只要你有出息,娘就有好日子过,你可千万要自己把握住了。”   阿檀沉默了一下,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“是”,转身和尚宫姑姑走了。   她又回到了琼华阁中,这边才一坐定,只听得“咚”的一声鼓响,如同巨雷震动,把阿檀吓了一跳。   鼓声轰轰隆隆,越来越急。承光台前有宽阔平场,舞队自两侧涌出,踏鼓而入,在场中列队成阵,约百二十人,皆为强壮武士,持金戈、披战甲,做弓戈舞,气势昂扬。   笙箫琴瑟、钟罄琵琶,诸般乐器皆鸣,高昂跌宕,又有数十精壮汉子一字排开,在高台上擂动大鼓,鼓声隆隆震天,惊动十方宫城墙。   倏然,众武士齐齐大喝,声震云霄,队形变幻,如浪潮汹涌,从中间破开,一道矫健的身影跃入场中央。   但见那人麒麟甲、饕餮盔,持银龙枪,肩宽腰窄,腿长身健,苍劲如松,岿然如山,纵然是在一众强壮武士的簇拥之中,亦显得卓尔不群,光华耀眼。   座中诸人被那气势所震慑,一时间停止了交谈,面面相觑,半晌,才有人迟疑地道:“那个……莫不是大将军?”   这下连高宣帝也认出来了,他大笑着站了起来,兴致勃勃地道:“居然是玄策,不意他今夜竟有如此雅兴,亲身下场,实在难得,来、来,众卿家随朕一同观赏,看看朕的大将军是何等英姿飒爽。”   众王公大臣笑而应诺,一起涌到台边,伸长了脖子观看。就连琼华阁中的女人们也惊动了,除了几个年长稳重的娘娘,其他人纷纷凑了过去,挑起帘子,想要看个究竟,尤其是年轻的公主们,个个推搡着,兴奋地涨红了脸。   阿檀本来不好意思,还拘谨地坐在那里,太子妃回头,对她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,她更不好意思了。   顷刻,鼓乐声大作,如雄鹰冲上九重天,如海浪拍碎千堆石,动人心魄。   尚宫姑姑在后面用力推了阿檀一把,阿檀身不由己地起身踉跄了两步,终于忍不住,奔了过去,挤在栏杆边,探头向外看去。   下方所做乃“将军破阵舞”,本为军中将士欢庆胜利之舞,后传入宫廷,历代乐师舞者多次修饰整编,遂成此章。   高台下俯,见场中如走马、如奔狼,将士赳赳昂昂,长戈如林,旌旗成阵,风过处,松涛翻滚,俄而做鱼丽状、俄而做鹅鹳状,变幻莫测,队形箕张翼舒,交错回环,若军马列阵临敌,气势雄厚。   此阵列中心,秦玄策持枪而起,腾挪移转间,疾若风火,迅若奔雷,抑错昂扬,长/枪越舞越急,渐成一团银光,与皓月争辉,银光中,依稀见他挥斥方遒、纵横开阖,煞气直冲斗霄。   倏然间,秦玄策一声断喝,枪尖指向前方,众将士应声而动,齐齐大喝,轰然响彻全场。鼓声愈急,众将士以天、地、风、云四征环绕秦玄策,在他的率领之下左右为挟、往来刺击,兵刃交鸣,与鼓声应和。   有歌者低声唱合,词曰“受律辞元首,相将讨叛臣。咸歌破阵乐,共赏太平人”。(注1)   台上观舞者心绪激荡,有人跟着唱道:“咸歌破阵乐,共赏太平人”,歌声渐大,至于激扬,令人热血沸腾。   众臣子举杯而起,向高宣帝山呼:“天地有灵,佑我大周兵强马盛、国泰民安、山河永固,陛下万岁万万岁!”   琼花阁中皆为深宫女子,骤然见到这般雄浑激荡的场景,都觉得兴奋莫名,那些年少不知事的妃嫔们,用轻罗小扇遮着脸,凑在一起,嘀嘀咕咕地窃窃私语着,时不时发出欢快的嬉笑声。   阿檀全神贯注地观看着,远远的,仿佛看到秦玄策的目光转了过来,在抬头望着她,或许只是一种错觉,在兵刃交错的寒光中,他的眼神一闪而过,她情不自禁地捂着脸,害羞地笑了起来。   恍惚间,又记起了在凉州城的那一场生死相许,黄沙和鲜血的覆盖下,他温柔的拥抱,她模模糊糊地想着,无论将来如何,此时此刻已经足矣。   是夜的月光格外盛大,如同这一场华宴,人间富丽万端。   舞散后,秦玄策归坐,神色自若,冷峻如常。   高宣帝龙颜大悦,赐秦玄策一方翡翠螭龙镶红宝酒卮,众人纷纷出言恭维,太子亲自为秦玄策斟酒,与之对饮,一时间,君臣尽欢。   琼华阁中的女人们也各自坐下,其中有鲁宁公主者,还幽幽地叹了一口气:“同样是男人,我家里的那个和人家比起来,唉,算了,不说,不能比,不然我得气死。”   云都公主促狭地指了指承光台那边:“鲁宁姐姐,你家驸马还在那边呢,说得小声点儿,可别让他听见了。”   鲁宁公主不在乎地道:“当着他面我都敢说呢,他还能不服气吗?”   她看了她家驸马那边一眼,突发奇想,笑吟吟地对云都公主道:“大将军如此英武,令人钦佩,今晚父皇看过去也高兴得很,云都,你何不过去敬大将军一杯?”   几个公主一起笑了起来,云都咬着嘴唇,红了脸,有些扭捏,端起了酒杯。   就在这时,承光台上过来一个御前大太监,捧着金盘,盘上放置着那方御赐的翡翠螭龙镶红宝酒卮。   大太监绕过众人,径直走到阿檀的身边,略一躬身,陪着笑:“这位是苏娘子吧,大将军命小的给娘子送酒来。”   他不欲引人注意,将酒卮端在案上后,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。   纵是如此,旁人依旧看到了这一幕,场中的目光再次聚了过来。   云都公主僵在当场,脸色铁青,酒杯握在手里,举也不是,放也不是。   这本来是每一个年轻的男人会做的事情,得了点荣耀,就要巴巴地捧到喜欢的女人面前,明摆着是炫耀的意思,但如大将军那样既高傲又威严的人,竟也如此行事,落在旁人眼中,就显得十分违和了,甚至难以相信。   连阿檀自己也觉得困窘,把头埋得更低了,恨不得大家都别看到她。   她害羞的时候,粉腮朱霞,眼波迷离如烟雨,眼角都带着些旖旎的桃花颜色。在座的女人们见了,都免不得在心里暗骂一句“妖精”。   云都公主差点就要发作。   上位的杜贵妃忽然笑了起来,朝云都公主招手:“好孩子,过来,母妃有个事情要和你说。”   云都公主恨恨地看了阿檀好几眼,咬着牙忍住了,走到杜贵妃的身边去,杜贵妃拉着她,低低声地说起了体己话。   萧皇后嘴角勾起了一丝轻笑,命宫人斟酒添茶,转眼间,众人又说说笑笑起来,再不敢提刚才的情形。   太子妃轻轻敲了敲案几,对阿檀笑道:“来,喝酒,这酒你可不能不喝。”   翡翠螭龙镶红宝酒卮盛满了酒,琥珀光,琉璃色,有花果清香,阿檀偷偷看了看左右,羞涩地笑了一下,捧起酒卮,小口小口地抿着。   这酒的味道和在凉州严刺史家喝到的葡萄郁金香有些相似,更甜一些儿,额外带着一丝辛辣的香气,刺得阿檀喉咙有些发痒,但是过瘾。   其实莫说秦玄策爱吃甜的,就连阿檀自己,也是爱的呢。   不知不觉的,她把那一卮酒都喝光了。   又过良久,酒酣、人醉、宴罢,太子妃带着阿檀下了琼华阁。   那边诸王侯臣官陆陆续续各自归去了,唯有秦玄策被高宣帝留下另外说话。   太子妃随太子回了东宫,命尚宫姑姑留下,陪着阿檀等候。   过不多时,宫楼华灯依旧,人声渐散,一轮明月仍在中天,撒落人间清辉。   夜晚的风吹过来,带着繁华奢靡的味道,那是宫人身上的脂粉、香炉里燃尽的龙涎,还有溅在纱帘间的残酒。   阿檀站在宫城檐角下,仰起脸,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月亮,她的神情天真而柔软,月亮的影子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,丝丝分明,金丝绣缕的裙裾在风中微微摇摆,如同在月光下开出一朵妖艳的花。   秦玄策出来的时候,看见的就是这番景致,他笑了起来,加快了步子,走到阿檀面前:“看什么呢?”   阿檀的脑袋歪了一下,无辜地看着秦玄策,这么近距离地看着,她的眼眸比这秋夜的月光更加妩媚,这其中倒映出了他的影子。   她轻轻地笑了起来,眉眼弯弯:“我在看你呀。”   秦玄策听得身体发热,恨不得马上就亲下去,但是,毕竟这场合不对,他只得把揉了揉阿檀的头发,克制地道:“在外面,不许说这般不正经的话,以后在家才能说,记住了吗?”   免得他把持不住。   尚宫姑姑识趣地退下了,两个宫人挑着八角如意宫灯,恭敬地在前面引路。   秦玄策抬脚就走:“快点,该回去了。”   阿檀却不肯了,她伸手拉住秦玄策的袖子,撒娇地扭了扭腰肢,那样的姿势,如同妖娆的蛇,有着致命的诱惑,她的声音也带着撩人的勾子:“走不动,脚酸了,二爷背我。”   宫人赶紧把头低下了,当作没听见。   秦玄策用力咳了好几声,勉强端起严肃的神情拒绝她:“不许胡闹。”   当着宫人的面,他大将军的威仪容不得损坏。   阿檀却偏要胡闹,撅起嘴,蹙起眉心,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:“原来男人的话都不能信,连二爷也不例外,都是骗人,昨晚上谁黏黏糊糊地抱着我不放,我说不行了你还不听,偏说要疼我……”   她说的都是什么话?   秦玄策眼疾手快,一把将阿檀的嘴巴捂住了。   她的眼睛都睁圆了,咿咿唔唔地抗议着。   离得这么近,他闻到了她身上未尽的酒味,甜蜜馥郁,她的眼睛里都盛了酒,水汪汪的,熏得人心尖发软。   原来她又醉了,酒品忒差。   秦玄策瞪了她半天,她却一味缠人,唧唧啾啾,不依不饶。   没奈何,秦玄策只好蹲下来,硬邦邦地道:“好了,别说话,快上来。”   阿檀心满意足,趴了上去,柔若无骨的手臂环绕住他的脖子,还要舒服地蹭了两下:“二爷果然是疼我的。”   肥肥的玉兔在他背后撒了个欢,弹跳活泼。秦玄策腿一软,差点没站稳,踉跄了一下。   “咦?”阿檀又疑惑了,“我很重吗?不会呀,二爷你为什么背不动,好笨。”   “闭嘴,不要乱动。”秦玄策咬了咬牙。   “好的。”阿檀乖巧地应了,又蹭了两下。   秦玄策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,才能迈开步子。   宫人在前面走着,离得远远的。灯光朦胧,月光清浅,宫道长长的,一眼望不到头,两侧是高高的红墙,两个人的影子映在青石地面,叠在一起。   “今晚的耍杂有趣吗?”秦玄策漫不经心地问道。   “嗯,有趣。”阿檀用力点头,小下巴“笃笃笃”地敲在秦玄策的脖子后面,敲得他发痒,她是个贪玩的姑娘,说到这个就十分欢喜,“有人会喷火,有人站在竹竿上面跳舞不会掉下来,还有人钻到箱子里就不见了,二爷,他躲到哪里去了,我后来一直都没找到呢。”   秦玄策一边走着,一边和阿檀随口扯着:“那些曲乐好听吗?”   “真好听。”阿檀笑了起来,学着商女的调子哼唱了两句。   明月天,婵娟连理,金风玉露隔参商,何似人间最多情。   她的声音娇柔缠绵,因为醉了,慢吞吞,显得有些模糊,像是含在舌尖,咿呀宛转,软得如同烟雨,拂过秦玄策的耳鬓。   秦玄策的耳朵不自在地抖了一下,又问道:“那最后我亲自领阵的舞乐呢,精彩吗?”   绕了半天,其实想问的只有这一句而已。   但阿檀这下却不说话了,只是笑,笑得吃吃的,花枝乱颤。   “不许笑,快说。”秦玄策不满了,催促道。   “二爷今晚亲身下场,是特给我一个人看的吗?”阿檀悄悄地和他咬耳朵。   若在平时,她的脸皮不会这么厚,胆子也不会这么大,但是这会儿她已经醉了,说什么都没顾忌,娇滴滴地问他:“你是在讨我开心吗?”   持灯的宫人离得远,大约听不见,反正此处再没有旁人,唯有清风朗月知他心意。秦玄策矜持地“哼”了一声:“别啰嗦,快说,我今晚看过去是不是特别英武、特别威风、特别雄姿不凡?”   阿檀笑得更厉害了,肥兔子一阵一阵地打颤,欢快得几乎要蹦达起来。   秦玄策的声音有些沙哑:“我这么好,所以,你是不是特别喜欢我?”   “嗯。”阿檀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声音,软软地回他,“有那么一点喜欢。”   她伸出手指头,在他面前比划了一下,认真地给他看:“喏,一点。”   两个手指头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短,真是小家子气。   秦玄策不悦,顺势在她的手上咬了一口。   阿檀被他咬得痒痒的,又笑了起来,指尖在他的嘴唇上摸来摸去,呢喃着问他:“二爷呢,你有多喜欢阿檀?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注1:此处引用唐秦王破阵乐词 第46章   “也只有一点。”秦玄策没好气地回道。   “嘤?”阿檀不信, 低下头,在他的头发上“啾”了一下。   秦玄策又踉跄了一下,恼火地掐了一把阿檀,恨恨地补了一句:“总之, 比你那一点更多一点。”   阿檀恍惚记得今晚本来有些心事令她忧伤, 但此刻被秦玄策哄得都忘了,又觉得, 只要在他身边, 就什么都好。   她趴在他身上,亲昵地黏着他说话, 但因为醉得太过迷糊了, 秦玄策一个字也听不清楚, 只觉得一只小鸟在他耳边不停地唧唧啾啾,小绒毛蹭着他的耳朵, 痒得很,格外恼人。   今夜月色独好。   窗外日光正盛,但经了昨夜一场疾风骤雨,枝头的海棠不堪攀折, 碾落成泥,这会儿还扶不起来。 竒*書*蛧*w*W*W*.*q*Ι*s*ú*W*ǎ*Й*G*.*℃*O*m   织金纱隐绣的帐帘垂下来,阿檀的手无力地搭在床边,白得如同梅花树下一截雪,暗香柔软。   秦玄策搂住她,把头埋在她的胸口,含含糊糊地道:“你越来越没用了, 昨晚上才那么一会儿, 你就哭, 这也不行、那也不行,叫人不得尽兴,如今闲着,不如再来一场。”   阿檀有气无力地推了推秦玄策:“走开,我不舒服呢。”   秦玄策眉头皱了起来,马上摸了摸阿檀的额头:“哪里难受?我命人去请大夫过来。”   阿檀娇嗔地看了秦玄策一眼,眸中烟波迷离,娇怯又妖娆:“我的爷,可别叫大夫,还是不你闹我的,这会儿我腰也酸,背也疼,哪哪都难受。”   秦玄策听了,忍不住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,笑骂道:“矫情丫头,尽找借口偷懒,你看看自己这些日子,成天歪着不动,筋骨都疏松了,我这几天摸着,恍惚觉得你又多了一些肉。”   他的目光落在某处转了一下,满意地道:“已经很好了,其实不必更多。”   阿檀的脸涨得通红,气得捶他:“人家不舒服,你还取笑我,一点都不体恤,好没良心。”   秦玄策任由她捶,只是低低地笑。   阿檀最近不知怎的,确实懒怠了不少,没什么精神劲头,秦玄策稍微闹她一下,她就觉得浑身乏力,喘不过气来,或许是因为如今被秦玄策宠着,整个人都变得娇气起来了。   她索性就恃宠而骄,用嫩嫩的小脚踢了踢秦玄策,暗示他:“二爷,你的阿檀腰很酸。”   秦玄策“哼”了一声,瞪她。   她又用脚蹭了蹭他的大腿。   秦玄策没忍住,还是败下阵来,笑着拍了她一下:“规矩点,别来惹火,来,翻过去,我给你揉揉。”   阿檀哼哼唧唧的,趴在那里,发丝凌乱,春眸惺忪,唇上胭脂欲滴,羞答答地支使着她的大将军:“这里,不对,左边一点,嘶,再轻些儿,多揉两下。”   她的肌肤凝脂润滑,玉软香浓,令秦玄策爱不释手,他的手在她腰肢间游走,低低地道:“别得寸进尺的,小心我回头罚你。”   阿檀被他摸得痒痒的,又娇滴滴地埋怨起来:“二爷,您别走神,揉哪呢?”   就在两个人你侬我侬之际,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,片刻后在门口停了下来,“叩叩”两下敲门声,然后是秦夫人的声音:“阿策,你起来了吗?”   秦玄策和阿檀一起呆滞住了,互相看了一眼。   秦玄策尴尬地“咳”了一声,吞吞吐吐地道:“母亲稍候。”   阿檀倏然像是被雷劈到一般跳了起来,腰也不酸了,背也不疼了,手脚利索得要命,飞快地穿上了衣裳。   秦玄策看着她那慌慌张张如同做贼的神态,忍不住笑了起来,他大剌剌地站起身,把手臂摊开:“那婢子,过来,服侍你家二爷穿衣。”   阿檀手脚还是很利索,自己穿好后,随手抓了男人的衣袍裤子,匆匆给秦玄策套上,紧张地推了他一把,指了指门口。   秦玄策一边系着腰带,一边过去开了门。   秦夫人带着一群仆妇丫鬟走了进来,陶嬷嬷跟在后面,长青也跟着,朝着秦玄策拼命使眼色,眼睛都快眨得抽筋了。   阿檀看得有些担心。   立即有小丫鬟端茶上来。   秦玄策接过茶,亲手奉给秦夫人:“母亲病才痊愈,正应好好歇着,若有事,叫人说一声,儿子马上过去,怎么劳您老人家到这边来,显得是儿子怠慢了。”   秦夫人接过茶,放在唇边沾了一下,做了个样子,就放下去了,她看了秦玄策一眼,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儿子了如指掌,这一眼,恍惚觉得有些不对劲:“原来你是鸡鸣就起床舞剑的,怎么转性了,日上三竿了还赖在房里?”   她的目光冷了下来,又转到后面的阿檀身上,严厉地道:“你说说看,方才和二爷做什么来着?”   阿檀心虚,脸红得要滴血,结结巴巴的:“方、方才……哦,二爷说他腰酸背疼,叫我给他揉搓来着。”   秦玄策轻笑了一下,神色自若,坐了下来,对阿檀道:“来,继续,给我揉揉肩。”   阿檀低着头,站到秦玄策的身后去,吭哧吭哧地给他揉起来,显见得她服侍主子十分卖力。   秦夫人犹自不信:“真的,只是揉肩膀?”   秦玄策目不斜视,连眉毛都没动弹一根,从容不迫地回道:“母亲,这是我房里事,我自己心里有数,您不要操心。”   秦夫人的嘴巴张了张,恼火地拍了一下案几:“我不要操心?我倒是懒得管,就我卧病在床这几日,你知道外头都传成什么样子了!”   秦玄策从长青手里接过茶,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,冷静地道:“哦,什么样子?”   秦夫人强忍着怒气,道:“传你被一个妖冶婢子迷了心窍,带着她公然出入佛门圣地、宫廷盛宴诸般场合,混淆尊卑,旁若无人,全然不顾世家门阀的脸面和体统,惹人笑话。”   阿檀羞愤欲绝,手都颤抖了起来。   秦玄策察觉到了,他抓住阿檀的手,用力地握了一下,给她无声的安抚。  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。   阿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勉强按捺住了心神,退后了一步,离秦玄策稍微远了一些。   这一番来来去去落在秦夫人的眼中,令秦夫人更加恼火了,她不悦地道:“阿策……”   “谁敢笑话我?”秦玄策难得无礼,打断了秦夫人的话。   他坐在那里,松松地披着一件家居的长袍,头发还未梳起,散在肩头,似乎是懒散的姿态,但他的气势骤然间威严起来,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,淡淡地道:“又有谁敢非议我?以我的身份和权势,无论我要抬举谁都是可以的。怎的,有哪个外人敢指点我为人处事,谁配?”   他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,放下茶杯,慢慢地道:“谁也不配。”   一瞬间的煞气几乎迫人眉睫,在场的奴仆怵然垂首,谁也不敢抬头多看秦玄策一眼。   秦夫人被秦玄策噎了一下,一时语塞,半晌才道:“是,大将军,国公爷,你是一等一的威风霸道,旁人说不得你,连母亲也说不得你了。”   秦玄策笑了一下,周身的气势又和缓了下来,若无其事地道:“母亲过分忧虑了,这么多年来,晋国公府的门楣是我一力担着,丝毫不比父亲在日逊色,何尝有损过脸面和体统,难道母亲觉得儿子做得还不够好吗?”   秦夫人本来一肚子怒气,听了这个,忍不住心又软了,叹息道:“母亲不是这个意思,我的儿,你已经很好了,母亲心疼你。”   秦玄策指了指阿檀:“再何况,她是皇后娘娘赐下来的,又是母亲您自己指给我的房里人,您当日还担心我不解风情,如今我多宠她一些,不是正合您的心意吗,您又着急什么呢?”   秦夫人呆了一下,气得笑了:“是极、是极,很合我的心意,你真是个体恤的好孩子。”   她的目光在秦玄策身上打了几个转,突然神色一变,精神抖索起来:“好,既然今日这么说,可见你是开窍了,那你可还记得去凉州之前,答应过母亲什么?”   “什么?”秦玄策是真的忘了,顺口问了一句。   “你这次回来,须得把媳妇给我娶了。”秦夫人斩钉截铁地道。   秦玄策猝不及防,用拳头抵住嘴,咳了几声,下意识地看了阿檀一眼。   阿檀低着头,看上去乖巧安静,没有一丝反应。   秦玄策马上对秦夫人道:“我昨日约了兵部的李尚书有要事商议,时候差不多了,现在要出门,母亲说的那事情,回头再议。”   秦夫人气道:“你又来这套,一说这个你就躲。”   秦玄策站起身,吩咐长青为他准备洗漱更衣之类的,一边镇定自若地对秦夫人道:“真的,不信您去李大人府上问问,确是约好了的。”   秦夫人也不追究,点了点头,道:“好,你走,那婢子过来,我另有事情交代。”   阿檀蘧然一惊,抬起头来,眼巴巴地望着秦玄策。   秦玄策的脚步停了下来,他神色温和,语气却又变得刚硬起来:“母亲,你若有事情尽管来交代我,不要找阿檀。”他顿了一下,补了一句,“她是个蠢笨婢子,什么都不懂,您说了也是无用。”   秦夫人并没有生气,她挑了挑眉毛,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,道:“怎么,怕我为难她吗?”   秦玄策只是笑笑,并不说话,这就没有否认的意思。   秦夫人“哼”了一声,摆了摆手:“我今天也被你气得差不多了,不和你计较,你快快滚吧,我和你说好,不为难她,只是有些个女人的事情,额外叮嘱一下,你一个大男人听不得,别杵在这里。”   秦夫人除了在秦玄策娶妻这件事情上过分纠结外,其余的时候,她都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,秦玄策对母亲的品性还是心里有数的,他听了秦夫人这番话,也不好再多说什么,当下和阿檀点头示意,略做收拾,就出去了。   这会儿,茶已经凉得差不多了,小丫鬟又给秦夫人换了新沏的敬亭绿雪上来。   阿檀敛眉垂眼,恭敬地站在秦夫人面前,心里直打鼓。   秦夫人又变得心平气和起来,她端起茶杯,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,才道:“你叫做阿檀是吧?”   “是。”阿檀小心翼翼地答道。   秦夫人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哼声,权且当作是笑了一下:“我方才已经说了,不为难你,你也不用怕。”她的声音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和气的,“我听说过你和二爷在凉州的事情,你也算是陪着他出生入死,忠心耿耿,是个好的。”   阿檀受宠若惊,嗫嚅道:“这是我的本分,不算什么。”   秦夫人点头,命人拿了一封沉甸甸的银子给阿檀,道:“这一百两,赏你,我们府里一向赏罚分明,该是你应得的,一分不会少你。”   阿檀迟疑了一下,收下银子,给秦夫人施一个福礼,当作谢恩。   她姿态妩媚,那一折腰下去,似杨柳扶风,盈盈弱弱,当真我见犹怜。   秦夫人不愿意再看,她把目光转了一个方向,打量起周围的布置,发现秦玄策房中的摆设已经变了一番模样。   床头摆了一架紫檀镂海棠鸟雀镶金妆台,上面放着斜肩美人汝窑瓶,西侧多了两个八宝如意式大衣柜,边上还搭着一件云锦绿罗裙,落地花罩挂上了珍珠攒金缕垂帘,中间隔着一副十二扇琉璃披水流月曲屏,华美旖旎,浑然不似秦玄策原来简单冷硬的武将作派。   秦夫人自忖是个豁达的人,看着这般情形,也忍不住觉得额头的青筋突突地在跳,她用力地吸了好几口气,勉强保持着平静的语气:“你如今可是搬到二爷房里住着了?”   阿檀头皮发麻,颤颤抖抖的不敢回答。   秦夫人又喝了一口茶,平复了一下情绪,把杯子放下:“其实你不用说,我也知道,这些事情都是二爷的主张,和你无关,他的性子就是那样,独断专行,从不听旁人劝。”   老夫人果然是个讲道理的人,阿檀如释重负,连连点头。   秦夫人不动声色,继续道:“话虽如此,但你也不可因此就娇纵起来,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,不可越矩,更不可生出妄念,我们秦府,容不得不懂规矩的下人,你知道吗?”   后面那句话,原先秦玄策时常对阿檀说,他说的时候,总是板着一张脸,凶巴巴的神态,每每叫阿檀心里埋怨,但此时听得秦夫人这一模一样的说法,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。   阿檀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冷,她用力地咬了咬嘴唇,低低地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   秦夫人对阿檀温顺的姿态还是满意的,她对旁边的大丫鬟半夏吩咐了一句:“端上来吧。”   陶嬷嬷在旁边嘴巴张了张,欲言又止。   半夏出去,很快又进来,捧着一碗浓黑的药汤,端到阿檀面前:“接着吧。”   阿檀睁大了眼睛,倒退了两步,有些惊慌失措:“这、这是什么?”   “不过是避子汤罢了。”秦夫人下颌微微地抬了起来,其实有些时候,秦玄策和秦夫人在神态上很有些相似之处,譬如这般倨傲而冷淡的气息,那是世家豪族出身之人惯有的习性,不自觉地睨睥旁人,“把这个喝了吧。”   那碗药汤大约已经备好了许久,此时都已经凉透了,闻过去有一种又苦又腥的味道。   阿檀的脑袋“嗡”了一下,她的眼眸中浮出了泪光,盈盈欲滴,柳眉颦起,怯弱如雨中梨花,轻愁笼烟,她惊惧不安,情不自禁地摇头,哀声恳求:“我、我不想喝这个,求夫人开恩。”   这般美色,若是男人见到了,大抵要身子酥软,什么都应允,连秦玄策也不会例外,但落在秦夫人的眼中,却又恰恰坐实了狐媚子的传闻。   秦夫人的脸色更淡了:“你日日和二爷欢好,怎么能不喝避子汤,之前是我病着,顾不到这头,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,从此后,你若有服侍二爷,事后须得马上服用下去,一次都不能断。”   阿檀的脸皮儿本来就薄,大约风吹吹就要破的那种,如今被秦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了一通,强烈的羞耻之情猛地涌了上来,她眼睛一阵发黑,身子晃了一下,几乎要跌倒。   幸而陶嬷嬷年纪虽然大了,手脚还是利索的,赶紧过来,一把将阿檀扶住了:“快站稳了,好好听老夫人说话。”   阿檀惨白着一张脸,强忍着羞愤,带着一点啜泣的声音:“我不会、我没有……”   秦夫人并未搭理阿檀,她笔直地坐在上首,看了看左右:“你们别在心里说我不近人情,哪怕是寻常百姓家,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,二爷的夫人还未进门,断没有让一个通房丫头抢先一步的道理,你们说,是与不是?”   左右都在赔笑:“老夫人仁慈,也是为了这丫头着想,怎么说是不近人情呢,没来由。”   秦夫人点了点头,又把目光落在阿檀身上,道:“阿檀,来,你自己说,我这样算是为难你吗?”   阿檀浑身脱力,几乎整个人都靠在陶嬷嬷的身上,她眼中含着泪,如同风中柔弱的花瓣,嘴唇轻轻地颤抖着,却说不话来。   但秦夫人面无表情,直直地盯着她,目光逼人。   阿檀挣扎良久,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:“……不是。”   半夏端着药碗已经半天了,也忍不住出言劝说道:“阿檀姑娘,你还是快喝了吧,干耗着有什么意思呢,这是济春堂开出来的方子,温良平和,不是那种虎狼之药,你既然自己说了,不会、也没有,那就算喝了,又有什么要紧的呢?”   她将碗又递过去了一些,直接怼到阿檀的面前。   阿檀沉默了半晌,终于拗不过,抖着手,接过药碗,慢慢地喝了下去。   这药凉透了,极苦,那种味道从口中流下去,几乎刺痛咽喉。   秦夫人眼看着阿檀把药喝下去了,满意地颔首:“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,本不该这般折腾,你能懂事就好,也不枉我提携你的一番苦心。”   她又转而对陶嬷嬷道:“陶家的,我方才已经说过了,以后你盯着点,这丫头的避子药断断不能漏了,若出了什么差池,我可饶不了你。”   陶嬷嬷低头应诺:“是,老夫人。”   秦夫人发作了一通,觉得差不多了,这才施施然起身,带着一干奴仆走了。   阿檀还呆呆地站在那里,陶嬷嬷急急叫了两个小丫鬟过来,一起扶着她坐下来。   阿檀的脸色过于难看了。   小丫鬟有些担心:“阿檀姐姐,你若是不舒服,我们去叫大夫来看看。”   “别闹。”陶嬷嬷低声喝止住了,“老夫人刚刚给赐下的药,你们现在去叫大夫,这不是明摆着和老夫人作对,要作死吗?”   小丫鬟缩了缩脑袋,不吭声了。   阿檀抖了抖,回过神来,勉强笑道:“我不碍事的。”   陶嬷嬷拍了拍阿檀的手,竭力想要安抚她:“你别在心里埋怨老夫人,这高门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,都是这样,若不防范未然,总不成真的怀上了,又叫你打掉,那才是造孽。”   避子汤药的苦味浓郁黏稠,久久地弥漫在口腔里,令人作呕。   阿檀用衣袖捂住嘴,虚弱地道:“我知道,规矩如此,老夫人并未苛待于我,我没有什么可埋怨的,我是秦府的奴婢,无论主子如何安排,我都要生受着。”   胸口闷闷的,一阵翻腾,她差点想要吐出来,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沫下去,轻轻地问道:“嬷嬷,你原来说过的,我若是攒够了银子,就可以替自己赎身,这话还作数吧?”   陶嬷嬷呆了一下,叹了一口气,劝道:“唉,你这傻孩子,说什么赌气话,二爷那么疼你,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,把二爷伺候好了,等到将来主母进了门、生了嫡子,你就不用吃这个苦头了,好日子在后面呢。”   阿檀觉得胸口越来越难受,那药太苦了,苦得她想哭,她急促地喘了两下,低声道:“嬷嬷,我不舒服,想去歇着。”   陶嬷嬷知道阿檀素来身娇体怯,也没奈何,急忙叫小丫鬟过来扶她。   阿檀却摆手:“我回自己房里歇,你们忙去,不要管我。”   这会儿她倒是真心实意地感激陶嬷嬷,当时若不是陶嬷嬷固持己见,秦玄策也不会把她的旧房间给留在那里,似今天这般,她躲都没地方躲去,岂不尴尬。   她拒绝了小丫鬟的跟随,一个人恍恍惚惚的,出了秦玄策的房间,回到自己隔间的小屋去了。   进去就关上门,无力地滑倒在地上,“哇”的一下,呕了出来。 第47章   从胸膛到喉咙口, 翻江倒海般地抽搐,吐出来的,先是黑色的药汤,后面是一团黄色的浆糊, 再然后是清清的酸水, 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了,还是在不停地干呕, 怎么都控制不住, 她几乎窒息。   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来,吐着、吐着, 她哭了起来, 还不敢哭出声, 咬着袖子,不停地抽着, 眼泪越流越急,脸都糊了,袖子打湿了一片。   伤心又委屈、羞耻又狼狈,种种滋味在心头交错着, 就如同刚刚呕吐出来的药,苦涩、腐烂、酸败,陷到泥泞里去。   ……   过了良久、良久,阿檀才缓过劲来,她还是难受得很,但忍不得自己肮脏,挣扎着起身, 把地上的一堆腌臜东西收拾干净了, 又擦了眼泪和汗水, 洗净脸面,换了一身衣裳,悄悄的,不敢惊动旁人。   这一番呕吐之后,胸口不闷了,头却开始晕了,整个人晕乎乎的,提不起精神来。分明才睡醒没多久,她又觉得困了,便一头扑到床上,头才沾到枕头,便睡着了。  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,隐约听见小丫鬟来敲门:“阿檀姐姐、阿檀姐姐,你在里面吗?开开门。”   “嗯?”阿檀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。   小丫鬟轻轻推开门,探头进来:“阿檀姐姐,二爷中午要回来用膳,厨房的张师傅在问,要给二爷做什么菜色,请阿檀姐姐吩咐。”   观山庭的小厨房现有一个二厨师傅另加四个仆妇在帮忙做事,等闲的时候,秦玄策都不让阿檀自己动手,只因这婢子太过娇气,秦玄策生怕她在厨房劳累坏了,在卧房就不肯尽力了,两相权衡之下,只得暂且委屈他的胃口了。   阿檀本来想起来,爬了一下,头重脚轻,两眼冒金星,只能又趴了回去,有气无力地道:“秋天这时令,做个蟹肉细卷吧,取三只青蟹,蟹肉剔出来,不要黄,用醋和盐腌制片刻,猪后腿肉切大片,卷蟹肉,略裹清粉,大火煎炸片刻,再转小火焖片刻即可。”   又道:“再来一道清搅胭脂鹅脯,这一样是现成的,我早早做好收在坛子里,取出来用吧。其他的,叫他自己看着办吧。”   小丫鬟听得似懂非懂的,应声去了。   只不过片刻,她又回来了,继续传话:“张师傅叫我问姐姐,那道蟹肉细卷,用醋和盐腌制片刻,这片刻是多久?大火煎炸片刻,这片刻是多久?再转小火焖片刻,这片刻又是多久?您得说个清楚,不然他没法做事。”   阿檀睁大了眼睛,和小丫鬟大眼瞪小眼,瞪了一会儿,还是败下阵来,奋力爬了起身,叹气道:“说不清楚,算了、算了,还是我过去一趟吧。”   她把自己拾掇了一下,对着镜子重新梳理了头发,和平日并无异常,只眼睛还略有些红肿,她想了想,顺手拿出前几日在“永遇乐”铺子里买的妆粉,就老板说的那款用细粟米、桂花、琥珀研磨制成的‘迎蝶粉’,按了一点上去,压住了眉眼间的憔悴,看着又是明媚照人了。   待到阿檀去了小厨房,二厨的张师傅搓着手迎上来,讪讪地道:“实在是劳烦苏娘子,我先说,是我笨,前几日做的菜色二爷都不中意,把我给整糊涂了,还是要请苏娘子过来坐镇指挥。”   张师傅是在秦家服侍了十几年的老人,一手厨艺自是精湛,先前在大厨房那边做事,还颇得主子赏识,没想到打自来了观山庭的小厨房后,样样都不合秦玄策的心意,弄得他无所适从,几顿下来,就变成了没有阿檀在场,他就不敢动手的局面。   他殷勤地端了凳子:“来,苏娘子坐,您动嘴,我动手,我们两个各司其职。”   阿檀身子懒懒的,确实不想动,干脆就坐下了,细声细气地教着张师傅做那道蟹肉细卷。   做到一半,卷好了还没下锅,三房那边的潘嫂子过来了。   潘嫂子是姜氏娘家跟过来的陪嫁,在秦方赐夫妻两个面前颇有几分脸面,但到了观山庭,却十分恭敬,赔笑道:“只是不巧,我们三夫人今儿突然巴巴地想吃韭菜,我们出去买了几趟,她都嫌弃老了,不对味,我恍惚记得二爷这边有三月时存下来的韭萍齑,求苏娘子能不能匀我一些?”   韭菜三月最嫩,也就阿檀有这份闲心,当初做了一些韭萍齑存下来。她闻言,笑道:“那不值什么,嫂子若要,尽管拿去。”   仆妇去取那韭萍齑,潘嫂子自然是感激不尽,在那里谢了又谢,说着说着,口中就忍不住吹嘘起来。   “要我说,上等人家的夫人就是金贵些,就比如我们三夫人,打自怀上后,口味也各种刁钻古怪起来,今儿要鹿筋,明儿要天鹅,幸而老夫人疼她,各色山珍海味像流水一般供着,若是外头的人家,哪有这等福气呢。”   张师傅在旁边闲闲地插了一句:“我听我家婆娘说过,妇人怀孕,倒不宜吃得太补,还是清淡些好。”   潘嫂子面有得色:“三夫人这胎的胎相很好,几个大夫看过,都说十有八九是个男孩,男孩就是淘气能折腾,要把身子补好,才有力气生。”   过不多时,仆妇取来了韭萍齑,潘嫂子谢过后离开了。   待她走后,张师傅不屑地“嗤”了一下,他是秦府的老家人了,对府里的事情清楚得很,不由小声地嘀咕着:“也是老夫人仁厚,把三爷当作自己儿子一样看待,才养得三夫人心大起来,哪里就那么金贵了,就算是个男孩又怎的,庶子生的孙子,还当老夫人有多欢喜呢,我们家老夫人啊,千盼万盼的可是二爷的孩子,别人都不作数。”   阿檀的脸色有些发白,低下了头去。   旁边帮厨的仆妇听得不对,赶紧踩了张师傅一脚,朝他使眼色:“老张头,干你的活去,偏你话多,主子们的是非岂是我们能议论的。”   张师傅这才收了口,转而又扯起别的东西。   阿檀很快恢复了平静,在那里坐了一会儿,张师傅那边起了油锅,她闻着那味道,觉得胸口又开始翻腾,急急跑到外面去,大约是刚才的药汤苦味未散,她又呕了一阵,吐了一些清水出来。   这回吐过后,突然觉得饿了,遂回到小厨房,自己动手,做了一道酸汤羊肉。   酸汤羊肉是家常菜色,没什么稀奇的,羊里脊的嫩肉切成条状,熬煮就好,要紧的是那汤的味道。阿檀用了酸笋、酸菜、酸萝卜和羊棒骨一起炖着,还额外放了酸梅干提味,待到汤汁奶白浓郁时,那散发出来的味道闻得旁人的牙都倒了。   “这、这也太酸了吧。”张师傅撮着牙花子,“二爷好这一口吗?”   “很酸吗?不会吧。”阿檀舀起一勺汤尝了一下,只觉得口齿生津,精神都舒爽了起来,点头道:“你们不懂得,酸汤羊肉就是这个味,对劲。”   这一道酸汤羊肉,阿檀自己一个人先吃掉了一半,吃得心满意足,她是个心思简单的人,只要一点点快活,很快就把之前的阴霾都忘记了。   今儿天气好,姜氏的母亲姜夫人过来陪她说话。   姜氏的父亲是御史大夫,她是家中的嫡长女,因她嫁入晋国公府,带挈着姜家的门槛也高了起来,下面几个姐妹很沾她的光,都许了不错的人家,因而母亲姜夫人格外看重这个女儿,听得她怀孕了,三天两头过来看望。   “二房和三房的那些人,当初还各种明嘲暗讽,说你爹把正经嫡女许给秦家的庶子,是趋炎附势,有失我们姜家的身份,依我看,他们那是嫉妒。”姜夫人说得眉飞色舞的,“以秦家的权势,他们踮起脚尖都攀附不上呢,如今轮番过来讨好你爹,我都不想搭理他们。”   “什么嫡的庶的?”姜氏不喜欢听人家说这个,皱起眉头道,“娘,你少说这些,有什么意思。”   姜夫人讪讪的:“不是就私下里我们娘俩个随便说说吗,好了、好了,我不说了,你别恼。”   厨下做好了韭菜花胶清炒鹿筋,连着一碗百合燕窝羹,一起端了上来。   姜氏拿起勺子,不紧不慢地吃了起来,如今她胃口很好,除了一日三餐,中间各种点心不断,整个人明显地圆润了起来。   姜夫人免不得要劝女儿两句:“我的儿,虽说你们秦家富贵,各色珍膳都供得上,你也得悠着点,若把肚子养得太大了,将来生产的时候,遭罪的是你自己。”   姜氏不在乎地道:“您放心,方赐叫了济春堂的大夫,每隔五日就过来给我把个平安脉,若有不妥,他们自会告知,我肚子里可是秦家头一个宝贝金孙,他们看得可重了,出不了岔子。”   姜夫人点头:“还是秦家做事周到,这样才稳妥。”   看着姜氏慢悠悠地吃着点心,姜夫人想起今日过来的目的,凑过来,张口想说话,却又抬起眼,先看了看四周。   姜家陪嫁的潘嫂子很识眼色,见状,把丫鬟妈子们都叫到外间去了。   姜氏口里咬着韭菜,懒洋洋地道:“娘,您又怎么了?”   姜夫人压低了声音:“听说你婆母在给你家二伯择媳,前几天你六表姨来托我说合,她家的佩娘才貌双全,贤淑端庄,是个难得的好姑娘,你琢磨看看,可入得了你婆母的眼?”   姜氏想了半天,才记起这个六表姨是何方人氏,不禁“咭”了一声:“这多老远的亲戚了,怎么突然又蹦出来了?”   姜夫人笑道:“她嫁入了邺城伯宋家,她家老爷承了爵,现今还是金紫光禄大夫,这个佩娘是嫡出的幼女,上头两个哥哥,你瞧瞧,这身份配你家的二伯可还够格?”   姜氏瞥了母亲一眼,道:“哪里够呢,邺城伯府我是知道的,早些年风光过,如今已经败落了,所谓光禄大夫也不过是个散官的虚衔,还不如我爹的御史大夫来得实在,您想想,当年大伯娶的大嫂子,是太常卿赵家的姑娘,赵家累世公卿,赵老大人身上还带着一个信阳郡公的爵位,到了二伯这边,他又是何等人物,公主都是娶得的,什么王家的佩娘,差了远了去,趁早歇着。”   姜夫人又气又笑,拍了女儿一下:“瞧你说的,你家婆母都要挑到天上去了。”   “可不是,我婆母的眼光自然不是一般的高。”姜氏警惕地看了看姜夫人:“娘,早上您过去和我婆母说话,没提这个吧,她是个最看重身份的人,别让她误会我们家。”   姜夫人急急摆手:“没呢,我本来还打算探探口风,但才说到外头的那些传闻,亲家母的脸色就变了,带着人出去了,我还没来得及说呢。”   “什么传闻?”姜氏有些不妙的预感。   “你还不知道吗,你二伯最近被一个狐狸精似的婢子迷得神魂颠倒的,带着那婢子去大法明寺烧香拜佛、还去了宫里的中秋宴,捧得跟眼珠子似的,啧啧,许多人都看见了,简直难以置信。”   姜氏一口气没喘上来,被燕窝羹呛住了,大声地咳了起来。   姜夫人赶紧给她拍背:“你这孩子,多大的人了,还这般不稳重。”   姜氏好不容易顺过气来,丢了勺子,怒道:“娘,您怎么在我婆母面前说这个,这要是让二伯知道了,要命的。”   姜夫人悻悻地道:“哪里就那么严重了,怎么说不得,你不是说亲家母最重身份的吗,这等有失体统的事情难道不该提醒她一下,省得将来不可收拾,叫人看笑话,连累你也丢面子。”   姜氏气极而笑:“我的亲娘哟,我们秦家上下的面子如今都是二伯挣的,您还怕他给我们丢面子,我看您是老糊涂了,方才那些话说得才像笑话。”   虽说是笑话,但一点都不好笑,姜氏心惊胆战,赶紧催促姜夫人离开:“好了,什么也别说了,您快回去吧,只希望婆母不是个多嘴的人,别让二伯知道是您在背后嚼舌头,若不然……”   她想起上回秦方赐被他二哥打得半死不活的情形,不由吓出了一头大汗,觉得吃东西的胃口都没了。   秦玄策中午用膳的时候吃到了那道酸汤羊肉,他倒抽了一口冷气,放下了银箸,脸色微微一沉:“厨房最近怎么做事的?”   阿檀正在一旁为他舀汤,闻言停下了手,怯怯地道:“怎么了,可是这羊肉的口味不合宜?”   秦玄策不悦,对旁边的长青吩咐道:“告诉老张,下回再做这么古怪的菜色上来,就叫他回去,别在观山庭做事了。”   长青是知道内情的,他讪讪地看了阿檀一眼,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。   阿檀整个人都呆滞住了,她不死心,看了看那碗汤,又看了看秦玄策,虚弱地辩解道:“秋季时令,天干物燥的,正应多吃点酸的,可以开胃生津,滋润肺腑,大有好处。”   “这不是一点酸,这是把整瓶醋都倒进去了,不堪入口。”秦玄策断然道。   阿檀备受打击,她自从出师以来,从来没被人嫌弃过手艺,却不料今日被秦玄策这样说了一通,她忍不住,当场眼泪就出来了,一双美目雾水迷离,声音都带了一点颤抖。   “我先前自己尝过,分明好好的,二爷却这样不满,我知道了,原来如今二爷口味变了,心也变了,对我做的菜式也不再爱了,既如此,我走了便是。”   她捂着脸,一扭身,跑出去了。   这婢子,好端端的,怎么又给他使脸色看?   秦玄策目瞪口呆,半晌,转过来瞪着长青。   长青小声地道:“这满桌子菜色,只有这道酸汤羊肉是阿檀亲手做的。”   秦玄策不信,又尝了一口,由不得“嘶”了一声:“她今天这是怎么了?这也过分……过分重口了一些。”   话虽如此说,但既然是阿檀亲手做的,秦玄策硬着头皮也要吃。   那道羊肉的火候控得恰好,肥腴又弹牙,咬一口,汁水丰沛,鲜、嫩、醇、香,就是那酸味格外浓郁,夹杂在鲜味中,形成了一股特殊的口感。   秦玄策起先是强忍着,吃着、吃着,就吃出那种酸爽入骨的感觉来,还真是与众不同的美味。他一边“嘶嘶”地抽冷气,一边不停口地吃,直到把那大碗羊肉都吃完了,汤汁也喝得干净,一点不剩,别说他自己,就连长青在旁边看着,也觉得牙都要掉光了。   长青赶紧叫小丫鬟奉上巾帕,担心地道:“二爷,您还好吧?要不,吃点甜的压一压?”   秦玄策抓过帕子,擦了擦额角的汗,恨恨地道:“不用了,这会儿什么味都吃不出来了。”   他匆匆用茶水漱了口,就起身去找阿檀了。   阿檀又跑回自己的小房间去了,但如今秦玄策和她的关系,不必打招呼,直接登堂入室,推门就进去了。   阿檀躺在床上,看见秦玄策进来也不理他,赌气地翻了个身,拿背对着他。   秦玄策坐到床头,见她那姿势,越发显得后面翘得十分诱人,不由顺手打了一下:“今天什么气性那么大,不过略说两句就跑了,简直无法无天。”   阿檀被他打了,害羞地惊呼了一声,差点跳起来,转过来,泪汪汪地看着他:“不就是您说的,我是个矫情丫头,什么都不中用,只爱矫揉造作,既这样,您别搭理我,又过来做什么?”   她生气的时候,眼角微微地挑了起来,带着一点旖旎的红晕,眸子里波光盈盈宛转,粉嫩的桃花腮还鼓了起来,就如同蜜桃一般,叫人看了就恨不得咬一口。   秦玄策就上去咬了一口,顺便哄她:“我原先不知道是你做的,说错了话,既知道了,已经把那碗羊肉全吃了,只要你做的东西,没有一样我不爱的,好了,不许再闹了。”   阿檀是个软糯性子,但今日不知为何,心绪特别容易激动,秦玄策不说尚可,这么一说,她的眼眶都红了,声音也带了一点细碎的哭腔:“知道了才吃,可见就是不爱,只是来糊弄我的,我何苦巴巴地讨人嫌,从今往后,我也不敢伺候二爷了,把我打发到别处去干活吧,省得旁人说我狐媚惑主,是个不规矩的丫头。”   秦玄策把阿檀拉了过来,点了点她的小鼻子,耐着性子问道:“谁说你闲话了?”   “没有。”阿檀眨了眨眼睛,抖落睫毛上的一滴泪珠,“谁也不曾说我,您就当我是无理取闹吧。”   秦玄策沉声道:“莫不是母亲为难你了?”   阿檀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,“扑簌扑簌”地往下掉,她侧过头,躲开秦玄策的目光,用袖子捂着脸,勉强道:“没有,什么都没有。”   秦玄策弹了一下阿檀的额头:“这也没有、那也没有,你觉得我会信吗?快点说,到底是何缘由,你不说,我叫人过来问话也是一样的。”   阿檀抽抽搭搭地摸着额头,委屈地道:“是我不好,我不中用,吃不得苦,二爷,往后我们还是远着吧,我不想再喝那个劳什子的药了,太苦了,我受不住。”   “什么药?”秦玄策的眉头皱了起来。   阿檀这下却不肯说了,把小嘴巴闭得紧紧的,再问她,就疯狂地摇头,眼泪不要命地往下掉,哭得像一团溶化的糯米糕,软唧唧,粘糊糊,把秦玄策看得头上都要冒青烟了。   没奈何,秦玄策只得出去,唤了陶嬷嬷过来问个究竟。   陶嬷嬷不敢隐瞒,一五一十地说了。   秦玄策的眉头皱了起来,半晌沉默不语。   秦夫人刚刚用了午膳,正歪在贵妃榻上假寐,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的跪在那里给她捶腿。   下人报得二爷来了,半夏挑开门帘将秦玄策迎了进来。   秦夫人睁开眼睛,看着儿子生硬的表情,拖长了声音,“哟”了一声:“这是怎么了,谁惹我们家二爷不悦了,摆了这么个脸色看。”   秦玄策不说话,坐了下来。   半夏为秦玄策奉上了茶水,打量着母子两个的神情不对,她悄悄地做了个手势,命屋中的奴仆们退出去了,并在外头轻轻地掩上了门。   秦夫人见左右无人,也不再端着样子,当即沉下了脸:“怎么,有人向你告状了,你到我这来兴师问罪了,是吧?”   “阿檀没说什么,是我问了陶嬷嬷。”秦玄策简单地回了一句。   秦夫人面色稍缓:“那你的意思是什么,母亲这样做,有何不妥?”   秦玄策神情平和,语气中却带着一股不容违逆的沉肃:“妥与不妥且不争辩,日后我院子里的事情,母亲不要再插手了,我自会做主。”   杨妇人听了也不恼,只冷笑了一声,道:“你自己做主,我就问你,若阿檀现在就怀上了,你让她生还是不生?”   秦玄策微微一窒,抿住了嘴唇,没有回答。   秦夫人点了点头:“好,总算你还清醒着,没有迷了心窍,世家联姻,是结两姓之好,而不是去招人怨的,我们总得给你未来的岳家留住情面,你若考虑不周,做母亲的难道不该提点你吗?”   秦玄策心中模模糊糊地有些愤怒,但此时又无法说出口,他端起茶杯,仰头一饮而尽。   秦夫人出身范阳卢氏,四世三公,西京名族,父兄皆为大吏,及至嫁到秦家,夫与子前后皆国公,她生来就是高贵的上等人,恪守门阀规制,绝不肯有半分偏差。   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儿子,语气冷静得几乎不近人情:“我们秦家历代门风清曜、循礼守正,你父祖辈皆为铮铮男儿,立身行事不闻一丝訾诟,这风气难道要败坏在你的手上不成?”   秦玄策脸色冰冷:“母亲言重了,区区小事,何至于此。”   秦夫人顿了一下,语气又平缓下来,甚至是温和地道 :“你是世家子弟,知书懂礼仪的人,有些道理不用多说,你心里应该有数。等你娶了妻、生了嫡子,你要抬举谁都使得,那丫头若是能为你生个一儿半女,也是她的福气,到时候,当家主母自然会打理这些,就譬如我如今对你三弟,那也是尽了十分心意的。这等皆大欢喜之事,你因何而不悦?”   秦夫人说的话,秦玄策都明白,正是因为明白,才格外烦躁。   他想起了阿檀含泪望着他的模样,那么柔软、那么脆弱,就像一只小小的鸟雀,腻歪在他的掌心里,那么惹人怜爱。但是,正如秦夫人所说的,他为高门世家子,规矩和礼制是刻在骨子里的,根深蒂固,不可逾越。   秦玄策沉默良久,把茶杯放下,慢慢地道:“我今天过来,就是想和母亲说,那就依母亲的意思,择一贤良女子,我尽快娶她过门罢了。”   他这话风跳得太快,秦夫人吃了一惊,旋即欢喜,笑了起来:“难得你想通透了,这很好。”   “但有一说。”秦玄策直视着秦夫人,沉声道,“这女子是哪个,须我自己来选。”   秦夫人生出警惕之心,仍含笑道:“你懂什么,长安城的姑娘你一个都不认得,你怎么选,自然要母亲替你张罗。”   秦玄策无所谓地道:“母亲随意去张罗,张家、李家、王家,哪一家都可,我心中自有标尺,我看得中意了,才能作数。”   “这还用说吗。”秦夫人嗔怪道,“你的妻室,自然要你自己点头才好,母亲的眼光,你只管放心,肯定替你择那些知书达礼、温婉贤淑、美貌聪慧的姑娘给你过目,断断不会有差。”   秦玄策颔首:“容貌无妨,我已经见过美貌的,其他等闲在我眼里都一样,聪慧也不必,我喜欢笨一点的,只有一点,性情务必要好,须得豁达大度,贤惠纯良,能容得下人、耐得住冷落,宠辱不惊,与世无争的。”   秦夫人本是高兴的,听儿子这么一说,脸色僵住了,又想拍桌子:“我这又听不懂了,你在说什么混账话,这样的妻室,是放在你院子里做摆设吗?你这是给自己娶亲,还是给你那个通房丫头娶亲?”   秦玄策已经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,他站了起来,冷淡地道:“好了,就是如此罢,我等候母亲的安排。”说罢,干脆利落地走了。   只留秦夫人在后面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,头疼地扶住了额。   秦玄策回来的时候,阿檀还靠在床边掉眼泪。   她这个人好似水做的,有着流不尽的泪,动不动哭哭啼啼的,躺在他怀里的时候也这样,快活或是不快活,她都要哭一通鼻子,矫情得要命。   若是旁的女人,秦玄策大抵是要扔出去的,但面对阿檀,他却额外多了十二分纵容,坐到她身边,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,耐下性子哄她:“别哭了,看看,脸都花了,多难看。”   “那你找好看的去,别来找我。”阿檀哭了半天,正要人家哄,口里说着叫他走,却抱住了他的胳膊。   既可爱又可怜。   再坚硬的心,看到她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软下来。秦玄策放低了声音,道:“我已经有了安排,断然不会让你日后受委屈,你姑且忍耐一段日子,好不好?”   阿檀眼里含着泪,仿佛是春雨中的海棠,柔弱、妩媚,湿漉漉的,这会儿有求于人,大约她自己并没有发现,带着一种勾魂夺魄的诱惑,她整个人都腻歪在秦玄策的身上,软软地蹭他:“那我往后可以不喝那个药吗?”   她柔软得如同一滩春水。   秦玄策有一霎那几乎要脱口应了她,但固有的理智却阻止了他。   他把阿檀的手拉下来,合拢了,握在掌心里,此时他不太愿意看她的眼睛,低下眉眼,含糊地道:“你忍忍,只要再过几个月就好。”   再过几个月,待他的新妇入门就好,很快的。秦玄策这么想着,心里却没来由地生出了一股焦躁的情绪。   阿檀“嘤”了一声,失望了,眼睛里美丽的光泽淡下去,她把手抽了回来,退后了一些,坐在床边沿,和秦玄策拉开了一点距离。   她的手指绞在一起,不安地扭来扭去,小小声地问道:“二爷也觉得我应当喝那避子汤吗?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怀上了怀上了,稍等,跑路正在安排中。 第48章   秦玄策沉默了下来, 他严肃的时候,面部的线条显得特别刚硬,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神色,仿佛又让阿檀回到了两人初见时。   此时已是深秋, 天气渐渐凉薄, 阿檀觉得手指尖都变得冰冷起来,她的声音更小了:“二爷, 您……不愿意阿檀怀上您的骨肉吗, 阿檀不配吗?”   “不是!”秦玄策断然否认,但旋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 尽量冷静地道, “但现在不是时候, 你不要纠缠这个,相信我, 听我安排就好。”   他生平执掌万军,纵横沙场,长剑所指,向无不克之城, 却在此间遭遇兵败,身不由己,这种挫折的感觉让他觉得恼火,他不愿意继续讨论下去了。   阿檀的脸上渐渐浮出了茫然的神色,她好似懂了、又好似没懂,心里难过了起来,她坐在那里, 呆呆地想了一会儿, 轻声道:“那往后我们规规矩矩的, 不要越过雷池一步,我也不用喝那药了。”   这真是个娇气的姑娘,不肯吃半分苦。   “阿檀。”秦玄策一直哄不住她,有些焦躁起来。   阿檀摇着头,站起来躲到帘子后面去,怯生生的,只露出半张脸,轻声道:“二爷原先说得对,是我大不正经,勾引了您,我是什么人呢,本来就不该得到您的错爱,如今我知道错了,这就改了吧。”   她方才哭得一塌糊涂,泪汪汪的,大抵是觉得有人会哄她,撒娇罢了,现在说这些话的时候,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,只是手有些发抖,紧紧地抓了帘子。   秦玄策几乎气得笑了,他霍然起身,大踏步地走过去。   他板着脸,气势汹汹的,阿檀以为他要打她,惊恐地连连倒退,一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裾,“啊”了一声,向后跌去。   却没有跌到地上,秦玄策已经抢先一步,揽住了她的腰,恨恨地骂了一声:“笨。”   笨笨的阿檀红着眼眶,咬着嘴唇,一声不吭,就像受了委屈的小鸟,恨不得把脑袋藏到翅膀下面去,拿屁股对着他。   秦玄策叹了一口气,紧紧地抱住了她,把她毛绒绒的小脑袋按在自己胸口上,狠狠地揉了又揉:“当初分明是你先来招惹了我,如今还想翻脸不认人,你当我是什么人,能容你说要就要、说不要就不要?”   阿檀被他揉得头都晕了,推了他一把,嘤嘤嘤的:“对,我就是负心薄情,我不要你了,你走开。”   “胡闹。”他忽然笑了一下,又放低了声音,无奈地叹息,“无法无天的婢子,我真是把你纵容坏了,行吧,就算我错了,即便你负心薄情,我也要巴巴地黏着你,别生气了,多大点事,值得你这样要死要活的。”   他的怀抱依旧是那么温暖,他的味道围绕过来,是阳光下暴晒的松香,浓烈而炙热,阿檀一时间又觉得恍惚起来。   阳光从镂空的窗格间隙落进来,秋日的浮尘在光束下若隐若现。   入夜后,微微起了风,打开门,就有一阵薄凉的秋意袭来。   阿檀跪坐在屏风边伺弄熏香。   如今是秋季,屋子里点着广陵鹅梨香,中有黑角沉、檀香、乳香、琥珀、蜂蜜诸物,性干燥,味温煦,香炉置在角落里,一点烟气旖旎,驱散了秋色凄清。   长青进来,低低地和秦玄策说了两句,隐约听到什么:“……风不大,正好……花也开得也盛……”   秦玄策回头看了一眼,咳了一声:“我要出门。”   阿檀持着碧玉箸,专心地拨弄着赤金九孔博山炉里的香灰,闻言头也不抬,只是柔声对旁边的小丫鬟道:“去里面中间那个衣柜,左手第一格,把那件黑金鹤羽大氅拿出来,天凉,有人出门还是添一件衣裳才好。”   小丫鬟应声去了,很快取了出来,双手奉给秦玄策。   往常,都是阿檀伺候着秦玄策,如这般出门,她定要亲自拿了衣裳出来,贴心地给他披上,温存絮语地交代许久,还会在灶下煨一壶蜜茶,等着他回来,捧给他喝。   不过,如今这些温存体贴统统没了。阿檀生气好一段日子了,闷闷的,不太和秦玄策说话,凡事都叫长青或者旁人代劳,自己避得远远的,就像眼下这般。   秦玄策沉下脸,“刷”地从丫鬟手里把大氅抽走,大步地走到阿檀面前:“你还没完了是吧?”   阿檀放下碧玉箸,站起身来,沉默地一躬身,就要后退。   秦玄策忍无可忍,抓住阿檀,抖手把那件鹤羽大氅披到她身上,拉了她就往外走。   阿檀惊慌地挣了两下:“二爷要做什么?”   秦玄策用凶狠的语气道:“把你抓出去,找一个没人的地方,打一顿。”   长青跟在后面不敢笑,拼命地擦汗。   秦玄策带阿檀坐上马车,后头带着一众奴仆,捧着大大小小各种物件,浩浩荡荡出了晋国公府。   一路无语。  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的路,马车终于停了下来,外面一阵细碎而纷沓的脚步声,像是很多人迎了上来,候在车外,而后,有人恭敬地道:“二爷,都按您的吩咐备好了。”   秦玄策忽然凑过来,在阿檀的眼睛上亲了一下。   阿檀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,把脸扭开:“您又要作弄我吗?”   秦玄策拿出一方帕子,把阿檀的眼睛蒙了起来,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笑意:“对了,你不听话,我要罚你了,把眼睛闭起来,不许看。”   阿檀无奈,由着他去了。   因为眼睛被蒙住了,什么都看不见,秦玄策把她抱下了车。   周围大约有许多人在看着,这样被抱着很不成体统,阿檀嘟囔了一句,有些生气、又有些害羞,紧张地把脸埋到秦玄策的怀中。   秦玄策又愉悦起来,很轻地笑了一声。   此时不知身在何处,只觉得,大约是处园子,阿檀闻到了一种不知名的花香气,带着秋夜的凉意,沁人心脾。   秦玄策的脚步踏过草木或者是花枝,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,随着这脚步,周遭次第亮了起来,仿佛灯火逐他而行,在夜里簇拥出光亮来。   良久后,秦玄策停住脚步,放下阿檀,解开了眼睛上的帕子:“好了,睁眼。”   眼前豁然光明一片。   奴仆正在点燃身畔的灯。   六角琉璃珐琅宫灯或挑在高枝灯架上、或挂在树梢头、又或是悬在小榭回廊檐角处,高高低低各不相同,一眼望去,不知凡几,宛若此夜星辰坠落,尽皆汇集于此,天上明月,此间流光,华彩万端,灯火连天地,举步便可登上广寒宫殿。   在这灯火星辰中,是一片菊花海。   素律三秋,菊花独为此间君子,冷香晚艳,堪与月华比拟,无数盛开的菊花铺陈在灯火星辉中,一眼望不到尽头,西风拂过,花瓣微颤,轻如娟、细如纱、嫩如酥,姿态连娟,娉婷袅袅。   有红粉渐染、有金黄璀璨、有青绿相间、又有水墨透紫,各色缤纷,似打翻了满地胭脂水粉。   月下挑灯赏菊,看这人间殊色万千。   阿檀的眼睛张得圆圆的、嘴巴也张得圆圆的,看得有些呆了。   秦玄策从背后伸过手来,把阿檀搂在怀里,把下巴搁在她的脑袋上,还蹭了两下,低低地笑道:“如何,好看吗?”   阿檀这才回过神来,她本来就是个贪玩的姑娘,骤然见到这般繁花胜景,心中欢喜,一时也忘了和秦玄策怄气,惊叹道:“长安城中何时有这般景色,原先竟一点都没听说过。”   “你自然是不知。”秦玄策慢条斯理地道,“这是我家的一处别院,没什么景致,就是地方大了一点而已,我命人从各处搜罗了菊花移植于此,昨天才布置好,早前是没有的。”   他的声音低低的,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:“喏,这是用来哄你开心的,就当作我向你陪罪,好了,别生气了,嗯?”   阿檀的心“噗嗤噗嗤”的狂跳不已,她一时说不出话来,只觉得脸上发热,软软地“哼”了一声,用手捂住了脸。   秦玄策又咬她耳朵,含含糊糊地抱怨:“女人真是麻烦,尤其是你,心眼小、脾气大、成天给我使脸色,还要我费这许多力气来哄,真真矫情。”   阿檀一听这话,又“刷”地把手放下来,转过头,粉腮鼓鼓的,娇嗔道:“你是在哄我开心、还是气我呢?”   秦玄策大笑起来,他俊美刚硬,如同山崖绝壁上挺拔的青松,风华凌云,高傲不可企及,但是,当他笑起来的时候,又如同飞翔的鹰敛起翅膀,从云端降落在她的身边。   他牵着她的手,倏然在花丛中奔跑了起来。   阿檀惊叫起来,又气又笑,被他带着,身不由己地追逐着。   花枝摇曳,拂过脚踝和裙裾,仿佛是柔软而多情的牵绊,他的手又宽又厚,结实而温暖,紧紧地拉着她。   阿檀觉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达出来了,秦玄策跑得太快了,她跟不上他的步子,踉跄着跌向前去。   秦玄策笑着接住了她,顺势一起倒在地上,打了几个滚,碰倒了地上的一盏琉璃灯,灯熄了。   藏在花丛中,只这一小块地方稍微有点暗了下来,他趁机偷偷地凑过来,吻了她一下。   只有一下而已,小心而温存。   “还生气吗?”他轻声问着。逆着月光,他面部的轮廓英挺而鲜明,宛如利刃雕琢而成,他的目光温和又明亮,就如同垂落的星辰。   阿檀摸了摸他的眼睛,害羞地笑着,微微地摇了摇头。   秦玄策终于满意了,把阿檀拉了起来,拍掉她身上的花瓣的草屑,又替她理了理裙裾。他总算没有忘记今晚的正事,指了指前面:“来,赏菊,既来了,不可不看。”   晚风习习,花香满园逶迤,月色如水灯如昼。这本是晋国公府的避暑园林,其间本就花木扶疏、亭台精致、水岸绵延,花匠们奉了大将军的命令,以重金购来数千株珍稀菊花,布置在园子里,浓浅得宜,疏落有间,又在湖边临水支起许多镂空画屏,花枝缠绕其上,倾泻于地,中间透出灯火,似波浪起伏,繁花成海。   相携走了片刻,秦玄策见身畔一株菊花开得正好,似粉云团晕,便顺手折了下来,插在阿檀的发髻上:“来,给你戴花儿。”   阿檀又想起了上巳节那日,他将芍药插了她满头的情形,不由警惕地退后了一步:“人家好端端地长在枝头呢,你折它作甚。”   “哦,原来你不爱这枝。”秦玄策若无其事地道,他略一抬手。   长青马上挑灯上前:“二爷有何吩咐?”   “这一大堆的,哪株最名贵?”   长青叫了花匠来问。   不过片刻,花匠们抱着三盆花,恭敬地捧了上来:“启禀大将军,若以名贵来论,莫过这三种,绿牡丹、垂珠红梅、墨染。”   绿牡丹花色碧绿如玉,形似牡丹,雍容华贵;垂珠红梅花瓣重叠细长,尾梢卷起,恰似垂帘珍珠;而墨染则如反卷荷花,姿态妖娆,花瓣细薄如纸,墨底透出朱红色,似水墨与朱砂晕染,十分别致。   花匠又道:“小的们寻遍长安、新丰、渭南诸边州府,绿牡丹与垂珠红梅不过得了两三株,而这墨染更是难得,只此一株,此花灯下看是一色,月下看是一色,光越盛,则色越艳,至于白日里,又是一色,似朝霞泼墨,层云尽染。”   长青挤眉弄眼,拍了一句马屁:“可不是,也只有这墨染,不似等闲颜色,才配得上我们家阿檀姑娘。”   “不错。”秦玄策颔首,折了一朵墨染,插到阿檀的发髻上。   阿檀怪不好意思的,悄悄拿手指头戳他:“都说了,那花是难得的,只这一盆,你今日折了,明日就没的看了,岂不可惜。”   这一株墨染可值百金,统统就开了四朵花,就这样给折了一朵,几个花匠在边上十分心疼,捧着花的手都有些抖。   秦玄策却不在乎,又折了两朵插上去:“这花簪在你头上,是抬举了它的身价,有什么可惜的,今日你看到了,赏玩了,也就值了,何必管明日。”   阿檀害羞起来,抱着头躲闪,却架不住秦玄策兴致来了,把这几盆菊花都折了下来,插了阿檀满头,真真花枝招展,冷艳重叠,人间秋色覆青丝。   阿檀觉得头都被压沉了,娇娇软软地抱怨:“二爷就爱作弄我,太重了,我走不动路了。”   因她娇气,偏说走不动路,秦玄策就扶着她登上园中凉阁,坐下来赏菊。   那阁楼本是纳凉处,以湘妃竹构筑,居于园林中央,架高一层,凭栏四望,园中景致一览无余。   阁楼宽敞通透,四面无壁,饰以云缕鲛纱与淡金珠帘,夜风吹过,轻纱飘拂,珍珠摇曳,灯月阑珊,隔帘菊花影,恍然婆娑如梦。   地板上覆盖着银灰色的貂绒毯子,秦玄策席地而坐,阿檀窝在他的怀里,就像一只温顺的猫。   秦玄策给猫撸了两下,她软成一团,用妩媚绵柔的声音哼唧着:“痒,别弄我。”   听得秦玄策心也痒了起来。   奴婢们奉上了点心和茶饮。   秦玄策亲自动手,给阿檀斟了一杯茶,捧在手里喂她喝:“今晚就让我来伺候苏娘子,如何?”   阿檀蹬鼻子上脸,就让秦玄策伺候着,低下头,就着他的手,小口小口地抿着,娇柔又懒散。   茶是石榴汁浸泡菊花瓣,花香淡雅,一点微甜,阿檀慢悠悠地喝完,用脚蹭了蹭秦玄策,吃吃地笑道:“苏娘子要吃点心,那伙计,快为我取来。”   秦玄策今夜乐得纵容她,拿了一枚花糕,还要掰开小块小块的,托在手里喂她,就跟喂鸟似的。   “今天叫了尚食局一个姓朱的厨子做了一些细点,听说他是内廷点心第一把好手,来看看,这味道如何?”   莲花糕捏出了十二个褶子,蜜渍的芙蓉花瓣卷着松仁馅,带着酥酪的奶香,吃在口中,先是一层薄薄的嫩滑口感,咬下去,又有酥脆的嚼头,叫人欲罢不能。   阿檀点头道:“果然是朱师父的手艺,我差他远矣。”   她拈起一块,递到秦玄策的嘴边:“二爷也尝尝,你爱吃的,甜的。”   秦玄策咬住花糕,三两口就吞了下去,矜持地评价道:“不过尔尔,不如我家婢子做的好吃。”   “你又在哄我呢。”阿檀笑起来的时候,眉眼弯弯,此时秋月夜,她的眸子里却有婉转春水。   这春水弥漫过来,把秦玄策整个人都浸透了,他俯下身去,在她的嘴唇上啄了一下,那上面还留着花蜜和松仁的味道,又香又甜。   “不够甜,我想吃点别的。”他贴着她的嘴唇,露骨地暗示着。   阿檀娇气起来,哼哼唧唧地摇头:“不要,你死沉死沉的,压得我难受,我最近身子不舒服,经受不住。”   秦玄策低低地笑了起来:“都说了,今晚我伺候苏娘子,怎么会叫你难受呢。”   阿檀还想再撒娇两句,却被秦玄策堵住了,只能发出“嘤嘤啾啾”的一点声音。   奴婢们用袖子遮住脸,躬身退下。   夜间的风吹过来,菊花的香气若有若无,飘渺如云雾,人在雾里,神思摇晃。虫子在草木深处啁啁鸣叫,断断续续,月光宛如流水,和星子一起坠落花间。   柔软而稠密的貂绒毯子铺陈了整间凉阁,佩环和纱帛掉在地上,无声无息。   阿檀打了个哆嗦,呢喃着道:“我冷……”   那件鹤羽大氅盖了下来,把她遮住。   在大氅里面,秦玄策的手牢牢地握住了她的腰,他的手又宽又大,带着滚烫的温度,几乎要让她溶化。   阿檀不安地扭动起来,这回嘤嘤的却道是:“我热……”   “又是冷、又是热的,你存心找茬吗?”秦玄策笑着斥道。   他盘腿坐在那处,岿然不动如山,健壮而有力,果然是英武无双的大将军,掌握全局,操纵自如,只是呼吸粗重了起来,用沙哑的声音安抚着阿檀:“我没压着你,喏,连力气都帮你省了,如此服侍周到,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?”   有,很不得劲,哪哪都不满意,阿檀气得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。   他的味道似清冽又似浓郁,仿佛悬崖上的松枝被烈日暴晒,流淌下金黄色的树脂,又仿佛丛林中的野兽撕咬打滚,散发出麝香的气息。   阿檀觉得有些眩晕。   他急促地唤她的名字:“阿檀、阿檀,抱我,抱紧我。”   她为了防止自己滑落下来,不得不伸出手臂,环绕住他的脖子。   他的肌理流畅起伏,坚韧结实,充满了强硬的力量,他的胸膛和肩膀都是那么宽阔,她娇小玲珑的一只,吃力地抓挠着,怎么也抓不住。   太气人了。   他低下头,轻轻地吻她,汗水滴在她的额头上,湿漉漉的。   或许今晚又吃坏东西了,阿檀觉得小腹隐隐胀痛,不太舒服的感觉,但她说不出来,嘴巴张了张,只发出一点支离破碎的声音,像是啜泣,又像是诱惑。   秦玄策显然是被诱惑了,他深深地抽了一口气,喃喃地问她:“阿檀,你喜欢我吗?”   “嗯。”阿檀从鼻子里挤出一点哼哼的声音。   “快说……喜欢我吗?”他的声音又低又沉,他总爱问这个,矫情的男人,啰嗦得要命。   “嗯。”她的眼角都红了,如同桃花晕染了春色,扭捏着,还是含含糊糊地这么回了一声。   “果然是喜欢的,你就是嘴硬。”秦玄策心满意足,狠狠地啃了她一口。   阿檀的嘴唇都要被他咬破了,水光潋滟,好似极浓的胭脂抹上去,勾魂夺魄。她撅起嘴,嘟囔了一句什么,软软的听不太真切。   让人心尖发颤。   秦玄策握紧了她的腰,发出宛如叹息一般的满足的声音:“味道不错,你确是胖了,看来我把你养得真好,嗯,再养养,味道更好。”   “你胡说。”阿檀的声音仿佛都带着春水,软绵绵的。   那一夜,后来下起了雨,细细的一点点,窸窸窣窣地溅湿了纱帘,阿檀窝在秦玄策的怀里,实在是累得没有力气了,眼睛都睁不开。   恍惚听得他在说话:“我只喜欢阿檀一个,有些事情不得已而为之,你要懂事些,别和我赌气,知道吗?”   “什么呢?”她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。   但他并没有回答,只是拥抱着她,温柔地吻她。   他的怀抱温暖而宽阔,躺在里面,热乎乎、湿答答,人都要溶化成一滩春泥了,阿檀最近容易疲乏,完全没有精神琢磨这个,很快枕着他的手臂睡着了。   翌日晨。   雨停了,天上的云略微多些,半阴不晴的,昨夜溅湿漉的鲛纱帘子还未大干,带着清晨雨露的气息。   阿檀睡得起不来,昏昏沉沉的,她好似做了一场梦,梦里看花,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,却也醒不过来。   秦玄策摇了她半天,才把她摇醒,她还不高兴地嘟囔:“困,还要睡。”   “再过一会儿,有人要过来,你真的要继续在这里睡吗?”秦玄策若无其事地问道。   “啊?”阿檀吓一激灵,倏然睁眼,翻身就想蹦达起来,但马上扶住了腰,“嘶”了一声,泪汪汪地道,“疼……”   秦玄策低低地笑道:“别撒娇,今天母亲邀了几个客人过来赏菊,你再磨蹭,别人就要看到你这副模样了。”   “啊,老夫人要过来吗?你怎的而不早说?”阿檀此时就像一枚剥了壳的莲子,嫩生生,粉嘟嘟,上面还落着许多胭脂印子,她惊慌失措,用手捂着胸,笨拙地爬起来,沉甸甸的,一不小心,被秦玄策的衣裳绊了一脚,又跌到了他怀里。   秦玄策搂住她,顺势乱亲了一通,一边亲,一边笑道:“别慌里慌张的,显得你做贼心虚似的,母亲不来,只有几个女客,我不便出面,你就且当做是此处的主人,陪客人四处逛逛园子、看看花。”   阿檀呆滞了一下,拼命摇头:“那不成,我算什么主人,要叫人笑话的,我不敢。”   “别怕。”秦玄策摸了摸她的头,表示安抚,“有我在呢,你谁也不用怕,就当作应付差事,你和她们几个见上一见,看看各人的性情脾气,和不和气?温不温顺?若遇上难缠的,你不用搭理,走开就是。”   “客人的性情脾气,和我有什么干系?”阿檀困惑地眨了眨眼睛。   秦玄策却含含糊糊地不再说了。   作者有话说:   最近这几章是阿檀受委屈,我知道大家不太喜欢,但从故事的完整性来说,这段又必不可少,我只能每天多更一点,把节奏拉快,不急,这个阶段差不多要过了,球已经到位,接下去就安排跑起来。   虽然很多人骂男主,我看了一下后面的存稿,我觉得,其实,他并不是大家所说的那么坏,作为那个时代那个身份的男人,他有局限性,但他真的会努力去突破大环境的束缚,做一个合格的男主。他为了光明正大地娶阿檀、娶当初那个身为奴婢的阿檀,后面是用性命去搏的,这条线会贯穿到全文最后,不能再剧透了。请大家多点耐心,给他一个机会。 第49章   奴婢很快上来, 服侍着阿檀洗浴更衣,为她换了一袭绫罗裳裙。   广袖轻帛,鹅黄罗衣,上覆缂丝银栀子, 腰束细绢, 饰以九重白玉珩佩,本是素雅清淡的装束, 但阿檀生得艳似海棠, 又经昨夜良宵,此时眉目间春色未褪, 妩媚如丝, 仿佛却是花间妖魅。   秦玄策犹嫌不够鲜亮。他见案几上留了一朵墨染菊花, 想来是昨夜缠绵时从阿檀的发间滑下,遗落于此, 沾了一夜雨露,愈发娇艳,他顺手拈起,簪到阿檀的耳鬓边。   水墨滴艳, 朱红殊色,美人容华盛似繁花。   故而,当客人们过来的时候,远远的,看到的就是阿檀花团锦簇的艳姿,立在檐角花影下,满园清芳, 皆不如这一枝艳。   这是一群年轻的女郎, 她们口中不说, 心里都不太舒服起来,彼此使了一个眼色,将下颌抬得高高的,格外摆出了一幅清贵姿态。   今天的客人皆是世家贵女,这其中颇有几个是长安城中出了名的美人,小娘子们打扮得花枝招展的,见了面,彼此叽叽喳喳地打着招呼,恰似莺莺燕燕,好不活泼。   姜氏也来了,她如今怀着身子,说要过来赏菊,没人会拦她,她还带了一个姑娘,是邺城伯的长房嫡女宋佩云。   以邺城伯的家世,其实入不了秦夫人的眼,但宋佩云的母亲和姜氏的母亲姜夫人是姨表姐妹,宋母得了消息,求了姜夫人,今天让姜氏把宋佩云一起带来,秦夫人原是不知的。   宋佩云生得鹅蛋脸庞,水杏眼眸,既美貌又大气,气度也是端正温雅的,跟在姜氏身后,不亢不卑,在一干贵女中显得格外稳重。   来者皆是闺阁女子,秦玄策也不过来,只是远远地一颔首。   虽然连他的脸都没瞧太清楚,几个年轻的姑娘还是无端端红了脸,一个个不动声色的抚了抚罗裙、理了理鬓角、又压了压发上的簪子。   但秦玄策没有丝毫停留,转身离去了。   秦夫人身边管事的大丫鬟半夏领着一群仆妇,将女郎们迎了进来,笑道:“几位姑娘来得早,却是好,昨夜下了点雨,这会儿水露未干,正宜赏花,我们家老夫人说了,姑娘们都是年轻爱玩的,她就不过来了,免得姑娘们不自在。”   又对姜氏道:“三夫人,地湿,您仔细脚滑。”   两个小丫鬟一左一右搀扶着姜氏,她摆了摆手,笑吟吟的:“不碍事,慢慢走,二伯布置了这处园子,我都不知道呢,趁这会儿工夫,也来逛逛,散散心。”   一群人说说笑笑,进了园子,半夏退到了后面。   阿檀迎了上来,娉婷袅袅的,给众贵女行了个福礼:“见过三夫人、见过众位姑娘,姑娘们请随我来。”   她被秦玄策硬生生逼着,一定要出面招呼这些女客,其实胆怯得要命,腿肚子都有些发抖,说话的声音也娇弱细软,还带着一丝颤抖的尾音。   众贵女今日来此,说道是秦家新建了一座菊园,正是秋高气爽之际,秦夫人好客,邀她们过去赏菊,仅此而已。   但是,长安城中各世家早就听闻秦夫人欲为次子择妻之事,家中有女儿待字闺中的,早已经卯足了劲头在等着,这次的风声略一漏出来,各家更是激动。   姑娘们都是聪明伶俐的,很能领会长辈的意思,虽说秦夫人没有指明哪个,焉知不能是自己呢,她们都好好打扮了一番,个个锦衣霓裳,珠翠环佩。   谁知道,她们自诩是绝色美人,到了这里,却只消一下,齐刷刷地被眼前这婢子压过了头,岂不令人气煞。   广平郡主先变了脸色,她假装不知,慢条斯理地道:“这个是你们府里的什么人?我却不认得。”   其他女郎笑吟吟的,也不说话,一幅看好戏的神情。   眼见得阿檀又慌了手脚,半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,这还得了,以后岂不是要被欺负死。她只好上前一步,代为回道:“这位是我们家二爷院子里的苏娘子,这里她熟,今日略尽地主之谊,带诸位姑娘逛逛园子。”   这话原也没错,按秦玄策吩咐的,这园子就是给阿檀的,里面的一花一木皆是为她而置。   但落在旁人的耳中,那味道就很有些不对了。【看小说公众号:玖橘推文】   一众贵女尚未出声,姜氏先假假地笑了一下,故意拖长了调子:“这是哪家的地主吗?怎么连我也不知道。”   半夏跟在秦夫人身边多年,见多了场面,也是大气的,她神色自若,轻描淡写地道:“原是我说错话了,三夫人不要怪罪,只因这园子是二爷的,二爷今天既叫了苏娘子过来,就是二爷的脸面,可不是地主吗?”   跟在后面的宋佩云温温柔柔地笑道:“既如此,叨扰了,这园子景色极好,我看着就心生欢喜,还要劳烦苏娘子带我们几个逛上一逛。”   她这一句话,给了两方台阶,当下就此揭过,姜氏不说话了,广平郡主把头扭到一边。   众人举步。秦府的丫鬟仆妇随行在后,或持着拂尘与步障,或捧着巾帕与纨扇,又或端着水瓯与果盘,伺奉众贵人。   园中有残雪惊鸿、点绛唇、泥金香、紫龙卧雪、朱砂红霜诸般颜色,尽皆开得正好,令人目不暇接。芳蕊白露,草木皆宜,满园秋色浓郁,又有湖畔画屏,婆娑花影,隔着水晶屏,似在水中、又似在画上。   阿檀绞尽脑汁,回忆着昨晚上花匠们说的话,磕磕巴巴地为那些女郎逐一分说:“这个是胭脂点雪,只因红中透出雪白来,故有此名,那、那个是、呃,对了,仙灵芝,姑娘们看看,它生得就像灵芝形态,倒不像是花了,哦,还有边上那株,叫什么……白毛狮子……”   她的脑子平日就转得慢一些,最近这段日子更是一团浆糊,不太够用,说着说着,声音就低了下来,很有些苦恼,弱弱地道:“它为什么叫白毛狮子呢,好生奇怪……”   女郎中有陈尚书家的五娘子,见识广博,这时候正好站了出来,接口道:“只因它形如雄狮卧沙,须发皆张,故有此命,又因其色白,似佛陀座下白狮,故此花常做供佛之用。”   广平郡主“嗤”了一声:“那边那个,什么都不晓得,还说呢?我们很用不着你,还不走开。”   阿檀讪讪地退后了两步。   这时候,半夏命人剪了几枝菊花,用白玉盘堆得满满的,捧了上来,笑道:“既然赏菊,当然要簪菊,几朵花儿,给姑娘们玩儿,姑娘们看看,喜欢哪枝?”   姜氏仗着半个主人家的身份,先道:“我喜欢粉的,给我挑个粉嫩的。”   半夏遂指了一枝粉的,示意小丫鬟捧给姜氏。   姜氏将花簪到发间,摸着花瓣,故作大方地道:“我这朵是粉面红莲,不过是寻常品类,我不和你们这些小娘子争,二伯这回命人找了诸多珍品,你们且去看看,可认得出这些菊花的名字?”   陈五娘子又有了用武之地:“看看那朵绿的,菊花中绿色最是难得,一唤绿牡丹、一唤绿云,这朵,就是绿云了。”   广平郡主笑吟吟的:“如此说来,就给我那朵绿的吧,几位姐姐,让我一让。”   她得意地看了阿檀一眼,见她鬓角处亦簪着一朵墨色菊花,不由轻轻笑了一下:“有的人呢,只配簪这黑乎乎的花罢了,算她还知道自己的分量。”   阿檀低下头去,不吭声。   陈五娘子又在说道:“菊花中,除了绿色,还有墨色也是难得,有一个品类唤做墨菊,更有其中珍品着,唤做‘墨染’,不够黑或不够红,那都只是叫墨菊,只有造化天然,不偏不倚的,才能叫作墨染,听闻此菊月色下浓似松墨,日光下盛似胭脂,十分独特,千株中也未必能寻得一株。”   姜氏听到这里,又得意起来了:“旁人家是寻不到的,我们晋国公府,要什么没有呢,我昨儿听说,这园子里就有一株墨染,这几日开得正好,半夏,快捧上来给姑娘们看看。”   半夏不意姜氏直白地点了出来,她只好干巴巴地笑了一下,支支吾吾的不应声。   姜氏狐疑起来:“你怎么不去,今天叫姑娘们过来,可不就是赏菊的吗,藏着掖著作甚?”   这下子,阿檀吓得倒退了好几步,此时云开天霁,日光落下,照见她鬓边菊花,黑底透出嫣红,如同云霞从山涧下浮出,脂粉从水墨中晕开,浑然天色,夺人目光。   有眼尖的女郎瞧见了,拉了拉旁边同伴的袖子,指了过去,低声道:“你们看,她头上那个。”   女郎们的眼睛齐刷刷地转了过去。   阿檀慌慌张张地把那朵花摘了下来,塞到袖子里,结结巴巴地道:“这个是在园子里胡乱摘的,寻常的花儿罢了,不算什么。”   她若镇定些也就算了,横竖没人见过所谓的墨染,偏偏她做贼心虚,自己乱了阵脚,看她那模样,旁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。   大将军果然偏宠这婢子,这都偏到天上去了。   广平郡主变了脸色,将头上的绿云菊花取了下来,随手抛在一旁:“吾不与婢子等类,这花,不要也罢。”   其他人都尴尬起来,既不能拂了晋国公府的面子,又拉不下脸面,一个个心里生气,看着阿檀的目光如同针刺一般,刺得阿檀面上火辣辣地生疼。   这时候,宋佩云又站了出来,上前一步,柔声道:“你们都说绿的黑的好,偏我俗气,就爱红的,挑一只红的给我吧。”   阿檀松了一口气,心里感激,默默地拿了一枝最红最艳的,递给宋佩云。   宋佩云轻声道了谢,神态自若地将花簪到发髻上。   经了这么一遭,一众贵女也不愿意簪什么菊花了,她们不屑和阿檀说话、也不太理会宋佩云,自在那边玩笑打趣。   这个道:“五娘子今天的裙子真是时新,这褶子打得好看,显你的腰身,我看这么多花儿,也不如你漂亮。”   那个道:“耿大娘子的簪子好细巧,跟真的似的,不知道的,还当是花里的那只蝴蝶飞到你头上去了。”   再说道广平郡主:“今天阿琪脸上抹了什么胭脂,闪亮得很。”   广平郡主摸了摸自己的脸蛋,得意地道:“这是‘永遇乐’新进的迎蝶妆粉,里面有琥珀和桂花,既香润又服帖,我母亲也说我抹了这个特别好看。”   阿檀昨晚上被秦玄策折腾了好一通,腰酸背痛的,早上又走了一段路,不知怎的,越发疲倦,胸口闷闷的,好像有一团东西堵在那里,让她呼吸都不太顺畅。   就在这个节骨眼,一阵风吹过来,带着菊花馥郁的香气,之前闻着都好好的,偏就这会儿,竟让阿檀觉得难以忍耐,   她胸口一阵翻涌,喉咙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,咽了半天没咽下去,忍不住捂住嘴,“呕”了一声。   她这呕吐声正好跟在广平郡主那句自夸的话语后面,听过去很是微妙。   广平郡主大怒:“你是什么意思,我的话令你作呕吗?“   不说犹可,这一说,旁边有人忍不住先“噗嗤”笑了出来。   广平郡主更是生气,霍然扬手,一巴掌摔过去:“大胆婢子,安敢无礼!”   阿檀下意识地抬手挡住脸,同时抽身后退,但还是避不过,被广平郡主的指尖扫到了胳膊,她本来就娇怯,一时站立不稳,“哎哟”一声,差点跌倒。   幸而宋佩云离得近,赶过来扶了一下,阿檀才险险地没摔到地上。   “苏娘子,你还好吧?”,宋佩云全然没有贵贱之分,双手搀扶住阿檀,语气中充满了关切。   阿檀惊魂未定,不安地摇了摇头。   半夏吃了一惊,抢着过来扶着阿檀,上下看了看:“你没事吧。”   阿檀反胃欲呕的感觉愈发明显了,胸口又堵又闷,她脸色苍白,低低地道:“不太舒服,半夏姐姐,我想下去歇着。”   “去吧、去吧、快回去吧。”半夏不敢耽搁,急忙唤来丫鬟,把阿檀扶下去了。   姜氏既恼广平郡主跋扈无状,又记恨当初因为阿檀连累秦方赐被家法责罚的事情,两下都不偏帮,反而有些幸灾乐祸,笑吟吟地道:“我们家的下人若做得不好,郡主和我说一声就好,我们自会训诫她,你何必亲自动手呢?仔细手疼。”   广平郡主方才一时冲动,本来心里也有些后悔,被姜氏的话一激,反而不服气了:“哼,区区一个奴婢,有什么打不得,大不了,我稍后自向秦夫人赔礼去。”   旁边一众贵女纷纷出言安抚:“不至于、不至于,小事一桩,有什么值得说道的,来、来,赏花去,且看这秋色景致,别去想那些个恼人的事。”   于是,她们很快欢声笑语起来,把之前的小小波澜抛诸脑后了。   府里的车夫老钱和两个小丫鬟,得了嘱咐,一起护送阿檀回府。   阿檀来的时候一肚子哀怨,走的时候时候化成了满心惆怅,那满园的菊花秋色再美,也抵不过方才被人轻慢的难堪。  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,原来她曾经和母亲安氏说过“我和二爷好,不是作为一个奴婢奉承主子,而是作为一个女人爱慕男人”,其实那些言语只是笑话罢了,在旁人眼中看来,她不过就是一个下等奴婢,媚色惑主,非善类也。   这种认知让阿檀又羞又气,胸口处越发不舒服起来,那种感觉仿佛是吃了隔夜的搜饭,酸苦难熬,差点要呕吐出来。   同车的两个小丫鬟,一名樱桃、一名石榴,原是陶嬷嬷拨付下来,专门服侍阿檀的,她们两个见状,关切地问道:“阿檀姐姐,你头上冒汗了,热吗?”   阿檀不想说话,只是捂着胸口,摇了摇头。   樱桃咋咋呼呼的:“阿檀姐姐的脸色不好看呢,是不是马车太过颠簸了。”   石榴挑开门帘子,对车夫道:“老钱,走慢些。”   阿檀忍耐了片刻,觉得忍不住,轻声道:“我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,这会儿难受呢,既出来了,去医馆找个大夫看看吧。”   石榴应了一声,和老钱说了。   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医馆是济春堂,那边的老张大夫是常为晋国公府的贵人们看诊的,老钱遂掉头去了济春堂。   到了济春堂,可不巧,伙计们说老张大夫出去了,只有小张大夫在。   听闻大将军房里的苏娘子过来看病,伙计急忙去叫少东家小张大夫。   少顷,一个看过去文弱腼腆的年轻人迎了出来:“家父这几日去城外访友,一时不得归,某张悯,虽技艺微末,但也随家父行医多年,斗胆可为贵人看诊。”   阿檀点了点头:“那就劳烦小张大夫了。”   她今日坐的马车本是秦玄策素日自己用的,车子宽阔高敞,拉车的是四匹通体玄黑的骏马,赤金镶琉璃顶篷,朱漆饰山文车壁,垂着回环银纹九重锦,看过去就华贵异常。   张悯看这架势,不敢怠慢,恭敬将她延入后堂。   待坐定,阿檀说了近日一些不适的症状,诸如小腹疼痛、恶心反胃、倦懒嗜睡等,末了,担心地道:“若只是吃坏东西了还好,若是犯了风寒,把二爷染上了,那就罪过了,我一直想找大夫看看,只不过最近人也懒得厉害,不太想动弹,今日顺路过来,劳烦大夫了。”   “不敢,小娘子客气了。”张悯仔细记了医案,又想要给阿檀摸脉。   他用一条丝帕覆盖在阿檀的手腕上,手指还没搭上去,突然前堂传来一阵喧哗声。   医馆的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进来,大声道:“少东家,不得了,您快出去看看,前面抬了一个人来,流了很多很多血,吓死人了。”   听过去十分紧急,医者仁心,张悯急急告了一声罪,先出去了。   外头吵吵嚷嚷地闹了好一会儿。   樱桃年纪小,好奇心重,偷偷地跟出去看了看,不到片刻,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,神神秘秘地道:“阿檀姐姐,你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情?”   “什么事?”阿檀随口问道。   “有个书生和人起了争执,被人当街殴打,割断了子孙根,到处都是血,天哪,好吓人。”   阿檀还未反应过来,石榴已经啐了一口,嗔道:“在阿檀姐姐面前说什么混话,快打住。”   樱桃讪讪地住了口。   但过了一会儿,医馆的伙计火急火燎地进来,央求道:“可否劳烦这边的姑娘出来搭把手,帮忙烧水煮些布带,实在人手不够,要命。”   阿檀心善,对樱桃和石榴道:“你们两个,都去帮忙吧,这也是功德一桩。”   两个小丫鬟很爽快地应下,跟着出去了。   只留了阿檀一个人。   后堂本来就是用来招待尊贵女客的,等闲人不会进来,老钱在门口看着马车,小丫鬟又走了,这里一下安静下来。   阿檀觉得有些心悸,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,前面的血腥味渐渐地传了过来,或许不很浓,但阿檀却觉得忍受不住,她站起来,踉跄了两步,“哇”的一下,呕了出来。   呕的还是一滩酸水,喉咙刺痛,她咳得厉害,眼泪都掉了下来。   最近胃口不好,吃得也不多,但就是容易呕吐,也不知道怎么了,阿檀疑心自己得了大病,吓得心里直发慌。   待到张悯再进来的时候,就看见阿檀脸色惨白,整个人歪在那里,眸子里泪光盈盈的,宛如被雨水打蔫的小梨花,娇弱又可怜。   张悯脸都红了,心里直念佛,不太敢拿正眼看阿檀,结结巴巴地道:“小娘子久等了,你家的丫头还在前堂收拾东西,稍后就来。”   阿檀心虚不已,也是结结巴巴的:“对不住,我方才吐了,把你这地板弄脏了。”   “不碍事。”张悯看了一眼地下的污迹,觉得不对,眉头皱了一下,“小娘子,来,把手伸过来,我给你看看。”   阿檀依言伸手。   张悯隔着丝帕摸了又摸,眉头越皱越紧。   阿檀忐忑不安,弱弱地问道:“怎么了,我病得很厉害吗?”   张悯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,斟酌半天,吞吞吐吐地问道:“小娘子是大将军房里的人,是否贴身伺奉大将军……嗯,贴身?”   阿檀的脸本来是白的,这下“刷”的变成红的,她咬紧了嘴唇,睫毛抖了一下,扭捏啜泣:“和这个……有什么干系吗?我、我也不是以色事人,其实是……”   是什么呢,突然又说不出来,她心中刺疼,一滴眼泪落了下来。   张悯惊得手足无措,赶紧跳了起来,为难地搓着手:“并非我有意冒犯,这事情……我不好说是好事还是坏事,总之呢,大约是有些不妙的,小娘子你坐稳些,对对,坐稳,手扶着椅子,别跌倒了,先吸一口气,对,吸气,好,我慢慢说给你听。”   阿檀怔怔地抬起脸。   阿檀回到晋国公府的时候,脸色煞白,腿脚发虚,几乎走不动路,还是小丫鬟扶着她,一路踉踉跄跄地到了观山庭。   陶嬷嬷迎出来,见阿檀这模样,不免担心,急急叫了院子里的人接住她:“怎么了这是,昨晚上还好好的,一宿工夫就成这样了,该不是受了凉,生病了吧,来人啊,去济春堂把老张叫来看看。”   阿檀听得又要叫大夫,吓得一哆嗦,赶紧挣开旁人的搀扶,自己端端正正地挺直了腰,紧张地道:“不、不,我没病,我很好,呃,可能、大约昨晚上累着了,歇会儿就成。”   说话间,已经进了房。   秦玄策在房中看书,闻言放下书,神色自若,斥道:“胡说,昨晚上从头到尾都是我在用劲,哪里就累着你了?”   阿檀说错了话,羞得脸都红了,恰好把她青白难看的脸色掩盖了过去。   秦玄策朝她招了招手。   阿檀犹豫了一下,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,但马上又放下了,向前挪了两步,离秦玄策稍微有些远就停下了,娇娇怯怯地道:“二爷有何吩咐?”   似乎有些不对,明明把她哄好了,才半天不到,怎么又矫情起来了?   秦玄策无奈,只好自己起身走了过来,拉过阿檀,揉了揉她的头发:“这么快就回来了,你不是爱玩,怎么不在园子里多玩耍些时候?”   一点都不好玩。阿檀哀怨地低下头,小声道:“今天来了许多贵客,都是大家千金闺秀,我还是回避一下,不去凑那个热闹了,本来也不配的。”   她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实在惹人怜爱。   秦玄策顺手捏了捏她的鼻子,道:“好了,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人,那今天就不理会,过两天,你若是喜欢,我带你去园子里住上几天,散散心,省得你最近闷闷不乐的。”   阿檀摇了摇头:“不了,我如今都改了,不爱玩了,安分得很,只想在家里歇着,哪都不去。”   她犹豫了一下,偷偷地抬起眼睛,觑看着秦玄策的脸色,她长长的睫毛不停地在颤动,好似忐忑不安,说话的声音都只有一点点,就像小鸟嘤嘤啾啾,叫人听不太清楚:“二爷,有桩要紧事,我、我想和你说……”   就在这时,陶嬷嬷端着一碗药汤过来,无意中打断了阿檀的话:“阿檀,来,先把药喝了。”   阿檀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:“什么?” 第50章   陶嬷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秦玄策, 赔笑道:“二爷和阿檀……昨晚上的事,虽说这会儿有些迟了,但好歹补上,终归稳妥些。”   阿檀这才明白过来, 本来嫣红的脸蛋, 瞬间又变得惨白,她连着倒退了好几步, 连连摆手:“不要、不要、我不喝这个!”   陶嬷嬷为难地皱起脸:“你这孩子, 二爷这样疼你,你好歹也要懂事一二, 这般胡闹, 若来日真的闹出事端来, 别说老夫人要恼怒,就是二爷也难办。”   阿檀的眼泪都要滴下来了, 她颤抖着道:“我不会令二爷难办的,若有事端,我自己一力担着,我不会赖上任何人, 我不喝这个、不想喝。”   她团起手,几乎是在哀求:“别让我喝这个,太苦了,遭不住。”   陶嬷嬷也不忍心,可是秦夫人的吩咐她不敢不从,否则,到时候受责罚的就是她自己了, 她愁眉苦脸的, 硬着心肠, 把碗强塞到阿檀手上:“看看你,又在耍小性子了,你若不听话,又要惹得老夫人亲自过来,更不好收拾了。”   阿檀好像被吓到了,看过去更惊恐了,她慢慢地接过了那碗药,低下头,凑到嘴唇边。   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,落到漆黑的汤药里,很快就看不见了。   她的牙齿碰触在碗沿,发出轻微的“咔嗒咔嗒”的声音,她颤抖得太厉害了,好像随时会晕过去似的。   “好了!”秦玄策突然沉声喝道。   他的声音过于严肃,阿檀吓得手抖了一下,只听得“哐当”一声,她失手将碗掉到地上,摔成了粉碎。   黑色的药汤泼溅开,沾染上她的裙裾,那袭缂丝银绣的罗衣转眼就污了一片,脏乎乎的。   “哎呦。”陶嬷嬷顿足,“怎么就这么不小心?”   阿檀神情忡怔,她一只手本能地捂住小腹,僵硬地俯下身去,想要拾起碎碗片。   “别动。”秦玄策呵斥了一声,踏前一步,直接将她拦腰抱了起来,放到罗汉榻上。   他有些紧张,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,单膝跪在榻边,拉过阿檀手,摊开来,看了又看:“可曾伤到哪里了?”   阿檀眼眸中泪光迷离,她吸了一下鼻子,带着一点软糯的哭腔:“我不是有意的,只是不小心,是我错了,二爷饶过我这一遭吧,好不好?”   门外的奴仆听见动静,赶紧进来,收拾地上的碎碗。   陶嬷嬷还待再说什么,秦玄策抬手止住了她:“我说好了,不用喝这个,你下去。”   观山庭终究还是秦玄策做主,陶嬷嬷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,喏喏应是,退了下去。   秦玄策又转头抚慰阿檀,又气又笑:“不喝就不喝,这也值得哭?”,他在阿檀的眼角吻了一下,用嘴唇把她的眼泪蹭掉,忍不住抱怨道,“笨手笨脚的,又爱哭,烦人得很,实在是个不省心的婢子。”   阿檀把自己的手抽回来:“是了,我哪哪都不好,二爷不要再喜欢我了,免得……”她咬了咬嘴唇,顿了一下,低低声地道,“免得我将来会叫你为难。”   秦玄策屈起手指,在阿檀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,笑骂道:“我现在连一句都说你不得,动不动就拿这个要挟我,你可出息了。”   这个娇气包子历来如此,秦玄策也不介意,说过就算了,这边又唤丫鬟上来为阿檀更换衣裳。   丫鬟取了几条罗裙出来,阿檀随手挑了一条藕荷色的绢纱缀珠百褶裙,羞涩地看了秦玄策一眼。   秦玄策慵懒地倚坐在罗汉榻上,目光灼灼地望着她,半点没有避嫌的意思。   阿檀躲到屏风后面去了,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响,一会儿,沾了污痕的裙子脱下来,半搭在屏风架子上,隔着半透明的披水琉璃,她的身姿影影绰绰,婀娜袅袅。   “还有,你方才要和我说什么事来着?”秦玄策顺口问了一声。   “砰”一声,阿檀不知怎么弄的,好似慌了手脚,撞到了屏风,屏风摇晃了一下,差点没倒下。   秦玄策三步并两步,几乎是跃到屏风后,扶住阿檀,又气又笑:“你怎么能这么笨,这里磕一下,那里碰一下,好似脑子丢了似的。”   阿檀还未来得及套上干净罗裙,下面只穿着胫衣,露出一截嫩生生的大腿,凝脂腻雪,仿佛要融化了似的,酥软下去,她的腿在发抖,双手紧紧地抓住秦玄策的胳膊,靠在他的身上,虚弱地道:“我方才要和二爷说什么吗?没有,你听错了,我没什么要说的。”   秦玄策对阿檀的这番投怀送抱十分满意,温香软玉在怀,没说什么就算了,他也不是很在意。   他的手落在阿檀的胫衣上,顺势滑了进去,几乎把她托起,低声问道:“你这么笨,要不要我替你穿裙子?”   往日他若这般调情,阿檀八成要红了脸,羞答答地啐他,但今天阿檀的脸却愈发惨白了,吓得魂飞魄散,急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,拿起罗裙慌慌张张地往身上套:“不劳烦二爷,我自己能穿。”   她今天很有些不对劲,确实是笨得要命,一边这么说着,一边手却在发抖,腰间的束带系了半天,也不能把结打好,急得她又泪汪汪了。   “说你笨,还不服气。”秦玄策无奈,伸手过去替她系腰带。   笨就笨了,说就说了,阿檀也不回嘴,嘴唇抿得紧紧的,一声不吭。   秦玄策低着头,一边缠弄着腰带,一边若无其事地道:“对了,我倒是有件事情要和你说,早上在园子里,你见了那几家的姑娘,觉得哪个比较好?”   阿檀沉默了片刻,用温顺的语气回道:“我不过是个奴婢,有什么资格说人家姑娘好与不好的,那些姑娘,自然每一个都是好的。”   秦玄策的嘴角勾了一下,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:“今天这番安排,就是让你去看看这些人家的女子,谁对你好,谁对你不好,你喜欢谁,不喜欢谁,告诉我。”   阿檀听得心里闷闷的,还是摇头:“横竖人家与我不相干,没什么可说的。”   “阿檀,往后你再不必喝那个劳什子的汤药,我即刻娶妻,你若有了,就生下来,记在嫡母名下就好。”秦玄策如是说道,语气平常,和往日没什么两样。   “嗯?”阿檀觉得耳朵嗡嗡作响,好像有些听不太真切,茫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。   秦玄策的手握住阿檀的腰肢,俯下身,抵住她的额头,慢慢地重复了一遍:“我要娶妻了。”   阿檀呆滞了很久,木木地应了一声:“哦。”   秦玄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,他捧住她的脸,竭力试图安抚她:“阿檀,我听凭你的心意,你觉得哪个女子合宜,我就娶哪个,旁的都不要紧,我要她必须温恭淑德,贤良大度,安分稳重的,摆在家里,与你没有妨碍。”   阿檀一动不动,她的目光柔软而忧伤,如同纯白色的月光,弥漫过夜晚的山涧,一切归于沉寂。   她就那样看着秦玄策,看了很久,然后微微的、露出一个安静的笑容:“是,我知道了,二爷原本就是要娶妻成家的,这是好事,您不必问我的意思,我哪里敢对这等大事胡乱置喙呢,您折煞我了。”   她说得那么冷静,可是,她的身体在发抖,她的腰肢在秦玄策的手掌中,就如同狂风中的杨柳,马上就要折断似的,脆弱不堪。   秦玄策叹了一口气,手臂环绕过去,把她小小的身躯抱在怀中,轻声道:“我需要一个女人顶着我妻子的名分,到时候,我纳你为妾室,你生下孩子,就记到嫡母的名下,我们要生很多很多孩子,男孩也要,女孩也要,我的阿檀生下的孩子,肯定是极漂亮的。”   “孩子”这个词触动了阿檀的心绪,她的眼泪夺眶而出,顷刻就打湿了秦玄策的前衣襟,她握紧了拳头,几乎泣不成声:“不,您娶了夫人,自然有夫人为您生儿育女,我、我……没有这样的福分。”   秦玄策用冷静的声音道:“我的妻室不过是空挂着一个名分罢了,我只喜欢阿檀,别的女人我碰都不会碰一下,我只要阿檀给我生孩子,别的女人一概不要。”   阿檀哭得打颤,要很努力克制着自己,才能勉强把话得清晰一点:“那岂不是要害了人家好端端的姑娘,我担不起这样的罪孽,您也不必如此。无论您对我如何,在我心中,您始终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,我并不相信您会做出那等小人行径。”   秦玄策抓住阿檀的肩膀,沉声道:“我为人做事,并无不可告人之处,我的妻子,我会给她应有的尊贵和体面,国公夫人、一等诰命、一世荣华,她母家的亲眷但有所需,我会尽我所能照顾周全,但是,唯独没有男女之爱、夫妻之欢,我娶妻前,会如实告知这般情形,若是她不愿,我不会勉强,若是她自己愿意了,那便是公平交易,谁也不欠谁。”   “可是……我也不欠您的。”阿檀缓慢、但是坚决地推开了秦玄策,她抽泣着,柔弱得仿佛快要凋零的雨中的梨花,摇着头,一步一步地后退:“您这一场亲事,要两个女人为您委屈求全,其实,我并不愿意的,我将来要堂堂正正的嫁人,我若生了孩子,我自己养,不需记在别人的名头下。”   秦玄策放下身段,哄了半天,换来的却是这种回答,他的耐性也到了尽头,倏然沉下脸,厉声道:“你说什么胡话,你是我的女人,嫁人,你要嫁给谁?谁敢娶你,谁敢和我抢你?”   他怒气勃发,说到后面,神色冷厉,眼中不自觉地露出锐利的煞气,这般威仪,便是临于阵前,也能令千军俯首。   阿檀素日娇滴滴、软乎乎,风吹吹她就倒、声音稍微大点她就晕,但是,今天她却顶住了,迎着秦玄策利剑一般的目光,挺直了胸膛,抬起脸,柔声道:“我想要找个正经厚道的男人,不论他是富贵或是贫苦,他能敬我、爱我,明媒正娶迎我为妻,您觉得我的想法不对吗?”   她声音稍微大了一点,认认真真地问他:“二爷,你会娶阿檀为妻吗?”   秦玄策无法回答,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,绷出了凌厉的线条,他的脸色很难看,粗重地喘息着,如同陷入困境的猛兽,凶悍狂暴,却被压抑着,不得发作。   眼泪沿着阿檀的脸颊无声地滑落,一滴一滴,她的神情温柔而平静,甚至带着一种天真的无辜:“既然不会,那您凭什么觉得阿檀天生下贱,只配给人为奴为妾呢?阿檀也是个好姑娘,也要堂堂正正地嫁人、生子、被人以礼相待,这有什么不对吗?”   阿檀的问题让秦玄策有了一种茫然的感觉,仿佛一切理所当然、一切顺理成章、唯有到了此时,他才发现,似乎……并非如此。   阿檀问他的话,他回答不出来,咬住了牙后槽,额头上的青筋都凸了出来,那一瞬间,他的心抽痛了一下,仿佛刀刺入一般,但他还是回答不出来,一个字都说不出口。   阿檀流着泪,却微微地笑了一下:“二爷很好,原先待我也很好,我与您厮守一场,发乎真情,无愧于心,我不曾亏欠您,也求您不要为难我,昨日事、昨日毕,日后不要再续,如此就罢了。”   她理好了衣裳,规规矩矩地朝秦玄策施了一个礼,转身走了。   秦玄策暴怒,厉声喝道:“阿檀!”   她没有回头。   秦玄策无处发泄,一脚踢了出去,十六扇琉璃屏风倏然翻倒,发出巨大的声响,木架断裂,琉璃四散,碎片撒了一地。   阿檀被吓了一跳,方才的硬气一下子就没了,抱着头,跑得更快了。   秦玄策急促地向前追赶了两步,朝她伸出手去,但她已经走了,他的手僵硬停在半空,停了很久,终于慢慢地放了下来。   “阿檀。”他又叫了一声,声音很低很低,或许她并没有听见。   他重重地喘着气,站在一地狼藉中等待着。她胆子小,又好奇,总爱偷偷摸摸地趴在门缝里张望,他想起她妩媚而澄澈的眼睛,望着他的时候,带着宝石般漂亮的光泽。   他等着她回头,再看他一眼。   可是,并没有,这次,她没有回头。   高大的紫檀山水座屏架在大殿正上方,十二重金纱帘幕低垂,云龙盘柱藏在帘帐之间,隐约可见龙爪须角,狰狞威武。宫人们侍立两侧,垂着手,敛着眉目,连衣饰的纹路都服服帖帖的。   就在这庄重肃穆的含元殿内,广平郡王的嚎哭声显得特别突兀。   “皇上,皇上要为老臣做主啊。”广平郡王冠发散乱,鼻青脸肿,眼眶乌黑,嘴角挂着血丝,伏在地上,哭得涕泪交加,好不狼狈,“老臣一向安分守己,向无越矩之举,谁曾想到祸从天降,秦玄策这厮好不讲理,无端上门殴打老臣,老臣……老臣太苦了。”   宋太监在一旁劝说:“王爷,您好好说话,哎呦呦,您别往地上吐血,这不体面。”   广平郡王哭得更大声了,他颤颤巍巍地摊开手,手心里有一颗残缺的牙齿,他几乎泣不成声:“你们看看、看看,我的牙啊……”   秦玄策身姿笔直,面无表情地立在那里。   高宣帝无奈的揉了揉额头:“玄策,你说,怎么回事?”   秦玄策一板一眼地回道:“启禀皇上,广平王的女儿言语无状、举止不端,在臣家中别院肆意殴打臣身边服侍的婢子,分明踩踏臣的脸面,故而臣才上门与其理论。”   “你胡说!”广平郡王气得眼珠子都凸出来了,“阿琪一个姑娘家,不懂事,纵然她做得不对,你为什么打我?再说了,你一打照面,什么话都不说,动手就打人,这叫什么理论,啊?”   “养女不教,父之过,我不打女人,当然只能打她爹。”秦玄策冷冷地道,“你若不服,我们可以继续理论。”   他今天和阿檀起了一番争执,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,后面又听得半夏说了园子中赏菊的种种情形,更是勃然大怒,直接就率着玄甲军卫兵杀到广平王府,抓着广平郡王一顿暴打,此时犹觉不够。   广平郡王这么一说,他觉得手又痒了,忍不住握住拳头,捏了捏指节,发出清脆的“叭嗒”声。   广平郡王吓得一哆嗦,迅速地爬远了几步。   “放肆!”高宣帝重重一拍龙案,指着秦玄策怒道,“当着朕的面你还如此张狂,还不给朕闭嘴。”   广平郡王伏地大哭:“皇上,您看看、看看,秦玄策这样,实在欺人太甚,老臣也是□□皇帝的子孙,今日却被人这样折辱,老臣无颜面对列祖列宗啊,求皇上明断,还老臣一个公道。”   高宣帝不动声色,看了秦玄策一眼:“玄策目无法纪,恣意行凶,罚没你半年俸禄,闭门思过三日,以示惩戒。”   秦玄策神色不变,漠然地应了一声“是”。   高宣帝的目光又转到广平郡王身上,淡淡地道:“至于广平王,回去好好管教女儿,叫她日后娴静些,不要再给父母惹事了。好了,些许小事,不要这般哭喊作态,宗室的颜面还是要顾及的,广平王你年纪也大了,稳重些。”   高宣帝有意偏袒,广平郡王心中不忿,犹想争辩:“皇上,就这样?”   高宣帝微微向后一靠,他是个温和的君主,但是,当他沉下脸的时候,依旧充满了帝王天然的威仪:“怎么,你还有何话要说?”   宋太监在暗暗摇头,叹息广平郡王不知好歹。   秦玄策骁勇善战,是不世出的将才,为高宣帝征伐四海、平定天下,国之柱石也,而广平郡王,不过是个闲散宗室,于社稷无用、与江山无益,孰轻孰重,岂不是一目了然。   宋太监好心,急急上前,搀扶住广平郡主,暗暗用力把他往外拖:“王爷有伤在身,来,赶紧去找个太医过来好好看看,哎呦,年纪大了,伤了筋骨可不得了,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情。”   广平郡王骨头本来也是软的,见高宣帝不悦,已经后怕,马上见风转舵,哼哼唧唧的:“哎呦,疼煞老臣了,皇上,老臣撑不住了,先行告退。”   几个小内监上来,扶着广平郡王下去了。   高宣帝看了秦玄策一眼,佯做不悦:“竖子无赖,过分恣睢,朕念你平日还算稳重,这是初犯,饶过你去,若有下次,定然严惩不贷,你可记住了?”   秦玄策微微躬身,抱拳道:“是,臣知错了。”   高宣帝素来偏爱秦玄策,这事情就轻轻揭过不提,转而笑道:“听说广平王想和你结儿女亲家,你这一顿打,估计这亲也结不成了。”   “臣原本也无意与他家结亲,正好,省得他家来啰嗦。”秦玄策八面风吹不动,十分镇定。   高宣帝指着秦玄策笑骂道:“你母亲最近在为你多方相看,你却在背后给她拆台,真真逆子。”   “臣不孝,辜负母亲苦心,臣有愧。”秦玄策口里这么说着,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有愧的神色,反而理直气壮得很。   高宣帝不动声色,慢条斯理地道:“可怜天下父母心,朕也是为人父母者,很是体会你母亲的苦处,就说朕的云都,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,叫朕头疼,这孩子和你一个脾性,眼光高得很,朕和贵妃都拿她没法子,说不得,改天贵妃要叫你母亲过来,两个人相互抱怨一番。”   先是时,云都公主属意秦玄策,高宣帝不是不懂,但是,秦玄策身为骠骑大将军,手握天下泰半兵马,若他娶了云都公主,则无形中就站到了魏王一系。   高宣帝虽然喜爱魏王英武、不满太子文弱,但太子的储君之位,乃国之根本,别说朝中老臣,就连高宣帝本人,也不愿意轻易变动,故而,当日秦玄策道“臣只爱手里的剑,不爱女人”,高宣帝听了大笑,顺势就将这事情放下了。   而如今,魏王李敬安被贬为庶人,杜贵妃为此大病了一场,却没有丝毫怨言,只是偶尔伤心落泪,对高宣帝泣诉:“臣妾的一颗心都在两个孩子身上,敬安不争气,臣妾没话说,如今只希望云都能好好的,她统共就这么一个心愿,陛下素来疼她,为何不能体恤?”   面对爱妃的哭诉,高宣帝难免生出愧疚之意,试图弥补一二,遂又旧事重提,露出口风。   秦玄策连眉毛都没动弹一下,马上道:“臣原先轻狂不更事,如今已经悔过自新了,眼下就打算择一合宜的世家女为妻,眼光也不算很高,门楣高低、容貌妍媸都是其次,臣只喜欢温恭贤良的女子。”   他若无其事地笑了一下:“譬如广平郡王的女儿,那样的宗室王女,大多性子娇纵傲气,还是敬而远之为好。”   云都公主身份高贵,容姿明丽,高宣帝向来疼爱这个女儿,但即便如此,高宣帝也不得不承认,云都公主与“温恭贤良”这样的词是完全不沾边的,皇家的女儿,天生的金枝玉叶,又何需温恭贤良呢?   秦玄策这是在婉拒的意思了。   高宣帝马上沉下脸来,重重一按龙案,斥道:“朕看你是越发放肆了,大言不惭,皇族宗室的女儿,还轮得到你来指指点点,快给朕闭嘴!”   秦玄策从善如流,马上把嘴巴闭紧了,一声不吭。   高宣帝恼火万分,他想起云都公主啼哭撒娇的模样,再看看秦玄策油盐不进的神色,尊贵的帝王难得生出了头疼的感觉,他顺手抓起案上书卷,砸了过去:“果然如广平王所言,你就是个嚣张跋扈的东西,好了,滚吧,别在朕面前杵着添堵。”   秦玄策略一偏头,那书卷擦着他的脸颊飞了过去。他若无其事地道:“皇上息怒,臣有罪,臣告退。”   言罢转身退下。   宋太监揣摩着高宣帝的眼色,留了个心眼,亲自送秦玄策出去。   及至到了殿外,宋太监垂手跟在秦玄策的身后,委婉地劝道:“大将军今日终究是唐突了,陛下的意思您不是不懂,何以不能为君上分忧?老奴就不懂了,这天底下,难道还有哪家的姑娘比公主更配得上大将军?那必然是没有的。”   秦玄策想了想,镇定自若地道:“公主是金尊玉贵的人,我哪里敢说配不配的话,只是念及母亲为我操劳多年,我既娶妻,自然要加倍服侍孝顺母亲,寻常人家的女儿也罢了,若公主下降,在我家中,却要我母亲尊她、敬她,为人子者,心中不忍如此,齐大,非偶也,故不敢应命。”   他当日用了这套说辞应付秦夫人,如今再拿出来应付宋太监,也算得心应手。   宋太监却被唬住了,哑口无言,半晌叹道:“难得大将军孝心至诚,秦夫人好福气。”   待秦玄策出宫后,宋太监回来,转头就把那些话一五一十地向高宣帝转述了一遍。   高宣帝听后,面色稍霁,沉吟良久,摆了摆手:“罢了,此事稍后再议吧。”   阿檀本来恹恹地歪在榻上,听得姜氏过来找她,也是费解,想及如今姜氏怀着身孕,是秦家顶金贵的人,既来了,又不好不见,遂整了衣裳出去。   她昨天才和秦玄策闹了一场,睡也没睡好,吃也没吃好,看过去憔悴了许多,烟眉轻颦,原先的妖娆风韵,又添了一股楚楚可怜的哀婉。   宋佩云和姜氏一起候在前堂花厅中,见了阿檀挑起帘子出来,妩媚天成,殊色惊人,不由眉心跳了一下,旋即从容自若,起身迎了上去:“苏娘子看过去仿佛不太精神,可是身子不舒服,倒是我来得不巧,打扰你了。”   阿檀急急摆手:“姑娘客气了,折煞我了,姑娘请坐,不知道有何吩咐。”   姜氏坐在那里,敷衍地笑了笑,道:“这个是我的表妹,邺城伯宋家的大姑娘,你昨天也是见过的,她今天过来看我,做了几样小点心,我品着味道差了几分,就想起你了,常听观山庭的人夸你厨艺了得,做的东西样样都好吃,想请你给她点拨一二,也好让她长进一些。”   阿檀谦虚地道:“三夫人过奖了,宋姑娘若有疑问,可以切磋一番,不敢说点拨二字。”   宋佩云早有准备,从丫鬟手里拿过一方小食盒,打开来,取出一碟点心,摆在案上,指着道:“我会做得不多,今天做的是桂花山药糕,素日自己尝着还好,偏偏表姐说差点意思,麻烦你帮我看看,究竟差在哪了?”   她说着,笑着拉了阿檀一下:“苏娘子还请坐下,慢慢与我分说。”   阿檀如今也耐不得久站,略一迟疑,就坐下了。   她告了一声罪,拿起一枚桂花山药糕,先嗅了嗅,又咬了一小口尝了尝,揣摩了片刻,道:“宋姑娘做得已经不错了,只是山药还有些涩味,此物去皮后,用盐水浸泡半个时辰,再捣成泥,可去涩,还有,桂花酱不要用蜜,蜜汁加热蒸煮,略有酸味,不若用白糖的味道来得干净,这两样做好了,口味还能再好些。”   宋佩云抚掌笑道:“原来如此,听了苏娘子一席话,令我茅塞顿开,我这就记下了。”   阿檀从小到大,只因容貌过于妖冶,很不受别的女孩儿待见,在宫中如此,出了宫也是如此,难得遇到宋佩云这般友善的,不由感觉格外亲近些。   她又多说了两句:“宋姑娘若有闲情,可以试试看,用糖渍金桂和山药泥一起搅合,捏成花糕后,上面再淋上丹桂酱,金桂与丹桂的香气和口感略有不同,这样呢,既好吃又好看。   连姜氏都笑了起来:“就这一道山药糕,还有这许多讲究,难怪二伯离不了你,果然是个妙人儿。”   阿檀的笑容淡了下去,低下了头。   宋佩云从头到尾都是笑意盈盈,又和阿檀说了一些琐碎的话,诸如,若是桂花换成玫瑰如何,今秋的菊花开得甚好,不若采些菊花做吃食,也算风雅,言语温存,神态温雅,如春风拂面。   阿檀安静地坐在那里,宋佩云说一句,她或者回半句,或者只是听着,抿嘴微笑而已,看过去,似乎交谈甚欢。   秦玄策回来的时候,从廊阶那边远远地望过来,见到的就是这番景象,他停住了脚步,多看了两眼。   长青过来,禀道:“那是三夫人带着她娘家的表妹过来,和阿檀说一些吃食上的工夫。”   秦玄策想了一下,问道:“三夫人的表妹,是昨天半夏说的宋家的那个?”   “是。”   那边花厅里的人也看到了秦玄策。   姜氏和宋佩云都站了起来。   因有女客在场,秦玄策恪守礼仪,并没有进来,他只是略一颔首,走开了。   宋佩云有些呆住了,脸上飞起了一片红霞。她先前不过是贪慕晋国公府的权势,才一心攀附,如今这一照面,才知道世人传言不虚,大将军丰姿伟仪,是个难得的美男子。她不敢多想,心里慌得厉害,情不自禁低下了头。   姜氏咳了一声,偷偷踩了宋佩云一脚。   宋佩云吃疼,赶紧调整了一下脸色,对阿檀说话的语气更加温柔了:“今天叨唠苏娘子了。”   她又取了一只小小的锦匣出来,打开来,里面还是一只簪子,不过是丝绢堆砌而成,做了一朵精细的芍药宫花。   宋佩云笑吟吟的:“这是一个小小玩意,送给苏娘子,权且当作束脩,日后若还有不明之处,还要再来请教你,希望你不要嫌弃。”   阿檀心里不安起来,很是推让了一番,后面还是姜氏发话,硬让阿檀收下了。   少顷,姜氏带着宋佩云起身告辞。   陶嬷嬷走了进来,道:“二爷吩咐,叫府上备了马车,送宋家的表姑娘回府,三夫人身子重,且歇着,我们替您张罗好。”   姜氏面上有光,笑道:“多谢二伯了。”   宋佩云怔了一下,旋即回过神来,她的眼睛几乎发光,勉强克制着自己的笑容,温雅娴静地一福身,道了一声谢,而后款款地随陶嬷嬷出去了,腰肢挺得特别直。   阿檀的神情一直很平静,什么也没说,那朵绢花也不过放在了案几上,她自己回去了。   回到房中没一会儿,陶嬷嬷过来叫她:“二爷要喝茶,叫你端茶过去。”   “嗯。”阿檀慢吞吞地应了一声。   陶嬷嬷看着阿檀蔫巴巴的神色,直叹气,劝道:“我也不知道你又和二爷耍什么小性子,差不多也够了,要说二爷是真的疼你,若换个别的人家,哪里能这样纵容你,别身在福中不知福,把二爷的情分给造作没了。”   阿檀沉默一会儿,点头道:“是,嬷嬷说的没错,是我不知轻重,忘了上下尊卑之分,日后都改了,再不敢了。”   陶嬷嬷也不料她一说就通,半信半疑的:“好了,快去吧,别让二爷等。”   丫鬟沏好一壶雀舌兰,阿檀端进秦玄策的房中,默不作声地奉上去。   秦玄策坐在那里,接过茶,喝了一口,端着一脸严肃的神情,语气却有些不自在:“还生气?”   “没有,不曾生气。”阿檀垂下眼帘,不看秦玄策。   秦玄策咳了一声,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:“方才我叫人送宋家的女子回去,是为了答谢昨天她在园子里对你的友善之情,没别的意思。”   “二爷做的事情,自然有您的道理,不必和我说。”阿檀的声音娇娇软软的,温顺得很。   秦玄策有些焦躁,如今这情形,仿佛骑虎难下,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太对味的地方,但他分辩不出来,阿檀不舒服,他也不舒服,好像被人生生架在火上烤着,浑身难受。  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:“你到底要如何?要和我怄气到几时?”   她现在不但不搭理秦玄策,还自作主张,把自己的枕头和物件都搬回原先的房中去了,俨然一副泾渭分明、两不相干的状态,气得秦玄策牙痒。   阿檀摇了摇头,轻声道:“我没怄气,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说我不对,二爷问我要如何,我却不解了,您自去娶您的夫人,我不曾拦着、也不曾说您一句不是,您不依不饶的要怎样呢?”   “阿檀!”秦玄策无奈又恼火地叫了一声。   阿檀安静地想了片刻,终于恍然大悟起来:“哦,原来二爷问过我喜欢哪个姑娘来着?”,她思忖了一下,“那您还是娶方才那个宋姑娘吧,我觉得她挺好。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这里已经是矛盾的最高潮了,男人差不多狗到头了。咳咳,男人不狗,到时候不好意思往死里整他啊(死里整,字面意思的)。 第51章   秦玄策前面虽然确实说过“你觉得哪个女子合宜, 我就娶哪个”,但此刻听得阿檀这样回答,不知怎的,他却觉得一口气堵在胸口, 郁闷难忍, 他勉强保持着镇定的声音,问道:“你觉得她哪里好?你可分辨清楚了, 她是否个贤良之人?”   “贤良什么的我不晓得, 至少宋姑娘性子好,少有的温存和气。”阿檀的声音又轻又柔, 神色也是恬静的, “二爷脾气粗糙, 若是寻常娇生惯养的女儿,未必能体恤您的心思, 两下里吵起来就糟糕了,还是须得像宋姑娘那样的才好。”   秦玄策的嘴角抽了一下,把茶杯重重地放回案上:“我脾气不好?哪里不好?我若是脾气不好,还能由得你成天给我使脸色看?”   “您经常凶我, 说我笨、说我懒,原先还时不时欺负我。”阿檀一脸认真,望着秦玄策,轻声说给他听,“我若是出身高门大户,有父兄给我撑腰,我定要生气的, 再也不理您了, 可我只是个奴婢, 不敢罢了,我的性子也不好,矫情、小心眼、爱生气,您看看,千万别找我这种性子的,若不然,三天两头惹您不悦,日子就没法过了。”   她的眼睛极美,妩媚如春水,清澈如月光,她又在耍她的小性子了,可是那般娇滴滴、怯生生的神态,只消望他一眼,便令他败落了。   秦玄策沉默了一下,气也不是,恨也不是,他的胸口又开始抽疼,好像最近时不时就这样,半晌,叹了一口气,抬起手,想像往日那般摸摸她的头。   可是阿檀却下意识地把头一偏,避开了,她的脚尖蹭蹭,又退后了一步,低了眉眼,轻轻地道:“二爷若无事,我先下去了。”   说罢,也不待秦玄策答话,她转身就走了。   秦玄策的手僵在半空中,手指虚虚地屈张了一下,很久收不回来。   窗外金风渐起,黄花浓郁,本是天凉好个秋的时节,秦夫人却觉得心头一阵阵冒火。   她把宋家送来的庚帖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,实在忍不住,扔回桌案上,埋怨道:“多少名门望族的闺秀他不要,偏偏选了这么一个破落户,像什么话?那姑娘当时是谁带进来的,我可不曾邀请宋家。”   身后的嬷嬷小心翼翼地提醒她:“这宋家的,是三夫人娘家那边的亲戚,那天是跟着三夫人一起过来的。”   秦夫人马上变了脸色:“老三媳妇打什么算盘呢,以为阿策媳妇身份低些,来日她就能坐大吗?凭她也配?”   秦方赐是庶子,秦夫人愿意惯着秦方赐两口子,那是她的恩典,但若是这庶子逾越了规矩,其实她也没多少情分的。   她冷笑了一声,转头对老嬷嬷吩咐道:“老三媳妇既怀着孩子,叫她好生休养,别叫她娘家的人过来打搅了,还有,他们院子里一应额外的花销都给我停了,按往常分例就好,我好心抬举他们,倒把他们的心给养得大起来了,可笑,若他们再不识趣,就各自分家出去过日子,别到我眼前来烦。”   老嬷嬷喏喏而去。   秦夫人犹自心塞:“一个两个都这样,枉费我为他们操碎了心,没一个孝顺体恤的。”   小丫鬟在屏风后面点燃了静心的安息香,袅袅烟絮散在秋意中,风动帘动,水晶络子玎珰轻响。   半夏给秦夫人奉上了西山白露茶,又走到秦夫人身后,自己动手给她捏肩膀,一边笑道:“夫人喝口茶,消消气,论理来说呢,二爷是经天纬地的大丈夫,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好儿郎,那些世家的夫人谁不羡慕您,你还成天为他生气,可不是没道理吗?”   秦夫人喝了一口茶,叹道:“你说我气不气,大张旗鼓的,满城的人都知道我家阿策要娶妻了,原以为要挑个出类拔萃的,谁知道呢,到最后不过尔尔,我就怕人家背地里看我笑话。”   “夫人多心了,我们这样尊贵的人家,谁敢笑话。”半夏柔声劝道,“再说了,宋家的姑娘也还好,我亲眼见过的,容貌出挑不说,难得是性子温婉可人,在一众世家贵女中是独一分的可亲,和当初的大夫人仿佛相似。”   提到已经故去的大儿媳,秦夫人的面色稍微缓和了一点,叹气道:“宋家和赵家哪里能比呢,我现在只有阿策这么一个儿子了,一心希望什么都给他最好的,偏偏他不领情,非要和我拗着。”   半夏笑了笑,手上的动作愈发轻柔起来:“老人家们都说,儿孙呢,自有儿孙的福气,您啊,别太操心了,凡事往好的想,宋家虽然在朝中没有职权,但毕竟有个邺城伯的头衔在,宋大姑娘也是正儿八经的侯爵千金,好听着呢,二爷难得松口,自己挑中的人,将来和和美美的过日子,不比什么都强吗?”   秦夫人揉着额头:“你别劝了,我心里有数,如今又能如何呢,总强过原先他说要抱着他的剑过一辈子来得好,我也就唠叨两句罢了,老了、老了,做不来主了,且这样吧,明儿先叫人把宋家的庚帖拿到大法明寺去,请悟因师父看看,若八字合宜再做计较。”   半夏嘴巧,又说了许多宽慰的话,秦夫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,面色才渐渐平和下来。   过了一会儿,门外的老嬷嬷来禀:“老夫人,三夫人过来给您请罪了。”   大约是秦夫人房里的人过去传话,要消减用度之类的,姜氏这才慌了神,急急忙忙地过来。秦夫人没有丝毫动容,连门也没叫她进来。   就听见姜氏带着哭腔的声音在外面叫了一声:“母亲,我错了,求母亲宽恕。”   秦夫人冷冷的:“叫她回去,我秦家哪里亏待她了吗,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,我乏了,不见。”   老嬷嬷依言出去了。   姜氏犹在门外啜泣,过了很久才消停。   半天后,老嬷嬷再进来,禀道:“姜家的亲家夫人来了,求见老夫人。”   秦夫人“哼”了一声:“我方才说过什么来着,要我再说一遍吗?”   半夏忙对老嬷嬷道:“老夫人不是吩咐过了,别叫姜家的人过来打搅,老夫人不见,三夫人要安养,打发她回去吧,往后没事少来。”   秦玄策手握重兵,权倾朝野,晋国公府如日中天,秦家有这个底气,秦夫人平日和气,一旦翻脸,也是不留情的,姜家不过区区御史,根本不在她的眼里。   嬷嬷喏喏而去。   然而,消停不到片刻,老嬷嬷又来:“老夫人,有客……”   秦夫人一按桌案,不悦地道:“有完没完,不见,谁都不见。”   嬷嬷擦了擦汗:“云都公主和杜太尉家的杜老夫人登门拜访,这会儿,管家已经迎进来了。”   秦夫人微微一惊,站了起来:“云都公主,来我们家作甚?”   她想起自己那个特别有出息的二儿子,又看了看桌案上宋家的庚帖,隐约开始头疼起来,但是,既然人都已经上门了,她来不及多想,起身迎了出去。   到二门外的时候,正好看见管家引着云都公主和杜老夫人走来,秦夫人趋步上前,客气地道:“公主殿下和老夫人光临寒舍,也不提前知会一声,好叫我出门相迎,如今这样,却显得我怠慢了。”   杜老夫人是杜太尉的发妻、杜贵妃的母亲、云都公主的外祖母,杜家一门显赫,杜老夫人年纪又大了,无论是谁,见了面都要尊称她一声“老夫人”。   杜老夫人对旁人颐指气使,在秦夫人面前却是一团和气:“冒昧登门,你别嫌我烦就好,说什么怠慢呢,太过见外了。”   云都公主低眉顺目,跟在外祖母的身后,显得既温顺又乖巧。   秦夫人将两人延请入正堂花厅,秦府奴仆在堂前兽炉中点起婆律瑞脑,奉缕金香药、雕花蜜饯、乐仙干果子叉袋等物品以待客,又上梨花枫露茶与石榴香饮子,诸般周到。   杜老夫人按住秦夫人的手,笑道:“何必如此客气,今天过来,是有些体己话想和你说叨说叨,这么大动干戈的,我却不好开口了。”   秦夫人会意,命左右奴仆皆退下去了。   见厅中再无旁人,云都公主起身,走到秦夫人面前,一双美目含着泪光,泫然欲泣,盈盈拜倒下去:“求夫人垂怜。”   秦夫人大惊,不敢受这一礼,慌慌避过,一把扶住云都公主,将她拉起来:“这如何使得,殿下快快请起,折煞老身了。”   云都公主顺势靠在秦夫人的身上,以袖掩面,哀婉哭诉:“我本不该来此,怎奈心不由己,如生魔障,只能厚颜登门,若夫人不能怜悯,我只有死路一条了。”   秦夫人手足无措,轻轻摸着云都公主的后背,百般抚慰她:“殿下有何苦衷,尽管与我说,我若能尽力,无有不应。”   云都公主实在羞怯,说不出口,只在那里低头垂泪。   杜老夫人叹气道:“皇上先前允了贵妃娘娘,要将云都赐婚给大将军,云都一心仰慕大将军,本以为得偿夙愿,欢喜得跟什么似的,娘娘都开始着手为她准备嫁妆了,谁知道,前些日皇上开口向大将军提及此事,竟被大将军一口回绝,可怜云都这孩子,哭了好几天了。”   秦夫人听得目瞪口呆:“这等大事,我竟一些儿不知情。”她旋即咬牙切齿,“皇上赐嫁公主,他也敢不应,谁给他这个狗胆的,简直是个混账东西,无法无天。”   杜老夫人察言观色,继续道:“大将军当日曾言,恐公主高贵,入门后对婆母不尊,有违孝道,故不敢应从,我们想着,解铃还需系铃人,这事情,要和秦夫人商议为妥。”   秦夫人简直气得笑了:“那小子,这时候就懂得把我拉出来当作挡箭牌,最不孝的就是他自己了,能活活气死我。”   云都公主抬起脸来,她是个明艳瑰丽的少女,本来容华高傲,气度矜贵,但此时泪痕宛然,神情娇柔哀婉,却显得楚楚可怜,她拉着秦夫人的手,轻声啜泣。   “若说我平日娇纵任性,那是有的,但对秦夫人,我素来执礼以待,没有丝毫不敬之处。我虽年少不更事,但也懂得纲常大伦,女子出嫁从夫,驸马的母亲,就是我的母亲,我只有孝顺敬重的心意,怎会不尊?”   那倒是,秦夫人几次入宫,云都公主在她面前一直是温婉恭顺,曲意款款,半点没有皇族公主的架子,比寻常人家的女儿还要贴心几分。   秦夫人点头叹道:“公主礼仪周全,温柔贤淑,堪为京城女儿典范,其实以公主的身份,活泼淘气些才是正理,不必拘谨,叫人心疼。”   “夫人体恤。”云都公主抹着泪,“父皇曾有言,要将我许给大将军,天子金口,我只当做是定论了,怎知被大将军所拒,叫我情何以堪?我也是金尊玉贵的女儿家,父皇疼爱、母妃娇养,只因敬慕大将军,却遭这番羞辱,我、我……”   她伏在秦夫人的膝上,嘤嘤哭泣:“我没脸见人了,求夫人为我做主。”   秦夫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,在她心里,云都公主自然是好的,但想起自己那个独断专行的儿子,她又不该贸然应诺,只得劝慰道:“公主不必如此,您是金枝玉叶,顶顶尊贵的人,玄策是个赳赳武夫,粗野不堪,脾性鄙陋,浑然不知礼数,您别和他一般计较,不值当。”   杜老夫人又在一旁道:“大将军事母至孝,皇上也深为赞赏,不欲强求,故而贵妃娘娘央我过来一趟,虽说大将军独当一面,但毕竟年轻,或有思虑不周到的地方,婚姻之事,还是需要秦夫人为他做主。”   秦夫人心里也苦,她若能做主,就不用发愁了,这话又不好说,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。   杜老夫人微微一笑:“听说秦夫人欲聘宋家女,我心里是不服的,那宋家女能比我们云都强吗?我们都是做长辈的,一心只为儿孙着想,岂有弃珍珠而就鱼目之理,依我看,秦夫人不若暂缓行事,再仔细斟酌一番。”   秦家与宋家之议,不过略有眉目,八字未测,媒妁未行,秦夫人暂未与外人道,杜老夫人又如何得知,难不成杜家还暗中打探秦家的举动不成,秦夫人思及此处,突然心生不悦,语气也淡了下来。   “这京城的高门大户,各家女儿都是好的,宋家、张家、王家什么,眼下并无成说,老夫人不知是哪里听来的消息,倒比我还灵通一些。”   杜老夫人听出了秦夫人的意思,故作不知,诧异道:“原来这样吗,但是,我却听人说起,邺城伯宋家的女儿得了大将军的青眼,宋家要和晋国公府结亲,宋家的夫人逢人就炫耀她生了个好女儿,这消息,差不多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,连贵妃娘娘在宫里都听说了,难道竟是谣传不成?”   秦夫人又惊又怒,几乎拍案:“宋家安敢如此?”   杜老夫人又假意劝说:“宋家祖上虽然风光过,如今却没落了,好不容易攀附上了你们秦家,一时忘形或许是有的,人之常情,不能苛责。”   秦夫人按捺住心神,勉强笑了一下:“道听途说,不足信也。”   云都公主眼中含泪,柔柔弱弱的,半是撒娇的模样:“若说旁的女子比我貌美、比我聪慧,那我没话说,怎可因我出身高贵反而嫌弃我,大将军好没道理,我今日来这一遭,只求夫人知道我对您的敬爱之心,一片赤诚。”   堂堂公主这般委屈求全,秦夫人心里也不忍,轻轻拍着云都公主的手,叹息道:“好孩子,你的心意我懂得,可恨我家竖子不知福,待我回头打他一顿替你出气。”   云都公主落泪摇头:“您不要打他,我没有气他,只恨自己不够好罢了。”   杜老夫人附耳过来,低声道:“秦夫人,你也不用心急,天地君亲师,君者,犹在亲之上,若夫人不能做主,自然还有皇上替大将军做主,我们今日只问夫人一句话,云都与宋家女孰好?”   秦夫人心念急转,半晌,还是笑了起来:“公主殿下清华高贵,哪里是寻常女子能比的,不须问。”   杜老夫人捏了捏秦夫人的手,慢慢地道:“皇上与贵妃皆有美意,只怕大将军来日还要以夫人的名义推脱,你看看,孩子要是胡闹起来,真叫我们做长辈的为难。”   秦夫人沉吟了片刻,叫了半夏进来,吩咐了两句。   半夏出去,不一会儿,从秦夫人的嫁妆中拿了一只珊瑚簪子出来。   那簪子无雕无琢,天然生成一只凤回首,色若赤血,质若凝脂,珠光流转,宝气四溢。   秦夫人拿着簪子,插到了云都公主的发髻上,若无其事地笑道:“公主初次来我府里,略备薄礼相赠,勿嫌简陋。”   这样的小物件,说起来,不过是晚辈登门问候,长辈的一点礼仪,名正言顺,哪怕秦玄策问起,秦夫人也大可理直气壮地明说。   但于云都公主而言,秦夫人既有赠礼,足见嘉许之意,到了高宣帝面前,又是另外一番说辞了。   云都公主的眼眶又红了,身子轻轻颤抖,再次拜倒:“多谢夫人厚礼,云都定然不负美意。”   秦夫人拉着,不让云都公主拜下,比刚才又多了几分真情实意:“公主快起来,不可如此多礼。”   杜老夫人试探着问道:“那宋家……”   “哦,老夫人说宋家啊。”秦夫人慢条斯理地道,“我记起来了,宋家前些日子倒是叫人送了庚帖过来,只不过那女孩儿的生辰八字和我家阿策有些配不上,恐怕不合宜,此事,如老夫人所言,还是要仔细斟酌一番,不急,再看看吧。”   阿檀躲在自己房中缝东西。   布匹是从秦玄策的库房里翻找出来的,不知道是什么料子,如同春草般娇嫩的绿色,织着团花如意万字纹,显得吉庆又鲜亮,质地柔软如云,摸上去觉得手指都要融化了,阿檀想着那个突如其来的小东西,偷偷地摸了一下肚子,虽然什么也摸不出来,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心也要融化了。   她偷偷裁了一块下来,取了针线,试图做一件小兜子出来。   但是很遗憾,大约她所有的灵巧劲头都用在厨艺上了,女红实在是惨不忍睹,一块布料裁得歪歪扭扭的,修剪了半天才勉强有个四方的形状,她努力地用同色的丝线缝了一圈边,针脚歪歪扭扭,如同蜈蚣爬行,就这样,还把手指头扎了好几个洞,但她一点都不觉得疼,欢欢喜喜地摸了又摸,还想再绣一只小喜鹊。   到了晚间时分,小兜子才绣到一半,半夏过来找她。   阿檀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塞到枕头下面,将半夏迎入,强作镇定地问道:“半夏姐姐好,姐姐找我何事?“   半夏笑了笑:“也没什么,听说前几天宋家大姑娘过来拜访,送了一个绢花簪子,你去找出来吧,老夫人命我们要还回去。”   阿檀微微一惊:“出了什么事了?”   “没什么大不了。”半夏轻描淡写地道,“宋家的姑娘和二爷的八字合不来,老夫人说这门亲事做不得,吩咐下来,宋家原先若有送过什么东西,一并还回去,三夫人那边一只簪子,你这边一只,都不是什么值钱的,横竖我们家不缺,还是别和他们再有瓜葛,免得落人口实。”   阿檀有些为难,嗫嚅道:“那个……当日忘记收起来,就放在前头花厅,这会儿,也不晓得哪里去了,怎么办?我赔她一只别的可好?”   半夏听了,沉吟了一下,摆了摆手:“丢了就丢了,那多给她们家一些银子赔付就是,算了,就不用找了。”   也不是什么大事,半夏说完就要离开,但临出门前,她想了想,有些不放心,回头点了一句:“阿檀,二爷日后的主母未必能像宋姑娘那般和气,你自己警醒些,把小性子收一收,谨慎行事,懂了吗?”   阿檀其实不太懂,但还是乖乖地点了点头。   半夏走后,阿檀想想她说的话,心里生出了几分不安的情绪,她想了想,遂出去找陶嬷嬷打听情形。   陶嬷嬷是秦夫人娘家陪嫁过来的心腹,又是秦玄策的乳母,有些事情,秦夫人不太瞒她,她知道得比其他人要多一些。   她开始不太愿意说,支支吾吾的,架不住阿檀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,像小鸟一样黏乎乎的扯她袖子,无辜又可怜,把老人家的心都看软了。   陶嬷嬷看看左右无人,偷偷地把阿檀拉到角落里,压低了声音:“听说,皇上有意要将云都公主许配给我们家二爷,所以这头才退了宋家,你掂量看看,公主是什么脾性,将来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主子。”   阿檀与云都公主见过寥寥数面,皆不愉悦,甚至云都公主还曾命人要将她当场打杀。她骤然听到这个消息,不禁脸色有些发白,勉强笑了一下,讪讪地道:“二爷是人中龙凤,原是只有公主才配得上,如此,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”   陶嬷嬷恨铁不成钢,戳了一下阿檀的额头,恨恨地道:“你还敢和二爷闹别扭,简直是不知死活,听我的劝,麻利点,快把二爷哄好,让二爷疼你,将来这府里才有你的容身之地,若不然,公主手下可讨不到好去。”   阿檀怔怔的,退了两步,低声道:“宋大姑娘也好、云都公主也好,与我都不相干,我日后安分守己就是了,不碍事的。”   陶嬷嬷瞪她:“哎呦,说什么傻话呢,你和二爷什么情形,如今谁不知道,你打量公主是木头菩萨吗,能轻易罢休?阿檀,我心疼你是个好孩子,今天才破格多说了两句,你呢,能听就听,不听就当我没说过,自己日后小心着些儿。”   陶嬷嬷说着,摇头走开了,留下阿檀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里,茫然不知所措。   她低下头,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,突然觉得惊恐万状,一颗心像是被扔到油锅里煎炸一般,刺痛难忍。   云都公主必定容不下这个。   阿檀想着、想着,几乎要滴下泪来,思忖了半晌,忍不住到秦玄策的房中去找他。   作者有话说:   下一章开始转折了,大将军决定要娶阿檀了,声嘶力竭地吆喝,不要养肥我,接下去精彩刺激,不容错过。 第52章   秦玄策刚刚从外面骑马回来, 出了一身汗,正吩咐下人为他备水沐浴,无意中一回头,看见阿檀躲在门边, 偷偷地探出半张脸, 怯生生地望着他。   芙蓉腮上凝雪脂,樱唇染却藕荷色, 她最近的脸色有些不好, 显得特别白,原本妩媚妖冶的容貌, 生生多了一股楚楚可怜的风韵, 越发勾人心神。   很好, 她已经整整七天没搭理过他、没和他说过话了,现在终于冒头了。   秦玄策暗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, 面上却一片冷漠,矜持地抬起了下颌,“哼”了一声:“鬼鬼祟祟的,又躲在那里做什么, 过来,服侍我沐浴。”   他说着,自顾自就去浴室了。   周围的奴仆“刷”地一下,齐齐把目光转向阿檀。   阿檀呆呆地指了指自己:“啊?我吗?”   长青用力点头:“你,对,就是你,二爷的贴身丫鬟, 快进去, 二爷指名叫你干活呢。”   阿檀趴着门不放, 扭扭捏捏的。   长青急了:“好阿檀,好姐姐,你行行好,别叫二爷等你,二爷这几天火气大,回头他要发作起来,我们可担当不起,你做做好事,救救大家伙。”   阿檀没奈何,只得磨磨蹭蹭地为秦玄策取了衣物,硬着头皮跟进去了。   到了里面,秦玄策已经泡在池子里了,上半身露出水面,双手大剌剌地搭在池子边沿,那样的姿势,越发显得他的肩膀和胸部宽阔又强健,漆黑如墨的头发打湿了,沾在他的身上,英俊而慵懒。   “过来,替我搓背。”他淡淡地吩咐了一声。   阿檀许久没做这活计了,有些生疏,她犹豫了一下,走到秦玄策的身后,慢慢地跪坐下来,拿起棉布巾,想为他搓洗。   巾子刚碰到他身上,他伸手过来,一下子抽走了,随手扔到一边,语气还是淡淡的:“用手。”   他是在故意为难她。阿檀有些生气,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他一下。   秦玄策微微地仰起头,从鼻子里发出一点抽气的声音。   阿檀了解他,知道这种声音的意味,她吓了一跳,脸上一阵发热,不敢再有多余的举动,低了头,规规矩矩地给他揉搓着。   说是规规矩矩,但是,她的手指接触到他的肌肤,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涌了上来,一寸一寸地逡巡而过,他的温度和脉动透过肌肤传递过来,令她指尖发烫。   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地伸了过来,抓住她的手,拉到前面,按在他的胸膛上。   那样的姿势,她只能贴在他的身上,似乎是从身后拥抱着他,如同之前的许多个日夜,耳鬓厮磨。   他的心跳浑厚有力,一下又一下鼓动着,传递到她的手心。   她的手有些发抖,袖子垂到了水中,池子里的热气蒸腾上来,黏黏腻腻,她感觉到秦玄策的肌肉突然绷紧了。   谁也不曾说话,似乎很安静,只有他的呼吸声有点儿急促,还有水下面异样的动静,轻微的水声,动荡着,暧昧而模糊。   他的气味又环绕了过来,松香或者是麝香,混合在一起,潮湿的、浓稠的,几乎凝固成胶质。   阿檀不安起来,试图想要将手抽回来,挣扎了两下,却没办法挣脱,仿佛只是在他的胸膛上挠了两下痒痒。   秦玄策突然转过身,水花溅起,阿檀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。他已经捧住她的脸,吻了上去。   雄性的气息在浴室的热气中弥漫过来,他的嘴唇和舌头纠缠着她,先是温柔的试探,一点点,他用仿佛耳语一般的声音叫她的名字:“阿檀……”   那一瞬间,似乎又回到从前。   阿檀晃了一下神思。   他似乎得到了鼓励,变得霸道起来,不依不饶、不休不止,阿檀有点喘不气来,她别开脸,退后了一点。   “哗啦”一声巨大的水响,秦玄策直接从池子里起身,大步上前,抓住了阿檀,一把将她拉起来。   他这回有些粗鲁、又有些急切,像是等了很久,终于忍耐不住,一点也不容商量,紧紧地抱住了阿檀,吻她,热烈而狂乱。他身上都是水,滴滴答答地淌下来,很快把阿檀弄湿了,她很不舒服,抗议地“咿唔”着,捶了他两下。   他没有停止,双手慢慢往下,一手扶住她的腰肢,一手探入她怀中。   “阿檀、阿檀……”,他喃喃地唤她的名字,轻声哄她,“你已经好几天没理我了,嗯……”   男人的声音带着浑厚的磁性,最后那个字的尾调微微扬了起来,拖得长长的,是一种明显的意味,他的手指勾住了她腰间的系带。   “不、不、不行!”阿檀惊慌失措,赶紧推他。   她的那点力气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兔子蹬腿儿、撒了个欢,一点不起作用,躲闪之间,愈发显得妩媚勾人。   秦玄策闷哼了一声,手掌倏然收紧,几乎把阿檀抓疼了。阿檀那点微不足道的拒绝,在他那里,不过是欲迎还拒的撒娇罢了,蹭来蹭去的,反而惹得他心动难耐,他本来就是不是个细心温存的人,此际更加莽撞起来。   阿檀弓着腰,努力护住自己的小腹,一直躲避:“不,二爷,不成,真的不成。”   但完全没有任何作用,他的吻像雨点一般落在她的脸上,他的手像火焰一般燎过她的身体,好似今天要把她生生吞吃下去,凶狠又贪婪。   阿檀又惊又怕,拼命挣扎着,还是挣不开,眼见得罗裙都已经被他褪下了,她一时情急,扬起了手。   “啪”的一声,清脆又响亮。   阿檀一记耳光摔在秦玄策的脸上,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打得很重,纵然秦玄策皮糙肉厚,面颊上也出现了一片刺目的红印子。   空气凝固了一下。   秦玄策的动作停下了,他仿佛有点不敢置信,僵在那里,死死地瞪着阿檀。   阿檀自己也惊呆了,她看了看打人的那只手,颤抖着缩了回来,抖了半天,慢慢地跪了下去。   她衣裳已经散乱地落在地上,她跪在那里,惶恐地抱住肩膀,遮着胸口,雪肤玉肌,颤颤巍巍,宛如快要融化的羊脂。   晶莹剔透,脆弱不堪,好似一盏琉璃,轻轻一碰就会碎掉。   秦玄策的脑袋嗡嗡作响,他感觉浑身的血液都翻腾上来,激烈的情绪在胸口一阵阵冲击,他分不出是愤怒还是心疼,想要把她揉碎了、再按在心口上,恶狠狠的。   “起来。”他咬着牙,艰难地挤出两个字。   阿檀反而俯下身去,磕了一个头,她背部的脊线婀娜柔美,好似一触就会折断,她的脸几乎碰到了地上,啜泣着:“二爷恕罪……”   “我叫你起来!”秦玄策暴怒,一把将阿檀扯了起来。   他的力气那么大,阿檀的胳膊被他抓得很疼,眼泪终于滴了下来,她认命地闭上眼睛,整个人缩成一团。   但秦玄策只是摸了摸她的额头。   她刚才磕得重了点儿,这会儿额头还有些钝钝的疼,他的手掌粗糙,摸得又有些急,更疼了。   阿檀微微睁开了眼睛,怯弱地看着他,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,怎么也止不住,视野一片模糊,连他的表情都看不太真切,只看得到他的眸子一片赤红,如同穷凶极恶的野兽,散发着暴戾的气息。   阿檀吓得更厉害了。   他又摸了摸她的眼角。但是眼泪太多了,怎么也擦不干净。   他沉默了片刻,好像是在极力克制着自己,连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粗重的喘息声:“不用跪、不用陪罪,阿檀,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。”   一种突如其来的委屈猛得涌上心头,阿檀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, “嘤嘤呜呜”的,哭得很凶,但哭声全部咽在喉咙口,不想让他听见。   秦玄策拾起了阿檀的衣裳,衣裳已经湿了,黏成一堆,他眉头打结,又放下了,转身拿来了自己原本要换上的那套干净衣裳,替阿檀穿上去。   男人的衣物,又宽又大,上面带着他的味道,干燥而清冽,笼罩下来,就如同曾经他拥抱过她的感觉。   他穿得很慢,一件一件,系上腰带、拉拢衣领、理好衣襟,最后,他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,握住了,想要握紧、却不敢用力。   “阿檀……不喜欢我了?阿檀变心了?是吗?”他的声音低沉,一字一顿地问道。   阿檀没有摇头、也没有点头,她什么话也没说,只是流着泪,望着秦玄策。   她的眼睛生得很美,桃花眼,春波潋滟,哭起来的时候也很美,是寒江秋雨、静夜烟水,诉不尽的哀婉凄凉。   她并不回答,是或者否。   秦玄策突然失去了等待的勇气,他不太想从她的口中听到回答,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情绪,陌生的、令他恐惧。他退后了一步,胡乱扯过旁边的浴巾,披在身上,就那样湿淋淋的,转身离开了。   浴室里闷得很,阿檀头晕起来,周遭似乎都在旋转,令她无所适从。她不敢久留,拢了拢身上的衣裳,慢吞吞地出去了。   外面的奴仆看着阿檀的眼色有些异样,方才秦玄策只披着浴巾出来,这会儿阿檀穿着秦玄策的衣服出来,那里面发生了什么,可不是明摆着吗?虽然,但是……时间有点儿仓促就是了。   阿檀被众人的目光刺得站不住脚,羞愤难当,抱着头回自己房间了,很快换了一身衣裳。   秦玄策的衣裳脱了下来,她仔细叠好了,放在手里摸了摸,又把做到一半的小兜子拿出来,放在他的衣裳上面,一边是大大的、一边是小小的。她想着、想着,有些儿伤心,忍不住又落了几滴泪,掉在他的衣裳上。   或许是方才那一番折腾,过了一小会儿,她觉得小肚子隐约疼了起来,有些不得劲,她满心惶恐,坐卧不安,犹豫了许久,偷偷地叫了一个老嬷嬷过来,央求道:“我肚子不舒服,你帮我去一趟济春堂,把他们家的小张大夫请来。”   又加了一句叮咛:“记得,是小张大夫,旁人都不要,他上回替我看过病,经验可老道了,我只要他看。”   老嬷嬷不疑有他,应声去了。   半天后,二门外的管事领着济春堂的张悯来了。   小张大夫背着很大的一个药箱,正正经经地问了安,坐下来给阿檀把脉。   阿檀的手腕上覆着帕子,低着头不作声。   管事很忙,很快又被人叫走了,留下樱桃和石榴两个小丫鬟守在旁边伺候着。   “苏娘子今日有何不适?”张悯问道。   “肚子有点疼,从方才开始沉沉的,很不舒服。”阿檀差不多快要哭了,泪汪汪地回道。   樱桃和石榴看得很稀奇,她们从来没见过这么能造作的奴婢,哪怕上面的正头主子都不如她娇气,不就肚子有点疼,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,还大晚上的要把大夫叫过来。   偏偏那大夫听了,如临大敌,十分严肃地问:“苏娘子今日做了什么?可曾搬动重物?可曾蹦跳?可曾……”他磕巴了一下,医者仁心,他还是尽职尽责地问了一句,“呃、可曾行房?”   阿檀的脸刷的一下白了、又刷地一下红了,好似开了胭脂铺子,十分精彩,她疯狂摇头:“没有、没有,不该做的事情我一点不敢,安安分分的,什么都没做。”   她看了看旁边两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小丫鬟,一时又心虚起来,刻意地补上了一句:“就好端端的,自己疼起来了,我想着或许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,闹肚子了,才叫大夫过来帮我看看,若不打紧,也就算了。”   张悯心领神会,“咳”了一下:“是,大约就是脾胃不适,安心清养就好,吃些好克化的东西就好,不须吃药,苏娘子勿忧。”   阿檀听了,转头对两个小丫鬟道:“既这样,樱桃去厨房,叫她们给我做一碗开胃的酸梅汤,帮厨的几个嫂子手艺有些马虎,你要替我盯着,石榴去找管事的陈妈妈,说我最近要吃些花胶炖燕窝,叫她送些上好的过来。”   这两个小丫鬟本来就是当初陶嬷嬷指派下来,专门伺候阿檀的,阿檀既这么吩咐,她们应了一声,很快去做事了。   待小丫鬟一出去,阿檀马上掩了门,做贼一般,神情慌张,对张悯道:“怎么样?怎么办?方才和我家二爷有些争执,好像闪到腰了,要不要紧呢?”   张悯摆手:“我替娘子把过脉了,眼下还算稳妥,若是肚子不舒服,躺着歇两天别动,不碍事,你把心思放宽,过分忧心反而不好。”   阿檀这才放下心,拍了拍胸口。   张悯又瞄了一下阿檀的小腹,吞吞吐吐地道:“只是有一事要提醒你,你如今还不太显,若是再过个把月,可能要藏不住,我之前就劝过你,你执意想要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有些含糊地道,“后头该怎么处置,你可要考虑周全,我见过一些和你差不多的,大户人家规矩多,若叫上头的主子发现了,下场都不太好。”   阿檀的脸又变得煞白,嘴唇都褪了颜色,哆哆嗦嗦的抖了一会儿,突然咬了咬嘴唇,抬起脸,认真地盯着张悯,轻声细气地问道:“嗯,那个、那个……小张大夫,你可曾婚配?”   她的声线柔美宛转,如同黄鹂儿娇鸣一般,嘤嘤恰恰,听得张悯一激灵,浑身的骨头差点都酥了,下意识地答道:“哎,还不曾。”   阿檀松了一口气,捂着脸颊,扭扭捏捏地又问:“那你瞧瞧我的长相如何?可还过得去呢?”   岂止过得去。张悯的脸都红了,结结巴巴地道:“苏娘子貌若天人,岂是吾辈所能评说。”   阿檀露出了一点讨好又害羞的笑容,眼巴巴地望着张悯:“喏,你看看,我不但容貌好,我还很能干,又勤快,脾气也好,总的来说,我是个挺好的姑娘。”   她笑起来的时候,柔软又甜蜜,嘴角边还有一点小酒窝,只消一眼,就能令人醉倒。   张悯年轻、面皮薄,何曾见过这等阵势,他吓得坐不住了,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,拱手立在那里,不住点头:“是、是,苏娘子自然是好、很好、非常好,不消说。”   阿檀再接再厉:“我已经存够了银子,可以给自己赎身,不要破费你一分钱。”   张悯听得一片茫然:“啊?”   “所以,你能娶我一下吗?”阿檀鼓足了勇气,结结巴巴地哀求他,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图,你行行好,能不能先娶我过门,到时候……”   张悯的眼珠子差点掉了下来,他还没来得及回答,只得“砰”的一声轰然巨响,房间的门被踢开了,整扇飞了起来,又“哐当”砸在地上,四散裂开。   张悯一个踉跄,几乎跌倒。   秦玄策站在门口,身形高大,脸色铁青,如同择人欲噬的鬼刹一般,用充血的眼睛盯着阿檀,恶狠狠地道:“你刚才说什么,再说一遍。”   阿檀吓得魂飞魄散,捂着小肚子,蹭蹭蹭倒退了好几步。   秦玄策方才听得老嬷嬷来报说阿檀不舒服,叫请了大夫过来,他暗自气闷了半天,还是放心不下,过来看看,却没想,走到门口,恰好听到了阿檀最后那一句话,只听得他头发都要竖起来了。   他大步过来,一伸手就揪住了张悯。张悯是个正常的年轻男子,个头和寻常人也差不多,但在秦玄策的面前,就如同小鸡仔一般,显得格外弱小、无助,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。   秦玄策单手举着张悯,抖了抖,咬牙切齿地质问阿檀:“就这个?你这个薄情寡义的女子,你负了我,就看中这么个东西?他哪里好?哪里比我好?你说!你说啊!”   他声色俱厉、气势骇人,直逼阿檀,那模样,恨不得要把她撕碎了才好。   阿檀被他说笨、说懒,她都忍了,但如今,说她“薄情寡义”,她不能忍,一时气性也上来了,哭着叫道:“你有什么好?就为着你许我为妾,我就该对你感恩戴德吗?我说过了我不要,我想堂堂正正地嫁人,我要我的夫婿敬我、爱我、一生只有我一人,我是个好姑娘,我值得,我不稀罕你的施舍,你懂吗?”   她用力地握住拳头,流着泪,大声道,“你不会懂的!”   秦玄策怒不可遏,气血涌上心头,大手倏然收紧。   张悯被秦玄策提着,“呃”的一声,翻出了白眼,双脚踩不到实处,抽搐般地蹬着,眼看就要气绝。   阿檀惊叫了一声,眼睛一闭,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。   秦玄策马上扔开张悯,扑过去扶住阿檀,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子:“阿檀!”   阿檀不敢睁眼睛,她太紧张了,长长的睫毛不停地抖啊抖,就像小刷子撩来撩去,看得秦玄策气极,顺手在她屁股上打了一下,怒道:“出息了,知道骗人了,你装,再装,我打你一顿大板子。”   阿檀又惊叫了一声,从秦玄策的怀里跳了起来,含着眼泪,跳开三步远,用警惕的目光瞪着他,就像一只炸了毛的小鸟,小翅膀都“刷”地竖起来了。   她那样的目光,看得秦玄策心头愈发愤怒,他厉声道:“你心里是不是真的没有我了?你几时生出异心的?你和那个男人见过几次面了?今天是不是约好了故意来气我?”   张悯还算机灵的,趁着秦玄策和阿檀吵吵闹闹,他连滚带爬地爬了出去,头也不回地逃了。   秦玄策这一连串问话让阿檀脑瓜子发晕,她嘴巴笨,性子弱,气得狠了,连争辩的话都不会说了,一下趴在床上,“哇”的一声,嚎啕大哭起来。   她一向软弱爱哭,动不动就抹眼泪,但总是嘤嘤唧唧的,哭得也如同春水缠绵,风情宛转,泰半像是在撒娇,似如今这般不顾仪态的大哭大闹,还是头一遭。   她哭得声嘶力竭,双手抱着头,脸蛋通红,眼泪和小鼻涕蹭了满脸也不管,嗓子都破了,就像受了伤的小兽一般,伤心又狼狈。   秦玄策不假思索地伸出手,急促地向前两步走了两步,但马上又停住了,僵硬地站在那里,沉默地看着阿檀哭泣,突然之间,什么话也说不出来。   烛光把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,印在粉墙上,仿佛凝固。晚风薄凉,浸透了夜色,月光是透明的,落在烟罗窗纱上,恍惚间,是一种无从言说的苍白。   秋天的虫子大抵已经乏力,偶尔在窗外发出一两下唧啁的声响,听不太真切。   阿檀还在哭着,声音都沙哑了,更显得凄楚,她那么小小的一团,蜷缩在哪里,叫他心疼得快要裂开了。   秦玄策迟疑着把手缩了回来,他茫然四顾,此间只有他与她,他却不敢上前。   他记得很清楚,她曾经对他说过:“……我就从凉州城墙上跳下去,摔得粉身碎骨,和这里的土、这里的沙子和在一起,捡不起来,权且就当作是和您在一处了。”   言犹在耳,他曾经真的以为至死不离,而今日,竟至于此?   他紧紧地握住了拳头,指节都有些作响,就那样伫立在那里,良久、良久,而后,转身沉默地离去。   周行之是个惧内的,妻子沈氏管得紧,晚上他基本不出门,早早就上床歇着了。   夫妻两口子正捂在被窝里你侬我侬的,冷不防下人过来敲门:“大公子、大公子,有客人来了。”   周行之被打断了兴致,十分不悦,冲着门外怒道:“什么客人,都这时候了,扰人清梦,好生无礼,不见,给我打发走。”   “可是,是大将军,小的们打发不动。”下人为难地回道。   “谁?你说谁来了?”周行之愣了一下,掀开被子,跳了下来,开始慌慌张张地穿衣服,“玄策?这大晚上的,他来作甚,奇了怪了。”   耽搁了一些时间,待他穿戴整齐出去,刚踏出房门,就被秦玄策一把抓住了:“过来,陪我喝酒。”   秦周两家是世交,秦玄策与周行之是从小打闹出来的交情,亲睦熟稔,秦玄策来周家也没什么客套,不用等主人出来相迎,抬脚直接就进来了。   周行之闻到了秦玄策身上浓郁的酒味,他吃了一惊,摇了摇秦玄策:“喂,你是不是醉了,还要喝?”   “屁。”秦玄策粗鲁地骂了一句脏话,“老子清醒得很,不要废话,去拿酒,喝酒!”   他看过去似乎醉了、又似乎没醉,神情冷酷,眼睛里却带着狂乱的情绪,如同一只暴躁的猛兽,恶狠狠地瞪着周行之。   秦玄策幼时性子跳脱,恣意嚣张,和周行之时常一起惹事,被两家大人追着打,往往是秦家的长兄秦玄川出面救命,但及至后来,他继任国公之位,官至骠骑大将军,早已经变得沉稳刚毅,周行之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般失态的模样了。   周行之窒了一下,即使亲近如他,此时也感到了一股逼人的威压,他不敢拂了秦玄策的意思,只得道:“好、好,喝酒去。”   周行之的妻子沈氏被惊动了,出来看见这般情形,也不好劝,便披了大氅,亲自领着两个男人去了后园的花榭。   花榭半面临水,遮了小竹帘,正宜对月小酌,周家的下人取了一坛琼苏绿酒上来。   秦玄策拍了一下桌案:“忒小气,不够。”   周行之擦了擦汗,又叫人再取两坛来。   沈氏很不放心,吩咐丫鬟在小榭里点了温和的鹅梨香,又命两个老成的奴仆在外面盯着,别叫公子和大将军喝过头了,这头还要对着周行之咕咕哝哝,交代了许久,才肯离去。   沈氏走后,周行之不自在地咳了咳,对秦玄策道:“女人就这样,我作什么事情,她都得念叨两句,比我老娘还啰嗦。”   秦玄策默不作声,他连酒杯都不需,直接提起酒坛子,拍开封口,仰头“咕嘟咕嘟”地喝好几口,又“砰”的一下,重重地将酒坛放回桌上,幽幽地来了一句:“这挺好,人家心里有你才会念叨,你别显摆了。”   这个人是谁?他在说什么?   周行之惊恐万状,紧张地盯着秦玄策:“玄策,你还好吧,你没事吧?”   秦玄策马上板起脸,再次拍桌:“我说得哪里不对?你眼睛睁那么大作甚!”   幸而周家的桌子是花梨木的,质地还算坚固,被大将军接连暴击,摇晃了几下,险险地没碎掉。   周行之觉得今晚有些危险,他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后挪了一些,诚恳地道:“没有,你说得很对,是我错了。”   秦玄策“哼”了一声,又提起酒坛,“突突突”地直接灌下去,他喝得太急了,喉结上下滚动,酒水沿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,把衣襟都打湿了。   周行之有点担心,过去试图把酒坛抢下来:“你慢点,玄策,你真的醉了,别喝了。”   但秦玄策的手臂犹如铁铸一般,周行之哪里抢得动,白扯了半天,秦玄策闷声灌下了半坛酒才停下来,随便用袖子一抹嘴,怒道:“婆婆妈妈的,好生烦人,小心我揍你!”   如秦玄策、周行之这样的世家子弟,自幼诗书礼乐教养出来的,无论何时都能保持从容得体的气度,倨傲、矜持、恪守规制,他们仿佛生来就是高贵的。但此时,秦玄策就是一个粗野汉子,全然没有体统,就差要把脚踩到桌面上去了。   他还要指着周行之,怒气冲冲地斥责道:“我喝,你怎么不喝?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和我过不去是吧!”   哪怕是沈氏和周行之闹别扭的时候也没这么不讲理过。   周行之气苦,只能拿起另一个酒坛,勉强也喝了两口:“你别逼我,我不和你闹,这大晚上的,喝多了,我夫人要生气的。”   秦玄策听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,精神一振,马上坐正了,十分严肃地问道:“喂,你家夫人生气的时候,你怎么哄她的?”   周行之被酒水呛住了,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来,他没好气地道:“干卿底事,不要多问。”   秦玄策的目光变得危险了起来,他放下酒坛,按了按指节,发出清脆的“咔吧”声响:“你说什么?”   周行之马上怂了,老老实实地道:“给她买些漂亮的衣裳首饰,越贵重越好。”   秦玄策摸了摸下巴,迟疑道:“有用吗?我把自己的全部家当都交给她管了,好似她也不见得十分欢喜。”   “她?她是谁?”周行之的耳朵拉长了,“你什么时候把家当交到别人手里?哦,还是一个女人?谁?”   秦玄策虽然醉了,仍能保持警惕:“闭嘴,不许问。”   周行之是个聪明人,不须点拨,恍然大悟:“是不是上回在登云楼见到的那丫鬟?如此绝色倾城,无怪乎你为之折腰,原来外头那些传闻竟是真的。”   秦玄策怒视周行之:“屁,老子折什么腰,老子的腰杆子特别硬!”   周行之嗤之以鼻:“那你为什么要哄人家?有本事……”   秦玄策的目光变得森冷,如同利剑一般盯着周行之,几乎要把周行之戳出一个血洞。   周行之咽了一口唾沫,硬生生地把后面的话转了一个调子:“有本事你别学我,我被逼急了,哄夫人开心的时候,是要跪床头的。”   这话过于厚颜无耻,连秦玄策听了都呆了一下。   周行之压低了声音,露出一种意味深长的表情:“这是夫妻之间的闺房之趣,你不懂得,反正你没夫人需要哄,不必学这个,至于要怎么哄家里的丫鬟,对不住,我还真不会,你今晚真是醉得厉害,居然连这种傻话都问出来了,放心,兄弟和你好,不笑话你,改明儿就忘了。”   秦玄策不悦起来,把周行之的手扒拉开,继续埋头喝酒,抱着酒坛子猛灌,不但脸红了,连眼睛都红了,充满了骇人的血丝。   周行之看着不对,伸手过去夺他的酒坛:“我说真的,玄策,少喝点,这样伤身。”   秦玄策好似醉得更厉害了,他摇摇摆摆地甩了一下头,又不耐地扯了扯领口,他的头发有些散开了,凌乱地搭在脸颊上,衣领大大地敞开着,岔开腿坐在哪里,再没有半分大将军的沉肃威严,而是显出桀骜不驯的气息来。   他放下了酒坛子,突兀地问了一句话:“你说,我算不上是个有本事的男人?”   周行之怔了一下,旋即大笑起来,拍着秦玄策的肩膀:“虽然你这话问得臭不要脸,但我还是要承认,你确实是个有本事的男人,有封狼居胥、饮马瀚海之功,这世间没几个人能如你这般有作为,我是真心服你。”   秦玄策慢慢地抬起脸,喃喃自语:“我戎马多年、出生入死,我的权势、我的体面是我自己搏出来的,我自诩英雄,顶天立地,为什么还需要我夫人的门楣为我增添光彩,这简直荒谬!有本事的男人,要将诸般荣耀给予他的夫人,而不是指着女人的身份来抬高自己,你说对不对?”   “对!”这点周行之是同意的,他举起酒坛,喝了一口,大声应道。   “既如此,我为什么要委屈自己?要委屈她?”秦玄策突然震怒,站了起来,长腿一抬,“砰”的一下踢翻了桌案。   他咬牙切齿地道,“去他妈的世家门阀、礼仪规矩,老子就是喜欢她,老子要娶她,有什么不可以!” 第53章   桌案裂开, 酒坛砸在地上,“哐当”碎了,酒香四溅。   周行之顾不上桌案和酒坛,他差点跳了起来, 吃惊地道:“你说什么?你要娶谁?”   秦玄策一把揪住周行之的衣领, 恶狠狠地道:“我说得对不对?”   秦玄策醉了,没轻没重的, 周行之被勒得眼睛都冒出了金星, 他只能拼命附和这个醉汉:“是、是、你说得对、很对,快放手, 再不放, 我就不对了。”   秦玄策十分得意, 摇晃了两下,又把周行之扔掉了, 他高高地抬起下颌,骄傲地道:“只有你这种没出息的男人才要跪床头,你看我,就这一件事, 能哄她一辈子开心,你信不信?”   周行之听得目瞪口呆,赶紧一叠声地吩咐下人:“快去备点醒酒汤,大将军醉得厉害,开始说胡话了。”   秦玄策顺手砸了周行之一拳:“去你的,你瞧不起我是吧,大丈夫说到做到, 你给我等着看好了!”   周行之被那一拳砸得几乎吐血, 剧烈地咳了起来, 急急避开三丈远,一边捂着胸口,一边摆手:“是,大丈夫,真男人,好,你行你上,我等着看。”   他终归是不信的,说着说着又笑,一边笑一边骂:“见鬼了,你的酒量分明很好,就今晚发什么酒疯,你到底喝了多少?”   秦玄策觉得今天想通了一个大难题,他终于满意了,一把揽过周行之,豪迈地拍着他的胸口:“行之,你果然是我的好兄弟,我一说你就懂我,好,我承你的情,照你说的,我就这么干了。”   周行之刚才被砸了一拳,现在又被打了好几掌,他觉得自己快要升天了,但仍然要强撑着劝阻道:“你别把黑锅栽我头上,我说什么了,我劝你不要有这种糊涂念头,这绝对不成,你要真这么干了,旁人暂不说,你母亲先要拿根绳子上吊给你看。”   不得不说,秦周两家果然是世交,周行之可太了解秦夫人了。   “母亲?呃,这不好办……”秦玄策甩了甩昏昏沉沉的脑袋,好像被这个问题难住了,开始在花榭里转起了圈圈,撞撞跌跌地转来转去,一个没留神,撞到了门边的柱子上,引得小榭一阵晃动。   周行之急急上前拉住他:“你冷静点,赶紧醒醒,把房子撞塌了也没用。”   秦玄策被周行之拉住,不满地挣扎了两下,摆了摆手:“我得想个法子把她按捺下来,省得她到时候要死要活。”   他纠结了良久,乱成一团麻花的脑子突然灵光了一下,一击掌,大声道:“不错,那是我母亲,我奈何不得,可这天下总有人能叫她低头的,你等着,我找个厉害的人物出面,必定叫她无话可说。”   说着、说着,又免不得抱怨两句:“女人真是麻烦,我这辈子就没见过一个省心的女人,你说好端端的我为什么要娶妻,是给自己找不自在吗?”   这个不孝子,这句话,连自己的老娘都编排上了。   周行之好气又好笑,趁机砸了秦玄策一拳:“对,你脑壳子坏掉了,娶什么妻子,你不是要和你的剑、你的马亲亲热热地过一辈子吗?大丈夫,有骨气,说到做到,别成亲,撑住。”   秦玄策骂骂咧咧,十分气愤:“还不是那矫情婢子,成天和我闹,如今吵吵嚷嚷着要嫁给别人,我能怎么办,她要嫁人,自然只能嫁给我,烦得要命。”   周行之狐疑地上下打量他:“你在说什么胡话,你若不想娶,难道还有人逼着你?”   秦玄策好像没听到周行之的话,他语无伦次,自说自话:“好了,就这么定了,行之,过段日子,我请你来喝喜酒,你现在可以开始准备贺礼了。”   他用完就丢,又一把将周行之拨拉开,踉踉跄跄地走了,走出去的时候,“哐”的一下,又撞到了门边的柱子上。   玲珑的小榭发出“咯咯吱吱”不堪重负的声响。   周行之擦了一把汗。   阿檀今天哭得厉害,连做梦都在抽抽搭搭的,睡得很不安稳。   不知到了什么时候,外面传来了喧哗的声音,把她吵醒了。   “二爷、二爷,您怎么了?醉得这么厉害,来人啊,快过来扶着二爷。”这是长青的声音。   “我没醉、没有……”这是秦玄策的声音,含含糊糊的,中间还打了个嗝儿。   “二爷、不对、您房间在这边,这边走。”   “走开,别拦着我。”秦玄策很不耐烦。   声音渐渐地往这边过来,阿檀揉了揉眼睛,还在迷糊着,“砰”的一下,门被推开了。   阿檀吓了一跳,惊呼了一声,还没来得及起身,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摇摇晃晃地扑了过来,一头栽倒在她床上。   床榻都晃动了一下。   酒气扑鼻,醺得人都要晕了。   阿檀紧张地捂住了小腹,气得要命:“二爷差点砸到我了。”   一群丫鬟掌着灯,追在后面进来:“二爷醉了,硬是要走错房,我们扶二爷回房休息。”   秦玄策却抱住了阿檀,抱得紧紧的,霸道地道:“我就在这里睡,我要和阿檀睡!”   阿檀的脸烧得发烫,一把捂住了他的嘴:“小声点,别说了。”   秦玄策抓住阿檀的手,在自己的脸上蹭了两下,嘟嘟囔囔的:“好,我小声一点,嘘,偷偷的,阿檀,我要和你说个事情……嗯,大事……”   男仆们守在门外不敢进来,耳朵拉得长长的,丫鬟们站在床头,十几只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阿檀。   阿檀气得要发晕,用力推着秦玄策:“走开,二爷别闹。”   秦玄策却抱得更紧了,手和脚都趴上去,缠着阿檀不放:“不走、就不走。”   阿檀被他勒了一下,差点背过气去,吓得要命,急急道:“好,不走,您松手,别用这么大劲头,我疼。”   秦玄策嘀咕了一下,稍微放松了一点点,仍然牵着阿檀的手不放。   一群丫鬟站在边上看着,像鸭子一样脖子伸得长长的,脸色十分精彩。   阿檀的脸都快丢光了,只得忍气吞声,勉强笑了一下:“算了,今夜就让二爷在我房里歇着吧,他醉成这样了,你们也不好和他理论,别折腾了。”   也只能这样了。   丫鬟们替秦玄策脱了靴袜和外裳,拢下了床帐,在床边支起水晶屏风,屋角博山炉里又添了一把安息香,一干人等才掩了门退出去。   因秦玄策醉了,又没有睡在自己房中,下人不敢大意,留了两个丫鬟挑着夜灯,守在门外。   灯光隔了门缝、又隔了水晶屏,只余下一点点朦胧的影子,落在阿檀的枕头边。   秦玄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,一动不动地看着她。   或许是光影过于昏暗,阿檀觉得眼前的一切有些不太真切,至少她原来并没有见过秦玄策这般模样。   他的眼神迷离,好似有星光撒落在他的眼中,近乎温存,他醉醺醺的,不知道想到了什么,显得十分快活起来,眼睛弯弯的、嘴角也弯弯的,他平日虽然严肃沉稳,但笑起来的时候,仍是少年。   他蹭了蹭阿檀,凑过去亲了一下,有些得意地笑了起来:“我喜欢阿檀,我想了很久,终于想明白了,我只喜欢阿檀一个,其他女人我不要。”   这个男人喝了多少酒?臭烘烘的,熏到她了。   阿檀差点又想呕吐,她扭开脸,低低地道:“二爷要喜欢谁都使得,犯不着哄我,我不值得您费这样的心思。”   “你为什么不信?”秦玄策突然不悦,一个翻身,把阿檀压在身下,踞在上方,气势汹汹地瞪着她,“我对你千好万好,你都不领情,动不动就使小性子、给我摆脸色,实在没有良心。”   他这姿势过于危险了,把阿檀吓得心惊胆战的,生怕他一个不小心就要压倒下来,她马上怂了,双手抵住他的胸膛,安抚地摸了摸,换了幅语气:“哦,好吧,二爷很好,有错都是我的错,您别闹了,大晚上的,快去睡吧。”   秦玄策这才满意,“叭嗒”一下,又躺倒阿檀的身边,亲亲热热地挨在一起,还在啰嗦不休:“嗯,对了,刚才想和你说件事,大事……呃,是什么来着,等等,让我想想……”   阿檀不想听,最近他说的“大事”总让她难过,她又捂住他的眼睛,敷衍地道:“夜深了,乏了,若有大事,留着明儿再仔细分说,二爷,来,把眼睛闭起来,快睡吧,听话。”   她的手又香又软,轻轻地摸在他的眼睛上,像云朵或者丝缎,秦玄策十分舒服,一下从猛虎变成了猫,惬意地蹭了两下,靠在她的肩窝处,很快睡着了。   他的头又大又沉,压得阿檀肩膀都麻了,阿檀使劲地把他推开了。   他嘟囔了一下,马上又贴过来。   再推一下,又贴过来。   就像浆糊似的,黏黏腻腻,他的味道,是松香酿成了酒,熏人欲醉。   在这个秋天的夜晚,出了一点汗,阿檀觉得有些热了起来。   她终于放弃了,任凭秦玄策抱着她睡。   他的脸就在杵在面前,月光和着烛火,似苍白又似昏黄,他那刚硬的轮廓都变得柔和起来,他的眼线很长,睫毛很浓,鼻子很挺,嘴唇有一点儿薄,搭配起来,英俊得叫人转不开眼睛。   阿檀试探地伸手,捏了一把。   他没醒,在她的身边睡得很香。   阿檀的胆子大了起来,咬着牙,握着拳头,打了他好几下。   一边打,一边小小声地控诉他:“你为什么要娶别的女人,阿檀不好吗?阿檀哪里不好?阿檀比谁都好!你薄情寡义,没有良心,你不要阿檀,阿檀也不要你了,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的,坏男人,不要你了!”   说着、说着,喉咙发酸,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,泪珠不争气地掉了下来。   他的肌肉结实,浑身硬邦邦的,打得阿檀自己手疼,阿檀又气恼起来,抓过他的手,狠狠地咬了一口。   咬得很努力,恨恨的,把吃奶的劲头都用上了,在他的手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牙印子,还带着她湿漉漉的口水。   阿檀摸着那个牙印子,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,无声地哭了。   翌日晨,秦玄策醒来的时候还觉得有些头晕,他甩了甩脑袋,发现自己躺在阿檀的房中。   而阿檀穿得整整齐齐,站在床头,垂手低头,恭顺而沉默。   秦玄策只记得昨晚他独自一人喝了许久闷酒,又跑去找周行之继续喝了一通,却不记得自己怎么回到家中,更不记得怎么睡到阿檀的房中来了。   他看见阿檀,一瞬间就回想起她昨天对别的男人说话,“你娶我吧”,简直叫人怒发冲冠,他心里犹自愤愤的,掀开被子,板着脸道:“我怎么睡在这?这种小房间也配让我睡,你怎么伺候主子的?”   纯粹找茬。   阿檀连头也不抬,温吞地回了一声“哦”,马上转身出去了,对门外的的奴仆道:“二爷醒了,嫌弃我伺候不周到,我不在他面前讨嫌了,你们进去吧。”   说得小小声的,却正好让秦玄策听得到。   长青赶紧带人进去,一入门就看见秦玄策大马金刀地坐在床上,一脸煞气,怒目而视,大清早的,仿佛要杀人一般。   长青吓了一哆嗦,急急拱手求饶:“二爷恕罪,这下等房间原来是配不上二爷,只是二爷您昨晚死活不走,我们拖都拖不动……”   “闭嘴,不会说话就不要说。”秦玄策脸色铁青,打断了长青的话。   长青讪讪的闭了嘴,缩到一边不知如何是好。   秦玄策硬生生地等了半天,阿檀始终没有进来搭理他,他实在撑不住面子,这才悻悻然回到自己房中。火气更大了。   稍后,秦玄策沐浴了一番,洗去了昨晚残留下来的酒气,换了一袭玄黑刺金线飞鱼纹襕衫,高领直缀,箭袖上翻,发髻高束,佩了紫金冠,整个人显得英挺又威严,完全不复一点昨晚的失仪。   不多时,奴仆们端上了早膳。   桂花糯米粥、豆腐皮包子、野鸡瓜子、建莲红枣汤、法制紫姜、糖蒸酥酪等等,品类繁多,精致细巧。   掌厨的张师傅不可谓不尽心,但秦玄策吃在口中,终究觉得缺了点味道,他稍微扒了两口,冷冷地道:“我记得我有个专用的厨娘,人呢,她又偷懒去了?”   长青尽职地提醒主子:“可是,二爷,是您自己吩咐的,等闲别叫阿檀亲自动手,不能让她累着。”   可是,她现在不但不给他下厨、也不给他端茶、更衣、擦汗、梳头,更不用说床底间的曲意缠绵,杂事不干,正经事也不干,什么都没了,见了他就躲得远远的,懒怠丫头,完全不卖力。   叫人很是生气。   或许是秦玄策的脸色过于难看了,长青擦了擦汗,又小心翼翼地道:“阿檀说她不太舒服,还在房里歇着,若不然,我叫她起来,给二爷做几样小菜?”   “算了。”秦玄策臭着脸,却立即吩咐道,“歇着就歇着吧,既然不舒服,去叫个大夫过来给她看看,若有不对,记得马上和我说。”   他顿了一下,又咬牙切齿地道:“叫个年纪大的老头子过来,别叫年轻的,昨天那个无良庸医是谁家的,给我记住,下回若再让我看见他,腿打断。”   长青支支吾吾的不敢吭声。可怜的小张大夫,昨天走的时候,面无人色,腿都是软的,还要秦家的奴仆给扛着回去,估计再也没有下回了,他这辈子都不敢再来。   好在秦玄策还算是个讲道理的,知道是阿檀那婢子自己在赌气作妖,怪不到旁人头上,他骂了两句,只能恨恨地丢开算了。   待用过了早膳,秦玄策抬腿去了秦夫人那里。   秦夫人起得早,闲来无事,这会儿丫鬟们摘了园子里沾着露水的花枝,抱来粉瓷斜肩美人瓶,在插花赏玩。   半夏跪在席上,和秦夫人轻声道:“桂花和金花茶都是正当令的花,黄澄澄的,富贵又鲜亮,夫人如今的风华,和这花十分相宜,我们摆在床头可好?”   秦夫人笑吟吟的:“你们又在打趣我了,年纪一把,要抱孙子的老妇了,说什么风华,岂不是让小辈们笑话。”   “母亲高贵端方,如兰如芷,自是光彩照人,谁敢笑话。”秦玄策从门外进来了。   秦夫人骇笑道:“你居然也学会奉承人了,半夏,快去外头瞧瞧,天上是不是下红雨了?”   秦玄策坐了下来,若无其事地道:“儿子不过说了句实话而已,母亲何必诧异。”   小丫鬟过来,给秦玄策奉上了敬亭绿雪茶。   秦夫人摆了摆手,命半夏将花瓶摆放到案台上去了,这边对秦玄策道:“好了,有话直说,不用拐弯抹角,念在你方才讨我欢心的份上,我今天对你格外宽容一些。”   秦玄策咳了一声:“宋家那边的事情谈到什么地步了?”   秦夫人敛了笑容,和半夏使了一个眼色,半夏微微摇头。   秦夫人的语气淡了下来:“哦,我正要和你说,宋家的大姑娘大约和你没有缘分,前几天我将你们两个的八字送到大法明寺去,让悟因师父测了一下,却是不合,这亲事恐怕不成,还得从长计议。”   秦玄策平静地端起茶盏,啜了一口:“也罢,此事暂且打住,不必再往下议了,我另有考虑。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火葬场是分阶段的,我们现在准备进入第一阶段 第54章   秦夫人一怔, 复又欢喜起来,安抚儿子道:“我说也是,宋家那姑娘样貌和才情都是平庸,你这样的眼光自然瞧不上, 好在你终于回过神了, 不急,既要性子温存的, 我们再看两家。”   秦玄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, 尽量保持着沉稳的神情:“终身大事非同小可,母亲是最看重体面的人, 我思虑良久, 既如此, 再过一段时日,便是皇上的千秋寿辰, 正是龙颜喜悦之时,借此机缘,我意欲向皇上讨个赐婚的圣旨,如此才显圣恩隆重、门庭光耀。”   有了这层荣耀, 他的阿檀在一众世家贵女面前也不至于被人看轻了去,如她所求,以礼相待,堂堂正正地娶她。   但这意思,他哪里敢让秦夫人知晓,只是言语含糊地说要讨个圣旨,却并未提及属意何许人。   秦夫人却不消人说, 一下就想到云都公主身上去了, 她当即坐正身体, 面带喜色,道:“皇上待你圣眷亲厚,你的婚事,若由君父主张,最稳妥不过,我还在斟酌着要怎么和你开口说这事情,难得你改变心意了,这是极好,原来你也知道,宫里递出来的消息,皇上拟在千秋宴时下旨,要将云都公主赐婚予你。”   “喀”的一声,秦玄策手中的汝瓷茶盏被捏得粉碎,茶水溅落下来,撒在他的衣摆上,顷刻打湿了一片。   秦夫人吓了一跳,急忙站起来,上前察看:“你这孩子,怎么回事,好好的喝茶,这么用力作甚?”   秦玄策的嘴唇抿得紧紧的,几乎绷成了一条直线,他周身的气势倏然沉了下来,宛如出鞘的利剑,刺得人肌肤生疼,纵然是秦夫人,也不禁心头一窒,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途。   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秦夫人惊诧莫名。   秦玄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目中闪过凛冽的光泽,旋即恢复如常:“没什么,失手了,母亲勿怪。”   他说得轻描淡写,仿佛方才一瞬间的煞气只是秦夫人的错觉。   丫鬟们急急上来收拾地上的碎瓷片,半夏拿来巾帕,跪在地上,为秦玄策拭擦衣摆上的水渍。   秦夫人半信半疑地看着秦玄策:“公主温恭贤德,人品样貌皆是出色,皇恩浩荡,以公主下降,我们这样的武将之家,更应事君尽礼,不可违逆,你心里应该明白。”   秦玄策沉默半晌,突然又笑了一下:“母亲多虑了,我岂是那般不知轻重的人。”   秦夫人看着秦玄策,心中隐约不安:“方才不是你自己说的,想求皇上赐婚,除却公主,你还想求谁?你须知,事已至此,不单是宋家,无论谁家的姑娘都不敢应承的。”   “母亲所言甚是。”秦玄策站了起来,拂了拂衣襟,他似乎不愿多说什么,淡淡地道,“皇上恩宠有加,竟与我的心意不谋而合,那便是如此了,待千秋宴上,且看圣意斟酌吧。”   说罢,他便告退出去了。   秦玄策走后,秦夫人还是不放心,在那里坐立不安地思忖着,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。   半夏察言观色,宽慰道:“二爷虽则在外头说一不二,但他再狂妄,也越不过天去,圣意如此,此事断无变故之理,我们家的二爷也只有公主才配得,佳偶天成,您要欢喜才是。”   话虽如此,秦夫人还是有点儿不放心,自语道:“唉,他前些日子还斩钉截铁地说不娶公主呢,今天这口风转得实在太快,叫人疑心。”   她皱着眉头,想了一会儿,遂命人去观山庭,把阿檀叫了过来。   阿檀最近已经很安分了,日常躲在自己房中,轻易都不露面,此时听得老夫人召唤,稍微理了衣裳,就跟了过来。   她今日打扮得很素,青绿色的对襟襦裙,头上挽了个百合髻,插了一只素银扁簪,除此外,再无其他装饰,一眼瞧过去和府里的其他丫鬟差不多装束,更兼之脸颊雪白,嘴唇青粉,倒把往日那般浓若海棠的妖媚之色冲淡了不少。   秦夫人看着也顺眼了几分,说话的语气稍微和缓起来:“听说你这几日病了,不往二爷跟前伺候了?”   阿檀低了头,轻声道:“老夫人恕罪,是我最近偷懒了,大不该。”   秦夫人端起茶杯,好整以暇地啜了一口:“二爷身边自有得用的人,不缺你一个,我们也不是那种苛待奴仆的人家,你就歇着两天,没什么大不了。”   “是。”阿檀仍旧低头应了。   秦夫人露出了和颜悦色的表情:“你可知今日叫你过来所为和事?”   阿檀摇头:“还请老夫人示下。”   “下个月的初五,是皇上的千秋寿辰。”秦夫人直直地盯着阿檀的脸,慢慢地道,“届时,二爷要请皇上赐婚,求娶云都公主。”   阿檀呆滞了一下,嘴唇张了又张,良久,才把自己的声音找回来,干巴巴地道:“这是好事,要恭喜二爷。”   只这短短的几个字,已经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,即使她使劲握住了自己的手,但身体还是颤抖了起来,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似的,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沙哑。   而她的神情始终是谦恭的。   秦夫人放下了茶杯,慢条斯理地道:“你是个懂分寸、知进退的丫头,这很好,接下去这段日子,更应该安分守己,不得节外生枝,不该说的、不该求的,一个字都别在二爷面前提起,别挑唆着二爷找什么贤淑大度的,知道吗?”  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,逼视阿檀,最后的那句话,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口。   阿檀好像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,她踉跄着退后了一步,躬身下去,艰难地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   秦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,又叫半夏取了一打十二个金锞子出来,命赏给阿檀。   “你这段日子伺候二爷,也算尽心,这是赏你的,好好做事,我们府里不会亏待你的。”   阿檀的动作有些僵硬,木然地接过金锞子,谢了恩,退了出去。   她走得摇摇摆摆的,好像脚踩在云端里,飘飘忽忽的,半夏看得担心,便叫了一个小丫鬟出去扶她。   阿檀却摆手,并不要人帮忙,她带着一脸忡怔的神情,深一脚、浅一脚,自己迷迷瞪瞪地走了。   晋国公府的院落很大很大,亭台楼阁隐没在枝叶扶疏间,远处飞檐勾错,近处回廊漫折。   阿檀独自一人,慢慢地走着。   秋天的风是温煦的,带着不知名的花果的香气,淡淡的,从耳鬓边拂过去,隔着小榭花影,远远的,有小婢子坐在廊阶下闲谈,笑声清脆。   阿檀茫然地抬起脸,望着遥远的天空。   日光过于耀眼,宛如赤金一般撒落,刺痛了她的眼睛,眼泪情不自禁地流了下来。   那一瞬间,她想起了很多,初见时他凶巴巴的模样、在凉州城门外他朝她张开双臂的模样,还有,拥抱时,他笑起来的模样,英俊又骄傲,如同这烈日,光华灼灼。   那是她的玄策。   若是可以长长久久的留在凉州就好了,可是并不能。她知道的,回到长安开始,她就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,时至今日,她也不见得如何伤心,只是心底一片冰凉。   眼泪不停地流下来,顷刻打湿了她的衣襟。   她抬起手,擦了擦眼泪,越擦越多,怎么也止不住,她放弃了,低下头,又把手放到小腹部,摸了摸,喃喃地道:“老夫人没有错、二爷没有错,可是,我们也没有错,是不是?”   当然不会有人回答她。   但她好像凭空多了许多勇气,目光变得坚定起来,小小声地、好像和谁商量着一般,认真地道:“云都公主必定是容不下我们的,怎么办呢?若是只有我自己也就罢了,但如今有了你,我总不能不管你,是吧?”   她用手指头轻轻地戳了一下自己的肚子,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:“没事,你放心,我会保护你的,无论前路有多难,只要我在,你就会好好的,相信我。”   阳光绚烂,天空遥远,高墙之外自有天地,她见过巍峨的高山、见过奔腾的河川、也见过北塞沧桑的城楼和城外的落日,江山辽阔,九州无极,何必拘泥一处。   入夜后下起了雨,雨水敲打着窗外干枯的芭蕉叶,发出“扑扑簌簌”的声响,暗哑而杂乱。   阿檀一路走来,鞋尖微微地打湿了,她轻轻地跺了跺脚,不敢进去,躲在门口,小心翼翼地探出半张脸,偷偷地张望了一下。   窗纱都溅得湿了,苍茫的凉意弥漫在夜色里,春天和夏天的虫子早已经埋入土中,再不复往日的喧闹,秦玄策独自一人在灯下拭剑,房间里特别安静。   剑名“睚眦”,剑首上踞着一只怒目眦牙的龙兽,剑身宽且长,因为淬砺过太多的人血,而带上了一种冰凉的煞气,在灯光下每一次轻微的翻转,都在锋刃上掠过寒光。秦玄策拿着剑的手很稳,他用鹿皮来回拭擦着剑刃,一分一寸,专注而缓慢。   他的眉目刚毅,宛如那柄剑,不可摧折。   阿檀望着他,竟在心底生出了一股陌生而畏惧的情绪,她踌躇了起来。   半晌,秦玄策还剑入鞘,“睚眦”发出“锵”的一声铿鸣,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。   他朝门口看了过来,脸色平淡如常,带着他惯有的威严与高傲,淡淡地道:“看够了没有?说过多少次了,别趴在门缝那里偷看,不成体统,你怎么总是不听?”   阿檀低下头,咬了咬嘴唇,退后了一步。   “过来。”但是,秦玄策突然这么说道。   阿檀的脚步顿了一下,抬起眼睛,望了过去。   烛光通亮,他微微侧着身,光线在他的脸上落下一半影子,恍惚间,他的眼神温柔,一如从前。   “过来。”他朝她伸出了手。   阿檀沉默了片刻,而秦玄策冷静地保持着那个姿势,手心向上,等待着她。   烛花爆开,发出一点轻微的“噼啪”声响,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,似乎摇曳了一下。   她终于走了过去,跪坐在他的身边,慢慢的、慢慢的,把脸埋在他的手掌中。   他的指尖摩挲着她的脸颊,粗糙而温暖:“他们说你身子不舒服,叫了大夫过来,你怎么又不肯看?”   “没有不舒服,我不想出来见人,随口胡诌的。”阿檀的声音闷闷的。   秦玄策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哼声,像是生气、又像是叹息:“你总是这样,成天折腾生事,让我烦忧。”   “以后再不会了。”阿檀低低地道。   以后再不会了,她心里这么想着,落下了一滴泪。   她在他的手心里蹭了两下,软软地求他:“二爷,听说再过几天是圣上的千秋大寿,您要入宫赴宴,可以带我一起去吗?我想我母亲了,想见见她。”   “有何不可。”秦玄策的手指头在阿檀的下巴挠了两下,就像逗弄一只猫儿似的哄她,“再过些年,我想个法子,把你母亲接出宫来,你们母女两个就可以长长久久地团圆了,省得你这样牵肠挂肚的。”   阿檀却只是摇头,温顺地道:“我不敢有这样的奢望,二爷不必为我费心。”   秦玄策摸了摸阿檀的头:“你这话不对味道,听着就是还在和我赌气。”   “并没有的。”阿檀回道。   秦玄策低下头,用嘴唇小心地碰触了一下她的头发,他的呼吸拂起她的发丝,带着他的味道,温暖的松香气息,在这个安静的夜晚,围绕过来,如同他的拥抱,温热而干燥。   他的声音低低的,好像咬着她的耳朵,在哄她:“好了,是我错了,以后我也再不会了……阿檀别生气,嗯?”   仿佛耳鬓厮磨的情话,一时间恍惚又回到从前。   大将军高傲而刚硬,阿檀从未见他低头服软过,或许这已经是他最大的体恤了,但是,有什么要紧呢?   她沉默了一下,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。   秦玄策心里放松下来,他从身边的案头上拿起一个锦匣,递给阿檀,他有些不太自在,但尽量维持着矜持的神色:“喏,给你的,看看喜欢吗?”   这个套路阿檀熟悉,她接过来,打开看了看,果然珠光宝气。   里面是一套女子的头面,赤金雕琢为牡丹,镶嵌以祖母绿和珍珠,有满冠、顶簪、掩鬓、挑心、分心、花钿、围髻、簪子、坠儿诸般物件,宝石大如龙眼,绿的碧翠如春水,白的莹润似明月,赤金流光,华彩眩目。   阿檀想了一会儿,看着秦玄策,微微地笑了一下:“喜欢,谢二爷赏赐。”   她笑起来的时候,眉目生辉,似有氤氲月光扑面而来,便连那珍珠宝石在她面前也逊色了三分。但她眼里又含着一点泪,宛如星光迷离。   周行之说的经验似乎对、又似乎不对,“给她买些漂亮的衣裳首饰,越贵重越好”,已经十分贵重了,但眼下秦玄策又琢磨不透,到底把她哄好了没有?   她的心思过分纤细,叫他很吃不消,甜蜜又烦恼。   他犹豫了一下,把原本的话咽了回去,换了个委婉的说法,装作若无其事的神态对她道:“过段日子,我要再去一趟凉州。”   阿檀吃惊地睁大了眼睛,她眼里的泪光如同春水,盈盈宛转,仿佛马上就要流淌下来,她抓住了秦玄策的手,抓得紧紧的:“二爷又要去打仗吗?能不去吗?朝廷那么许多将军,为何非次次都要二爷以身赴险?您这一去,我、我……”   她又能如何呢?阿檀突然又说不出话来,用力地咬住了嘴唇,眼眶都红了。   秦玄策双手捧着阿檀的脸,目不转睛地望着她,他的声音低沉又温柔:“这回要去很久,或许两三年也不定,我想带你一起走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认真地问道,“这一番行程生死难测,阿檀,你说过愿意与我同生共死,这话还算数吗?”   此行必定万般艰难,若事谐,则皆大欢喜,若不谐,他化成沙或者化成土,让她守在一旁,也算是白首之约了。   但阿檀却不明白秦玄策心中所想,她又惊又慌,急促地反驳他,“不、不算数!我不要和您一同赴死,我求过菩萨,我要您好好的、无灾无难,福寿康宁。”   她说着、说着,又露出那种委屈的表情,泪汪汪的,凶巴巴地看着秦玄策,眼泪“叭嗒叭嗒”地掉了下来。   果然说不得这个,才露了一点口风她就哭,若是知道了他心中所谋划的事情,绝对是不肯的,到时候哭哭啼啼地和他闹,要漏出消息去,落到秦夫人的耳中,那就不妙了。   秦玄策笑了起来,捏了捏她哭得红红的小鼻子,她发出一点“嘤嘤”的声音,眼泪掉得更凶了。   他不愿再多说了,只是温和地哄她:“你不喜欢凉州吗?我们一起到那里去,我是你的玄策,你是我的阿檀,你所想要的,一切如你所愿。”   阿檀偷偷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,心都抽搐了起来。可是,这又算什么呢?他要求娶公主,家里放一个,外头放一个,何其荒唐。   这并不是她想要的。   她摇着头,抽抽搭搭地道:“您真当我傻吗,犯不着这么哄我,您要去哪里我都不管了,我原是不配的。”   她趴在他的膝头哭泣,声音软绵绵、怯生生,尾调一颤一颤的,宛转如丝,缠得秦玄策心里发痒。   秦玄策的某个地方又硬了起来,他咬牙切齿地想着,他为了她费尽心力,她却不领情,这会儿还要和他闹,着实可恨。不错,他也是要生气的,到时候,倒过来,须得要她跪在床头哄他才好,周行之说的,闺房之乐,他也可以试试。   他自顾自地想着,禁不住身体发热,却并未注意到,她的手是冰凉的。   窗外的雨逐渐大了起来,嘈嘈切切,像是有人胡乱拨弄着商弦,凌乱不成调。   十月初五,万岁千秋,天下诸州咸令宴乐,休假三日,长安城中朝野同庆。   高宣帝设宴于朝阳殿。   秦玄策入宫赴宴,特意提早了一些,先带阿檀去了掖庭。   安氏得了消息,早早地就候在掖庭宫门外,掖庭令及诸宫人随奉左右,不意竟见大将军亲自过来,皆大惊,跪伏于地。   好在秦玄策只是嘱咐了阿檀两句,便出去了。   众宫人这才松了一口气,掖庭令加倍殷勤,亲自引着阿檀入内,命人奉上白露茶、桂花露、石榴子等,又在室内点了紫苏和罗香,陪着笑脸道:“好叫苏娘子知晓,太子妃早前命人过来吩咐过,要吾等善待安娘子,如今安娘子的住所都换了一间大屋,另有两个宫人伺候着,一切都好,您不必挂心。”   阿檀客气地致意,拿了一锭银子塞给掖庭令:“还要劳烦大人多多费心。”   “好说、好说。”掖庭令接过银子,笑着退了出去。   安氏见左右无人,喜滋滋地拉住阿檀的手:“我的儿,如今你可出息了,带挈着娘的日子也舒坦了不少。”   阿檀低下了头,轻轻地道:“这算什么出息,以色事人,色未衰,意已驰,明日不知几何,这样的话,母亲日后不要再说了。”   安氏看着阿檀,恍惚觉得阿檀通身上下却平添了一股子丰腴气质,似明月珍珠,皎皎莹润,格外温存起来,但脸蛋看着确实清减了几分,安氏拉过阿檀的手:“怎么说这种话,娘看你好似瘦了一些,难不成晋国公府还苛待你不成?”   “那倒不是。”阿檀摇了摇头,沉默了一下,勉强道,“二爷待我很好,锦衣玉食地供着,比寻常主子还奢侈,娘不用担心。”   她说着,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布包来,交给安氏:“这是我近日得的一些赏赐,娘,给您,您留着日后用度。”   安氏接过,打开一看,是一套赤金镶嵌祖母绿和珍珠的头面,宝石闪耀,光华流转,哪怕当年苏家富贵时,安氏也不曾见过这般精美华贵的首饰。   她又惊又喜:“这、这凭地贵重,你不自己留着,给我作甚?”   阿檀认真地道:“我用不着,二爷给了我许多,我看就这套给娘最适宜,上面的石头珠子很多,您把这些零拆下来可以慢慢花销。”她又指了指边上几个如意金锞子,道,“这些是老夫人赏我的,这个用起来更方便些,给您一半,我自己还留了一半。”   她犹豫了一下:“其他也没了,就过来这一趟,东西多了怕招眼。”   安氏拿着那套头面,摸了又摸,叹道:“你这孩子,果然是攀了高枝,心气也高了,这么好的物件,我看单单这做工就值好几百两银子,你怎么想着要把它零拆了,可不是败家吗,日后万万不敢如此了。”   阿檀神色忡怔起来,慢慢地道:“日后,怕是也难了。”   她突然红了眼眶,跪了下来,哀婉地叫了一声:“娘……”   安氏大惊,丢了首饰,急急俯身去扶阿檀:“你这是怎么了,快快起来,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?”   阿檀却不肯起身,她眼中带泪,望着安氏,低声道:“女儿不孝,不能伺奉在娘的身边,连见上一面也艰难,今日既来了,且容女儿给娘磕几个头,以全我们母女之情。”   说罢,她不顾安氏的阻拦,以首触地,扎扎实实地给安氏磕了三个头。   作者有话说:   跑了跑了真的跑起来了 第55章   这一下事出突然, 无缘无故的,安氏惊讶起来,手足无措,眼泪滚了下来:“阿檀啊, 娘的心肝宝贝啊, 你这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吗?”她说着,哽咽起来, “若是你爹在这, 你也是尊贵娇养的千金小姐,岂容得旁人轻慢, 都怪娘没用, 不能庇护你周全, 是娘的过错啊!”   阿檀把脸埋在安氏的膝盖上,闻着母亲身上熟悉的味道, 她流着泪,却摇了摇头,甚至微笑了起来:“我没受什么委屈,原先我年轻, 娇气不懂事,如今自己长大了,才能体会娘这许多年的抚育之恩,实在是有感而发,聊表孺慕之心而已,您不要担忧。”   安氏又是落泪、又是笑:“你才多大点点呢,说什么长大了, 等你将来自己当娘了, 才能知道个中辛苦, 现在说这话还早着呢。”   她知道阿檀的性子,必是心里藏了话,她怜惜女儿,心疼不已,半拖半抱着把阿檀拉了起来,哄了半天。   但阿檀什么都不肯说,只是咬死了一切都好,趴在安氏的怀中,泪汪汪地蹭了又蹭,难分难舍。   安氏见阿檀无奈,长长地叹息道:“娘知道了,必是大将军要娶妻了,你心里不痛快,你这孩子,就是痴傻了。”   阿檀的脸色白了几分,咬了咬嘴唇,低若蚊声地道:“不是的,和他……并没有什么关系,往后,他如何,我不再放在心上了。”   安氏轻轻地拍着阿檀,低声抚慰道:“宫里的传闻若是真的,日后云都公主就是晋国公府的主母,虽说公主高贵,但凡女人呢,出了嫁,还是以夫为天的,怎么说是要看大将军的心意,你呀,不要过分忧虑,把大将军哄好了,比什么都强。”   阿檀没有太多分辨,轻轻地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   这女孩儿看过去比上回入宫的时候通透多了,不再拗着倔强脾气了。安氏心中欣慰,又拉着阿檀的手,反复叮嘱了许多。   无论安氏说什么,阿檀只是红着眼睛,乖乖地点头,她泪汪汪、软乎乎的模样,像一只乖乖的小兔子,让安氏又想起了她年幼时趴在怀中撒娇的情形,这孩子,一向娇气,受了委屈就泪汪汪地躲在安氏的怀里,怎么也不肯离开。安氏心中没来由酸楚起来,抱着阿檀又哭了一通。   母女两个一边哭、一边说话,一时不察,连时间也忘记了,直到掖庭令进来提醒。   “苏娘子,大将军方才被太子殿下邀至紫宸殿喝茶,嘱咐我差不多时候唤你一声,你看看,这话也说得久了,这会儿是不是该走了?”   安氏这才回过神来,推了推阿檀:“好了,有什么话我们下回再说,你快去吧。”   阿檀的手抓着安氏,久久不愿放开,她的嘴唇颤抖着,似乎想再说些什么,但架不住安氏的催促,她最后什么也无法再说,深深地望了安氏一眼,返身离去。   出了掖庭,早有两个东宫的尚宫女官等候在外面,引着阿檀去紫宸殿。   然则,才走到半路,却在宫道上和云都公主狭路相逢。   今日千秋宴,云都公主盛装华服而来,她穿着一袭孔雀织金翠羽长裙,外面罩了牡丹薄水烟罗纱,头上佩着珍珠花树百鸟冠,行拂间,若赤金浮光,明艳不可方物。行经此处,宫娥如云,持拂尘纨扇,簇拥左右,气派非常。   两个尚宫带着阿檀退到路边。   云都公主却在阿檀面前停下了脚步,挑了挑眉毛,似笑非笑的:“哟,倒是凑巧,又碰面了,你今天怎么进宫来了?”   尚宫女官略欠身,回道:“吾等奉了大将军之命,送这位小娘子去紫宸殿,不意冲撞公主驾下。”   云都公主今日却和气,居然笑了一下:“来便来了,也无妨。”   她用一种居高临下的目光审视着阿檀,慢慢地绕着阿檀走了一圈。   阿檀垂手而立,低头不语,姿态恭顺。   云都公主微微侧身,低低地道:“下等奴婢,以色事人而已,你当大将军能宠你多久呢?”她冷笑了一下,“等着吧,我早晚要叫你死在我的手里。”   最后那句话,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气来,说得又轻又慢,其他人也听不太真切,只有阿檀听得清清楚楚。   阿檀咬了咬嘴唇,嘴唇绽开一丝殷红,但脸色却是苍白的,恰似雪里染上胭脂,妖冶异常。   云都公主看得眼睛刺痛,还想发作两句。   恰在此时,远处一个高大英武的男人大步走来,众宫人急急避到两边,让出道来:“大将军。”   却是秦玄策久候阿檀不至,亲自寻了过来。   云都公主往日看见秦玄策,定是要上前,有话没话都要说上两句,娇娇俏俏,黏黏糊糊,今天却有些反常,好似突然局促起来,红了脸,略一福身,也不和阿檀计较了,便带着宫人们匆匆离开。   云都公主如何,秦玄策完全没有在意,他过来,一眼就看见阿檀红红的眼睛和红红的鼻子,就像小兔子似的,他忍不住捏了捏她的小鼻子:“是不是又哭了?早知道我就不带你入宫了,眼睛都哭肿了,难看得很。”   阿檀娇怯怯地道:“二爷若不喜欢,我以后不会在您面前哭了。”   秦玄策笑了起来,屈起手指,弹了弹阿檀的小额头:“你说错了,以后哭是哭得的,只许在我面前哭。”   他今天仿佛十分愉悦,笑起来的时候,眼睛明亮,眼里映着她的影子。   阿檀摸着自己的额头,怔怔地看着他。这个男人一点都不温存,时常捏她鼻子、戳她脑门、有时候还会打她头,动不动还要说她笨,想起来就十分讨厌,可是……可是,以后再也不会了……   她的胸口传来一阵绞痛,一刹那,心意几乎动摇,她退后了两步,有些踉跄。   秦玄策一把扶住她,眉头微微皱了一下:“怎么歪歪扭扭的,哪里又不舒服?正好,你最近的情形不太对头,叫人担心,今日既然来了,就叫太医院的人过来给你看看。”   阿檀惊出了一身冷汗,赶紧摇头,弱弱地道:“不用了,我没有不舒服,就是方才和我母亲哭了一会儿,有些累了,二爷,我今儿想早点回去,先歇着。”   秦玄策略一沉吟,颔首:“那也好,今日我有要事需处置,你若在场未必适宜,不如回家去等我。”   有什么要事呢,是要求娶公主吗?那确实是顶顶要紧的事情了,无怪乎他要把她打发走。阿檀模模糊糊地这么想着,胸口痛得更厉害了,她咬牙忍住了,低下头,软软地应了一声:“是。”   尚宫女官得了吩咐过来,又要领着阿檀离开。   阿檀走了一段路,忍不住回首。   秦玄策还站在原地,目送她。   天有些阴,日光褪去了颜色,似乎快要下雨了。秋意并不如何浓郁,反而显得苍凉起来。掖庭外,两侧的宫道长而笔直,高高的青墙上覆着琉璃明瓦,影子压下来,让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阴暗,而远处有高阁凌云、宫楼巍峨,从墙角上边显出恢宏气势。   风从天边而来,吹动他的玄黑长袍,又恍惚划破了阴影,他的身形在半明半暗中跃然而显,英姿如剑、威武如山,隽永而鲜明,令人难以忘却。   难以忘却。阿檀想,哪怕是很久很久以后,她都不会忘却。   她突然转身,撩起裙子,朝他奔了过去。   秦玄策似乎微微一惊,旋即大步迎上前去,向阿檀张开了双臂。   她扑入他的怀中,就像一只小鹿撞到他的心口,柔软,却撞得他心口发疼。   他狠狠地揉了一把她的头发:“小心走路,跑跑跳跳的,说了多少次了,很不成体统。”   “阿檀喜欢玄策……”阿檀把脸趴在他的胸口,听着他的心跳声,小小声地这么说着。   饶是沉稳镇定如秦玄策,也禁不住呆了一下。   “很喜欢、很喜欢,比你想象的还要多得多。”她对他喃喃地诉说着,有些急切、有些颤抖,像是捂了很久,捂不住,说出口,又害羞得快要哭了。  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,指节泛白。   他问过她很多次,她总是扭扭捏捏地不肯回答,只有今日这么明明白白地告诉他,很喜欢呢。   好似有一百只小兔子一起在秦玄策的胸口蹦达,使劲踹他,踹得他心窝发颤。又好似一百只小鸟围着他叫,拿小翅膀扇他,扇得他脑袋发晕。   他屏住呼吸,飞快地看了看左右。   很好,宫人们眼观鼻,鼻观心,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,头也不敢抬起。   秦玄策突然用力地抱住了阿檀,勒得她肩膀都疼了起来。他的眉目间带着飞扬的神采,他的眼睛里有光,整个人如同烈日,灼灼耀眼,几乎要燃烧起来。   “嗯,我知道,你自然是喜欢我的,我一早就知道,必定不会有错。”   阿檀又气得捶他胸口。   小拳头被他握住了,放在嘴边轻轻地咬了一下。   “乖乖的,回家等着我。”秦玄策嘴角含着笑,如同松林间的风,带着温和而干爽的气息,“今晚上,四方城门处皆会大放烟火,热闹得很,等我回去,陪你一起出门看烟火,我还有一个极好的消息,到时候一并告诉你,你肯定会欢喜的。”   “嗯。”阿檀的眼底浮出了泪光,她从秦玄策的怀抱中离开,一步一步地慢慢后退,用啜泣般的声音低低地道,“我等你回来,一起去……”   她这么说着,转过了身子,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眼泪终于落了下来,一滴一滴,滑过脸颊。   秋天的风是冰凉的,连着泪水也很快凉了下来,他身上的味道残留在她的耳鬓处,炙热的、燃烧的松香,一点一点地冷却,无论如何,不可挽留。   她开始走得很慢,后来渐渐地快了起来,她挺直了腰,抬起了头,走过那长长的、似乎没有尽头的宫道,没有再回首。   尚宫女官带着阿檀出了玄武宫门,晋国公府的奴仆在那里等候着,管事的安排了车夫并樱桃、石榴两个小丫鬟陪着阿檀一起先回去。   上了车不久,阿檀便对车夫道:“老钱叔,去一趟西市的韦曲横街吧,我想到‘永遇乐’铺子里买几盒胭脂。”   “好嘞。”老钱爽快地答应了,驱车前往西市。   到了那家香粉铺子前,小丫鬟扶着阿檀下了车。   阳光隐没在云层后,天色越来越阴,风吹过来都带着潮湿的味道,快要下雨了。   掌柜的认得阿檀,亲自带着伙计,殷勤地将几个人迎了进去,拿出了大捧脂粉匣子摆开,让阿檀逐一挑选。   阿檀看了一会儿,好似又想起了什么,对车夫道:“对了,老钱叔,我有些饿了,这附近可有点心铺子?想麻烦你去帮我买两块桂花糕。”   “你要吃桂花糕啊?”老钱赶着车,成天在长安街坊里来来去去,什么都知道一些,他略一思索,道,“邻街的鞍马巷子,有一家卿记点心,他家的桂花糕好吃,苏娘子你自己手艺好,我怕等闲的入不了你的口,只有这卿记桂花糕,勉强可以试试。”   “那就劳烦老钱叔了。”阿檀浅浅一笑,“你去一趟,也不急,慢慢来,我就在这边铺子里等着。”   老钱应声去了。   他到了鞍马巷子的时候,天上开始下起了雨,淅淅沥沥的,不很大,但浸透了悲凉秋意,风卷斜雨,打在人的身上,冷得沁心。   卿记点心摆在外头的桂花糕也凉了,老钱就多等了一会儿,等掌柜的新蒸了一笼出来,软乎乎、热烘烘的桂花糕,用油纸包好了,再拿回去。   谁知道,等老钱回到那家脂粉铺子,却见樱桃和石榴两个小丫鬟惊慌失措地扑过来:“老钱叔,你看到阿檀姐姐了吗?”   老钱眉心一跳:“苏娘子不是和你们两个在一起吗?”   樱桃胆子小,“哇”的一下吓哭了。   永遇乐的掌柜皱着眉头,道:“你家小娘子方才挑选了许多胭脂水粉,叫这两个丫头和我们伙计一起算账打包,她自己说要去隔壁的绸缎庄看看,结果这一走,人就不见了。”   老钱惊出一身冷汗,手里的桂花糕掉在地上:“不见了?这怎么可能,那么大一个人呢,快去绸缎庄找找。”   隔壁绸缎庄的东家听见动静,跑到这边门口看热闹,此时闻言,把头探进来,分辨道:“可不要乱说,我们没见到你们家的小娘子,她压根就没过来。”   “找过了,左右铺子找了一圈,没有。”石榴带着哭腔道,“怎么办,我们把阿檀姐姐弄丢了。”   老钱腿有些发软:“别磨蹭,快回府里禀明此事。”   一行三人匆匆回去。   前头还只敢和陶嬷嬷说了这情形,陶嬷嬷觉得不妙,又去禀了秦夫人。   秦夫人听得眉头打结:“这丫头,忒不安分,好端端的,怎么就跑丢了?光天化日,天子脚下,我看也不至于有拐子如此大胆,这情形,分明是她自己有意潜逃,十分可恼。”   话虽如此,但她也知道秦玄策对这婢子十分上心,当下就吩咐:“叫管家拿上二爷的名刺去找京兆府尹朱大人,就说我们府上丢了人,劳烦他派人在城中四处找找,务必要把人找回来。”   少顷,管家领命去了。   陶嬷嬷试探地道:“这事,可要即刻去告诉二爷?”   “那不必。”秦夫人断然道,“阿策正在宫中,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,哪里由人随意进出?再说了,不过丢了一个奴婢,算什么大事,万万没有为了这个去惊扰皇上千秋宴的道理。”   陶嬷嬷终归心下不安,讪讪地道:“若二爷知道了……”   秦夫人不耐地道:“知道就知道,那丫头自己跑了,能怪谁?”她冷笑道,“我不信京兆府尹找不到人,她一个小小奴婢,一无户籍、二无路引、三无银钱,能跑多远去?等找她回来,定要狠狠惩罚一顿,真真胆大妄为,被阿策纵得无法无天了,这回断断不能姑息,到时候,你们谁也别来劝我。”   陶嬷嬷闭口不敢再说,在那里长嘘短叹的。   秦夫人被陶嬷嬷叹得心烦,只好又吩咐了府里的一干奴仆一起出门去找。   这边按下不提。   细雨如絮,不紧不慢地下着,寒烟笼着长安天街,湿了白墙,湿了黛瓦,也湿了檐角下的门窗,恍然间,让人无处可避,皆被秋色淹没。   阿檀今天出门的时候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素锦银纹长衣,此时把这长衣脱下,翻了一面,罩在头上,压得低低的,披了下来,遮住了眉眼,也遮住了精致的身段。这件外衣是她特意选的,里子是竹青色,灰扑扑的很不起眼,那样遮掩着,街上行人往来匆匆,只当她裹着衣服在避雨,并不十分留意。   她低着头,躲在墙根下走,路上问了几个人,再凭着模糊的印象,一路摸到了济春堂。   照她的想法,先过来恳求小张大夫援手,毕竟,她只认得这么一个外人,他是个心善的,且又知情,断没有眼睁睁地看着她去送死的道理,得赶在秦玄策回府之前,想个法子出城去,寻那处安身之所,这些事情,她这几日反复在心里谋划过,虽然十分危险,但她没有别的出路了,只能放手一搏。   她向来怯弱,风稍微大点都要把她吓着,她也想不到自己如今居然这般胆大妄为,她的一颗心怦怦地跳得厉害,但是,想到肚子里那个小东西,又仿佛什么都不怕了。   雨下个没完没了,地上都湿透了,阿檀走得急匆匆的,到了济春堂前,心下放松,一个没留神,脚下一滑,身不由己地踉跄了几步。   她惊慌失措,本能地用手抱住了小腹,那姿势别扭,更是失了平稳,重重地摔到了地上。   “噗嗤”一声闷响,阿檀觉得手臂一阵火辣辣的疼,她疼得几乎要哭出来,但却死死地咬住了嘴唇,一点不敢作声。泥泞溅起,溅在她的脸上,视线都变得有些模糊,看过去,天和地一片混沌。   恰在这时,一辆宽大的马车停在济春堂前,一个华服公子下来,旁边的随从替他撑着伞。   这公子却是个好心的,眼角瞥见有一女子跌倒在地,便吩咐左右:“过去看看,那边有人摔了,帮着扶起来。”   阿檀听见那声音,心里一震,猛地抬起头来。 第56章   果然是他。   阿檀从旁人口中听过他的名字, 崔明堂,清河崔氏家主的嫡长子,新科状元郎,年轻的大理寺丞大人, 也是傅家大姑娘傅锦琳的未婚夫婿。   阿檀统共见过他三次, 得他照拂,始终记在心上, 这位崔公子温雅和煦, 谦恭执礼,是个如琢如磨的君子。   阿檀的心中生出了一丝期望, 她挣扎着在地上挪了两步, 试图朝崔明堂爬去, 无奈手脚发软,怎么也爬不动, 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句:“公子救我。”   阿檀认得崔明堂的声音,崔明堂也认得她的声音,那细细软软的呼唤一入耳,他怔了一下, 旋即推开随从,自己大步走过去。   雨水落在崔明堂的身上,身边的随从举着伞,急急跟上前:“大公子、大公子,您小心,要淋到雨了。”   崔家的两个小厮刚想去扶阿檀,崔明堂已经走到近前, 蹲下身, 抢先伸出手去:“小娘子, 怎么是你?快快起来。”   他的声音里透着担忧和焦虑,但依旧是平稳的、安定的,他并不敢直接碰触阿檀的肌肤,而是隔着衣裳,托住她的手臂。   虽然崔明堂是书生文士,但年轻男人的力气依旧是很大的,轻易地将阿檀拉了起来。   阿檀的头发凌乱地沾在脸上,衣裳满是泥泞,湿答答地往下淌,整个人看过去呆呆傻傻的,就像小鸟在泥巴里打了个滚,可怜又狼狈。   崔明堂看得不忍,心里好似被针刺了一下,居然有些疼,他微微地弯腰,温和地道:“小娘子如何这般形态,莫不是迷路了,我送你回去可好?”   阿檀回过神来,惊恐万分,疯狂摇头:“不,不要送我回去,我、我……”   她的声音一下变低了,结结巴巴地道:“我是从秦府跑出来,不要抓我回去,我不能回去。”她说着,膝盖一弯,就想跪下,“公子大恩大德,救救我吧,求您了。”   崔明堂立即伸手扶住,不让她跪下:“不必如此。”   一时情急,忘了避嫌,他触及了她的手指,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,飞快地缩了回来。   “崔公子……”阿檀叫了一声,细微而哀婉,她抬起脸望着他,天上的雨落下,弥漫在她的眼眸里,是清霜白露、秋水潋滟。   崔明堂素来端方持正,生平未做一丝越礼之举,但这一刻,他宛如被妖魅所蛊惑一般,被不假思索地道,“上车,跟我走。”   “啊……是,多谢公子怜悯。”阿檀再不料他应允得如此爽快,先是一怔,复又一喜,含着泪,急急上了崔家的马车。   崔明堂跟着上去,而后又掀起车帘,对长随吩咐道:“我先回去,你另外雇辆马车,把张大夫请到家里去给老爷诊病,好生招呼,不可怠慢。”   崔则本为南安节度使,因操办儿子的婚事而留在京城,怎奈不惯这边的气候,近日天气转寒,他的风湿腿疾发作,疼痛不能行走,连今日宫中的千秋宴都无法参加。   崔明堂事父至孝,得知济春堂的张老大夫医术精湛,尤擅风湿之疾,便亲自过来求诊,却不料在医馆门前撞见阿檀,又顾及不上那头了。   “是。”长随不敢有违,垂手应下了。   崔家的车夫调转方向回去。   车里只有两个人,阿檀和崔明堂。   崔明堂正襟危坐,神色端正,一丝不苟。   阿檀有些局促,虽然车厢又宽又大,但她尽量缩在角落里、缩成小小的一团。肮脏的泥水从裙角慢慢地滴落,把华贵的羊毛地毯洇湿漉了一片灰色的痕迹,她更加窘迫了,连头都不敢抬起。   下一刻,一件男人的衣袍被递到阿檀的眼前。   “唐突小娘子了,若不嫌弃,先把这个披上吧,免得着了风寒。”崔明堂的语气温雅有礼。   阿檀犹豫了一下,可是,身上湿湿的,确实有些凉,很不舒服,如今她这情形,若是着凉就糟糕了,故而,她还是低低地道了谢,接过来,把那件男人的袍子裹到了身上。   这是第二次穿他的衣裳了,他是个儒雅的男人,衣料上带着一种很淡很淡的墨香,如今在雨水中变得潮湿,仿佛水墨氤氲,萦绕鼻尖。   阿檀脸上发烫。   若是那个小心眼的人知道了,必定要生气的,她一时无端端心虚起来,但是,这种情绪只是一闪而过,她旋即又理直气壮起来,那个人无情无义,她已经打定主意,日后与他毫不相干了,何必纠结他呢?   这么想着,阿檀的心里却仿佛被挖掉了一大块,空荡荡的没有着落,她忍不住又落下泪来。   崔明堂有些不安:“小娘子刚才摔疼了吗?可是哪里不舒服?要不要给你找个大夫看看?”   “不,没有,不碍事。”阿檀怯生生地抬起眼睛,偷偷地看了崔明堂一眼,嗫嚅着道,“此番劳烦公子出手相救,实在感激,公子……可要询问我因何缘故出逃在外?”   崔明堂想了一下:“小娘子愿意说吗?”   阿檀使劲摇头。   “那我便不问。”崔明堂微微地笑了一下,“只不过,还须冒昧请教,该如何称呼小娘子?”   是了,他应该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。   “我姓苏,小字阿檀。”阿檀红着脸,低若蚊声地回道。   “原来是苏娘子。”崔明堂拱了拱手,神色磊落清正,“崔某读过圣贤书,见弱者困于危难之中,怎可不顾?苏娘子既离开秦府,必然有你的难处,崔某虽非权贵之人,亦将尽力护你周全,你暂且歇下来,再从长计议,不必多虑。”   阿檀今日不知道已经道过几次谢了,但实在又说不出别的话来,只能喃喃地又道了一句:“多谢公子。”   马车轻微地摇晃着,车上悬着一只小小的金铃,发出玲珑金玉之声,轻轻的。风在车外,雨水落下来,像是虫子在啃食着树叶,沙沙的,安静又细碎。崔明堂端坐在那里,温和地望着她,他的眼睛清澈而明亮。   车厢里,隔绝了风雨,安静而温暖。   阿檀低着头,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,落在手背上,越来越湿,她先是无声地啜泣着,但不知怎的,越哭越伤心,后来捂住了嘴,浑身颤抖,几乎连气都喘不过来。   每一次呼吸都觉得有刀子在胸口搅动,疼得快要裂开了。   阿檀喜欢玄策,很喜欢,很喜欢……   可是,以后再也不喜欢了。   她哭得厉害,捂着嘴,只有一点“嘤嘤嘤”的声音,像一只淋了雨的小鸟,缩在那里,蔫巴巴,哭得一塌糊涂。   崔明堂笔直地坐着,保持着守礼的距离,用担忧而温柔的目光看着阿檀,他什么话都没有说。   过了很久、很久,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下来。   阿檀还在抽抽搭搭的。   崔明堂轻轻地咳了一声:“到了,苏娘子还请下车。”   阿檀涨红了脸,随手用衣裳胡乱抹了一把眼泪,鼻尖闻到了淡淡的墨香,这才省起,身上披的这件是崔明堂的衣服。她的脸更红了,几乎要滴出血来。   马车直接驶进了崔府的大门,崔明堂带阿檀下了车,进了三重门,领到自己的院中,叫了丫鬟过来吩咐了几句。   “你们谁有洁净衣裳,先拿出来,给这个小娘子换上,再去熬一碗姜汤过来,把屋子里的迦南香点起来,驱驱寒气,快去吧。”   小丫鬟应下了,带着阿檀去隔间更衣。   崔明堂坐在屋中,下人在屏风外面点燃了迦南沉香,深邃而甘冽的味道渐渐弥散在空气中,令他有些心绪不宁,他站起来,走了两步,又坐下来,沉思了片刻,心跳得有些慌乱。   过不多时,阿檀换好了衣裳,过来致意:“真是劳烦公子了,公子大恩,没齿难忘。”   崔母远在清河,崔明堂尚未娶妻,府中并无女眷,给阿檀换的,也不过是丫鬟的日常衣裳,青绿色素罗长袄,外面罩了一件鹅黄绣竹褙子,然则她面若芙蓉,桃花明眸,柳叶娥眉,以春水为神韵,以冰雪做肌肤,风华艳丽,又若天人之姿。   崔明堂只看了一眼,就将目光移开了,客气地回道:“举手之劳,毋须介怀。”   恰在这时候,门口传来了一个威严的声音:“明堂,你好大的胆子!”   崔明堂脸色微变:“父亲,您不躺在床上歇着,怎么过来了?”   崔则一脸凝重,在奴仆的搀扶下走了进来,沉声道:“你做了什么好事,我哪里能躺得住,你带回来的人呢,在哪里?”   阿檀脸色煞白,又羞又愧,用袖子捂住了脸。   崔明堂心中暗忖不妙,必然是府中有人将他收容阿檀的事情告诉了崔则,他急急上前两步,将阿檀挡在身后,摊开双臂,拦住崔则的视线:“父亲,此事并非您所想象的那般,您且息怒,容儿子和您分说个中缘由。”   崔则腿疾不便,行动迟缓,只看见女子的裙裾闪了一下,便被崔明堂遮住了,连那女子的样貌都没瞧见,他心中愈怒,但崔氏乃诗礼传世之家,他固然不悦,依旧恪守礼仪,不去多看陌生女子一眼,当下冷冷地对儿子道:“你出来。”   崔明堂和父亲到了外间,隔着屏风,崔则没什么顾忌,他的声音清晰,以便让屋子里的人也听得到。   “奴婢者,私人家产,你藏匿旁人家的逃奴,是为窃贼也,你若为君子,便应遵循律例,将此婢子押送官府,何以瞒而不报?”   阿檀在里面听得心都颤了一下,差点站立不稳。   崔明堂的性子其实和崔则差不多,不温不火,不紧不慢,他冷静地回道,“父亲曾教导我,见善如不及,见不善如探汤,此弱女子也,既出逃,必有其可怜可悯之处,吾辈怎可陷其于死地,岂非有违圣人之训?”   崔则冷笑:“很好,多读了两年书,就会用圣人之训来顶撞父亲了,你应知晓,你是快要娶妻的人,我只问你一句,你如此行事,于心无愧否?”   崔明堂拱手,正色道:“当是时,我一意善念,并未思及其他,天地神明可鉴,我没什么可愧的。”   崔则闻得此话,略一颔首,面色稍缓,语气依旧严厉:“你向来行事端正,我信得过你,然则,于此事上的处置却是不妥,此美貌少女也,你救之,若为邋遢老汉者,你可愿救之?终归是存了私念。我信你,旁人信你否?”   崔明堂向来温顺,很少有这么坚持的时候,他一板一眼地道:“我为人处事谨守分寸,无不端之举,无不可告人之处,还请父亲体恤,此事由我自己主张,您不要再过问了。”   崔则有些恼火,瞪了儿子一眼,但崔明堂挺直了胸膛,和父亲对视着,面色坦然,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。   好在崔则终究是个仁厚大度的长者,他气了半天,摇摇头:“罢了,你从小到大就老成,没让我操心过,今天就当是把以前的份给补齐了,你好自为之,我只提点你一句,我是容不得琳娘受半点委屈的,你莫要因着这事情而令她不悦。”   “扶危济困而已,为善之举,怎会令人不悦,琳娘不是那般小气的姑娘,父亲,您多虑了。”崔明堂如是回道。   崔则气哼哼地摆了摆手,懒得和儿子继续争辩,一瘸一拐地转身出去。   崔明堂急忙上前搀扶:“早和父亲说过,您好好躺着休息,哪怕您要教训儿子,尽管打发人过来叫儿子一声就好,怎可随意走动,对了,大夫呢,不是请了大夫过来,大夫怎么说的?”   “你还记得给你老子请大夫,哼哼……”   两个人的声音渐去渐远。   阿檀呆呆地站在那里,举目四顾,心下茫然。   这房间布置得清雅干净。壁上挂着一副字,写的是狂草,笔锋勾错连贯,阿檀看不太懂。案上叠着一堆书册,砚台上墨痕未干,角落放着一个半人高的束腰影青书画缸,里面斜插着几捧卷轴,重环博山炉摆在素屏下,烟絮散开,袅袅若细纱。   崔家的丫鬟秉守礼仪,安静地侍立在下首,素衣青鬓,垂眉敛息。   阿檀觉得自己与此处格格不入,仿佛是一点朱砂落到雪堆里,无端端污了人家的素净,她的手指不安地交缠在一起,搓来搓去,手脚都无处安放。   半晌后,崔明堂回来了,身后跟着一个老嬷嬷,捧了一碗姜汤。   “小娘子先把这个喝了,暖暖身子。”   姜汤里放了红糖,甜甜的,带着辛辣的味道,阿檀喝下去,从喉咙到腹部,仿佛慢慢都温暖了起来。但胸口还是一片冰凉。   她喝过了姜汤,将碗放下,对崔明堂施了一个福身礼,轻声道:“多谢崔公子援手,我歇了一会儿,眼下好多了,不敢再劳烦公子,请容我告辞。”   崔明堂的眉头皱了起来:“你如今这般情形,孤身一人的,想要去哪里?”   阿檀低着头,含含糊糊地道:“我到城外去寻一故人,他昔日曾允过我,若有难,可许我容身之处,我打算试着去求他一求,且看看吧。”   崔明堂抿着嘴,默不作声地站在那里,他安静地看着阿檀,他的目光始终那么温和,带着淡淡的关切,又保持着应有的分寸。   阿檀柔声道:“公子与我素昧平生,能得您这般援手,已是分外之恩,若是因我而令公子名声受损,那却成了我的罪过了,我自去寻容身之处,公子大可放心。”   她想了一下,认认真真地团手拜了一拜,道:“若故人不能收容我,我再厚颜回头来求公子,那时还恳请公子帮我。”   崔明堂沉默了很久,久到阿檀额头都冒出了汗,他才点了点头:“如此也好,既然苏娘子心意已决,我不好强求,便如是了。”   他遂命人去准备车马。   然而,少顷,崔家的车夫进来,小声地向崔明堂禀了几句。   崔明堂面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,看了看阿檀。   阿檀心头一跳,嗫嚅地问道:“怎么了,可是有什么变故?”   崔明堂也不隐瞒,直白地道:“下人来报,说是京兆府出动了许多卫兵,满城搜寻晋国公府的逃奴。”   阿檀吓脸色煞白,腿一软,差点跌倒。   崔明堂下意识地踏前一步,想要扶住她,但手刚刚抬起,又马上收了回去,背到身后,咳了一声,道:“不必担忧,我可保苏娘子无虞。”   崔明堂叫了崔家的护卫随行,一行十余人,簇拥着出了门,崔明堂和阿檀一起上了马车,崔明堂吩咐往东城门方向去。   走到半路的时候,果然有京兆府的人拦路问询,马车停了下来。   阿檀惊慌不已,缩到角落里,泪汪汪地看着崔明堂。   看得崔明堂心头发软。   他淡淡地笑了一下,挑开车帘,探出身去:“我乃清河崔明堂,忝为大理寺丞,家父崔则,乃南安节度使,我今日欲出城访友,行经此处,还请诸位大人容我过去。”   崔家的护卫们个个人高马大,身形壮硕,有意无意地围了上来,挡在崔明堂前面。   清河崔氏,五姓望族,等闲不敢开罪,那一队京兆府的卫兵见状,不再多言,陪着笑脸,略说了两句,就退开了。   及至到了东城门处,又有京兆府和监门卫的人一起守在那里,对进出的人员严加盘查。   阿檀从车窗的缝隙里偷偷地望过去,城门原本就是关卡要隘,今日更是戒备森严,士兵们持着长戟,威风凛凛地立在那里,兵刃上闪着寒光,不远处,一个将官模样的人骑在马上,严厉地注视着下方。   崔明堂低声对阿檀说了一句“莫慌”,便下了马车。   阿檀大气都不敢喘,在车里偷偷地察看动静。   崔明堂大约与那将官相识,他过去的时候,将官下了马,朝他抱拳,崔明堂不慌不忙地还礼。两个人站在那里,寒暄了一会儿,那将官似乎笑了起来,拍了拍崔明堂的肩膀,旋即挥手,命卫兵们让开了一条道。   崔明堂回转过来,上了车,朝那将官拱了拱手,崔家的一行人遂出了城门。   他轻声对阿檀解释了一下:“方才那位鲁大人是监门卫的中郎将,他的夫人是我崔氏一族的远房姐妹,他日常负责东城门一带的防卫之职,故而我今日往这边,果然遇见他在这里,行了个方便。”   那位中郎将大人,既然能娶到崔氏女,必然也是望族出身,高门大户之间彼此互许姻缘,一向如此,他们自觉天生高贵,不与寒门通婚,哪怕谦恭温和如崔明堂,他所要娶的女子,也是侯府千金,门当户对,佳偶天成。   阿檀心里默默地想着,诚心实意地对崔明堂拜了拜:“先前匆忙,忘了向崔公子贺喜,您马上就要成亲了,真是件值得庆贺的好事,我日后定要求菩萨保佑,祈祝您和傅大姑娘和和美美、白头偕老、一生喜乐安康。”   崔明堂闻言笑了一下,他的笑容温存,但垂下眼帘,眼眸中却有一点郁悒的影子:“那多谢苏娘子了。”   出了城,阿檀又恳求崔明堂将她送至长安城的北面,崔明堂自然无有不应。   马车饶过长安城池,半天后,莫约快要近了黄昏,到了北城门外,才停了下来。   雨也停了。   阿檀下了车,感激不尽:“多谢公子今日送我到此处,那我先行告辞了,公子保重。倘若有重逢之日,定当报答此恩。”   她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礼,转身走了。   崔明堂叫了两个强壮的护卫过来,悄声嘱咐:“跟上苏娘子,一路上保护她,待她寻到安身之处,你们才能离开,途中若有任何事情,及时回来禀告我,切记、切记,不得使她有任何损伤。”   两个护卫应了,跟了上去。   身边一个长随是多年服侍崔明堂的心腹,多少看得出少主人的心思,当下忍不住道:“大公子既对苏娘子如此爱护,为何还要放她走?我们家在城外也有许多庄子宅院,不若寻一处,让苏娘子先安顿下来,等老爷回了南安,您尽可以自己做主行事。”   崔明堂声音平静,神色也不见得如何严厉,只是平静地道,“我既已允了父亲,要娶琳娘表妹,便不该在此时生出其它心思,苏娘子天真烂漫,我再多看她一眼都是罪过,如此,两相别过,不复再见,方是最好。你那番言语大为不妥,我念你素日忠心,不做过分责罚,你回家后自己去管家处领一顿家法,以后记得谨慎言语。”   长随怵然,苦着脸应了一声,退到了一旁。   此时,阿檀已经走远了,风从远山外而来,卷起淡淡尘絮,她的背影在风中显得娇柔又单薄。   今日一别,不知何日再见,彼此匆匆皆为过客而已。   崔明堂背负双手,伫立风中,久久地凝望着,直到她走得看不见了,他还是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   时值高宣帝寿辰之日,宫廷盛宴,仪典隆重,高宣帝与萧皇后端坐于朝阳殿上,百官来朝,臣民皆拜,共贺千秋。   三千金吾卫列于两侧,持仪仗,挎金刀,铁甲覆身,威风凛凛。   乐师弹琴瑟于丹墀前,做千秋万岁曲,百余匹骏马随乐声而舞,纵横应节,或扬蹄摆尾,或旋转如飞,奔腾凌越。   又有南诏白象与西域红驼饰金丝披甲、负如意宝瓶,绕朝阳殿而行,至殿门外,白象仰首长鸣,随之,号角声起,响遏云霄。   皇家气象,蔚然万千。   中间下了一场雨,彼时,殿前阔台上,有宫人做盘鼓舞,高纵轻蹑,浮腾累跪,踏鼓而歌,雨落下来,宫人长袖飞舞,拂动雨水泼洒如碎珠,愈舞愈急,雨如织,人如惊鸿,惹得殿上一片喝彩。   载歌载舞,马踏胡旋,各类曲艺杂耍,诸般欢庆,至黄昏时分,雨歇,晚霞如丹,宴席初开,宫中各处掌起华灯,照明如昼,禁庭灿若不夜天。   华殿上觥筹交错,众臣工轮番向高宣帝礼敬祝酒,山呼万岁。   帝甚愉悦,至微醉,面色酡红。   萧皇后命人呈了一盏蜜橘葛花汤上来,亲手奉给高宣帝,柔声道:“陛下,且喝了这个醒醒酒。   高宣帝摆手:“无妨,朕未醉,可再痛饮十觥。”   杜贵妃坐于帝后下首,此时悄悄地扯了扯高宣帝的衣袖,露出了恳求的神色。   高宣帝笑了起来,目光一扫,在前席的近臣中找到了秦玄策,当下唤道:“玄策,你过来。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崔表哥没有娶成假货,放心。接下去进入群众喜闻乐见的火葬场环节。 第57章   秦玄策目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神色, 面上泰然自若,出座趋前,对高宣帝拜下:“臣恭贺陛下千秋万岁,龙体永康。”   高宣帝目视秦玄策, 意味深长地道:“朕身康体健, 又见国泰民安,万般皆妥, 唯有一事烦忧, 时时记挂于心,卿可为朕分忧否?”   秦玄策当即跪下, 铿然出声:“臣为莽撞武夫, 得陛下宠信, 臣无以为报,愿被甲执锐, 以此身为刃,为陛下开疆扩土,征伐四海,护我大周国门永固、山河常在。”   高宣帝指着秦玄策大笑起来:“你这粗人, 只懂耍刀弄枪,全不解半点人情世故,你自十三岁起随父出征,如今已将及弱冠之年,也该考虑一下你的终身大事了,朕有一女,温良贤淑, 清姿婉仪, 年貌相当, 可为良配,朕意欲赐婚于你,你意下如何?”   众臣的纷纷看了过来,不少人露出了羡慕之意。   高宣帝有四个女儿,长女鲁宁公主、次女昭华公主皆已出嫁,幼女缁阳公主尚未长成,唯有三女云都公主恰在婚配之龄。   众所周知,云都公主是高宣帝最疼爱的孩子,更何况她容姿瑰丽,是个难得的美人,京城中也不知有多少年轻的儿郎仰慕于她,原来今日花落晋国公府。   那也是,大将军少年英雄,战功彪炳,手握天下兵马大权,又深得高宣帝信赖,这世间,也只有他配得云都公主这样的金枝玉叶了。   朝阳殿宽敞开阔,坐在远处的臣子们还听不太真切,坐在近处的都露出了善意的笑容,有人小声地私语了起来。杜贵妃坐在那厢,以宫扇掩住半张脸,眉目间神情得意。   当是时,众人皆待大将军磕头谢恩。   然而,秦玄策却俯下身、低下头:“公主金玉美质,高贵无俦,臣粗鲁拙劣,恐非良偶,臣惭愧。”   此言一出,左右的谈笑与私语声都小了下去,杜贵妃的笑意僵在了嘴角。   高宣帝自从登上帝位后,从来没有人敢如此当面违背他的意思,这一下猝不及防,居然怔了一下,旋即大怒,勃然变色:“秦玄策,你大胆!”   帝王震怒之下,声音响亮,连稍远处的臣子们都听到了,霎那时,乐声停止,满堂皆寂,众臣面面相觑。   秦玄策面沉如水,没有一丝波动,他触首于地,拜伏在帝王座下:“臣有罪……”   “太子!”此时,萧皇后倏然出言,打断了秦玄策的话,她端着皇后的威仪和尊贵,一脸肃容,大声道,“时候差不多了,钦天监的人在宝华殿上已经备好仪典,太子带着众人先过去吧,礼敬神明,好为皇上祈福延寿。”   高宣帝的旨意被当面驳回,这般忤逆之事,若让臣子们再听下去,更是不可收拾。太子自然会意,急急起身,朝高宣帝拱手,镇定地道:“儿臣领命,先行告退。”   太子遂率众臣鱼贯而出。在萧皇后的示意下,近侍们亦带着歌舞伎人纷纷退下,不到片刻,朝阳殿中就变得空空荡荡。   高宣帝脸色铁青,他是个仁慈温和的君主,但并不代表他孺弱可欺。云都公主持着秦夫人所赠珊瑚簪来见他,言及秦家已经默认了这门亲事,谁料临到头来却突然变卦,这等背信之举,就连寻常百姓门户也忍不得,何况帝王天家。   他用利剑一般的目光注视着秦玄策,这个他多年来宠信的武将,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冰冷,带着一丝阴晦的意味:“秦玄策,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?”   秦玄策抬起脸来,迎着高宣帝的目光,神情刚毅而坚定:“臣有罪,只因臣心有所属,不敢欺瞒陛下,更不敢冒犯公主,臣为陛下尽忠、为江山效命,多年出生入死,无所求,唯有今日,恳求陛下开恩降旨,为臣赐婚心仪之人,成全臣的毕生夙愿。”   高宣帝心中愈怒,他微微眯起了眼睛,用危险的目光盯着秦玄策:“哦,你有心仪之人,那又是谁家的女子?”   秦玄策用清晰的声音回道:“她姓苏,是我家中婢女。”   “放肆!”   高宣帝抓起手边的酒杯,愤怒地砸了过去,正中秦玄策的额头。秦玄策不敢避让,生生地受了这一记。   高宣帝出手极重,“砰”一声,翠玉酒杯砸得四碎。   若秦玄策属意五姓七望的高门贵女,那勉强算是情有可原,毕竟这些门阀传承高贵,在诸多世家眼中,甚至胜过皇室,然而,今日秦玄策却以下等奴婢为由,拒婚于公主,此举实属狂悖,岂不令高宣帝怒发冲冠。   “秦玄策!朕对你多有宠信,以大将军之位托付于你,如今你手握兵权,便狂妄自大、目无君上起来,若假以时日,岂不是要拥兵自重,犯上作乱了!大将军,你好大的威风!”高宣帝声色俱厉,几乎拍案而起。   这话说得委实太重,不但左右近侍太监俯下身去,连萧皇后并杜贵妃也站了起来,垂首肃容。   秦玄策的额角被瓷片划破了长长的伤口,鲜血滴落下来,滑过他的眼角,宛如血泪,而他面容刚硬如铁石,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金刃锐气,他挺直了腰杆,朝高宣帝抱拳,声音坚毅而低沉。   “陛下圣恩,臣无以言表,万万不敢辜负,臣赤胆忠心,可以为陛下肝脑涂地、万死不辞。今日,陛下千秋华辰,臣请出战,愿为陛下征伐突厥,踏平漠北王庭,为我大周北扩疆土,若能得胜,不敢言功劳,求以此苦劳,换陛下一封圣旨,为臣赐婚苏氏,臣感恩戴德。”   此言一出,高宣帝的脸色又变了。   突厥之患,自古有之,屡灭不绝,本朝开国太.祖皇帝有不世之武略,也曾率兵亲征塞北,终究无功而返。突厥人生性彪悍,体格雄壮,弓马娴熟,凡民众皆可为士卒,且悍不畏死。历代周帝或绥靖、或挞伐,对其恩威并施,然终不能绝之,是为北方大患。   要灭突厥,谈何容易。   高宣帝面色阴沉:“秦玄策,朕再问你一次,朕有一女,欲赐婚于你,你意如何?”   秦玄策叩首回道:“臣,不敢从命。”   高宣帝倏然一拍龙案,厉声道:“秦玄策抗旨不遵,忤逆犯上,来人,拿下他,廷杖五十,即刻行刑,把他给朕狠狠打一顿,不可留情。”   左右不敢有违,马上有金吾卫上来,对秦玄策低低地道了一声:“大将军,得罪了。”随即将秦玄策双手捆缚起来,带着他下去了。   秦玄策抿紧了嘴唇,缄默不语,全程并无一丝抗拒。   萧皇后上前一步,对高宣帝恳求道:“陛下……”   “皇后不必多言。”高宣帝严厉地打断了萧皇后,“今日,有敢为秦玄策求情者,视为同犯,一并责罚。”   萧皇后只得噤声,一脸愁容。   杜贵妃却在旁懿骅冷笑了一下:“枉费陛下对秦玄策一片爱护栽培之心,他不思皇恩浩荡,反而妄自尊大起来,可见其狼子野心……”   “你也闭嘴!”高宣帝怒斥道,“朝堂之事,岂容尔等无知妇人妄言,还不下去!”   杜贵妃脸色煞白,变了几变,终究不敢造次,含着眼泪,低头退下去了。   高宣帝坐在龙椅上,靠着椅背,一脸阴郁,深深地喘着气。   萧皇后沉静地从宫人手里拿过一盏清茶,默不作声地奉到高宣帝面前。   高宣帝看也不看萧皇后一眼,却接过了茶,仰头一饮而尽。   宫人们屏息凝气,连呼吸都不敢大声。朝阳殿上悬着上百盏琉璃宫灯,儿臂粗的牛油白蜡烛燃烧着,发出轻微的“噼啪”声响,在寂静的殿堂中显得分外惊心。   烛火通明,酒香犹温,高屏间沉香缭绕、金纱逶迤,说不尽的金碧辉煌。   高宣帝久久地沉思着,面色阴晴莫定。   过了良久,有金吾卫统领来报:“陛下,行刑已毕。”   又不多时,秦玄策迈着蹒跚的步伐,慢慢的、一步一步地从殿门外走来,他的身后拖着一滴一滴血痕,一路蜿蜒而来。   高宣帝端坐在龙椅上,沉着脸,看着秦玄策。   终于,秦玄策艰难地挪到了高宣帝面前,他的身体摇晃了两下,站立不稳,歪歪扭扭地跪倒下来,险些跌在地上,挣扎了半天才跪好了,依旧对高宣帝叩头:“臣有罪,求陛下宽恕。”   五十廷杖,若一般文弱的官员,此时大约一命呜呼了,也只有秦玄策这般悍勇之躯,还能自己走进来,饶是如此,他的臀部并大腿也是血肉模糊、一片狼藉,此时双腿战战,几乎软倒,但他咬牙忍住了,强迫自己保持着清醒的意识,向高宣帝俯首谢罪。   “秦玄策,朕问你。”高宣帝的身体微微前倾,居高临下地望着秦玄策,沉声问道,“北征突厥,非同小可,不但耗费国库财力,更会耗费无数将士性命,此大动干戈之举,汝可有十分把握?”   “臣不敢言十分,七八而已,愿一搏天命。”秦玄策肃容回道,“此次凉州之行,臣曾追击突厥兵马至敕勒草原,虽未能全歼敌寇,但对地貌河川亦有多方探寻,心中早有谋划,并非一时意气。”   他重重地叩首于地,声音虽然虚弱,但语气却充满了刚硬:“突厥屡屡犯境,塞北无一日安宁,臣两次护卫凉州之战,皆见城中妇孺老幼上阵,悲壮惨烈,臣父与兄亦阵亡于斯,此毕生之痛。突厥不灭,不知还有多少子民家破人亡、妻离子散,臣无所能,唯有一身血肉,愿为陛下驱使、为大周效死、为塞北民众和军中将士请命,求陛下成全。”   高宣帝目中精芒闪动,脸上依旧带着怒意,恨恨道:“朕乃天子,金口玉言,断无变更之理,竖子何其可恨,公然违逆朕意,岂非叫天下人耻笑于朕?”   萧皇后站了出来,拜倒在高宣帝面前。萧皇后出身士族高门,高宣帝虽不喜她过分端方,却一向敬她贤德。   此时,她神情沉稳,对高宣帝柔声劝解:“云都姻缘,乃家事,突厥之患,乃国事,臣妾为云都嫡母,恳请陛下以国事为重。”   她顿了一下,回头看了秦玄策一眼,又笑了起来:“陛下当众臣面有言,将以公主妻大将军,此天子令,言出必行。若大将军得胜归来,臣妾愿收苏氏为义女,如是,陛下圣命无违,大将军得偿所愿,两全其美也,未知陛下可否恩准?”   秦玄策大喜,阿檀胆小又怯弱,成天总拿“不配”二字来气他,叫他头疼,若得皇后这般相助,他的阿檀,也能是身份高贵的小娘子,以后再也没有人敢轻慢她了。   秦玄策情绪激动,剧烈地咳了起来,方才的廷杖伤及内脏,这下震得生疼,喉咙里冒出血腥的味道,猛地涌上来。   高宣帝未置可否,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下方的秦玄策。   秦玄策眼睛一阵阵发黑,已经快要支撑不住,他好不容易止住咳,咽下了口里的血沫,以首触地,低低地道:“求陛下恩准。”   他额头上的血痕未干,在地上洇开一点模糊的影子。   高宣帝重重地“哼”了一声,沉声道:“宋平,为朕拟旨。”   “是。”左右备了笔墨,御前秉笔的宋太监跪在高宣帝的跟前。   “奉天承运皇帝,制曰,长安苏氏有女,淑慎嘉柔,性行温良,克娴内则,安贞叶吉,着皇后收为义女,册封安宁公主,赐婚骠骑大将军秦玄策。钦此。”   宋太监不敢怠慢,一字一句认真誊写下来,而后毕恭毕敬地呈给高宣帝。   高宣帝看都不看,随手扔给了萧皇后:“既然皇后有心为这竖子求情,这道旨意就由你收着,若有朝一日,他班师回朝,再拿过来给朕加上朱批和玉玺。”   他又冷笑了一下,“若他败了,或者死在北边,这东西也就用不上了。”   萧皇后收了,恭谨地应了一声。   秦玄策的胸口一阵气血翻腾,喉咙发紧,连话都说不上来,又重重地叩了一个头,这一下,天旋地转,伏在那里半天无法起身。   高宣帝又是恼火又是心疼,斥道:“杵在这里作甚,快给朕滚,朕看着你就生气。”   秦玄策在那里跪了很久,腿上的血滴下来,把汉白玉的地砖洇湿成一片狼藉的暗红,他抖着手,撑着身体,狼狈而迟缓,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,踉跄了几步,险些又要摔下去。   左右有机灵的小太监赶紧上去,一把将秦玄策扶住,但他的身躯过于沉重,摇晃着,差点带着小太监一起跌倒,还是殿上的金吾卫见势不妙,急急冲过来,才把秦玄策架住了。   高宣帝看得愈发心烦,挥手怒道:“滚!”   两个金吾卫搀着秦玄策的胳膊,慢慢地走了出去。   出了殿门,一个魁梧结实的金吾卫士兵马上在秦玄策面前蹲下:“大将军,小人背您回去。”   秦玄策站在那里喘了一会儿,勉强摆了摆手。   他回头看了一眼,大殿上依旧灯火辉煌,远处是更高的宫墙,高台下,歌舞依旧,隐约有乐声传来,他的身上依旧火辣辣地疼着,但心情却没来由地愉悦了起来,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。   金吾卫的士兵在旁边看着,觉得十分惊奇,思忖着大将军是不是被打得糊涂了,居然还能笑得出来。   这个时候,从殿内出来一个宫人,看着面善,原来是伺奉萧皇后的尚宫女官,她双手捧着一小包东西呈给秦玄策,小声道:“大将军,奴婢奉皇后娘娘的意思,给您送来千年老山参的切片,您先含着,娘娘嘱咐,请您务必保重身体。”   金吾卫替秦玄策接过,打开来。   秦玄策也不客气,直接抓了几片胡乱塞到嘴里,参片甘苦相间,回味生津,至少把他口中的血腥味给压了下去。   他点了点头,低声道:“皇后娘娘大恩,玄策铭记于心,来日,若有驱使,当效全力。”   尚宫女官要的就是这句话,闻言微笑着后退:“是,奴婢会转告娘娘,还请大将军勿忘今日之言。”   秦玄策勉强拱了拱手,扶着金吾卫慢慢地走了。   禁庭良宵,千秋万岁,雨已歇,朗月又上中天,清辉宛转,宛如情人的眼眸,温柔地凝望。   月光照在长长的宫道上,秦玄策踏过月光,想起了在家中等待自己的阿檀,他的心顿时变得火热。为了她,什么都是值得的。   夜已经深了,阿檀在山道上跌跌撞撞地走着,草木蔓延,山间露水浓重,才下了一场雨,雨水未睎,沾染了她的衣裙,仿佛身体都变得湿漉漉起来,步伐有若千钧重,抬不起来。   朦胧的月光下,前方现出了山寺的轮廓,空明幽静,依稀在尘世外。   她终于看到了希望,不由加快了脚步。   冷不防,裙裾被路边的藤蔓绊了一下,她“哎呀”一声,又跌了一下,幸好反应及时,用手撑住了地,山中草木柔软,这才没摔出个好歹,但是,手掌擦破了皮,黏乎乎的,流出了血。   阿檀咬牙爬起身来,胡乱在身上蹭了两下,继续前行,好像膝盖也磕到了,疼得厉害,她无法快步,只能一瘸一拐地往前挪动。   看着似近了,又走了很久才到了大法明寺。   夜色沉寂,山寺闭门,门前枯叶萧瑟。   阿檀踉跄着扑到寺院门前,拍打着门上的铜环,竭力叫喊:“开门,师父,求你们开开门。”   女人娇柔的声音在安静的夜色下显得格外明显,林间的山枭被惊动了,扑扑簌簌地掠过,发出“呱”的一声啼鸣。   但和尚们大约已经睡去,无人应答。   经过这半天的跋涉,阿檀的身体早已经支撑不住,扶着寺门缓缓地滑倒在地,到了这里,她力气已经用光,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得到收容,也不知道下一步该去向何方,仿佛天下之大,竟无一处可以容她安身。   积攒的很久的勇气突然消失了,她捂着脸,无声地哭泣起来。   山间的寒气弥漫过来,让她觉得很冷,她缩着身体,流着眼泪,靠在门边,渐渐地觉得困倦起来,慢慢地阖上了眼睛。   模糊中,好像有人过来,开始重重地敲门,把寺门砸得“哐哐”作响,几乎要拆破了。   寺里的和尚们终于被惊动了,大声喝问着,点着蜡烛过来开门。   敲门的人又跑了。   和尚开了门,阿檀身子一歪,倒在了门口。   开门的和尚大惊,一晃眼,几乎以为遇见了山间精魅,吓得落荒而逃:“不得了,不得了,女鬼上门了,师父、师父快来啊。”   阿檀被这一番动静惊醒了,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,视线一片迷离,一时间有些忡怔,半撑身体,呆呆地趴在那里。   很快,一群和尚出来了,打着火把,簇拥着中间的老僧人,口中叫嚷着:“什么女鬼,在哪里?在哪里?有方丈在此,百邪辟易,百鬼莫侵,妖孽速速退下!”   阿檀终于看清了那个老僧人,白须白眉,面容端方,正是悟因大师。   她的眼泪夺眶而出,挣扎着站起来,摇摇摆摆地扑过去,含泪叫道:“大师、大师救我!”   她经过几番折腾,披头散发,衣裳狼藉,兼之面如白雪,殊色近妖,这一扑过来,把一群和尚吓得直念佛,齐刷刷地向后退去。   好在悟因见过阿檀几次,吃过她许多点心,对这婢子印象十分深刻,当下很是吃惊,老和尚眼疾手快,赶在阿檀跌倒之前,上去一把将她扶住。   “阿弥陀佛,苏娘子缘何深夜至此,可是有什么难处?”   老和尚心性沉稳,说话不急不徐,听过去如同往日一般温和而安详。   阿檀抓着悟因的手,顺势跪倒在他面前,伏地痛哭:“大师慈悲,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,我这里一大一小两条性命,全赖大师一念之间,求大师保全。”   一大一小?   老和尚怵然一惊,出了一身冷汗,不由退后了一步。   晚上的时候,秦夫人正在房中闲坐焚香,突然府里的大管家气喘吁吁地跑进来:“老夫人,二爷受伤了,如今被人抬着回来了。”   秦夫人大惊,香炉失手掉在了地上,发出“哐当”的声响,她猛地站起来,急急冲出去,失声叫道:“我的儿啊,他怎么了?”   丫鬟婆子们赶紧过来,搀扶着秦夫人,一行人匆匆赶到观山庭。   秦玄策趴着被人抬了进来,他脸色苍白,额头上挂着血,下半身更是一片淋漓。   秦夫人一看,身体摇晃了一下,差点晕厥过去,旁边的人慌忙给她扶住了。   半夏抓过跟着秦玄策出去的一个管事,焦急地问道:“这究竟是怎么回事,今儿是皇上的千秋寿宴,好端端的,二爷怎么就伤成这样了?”   莫说秦夫人震惊,这晋国公府上下都是震惊的,这长安城里,还有什么人能把秦玄策打成这样?   管事张口结舌,不知该从何说起。   还是秦玄策自己淡定地道:“皇上责罚我廷杖五十,小事一桩,不要大惊小怪。”   他不说犹可,这一说,秦夫人直接软了下去,哭着骂道:“作孽啊,你这混蛋小子,做了什么事,惹得皇上龙颜震怒,你不要命了吗?”   好在这时候宫里的几个御医依照萧皇后的吩咐,已经跟过来了,一起围上前为秦玄策处置伤处,把秦夫人的剩下的话都给挡回去了。   秦夫人纵然再心疼,也只能含着眼泪退到外边等待。   小厮们进进出出,端了好几盆的血水出来,看得秦夫人中间晕过去了两三次,好不容易,等到里面的御医说了一声“好了”,秦夫人又一头冲了进去。   秦玄策半靠在床上,松松地披着一件袍子,他的额头打上了绷带,臀部和大腿也涂抹了药物,包扎妥当了。   他常年行军打仗,其实这些皮肉伤都是家常事,并不如何妨碍,萧皇后给的千年老山参终究还是有点用处,他嚼了许多下去,此时脸上渐渐开始恢复了血色。   却把秦夫人心疼得无以复加,她的声音都发抖:“皇上一向你对恩宠有加,怎么今日竟至于廷杖责罚,你到底做了什么?”   秦玄策有些心虚,避开母亲的目光,含含糊糊地道:“我不慎御前失仪,皇上发作过了也就算了,没什么大不了的。”   他方才容形狼狈,自己也有些困窘,此时收拾清楚了,觉得又是一个光鲜英武的大将军,差不多可以见人了,他重新精神振奋起来,问道:“阿檀呢,快把她叫过来,快点,我有事要和她说。”   此话一出,旁边的奴仆们齐齐安静了下来。   唯有秦夫人震怒:“你都这样了,还记挂着那丫头,问什么问,别问了,她跑了,找不回来了!”   秦玄策呆滞了一下,恍惚间没有听懂秦夫人话里的意思,他的眉头皱了起来,看了看左右:“阿檀呢,去叫她过来,你们没听到吗?她是不是又躲在自己房里偷懒去了,快去叫她。”   秦夫人强忍着怒火,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,清晰地道:“她一早就跑了,我已经着人报了官,也用你的名头央了京兆府满城搜索了一天,一无所获,这会儿不知道是死是活,总之就是人不见了。”   “不可能!”秦玄策猛地跳下了床,他踉跄了一下,差点又要跌倒下去,旁边的人赶紧过来搀扶,被他恶狠狠地推开了,他一脸惊怒之色,完全不能置信,“谁敢挟持我的人,好大的胆子!我马上带人去找!”   “不是被什么人挟持了,是她私自潜逃,你听清楚了吗?”秦夫人冷冷地道,“还留下了一封书信。”   她转头,吩咐道:“二爷还不信呢,来,拿过来,给二爷看看。”   陶嬷嬷战战兢兢的,拿了几样东西过来,那是一捧银子、一个小布包、还有一封信。   秦玄策不顾其他,一把抓过了那封信。   “君为人中龙凤,吾为道边蒲柳,判若云泥,不堪伺奉君前。前尘往事皆是缘,今日缘尽,君不曾负吾,吾亦不曾负君,两不亏欠,勿憎勿念。就此别过,望君珍重。”   那下面写了个小小的“檀”字。   纸笺上有一些水滴干涸的痕迹,皱巴巴的,她的字迹和她的人一般,秀丽、柔弱,好似写的时候没有什么力气,笔画还有些抖。   秦玄策的手也抖了起来,手背上青筋凸起,他死死地捏住了那张薄薄的纸,看了一遍又一遍。   他周身的气势倏然变得可怖,如同风雨欲来、乌云摧城,黑压压的堵在那里。   谁也不敢说话,连秦夫人都觉得有些不妥,她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。   半晌,秦玄策抬起脸,双目赤红,眼睛缓缓地落到陶嬷嬷手中那捧银子和小布包上,用低沉的声音发问:“那又是什么?”   陶嬷嬷额头上出了一些汗:“这堆银子,数了一下,正好一百两,那丫头刚来的时候,我和她说过,我们府里奴婢的赎身价是一百两银子,这大约是她平日里积攒下来的。还有就是,那个……”   后面还有一个小布包,陶嬷嬷不太敢说了,犹豫了起来。   秦玄策上前去,抓起那个小布包,抖了一下,里面包的一样东西掉了下来,“叮当”一声,掉落在地上。   秦玄策僵硬地、艰难地俯下身,捡起了那样东西,那是一枚钥匙,他曾经亲手放在她的胸口,对她说“我的东西,就是你的”,可是,她连这个也不要了。   秦夫人叹了一口气:“阿策,不是我说你,都怪你平日自己把她纵容得太过了……”   秦玄策突然走了出去,走得又急又快。   秦夫人急了起来:“阿策,你去哪里,你还伤着呢,别胡闹,来人啊,快把二爷拦住。”   可是,哪里有人敢拦秦玄策,他此时面无表情,宛如修罗一般,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骇人的煞气,没有任何人敢直视他。   他气势汹汹走到阿檀的房中,“砰”的一脚,直接把门踢破了,闯了进去。   里面空无一人,朦胧的月光从门窗中照进来,一片素白,干净的案几,案上摆着一个黑陶小瓶,瓶中斜插一截枝条,枝条的影子落在地上,更显寂寥。   “掌灯!给我掌灯!”秦玄策暴怒地喝道。   奴仆们忙不迭地挑了几盏灯进来,把屋子照得雪亮。   秦玄策如同一只被激怒的野兽,狂乱而凶狠,他暴躁地在屋子里翻找,推倒了桌案、扯下了床帐、踢翻了衣柜,厉声叫喊她的名字。   “阿檀、阿檀!你在哪里?出来!给我出来!”   她当然不在,屋子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味道,花和果实混合的香气,柔软、又带着一点点甜蜜,这味道也在慢慢消散。   秦玄策愤怒地掀起被褥枕头,一股脑儿扫在地上。   被衾下面,露出了他的一件衣服,叠得整整齐齐的,上面放着一幅仿佛是帕子的东西,鲜亮的草绿色,四四方方的一小块。   秦玄策伸出颤抖的手,把那帕子拿了起来。应该是她自己做的,四边的线脚缝得歪歪扭扭的,中间绣了一只奇奇怪怪的东西,大大的脑袋,两个小翅膀,莫约是只蝙蝠,丑得令人发指。   他的手指收紧了,把那帕子死死地拽在手心里,急促地喘着粗气。   倏然,他将帕子塞到怀里,转身又回到自己房中,从壁上摘下那柄“睚眦”剑,带着骇人的肃杀之意,大步走了出去,厉声喝道:“玄甲军何在?”   秦玄策的一队玄甲军卫兵向来不离左右,回到观山庭,他们一般只在外院候着,此时闻得大将军召唤,立即步伐铿锵地跑了过来。   秦夫人本来还想阻拦,陶嬷嬷壮着胆子在后面拉了她一下,轻轻摇了摇头。秦夫人怔了片刻,又急又气又无奈,长长地叹息着,颓然坐了下来。   秦玄策出府,立即召唤人马,他的玄甲军向来驻扎在城外,听得飞骑传召,疾速调集部分精锐士兵奔赴过来,五千人分成几十部,分头各处搜寻。   这帮久经疆场的战士与京兆府等处的普通卫兵又不同,他们骑着高大的战马,持着锐利的金戈,浑身带着杀伐之意,煞气腾腾的,扫过长安各处街巷,把长安的百姓惊得魂飞魄散,所到之处,一片慌乱。   京兆府尹朱启闻讯,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,在横门大街追上了秦玄策。   秦玄策骑着他那匹漆黑的汗血宝马,他的人生得本来就高大异常,那匹战马也是高大异常,两相映衬,更显得有山岳之势。   他持着长剑,未着戎装,只是随意地披了一件玄青色的直襟长袍,领口半敞着,几绺头发散下来,凌乱地垂在那里,越发显得桀骜而骁悍,身后跟着大队铁甲卫兵,高高地举着火把,火光明灭不定,照着他的面容,俊美如天神、又冷厉如鬼刹,令人心惊。   今日千秋岁,万民同欢,不设宵禁,百姓们都出来玩乐,街上本有各类耍杂乐舞,十分热闹,但见到秦玄策那般架势,吓得成鸟兽散,有人连鞋子掉在地上都来不及捡拾。   朱启叫苦不迭,冲上前去,不顾一切地拦在秦玄策的马前,大声疾呼:“大将军请止步。”   好在那匹名为“嘲风”的战马虽然凶悍,但晓通人性,就在快要踏到朱启的时候,撅起前蹄,人立起来,硬生生地停住了。   秦玄策高居马上,身形稳如泰山,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:“闪开。”   朱启满头大汗,不停地拱手作揖:“大将军,下官知道贵府上丢失人口,已经着人在城中各处仔仔细细查找过了,城门也设了关卡,确实找不到,大将军再找也未必有用,今日乃是圣上千秋,大将军调动军马,惊扰百姓,如此声势,十分不妥啊。”   秦玄策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,冷冷地道:“皇上若有降罪,我一力承担,不劳朱大人担忧。”   他略一抬手,左右卫兵立即上前,强硬又不失客气地把朱启架到旁边去了:“朱大人,得罪了。”   朱启一个文官,身边纵然也带了一队人马,哪里能和玄甲军抗衡,他急得直跺脚:“大将军,不行,真的不行,皇上怪罪下来,我们两个都吃不起啊,大将军,您等等、别走、别走。”   秦玄策充耳不闻,阴沉着脸,策马奔过长安的街市。   长安城中灯火辉煌,各处欢腾嬉笑,月上中天,人如织,灯如昼,一派繁华,他左右逡巡,却什么都找不到。   他从城市中央一路向城门而去,路上不停地有属下来报。   “大将军,安上门街没有。”   “大将军,含光门街没有”   “大将军,第四横街没有”   “大将军,承天门横街没有”   ……   秦玄策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,直至坠入冰窟。   朱启骑马一路跟着过来,不敢靠太近、也不敢离太远,急得唉声叹气的。   快到西城门的时候,一辆马车匆匆驾了过来,到了近处,太常寺卿老赵大人从车上跳下来,老人家腿脚不利索了,还踉跄了一下,侍从赶紧把他扶住了。   老赵大人疾步上前去,对着秦玄策严厉地喝道:“玄策,你下来!”   秦玄策勒住了马,依旧面无表情。   老赵大人是得了秦夫人的消息,从宫中一路赶过来的,看见这情形,焦虑万分,不禁提高了声音:“玄策,你身为大将军,手握兵马大权,行事如此张狂,可知传扬出去,文武百官会如何看待你、皇上又会如何看待你?你是无所顾忌,你们晋国公府几代人的清誉、你父亲留下来的名声、乃至你母亲的安危周全,你也完全不顾吗?简直荒唐!”   老赵大人说到后面,已经是声色俱厉。   秦赵两家原本就是世交,故而当年才做了儿女亲家,老赵大人算是看着秦玄策长大的,无论大将军如何威风,在他眼中始终是个晚辈,他生性耿直,说话并没有什么顾虑,该骂就骂了。   朱大人躲在老赵大人的身后,擦了擦汗。   “玄策,下来!”老赵大人情绪激动,胡子都翘起来了,“别把事情闹大,难道你还要我老头子跪下来求你吗,快下来!”   秦玄策咬了咬牙,铁青着脸,翻身跳下了马。   嘲风焦躁地刨了两下蹄子,发出“咴咴”的低鸣声。   黑压压的玄甲军士兵无声地肃立在后面。   周遭的百姓原本惊惶畏惧,避到了一边,此时见这边似乎没了什么动静,又大胆起来,渐渐重新开始喧哗,甚至有人看着这边,指指点点。   秦玄策握紧了手里的剑,急促地向前走了几步,面前熙熙攘攘、人头攒动,华灯高照,街市中光影摇晃,一眼望去,人的面容都分辨不清,他找不到他的阿檀在哪里。   “阿檀、阿檀。”他在人群茫然地走着,仓皇四顾,喃喃地念着她的名字,大约只有他自己能听得见,“快回来,你能不能回来?阿檀……”   突然,听见高处传来“砰”的一声巨响,天空一片透亮。   “放烟火了!快看!开始放烟火了!”人们欢呼了起来。   是日千秋吉辰,朝廷为示欢庆之意,安排了在四处城门燃放烟火,此时恰值戌时正点,随着城楼上官员的一声令下,士兵们在上面点起了烟火。   刹那时,万千光芒升上高空,如星辰飞舞,如繁花绽放,如红尘中惊鸿掠起、翠羽流金,绚烂的华彩在夜幕中飞溅,追逐月色、追逐流云,火树银花不夜天,纸醉金迷十方城。   华丽的烟火照亮了夜空,令人目眩神迷。   秦玄策蓦然回首望去。   他看见人群中有一道窈窕的身影闪过,他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,一阵火热的情绪涌上胸口,汹涌翻腾,他冲了过去,一把抓住了人群的那个少女,嘶哑地叫了一声:“阿檀!”   作者有话说:   两章合并,嘤嘤嘤咬手帕……   以及,前一章为什么描写皇宫歌舞,认认真真地解释,是为了突出男主所处环境的享乐奢靡,反衬同一时段女主的在风雨中的凄苦悲凉(语文老师一巴掌扇了过来),从文章的整体性来看,不能光走情节不做描写(语文老师继续敲我头),包括之前的公主拜访秦母,也是为了皇帝赐婚做铺垫,我说得超大声,我不是在水字数!!!很凶地看着你们,嘤嘤嘤嘤……   好吧,总之,可能是作者笔力不够,抱歉,大家的意见我收到了,我会努力提升自己的,请大家多包涵,谢谢。 第58章   少女惊愕地回过头来, 看见秦玄策的脸。   他生得那么高大英俊,身形如山一般压过来,而他的神情却是那么狰狞,带着狂乱而凶悍的气势, 在明灭不定的烟火中, 宛如从天降临的鬼神。   少女被吓得尖叫了起来。   不是她,不是他的阿檀。   秦玄策呆滞住了。   少女的家人扑过来大叫:“呔, 哪来的登徒子, 好大的胆子,还不快快放手, 小心我们打死你。”   秦玄策被人当胸打了一拳, 他也不知道还手, 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,牵动旧伤, 忍不住“咯”的吐了一口血出来。   少女的家人大惊,一家子赶紧互相拉扯着跑走了。   秦玄策怔怔地擦掉了嘴边的血,抬起眼,茫然地四处张望, 突然又冲入人群,拉住了一个少女的胳膊:“阿檀,是你吗?是不是你?”   也不是,这个也不是他的阿檀。   他不停地找过去,一个接一个,疯狂地问:“阿檀,是不是你?是不是你?”   不是, 谁也不是。   人群被惊吓到了, 有人试图阻止秦玄策, 但是秦玄策只一拳,就把那人打飞到了三丈外,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叫,四散而逃。   烟火闪耀,流光溢彩,照亮这盛世的长安城,可是,他找不到他的阿檀,茫茫人海,竟无一人是她。   城楼上的烟火依旧盛放,城楼下方转眼空空荡荡,只有秦玄策一人,独自伫立在那里。   玄甲军守在远处,岿然不动。百姓们躲到屋宇下面,指着这边窃窃私语。   秦玄策拔剑四顾,心下茫然,恍惚间,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。   身体开始作疼,方才所受的廷杖之伤经不住这一番折腾,又发作起来,一阵阵钻心刺骨的疼痛袭上来,冲刷着他的身体。他再也忍受不住,无力地滑倒,单膝跪在了地上,用剑拄着地,撑住了自己的身体。   “阿檀、阿檀……”他念着她的名字,先是低低的,一遍又一遍,渐渐变得咬牙切齿,喉咙里的血腥味道又涌了上来,咽不下去,和着血的味道,一字一字地道,“你竟然如此负我!你怎么能?怎么敢?我要杀了你!我要杀了你!”   他气得发抖,满腔戾气无处发泄,抓着剑的手越来越用力,似乎她就在手边,掐住她的脖子、掐住她的腰,想要折断她。   他猛然发出一声愤怒的低吼,用尽全力,狠狠一折,“锵”的一下,尖锐的金石之声鸣起,“睚眦”断裂。   安氏三更半夜里听到消息,吓得魂飞魄散,双股战战,连路都走不动,被两个玄甲军卫兵架到了秦玄策面前。   秦玄策坐在高椅上,半披着烟墨色鹤羽大氅,漆黑的头发凌乱地搭在肩上,眼底布满血丝,下颌处冒出了青青的胡茬,神情肃杀,气势凶悍,整个人看过去充满了粗野的危险,像是随时会暴起的猛兽。   宫人执灯侍立在侧,连大气都不敢喘,灯光明晃晃的,刺得人眼花。   安氏更站不住了,“噗通”一声跪了下来:“我不知道,那孩子什么也没对我说过,我什么都不知道啊,求大将军饶命、饶命。”   秦玄策冷冷地道:“站起来回话。”   可安氏抖了半天却直不起身,还是两个玄甲军卫兵一左一右把她架起来了,就那样架着回话。   秦玄策看了安氏一眼,目光阴沉,却也看不出太多的情绪,只是简单地问道:“她最后见你的那一天,做了些什么,说了些什么,仔仔细细的,一一告诉我,不得有任何遗漏。”   这两天,他不但命人翻遍了整个长安城,连邻近长安的几个州县村镇也派人逐一查询过了,但是没有,哪里都找不到阿檀,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,叫他无从寻觅。   最后,他终于想起了安氏,想起了阿檀那天求他带进宫中和安氏见了一面,或许那就是最后的告别了。   安氏战战兢兢,不敢隐瞒,把阿檀那天和她说的那些话,逐字逐句地转述给秦玄策听。   当说到“必是大将军要娶妻了,你心里不痛快”的时候,只听得“咔嗒”一声,秦玄策硬生生把椅子的扶手掰断了。   安氏觉得秦玄策的目光宛如杀人的利剑,几乎要把她切成八段,她腿一软,又要瘫下去,旁边的卫兵用力把她拖住,低声呵斥道:“大将军问话,好好回答,不得怠慢。”   “是。”安氏勉强按捺住心神,从头到尾说了一遍。   待她说完,掖庭令弓着腰捧上了一包东西:“这是那天苏娘子留下来的物品,请大将军过目。”   玄甲军卫兵接过,呈到秦玄策面前。   秦玄策打开,里面是一套赤金牡丹镶嵌祖母绿和珍珠的头面,还有几个金锞子。他认得这套头面,是前几日他为了哄阿檀开心而送给她的,那时候,她说“喜欢”。   所以,其实她在骗他。   她说过“阿檀喜欢玄策,很喜欢、很喜欢”,是假的,她说过“我等你回来,一起去”,也是假的,一切都是假的。甚至于,在凉州时,她说过“我就从凉州城墙上跳下去,摔得粉身碎骨,权且就当作是和您在一处了”,那更是假的,全部都是假的。   她走了,再也不要他了。   此间灯火过盛,秦玄策有些受不住,他用手捂住了眼睛。   突然间恨得发狂,恨不得把她抓住,一口一口把她的肉咬下来。她怎么能如此?怎么敢如此?如此……负心绝情。   手心有些湿漉漉的。   众人低低地垂下头,谁也不敢吱声,只有秦玄策粗重的呼吸声和宫灯里蜡烛燃烧着、发出轻微的噼啪声。   过了良久,秦玄策随手抹了一下,倏然站了起来,大步向外走去。   掖庭令既惶恐又殷勤,跟在后面小声地问道:“请大将军示下,那安氏,该如何处置?”   秦玄策没有回答,他抬了抬手,左右的玄甲军卫兵停住了脚步,他独自一人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   晚间的风吹过禁庭的夜空,冰冷沁心,月如弓,星如箭,云魄如泼墨,宫阁层叠,灯火阑珊,清秋寂寥。   他曾经背着她一起走过这段路,恍然如同昨日。而昨日不可追。   走到宫道尽头的时候,云都公主在那里等他,不知道已经站了多久。   秦玄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。   云都公主撩起裙子,跑着小碎步追上去:“大将军,请留步。”   秦玄策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。   云都公主咬了咬嘴唇,鼓起勇气,跟在秦玄策的身后,道:“大将军,我知道那无良婢子私逃了,我可以去求父皇,就当你在千秋宴上不曾顶撞过父皇,你不必远征突厥,用身家性命去搏那封圣旨,我才是正经公主,我可以嫁给你,父皇的颜面、你的颜面,都可以得以保全。”   “公主乃闺阁女子,不可在人前妄言婚嫁,还请谨慎。”秦玄策目不斜视,漠然地道。   “我知道我不知羞。”云都公主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,大声道,“在你眼里,我有千万般不好,但是,我对你却是一片真心,为了你,我什么都可以做、什么都可以忍,你何至于如此狠心?”   秦玄策终于停了一下,微微回首,淡淡地道:“公主见恕。”   见恕,仅此而已,这已经是他的垂怜了。   他说完,径直掉头而去,越走越快。   云都公主含着眼泪,追了两步,却再也追不上,她一着急,自己绊了一脚,跌倒在地,她心中大恨,伏在那里,忍不住失声痛哭。   “秦玄策,我恨你!我恨你!”   秋来了又去,雪落了又歇,转眼间,一年到了头复又起始。   五月,夏至已至,小满未满。   这一夜的雨下得特别大,哗啦哗啦的,差点要把瓦片敲破,树上的叶子都被打得东倒西歪的。张悯半夜三更被一个小和尚偷偷叫了出来,赶到莲溪寺的时候,浑身都湿透了。   佛堂里灯火通明,尼姑们都在念经,另外还有一个老和尚,看见他来,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转了过来,如见救星。   张悯急得跺脚:“你们叫我作甚?叫我没用啊,我也不是妇科的大夫,妇人生产之事,我不懂啊,真的不懂。”   话虽如此,他还是连夜冒着雨赶过来了,到了这边,匆匆过去,在产房外面探了一探。   女人断断续续的□□声,在下着雨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。   莲溪寺的主持惠明师太一生拜佛,心肠慈悲又柔软,阿檀在这里住了半年多,这孩子乖巧又能干,懂事得叫人心疼,她怜悯这孩子的遭遇,对这孩子格外疼爱。   “我们已经提前请了稳婆过来,但是,谁知道呢,竟这般艰难,稳婆说,恐怕有些不妙,小大夫,你好歹救她一救,两条命啊。” 惠明师太愁眉苦脸,不停地叹气。   张悯比她更愁:“再好的大夫这会儿都没用,女人生产,就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,是生是死,只能听天由命。”   悟因和尚听见这话,诵经的声音更加虔诚了。   没办法,人是他带过来的,就怪他当日贪图口腹之欲,对阿檀说了一句戏言“你若去彼处出家修行,老衲可修书一封代为推荐”,后来阿檀来求他,老和尚不得不应。   世人皆说,悟因大师晓通诸天佛法,能知三生事,能证大因果,但是,对于眼下这情形,他也是束手无策,他一早就被惠明师太叫过来了,只能在佛前念经祷告,希望菩萨看在他的份上,能多给阿檀一线生机。   “啊……”阿檀在屋子里发出痛苦的哀嚎,一声比一声难耐,就像细细的线,绞在人的心头。   尼姑们从里面不停地端出一盆一盆的血水,看得人心惊,外面的雨越下越大,噼里啪啦地砸在瓦上、檐下,发出喧杂的声响,甚至盖过了喃喃的诵经声。   风雨如晦,夜色如墨。   稳婆的声音听过去很是焦急:“娘子,你撑住,千万别睡过去,用力点,别怕。”   一个小尼姑跑出来,带着哭腔对明惠师太道:“师父,婆婆说看情形很不好,有哪个是阿檀姐姐亲近的人,要不要进去交代两句话?”   这就是交代后事的意思了。   在场众人脸色皆是大变。   张悯哆哆嗦嗦地拿出一颗药丸和三根银针,递给明惠师太:“这个是琥珀乳香保心丸,给她含在舌下,另外,用针刺百会、四神聪、神庭三处穴位,入肉半寸。”   明惠师太接过,有点迟疑:“有用吗?”   张悯苦着脸:“聊胜于无。”   明惠师太咬牙进去。   产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。   阿檀躺在那里,面如金纸,嘴唇干枯,汗水把她的头发全部打湿了,一绺一绺地沾在脸上,她已经发动了快一天了,却迟迟生不下来,下面的血不停地流着,她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,除了无意识的□□,对旁人的叫喊都没什么反应了。   明惠师太亲自动手,将药丸塞到阿檀口中,又按小张大夫说的,给她扎了银针。   阿檀只是略略动弹了一下。   产婆十分着急,虚张声势地骗她:“娘子,使劲,我看见娃娃的头发了,你再使把劲,很快就出来了。”   阿檀木然地转了一下眼珠子,泪水从眼角滑落,和汗水混合在一起。   她看见了明惠师太,无神的眼睛里突然浮现出光彩,不知道是药丸和针灸起了作用,还是她回光返照了,她居然能吃力地开口说出话来:“师、师父……”   “我在。”明惠师太心软,忍不住流泪了。   阿檀的嘴唇呈现出不祥的青灰色,哆哆嗦嗦的,用微弱的声音道:“我知道我不行了,师父,如果是女孩,求您收留她,如果是男孩,求求悟因大师,你们的大恩大德我到了泉下也不会忘记的,必定结草衔环,报答……”   “不行!”明惠师父却用强硬的语气地打断了阿檀的话,她沉下脸,语气突然变得冰冷,“我们方外之人,不理尘事,孩子我们养不了,你若不在了,我们只能把孩子交还给秦家的人。”   阿檀听得呆住了,她慌乱起来,挣扎着道:“不要,不可以,秦家容不下这个孩子的,老夫人和二爷未来的夫人,都容不下我生的孩子,不可以的。”   秦玄策已经远征塞北,这孩子若是送上门去,以秦夫人的性子,必然觉得败坏门庭,说不准当场就丢出去了,哪怕一时收留下了,将来等云都公主嫁入晋国公府,也是没什么好结果的。   先是时,悟因老和尚还不死心,托人回去打听了一圈,却听得朝野上下交口称颂,大将军赤胆忠义,言道胡虏不灭,无以为家,愿自请征伐突厥,将以此功勋为聘,求娶公主。   老和尚叹息了半天,回头才把阿檀送到了莲溪寺,但明惠师太却觉得阿檀容色太艳,终非佛门中人,不肯给她剃度,只叫她在寺中暂时安身下来,待孩子生下来再做计较。   明惠师太平日和善,此时却变得不近人情起来,一脸正色地道:“是,你也知道不可以,我听闻晋国公府的老夫人是个最讲规矩的人,云都公主更是骄横傲慢,她们两个必然不会好好抚养这个孩子,那么小的孩子,没了娘,没人疼他,说不得一个不小心就夭折了,谁也怪罪不得,既如此,你何必生他到这世上受苦?”   阿檀虚弱地抽着气,喃喃地道:“不、不会的,我的孩子……”   明惠师太倏然厉声道:“所以你要好好活着,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养,这世间,只有你能疼他、爱他、护着他,你才是孩子的依靠,你若不在了,这孩子哪怕生下来也活不了,你明白吗?”   阿檀无声地摇着头,她的眼泪一直流,不知道是身体疼、还是心里疼,这是她的孩子,她的骨、她的肉、她期盼了很久很久的小东西。   剧烈的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,似乎要把她生生地撕裂成两半,她痛苦地仰起头,发出长长的、凄厉的哀嚎。   窗外兀然一声惊雷,惨白的银线划过天际,照亮庵堂上的佛,佛像闭目垂眉,俯视众生,看不清悲与喜。   这一夜的雨一直下着,仿佛没有停歇。   秦玄策大叫一声,倏然从梦中惊醒,翻身坐起。   他做梦了,梦见阿檀流着眼泪、躺在血泊里,她一直哭着,苦苦地挣扎着,她那么娇气的人,却流了那么多血,一定很痛,他心疼得要命,想要扑过去抱住她,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,却始终无法靠近她。   连梦中都不能。   幸好只是梦而已。   秦玄策抹了一把脸,满脸都是汗,心脏还在一抽一抽的,叫人难受。   远处传来呜咽的羌笛声,不知是谁吹奏着思乡的调子,断断续续,若有若无。   月光暗淡,从帐篷的缝隙间透进来,仿佛白色的细沙流淌过枕边,枕衾冰凉。   秦玄策下了榻,披上大氅,大步走了出去。   守卫在帐外的士兵恭敬地俯身:“大将军有何吩咐?”   秦玄策并不答话,自顾自地走到后面,把嘲风牵了出去,腾身上了战马。   士兵们大惊:“大将军,您要去哪里?”   “不要跟过来。”秦玄策沉声吩咐了一句,策马奔出了军营。   后面的军营中,火把次第亮起,秦玄策没有回头,他朝南方奔驰而去,那是故里的方向,也是她的方向,而其实,他并不知道她究竟身在何方。   他漫无目的地策马奔驰着,也不知道跑出了多远,才慢慢地停了下来。   塞北冷月如勾,大漠苍茫,一眼望不到尽头,天在那边,地也在那边,连成了一片,风卷着黄沙在夜幕下呼啸,北方的胡狼在远处发出凄厉的嗥叫。   嘲风停在大漠的旷野中央,抖了抖尾巴,发出“呼哧”响鼻声。   白日的弓戈杀戮被掩埋在黄沙下,血腥的味道还未散尽。   而他在想她。突如其来,不能自拔,发了疯一般地想她,想得咬牙切齿。   他抬起左手,手腕上绑着一条帕子,绿色的、柔软的丝缎,他一直戴着这个,她亲手做的东西、她留下来的东西,因为经过黄沙和鲜血的侵染,已经变得黯淡褪色,他低下头,用嘴唇触碰,如同之前吻她一般,轻轻的。   “阿檀,你在哪里?”在冰凉的月光下,他低低地念她的名字。   无人闻及。   作者有话说:   猜猜男孩还是女孩?是个超级小可爱哟。 第59章   洛州今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一些。   昨夜下了一场细雨, 湿漉漉的,冬季的残雪已经褪去,杨柳如笼轻烟,在风中袅袅杳杳, 柔弱异常, 连燕子都不敢立在上头,唯恐折了柳枝。风微微拂过, 带来窗畔桃花的香气, 正是一年好时节。   纪广平从前头县衙回来的时候,却是眉头紧锁, 一脸倦容。   妻子朱氏迎了上来, 亲手替他脱了外袍, 又端上一盏茶,半是体贴半是埋怨地道:“赶紧歇歇, 你昨晚上就没合眼,大早上又忙活到现在,铁打的身子也经受不住,你不过一个小小县令, 有什么要紧的事情,何至于此?”   纪广平揉了揉眉心:“此次宣平王垮台,听说刺史大人要借机整顿洛州各地庶务,查寻有无谋逆同党,我可不得抓紧时间把这几年松平县的卷宗文志整理一番,免得出什么纰漏。”   朱氏嗤了一声:“宣平王在日,潘刺史对他唯命是从, 各种奉承, 如今宣平王失势, 他却头一个跳出来,落井下石,也是个惯会见风使舵的。”   说着又叹息道:“宣平王手下兵强马壮,权焰赫赫,本以为他就是洛州的天,谁知道一夜之间竟连性命都丢了,真是世事无常哪。”   纪广平摇头道:“宣平王日常贪赃枉法也便罢了,居然还私铸军械,此大不韪也,朝廷岂能容得他,他手底下那点兵马算什么,玄甲军一到,犹如摧枯拉朽,整个王府都被踏平了,井底之蛙,不知天高地厚也。”   夫妻两个正说话间,听见门外面的丫鬟笑道:“哟,念念来了呀。”   一个漂亮的小脑袋趴着门缝探了进来,巴巴地张望了一下。   朱氏眼尖,先瞧见了,不由笑了起来:“念念快过来,好几天没见你了,让婶婶抱抱。”   一个婆子在外头挑起了门帘,小小的女孩儿迈着小短腿,从门口哒哒地蹭进来,手里提着一个小篮子,奶声奶气地道:“给叔叔婶婶问安,我来找大郎和二郎玩儿。”   朱氏赶紧接过念念手里的小篮子:“怪沉的,怎么不叫嬷嬷帮你拿,来,让婶婶看看,小手有没有红了,给你吹一吹。”   念念是个聪明的孩子,她分得出谁疼她,在纪广平和朱氏面前可会撒娇了。   她“吧唧”一下,就像一只小豆包,黏住朱氏的大腿,骄傲地道:“娘说过,自己能做的事情要自己做,念念是个大姑娘了,提得动,不沉。”   这大姑娘还不到三岁,说起话来软乎乎的,带着甜甜的奶味儿,听得朱氏心都快化了。   纪广平也暂时忘记了刺史大人要来的烦恼,笑眯眯地道:“是,大姑娘,老厉害了。”   念念是纪广平乳母曹媪的孙女儿。曹媪年纪大了,已经告老在家,前几年儿子又不幸亡故了,纪广平十分怜悯,对曹媪多有照拂,曹媪感激,也时时上门拜谢,两家常有走动。   念念生得玉雪粉嫩,漂亮得惊人,兼之性子乖巧,又甜又软,就像糯米捏成的一团包子,没有人不爱的,纪家的两个双胞胎儿子大郎和二郎小小年纪,见了她就疯狂大献殷勤,恨不得天天都要黏在一起玩耍。   这不是,今天哥俩个不知道又寻了什么借口,叫婆子把念念从家里接过来了。   念念的小脸蛋仰得高高的:“我今天带了纪叔叔爱吃的豌豆黄,我娘亲手做的呢。”   这会儿是早春时节,外头桃花初开,她的脸蛋仿佛沾染了桃花颜色,粉扑扑、嫩嘟嘟,叫人忍不住想要掐一把。   朱氏心里疼她,不敢掐,只摸了一下,笑道:“曹妈妈就爱和我们客套,说过多少次了,上门来玩就好,别次次总叫你带点心过来。”   念念顺势在朱氏的手心贴贴,像只快活的小鸟,叽叽啾啾的:“这点心是我娘做的,特别好吃,你们不爱吗?那不可能的。”   纪大郎和纪二郎听到念念来了,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:“念念来了吗?什么,还有苏娘子做的点心?快拿出来尝尝。”   念念的母亲苏娘子是长安人士,京城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,厨艺精湛,做的点头好吃得能叫人把舌头一起吞下去,曹媪对纪广平多有恭敬之心,但凡念念过去玩耍,多少要叫她带着苏娘子做的点心过来。   朱氏疼爱念念,对自己的儿子却嫌弃,摆了摆手,道:“这是人家给你爹带的,你们这两个不孝子,快起开。”   三个孩子凑到一起,可闹腾了,朱氏遭不住,吩咐了婆子,把小家伙们带到园子去耍了。   念念一出去,就拍手叫道:“纸鸢、纸鸢。”   纪家的两个孩子昨天托人去念念家里带话,说今天会有一个顶顶漂亮的纸鸢给她玩,念念这才过来的,一见面就问她的纸鸢在哪里。   纪大郎和二郎有些讪讪的,互相看了一眼,抓了抓头,纪大郎拿出一个錾花朱漆陀螺,讨好地笑笑:“我们先玩陀螺吧,这个也好玩,念念还不会吧,来,我们教你。”   念念失望了:“没有纸鸢,你们骗我,讨厌。”   “都怪我爹不好。”大郎马上把黑锅扣到纪广平头上,“他前头答应好好的,要给我们画一只威风凛凛的老鹰纸鸢,结果这两天县里发生了大事,他就把我们给忘了。”   二郎还气愤愤地补充了一句:“言而无信,非君子也,念念下回不要给他带豌豆黄吃了。”   “松平县就这么点大呢,街坊邻居都熟,能有什么大事,肯定是你们两个蒙我。”念念才不信呢,小嘴巴撅得高高的。   大郎凑过来,神秘兮兮地道:“你不晓得,我和你说啊,过些日子可能会有一个了不得的大人物要来我们松平县呢。”   “什么大人物?”念念眨巴着眼睛,“刺史大人吗?”   刺史大人可是个大人物,是纪叔叔的顶头上峰,朱婶婶说过,纪叔叔见了刺史是要下跪行礼的。   大郎哼了一声:“刺史算什么呀,比刺史大多了。”   比刺史还大啊?念念努力地想了一下:“难道,是府城里的那个王爷?”   “也不是。”大郎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,“宣平王往日虽然威风,但在这个大人面前就像蚂蚁一样,根本不够瞧。”   念念惊叹了,她想不出来了,这洛州的地界,还有什么人比王爷还大。   “到底是谁呀?”   小小的男孩子,对于传说中的大英雄,有着没来由的崇拜,大郎抬起手臂,比划了一下,“那是从京城来的一个大将军,这么大,厉害得不得了,神仙一般的人,麾下有千军万马,所过之处,连天上飞的老鹰都要避到一旁给他让路。”   “哗,这么厉害啊!”念念的眼睛瞪圆了。   在念念面前,二郎和大郎从来都是要唱反调的,大郎说好,二郎偏要说不好。   二郎把声音压得低低的:“念念别听大郎的,他吹牛呢,那个大将军才不是神仙,分明是恶鬼才对,宣平王就是被他咔嚓……”他做了个恶狠狠的杀鸡的姿势,“一刀砍成了两段,脑袋现在还挂在洛州府的城楼上面示众呢。   “砍脑、脑袋……这、这么吓人啊?”念念吓得小脸煞白,弱弱地后退了两步。   大郎不忿,争辩道:“二郎瞎说呢,大将军分明是个了不得的大英雄,爹说,他率领麾下的玄甲军灭了突厥,斩杀胡虏无数,踏破漠北王庭,使我们大周的疆土扩到阴山之外九百里,北部诸州从此永享安宁,是不世的大功劳。”   可是,好像越说越可怕了。   念念含着小泪花儿,左边看看、右边看看,不知道该听谁的。   二郎一定要和哥哥争一个高下,叉着腰,大声道:“什么大英雄,我听门房的老张说,这个大将军凶神恶煞,杀人不眨眼,他身高八尺、青面獠牙、眼睛一瞪,能放霹雳火光,专爱吃小孩,一口一个直接吞,不带咬的。”   念念胆子特别小,被二郎吓唬了半天,终于忍不住,害怕地用小爪子捂着脸,“哇”地哭了起来。   屋子里的朱氏听见动静,急急跑了出来,将念念抱起来哄她:“念念怎么了?是不是这两个小混蛋欺负你了,来,告诉婶婶,婶婶替你揍他们。”   念念把头埋在朱氏的怀里,哭得小肩膀一抽一抽的:“我不好吃,不要吃我。”   朱氏听得一头雾水。   大郎趁机过来告状,把二郎吓唬念念的话原原本本照搬了一遍。   朱氏听了,脸色也和念念一样煞白了,放下念念,找了竹条出来,把二郎扎扎实实地抽了一顿: “别没事就去听门房的老张头瞎扯,大将军是何等人,岂能容你胡乱编排,你这作死的小子,口无遮挡的,要害死我们全家吗?”   二郎被老娘抽得嗷嗷大哭,后面连纪广平都出来了,问清了缘由后,黑着脸,提着二郎的耳朵去书房罚抄书了。   这么一闹腾,念念也不想玩了,“嘤嘤”地哭着要回家。   朱氏给她洗了脸,安慰了半天,哄得不哭了,才叫了一个婆子把她送回去了。   念念走了以后,朱氏想了一会儿,又去找纪广平说话。   “念念这孩子我实在喜欢,要不要把她定下来,将来给大郎做媳妇。”   纪广平骇笑:“才多大的孩子呢,你也想得太远了些。”   朱氏白了纪广平一眼:“才多大,看看念念这样貌,若长大了,还轮得到你家的蠢儿子吗?”   纪广平正色道:“如你所说,念念生得和她母亲那么相像,长成后容色太盛,非一般人家能够消受的,你看看苏娘子,亏得我这个做县令的一力护着她,她平日却连出门露面都不敢,做她的夫婿,劳心劳神,有什么好?”   朱氏语塞,气了半天,才悻悻然:“好了、好了,偏你说的有理,现在说这个也为时尚早呢,且过两年再看吧。”   想着、想着,她转头又提溜着两个儿子去读书了,务必要上进,将来考取功名,才能讨到好媳妇。   念念回到家里的时候,看见她的阿娘在院子里择摘木芙蓉。   阿娘每天都要干好多活计,做两大笼子精细糕饼,拿到东街的同福点心铺子寄卖。阿娘可辛苦了,满满的一筐花,这会儿她要剔掉花心和花蒂,摘取花瓣清洗,她的脸上沾了水渍,黏着细碎的芙蓉花叶,看过去有些凌乱,可是,念念觉得阿娘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阿娘。   和念念一样漂亮。   念念扑了过去,贴着阿娘的脸,使劲地亲了一口,“吧唧”一声,十分响亮:“娘,念念回来了。”   阿檀看见了心肝宝贝小女儿,笑得眉眼弯弯的,在念念的小额头上回“啾”了一下:“今天回来得倒是快,纸鸢好玩吗?”   “大郎、二郎是笨蛋,没有纸鸢,我好生气哦。”念念握着小拳头,挥舞了一下。   阿檀笑了起来,牵着念念的手去了厨房:“没有纸鸢玩,那娘给你做个炖蛋吃,别生气了。”   她今天摘了木芙蓉,本打算做个和着糯米一起做个“雪霞软圆子”,下午好拿到铺子里去卖,这会儿见念念回来,就暂时搁置在一旁了,这边打了个鸡蛋,又把檐角下面吊的柴鱼干取下来,削了一些雪花般的细屑鱼干撒在蛋液中,上面铺上一层芙蓉花瓣,入锅,隔水蒸。   过了半晌,出了锅,再把上面的芙蓉花瓣剔走,这样蒸出来的蛋羹,火候恰到好处,不差一毫,既有花香气,又有鱼鲜味,软嫩似豆腐,入口即化。   念念最爱吃蛋羹了,她是个很厉害的孩子,可以自己拿着小勺子,吭哧吭哧地吃得欢。   曹媪出来喂鸡,在院子里隔着窗看见了,探头进来,道:“阿檀啊,光吃鸡蛋怎么行,我瞧着这孩子最近又瘦了,你看看,家里几只母鸡也养大了,下午我去市集卖了,换些羊肉回来,我看她上回说爱吃那个。”   念念的脸蛋再圆,在老人家眼里,那也是瘦的。   念念很开心,从碗里抬起脸来,大声道:“羊肉、羊肉、爱吃。”   她把蛋羹吃得满脸都是,连小鼻子都蹭到了。   阿檀一边给念念擦鼻子,一边对曹媪道:“那可不必,母鸡再养养,到时候炖鸡汤吃也是极好的,您老人家不要折腾,把孩子宠坏了。”   曹媪笑眯眯的:“我们家念念这么惹人疼,宠坏就宠坏,有什么打紧的。”   曹媪夫家姓虞,只有一个儿子,当初中了举人,上京赴考,却不料在京中得罪了权贵,意外身故,棺柩停在破庙不得归。幸而阿檀心善,央了长安大法明寺的两个和尚师父,一起为虞举人扶灵回乡,曹媪感念她的恩情,收留了她,对外只谎称是儿子在长安时娶的媳妇,如今儿子走了,她老人家就守着媳妇和孙女儿过日子。   一家三口,相依为命,虽然清苦,也还安稳。   吃过了蛋羹,阿檀给念念洗干净了小脸蛋,又把念念带进房,拿了一条小裙子出来,比划着给念念看。   “念念今年又长高了一些,娘前些天叫裁缝给你做了一条新裙子,早上刚刚做好了拿过来,喜欢吗?”   裙子是淡淡的水粉色,衣襟上绣了几只精致的小蝴蝶,腰上打了一条碧绿色的绦子,既鲜亮又俏丽。   念念欢呼了一声,张开双臂扑过去:“喜欢、喜欢,娘给我换上,我现在就要穿。”   阿檀很能臭美,年少时就爱偷偷摸摸地往头上簪个芍药什么的,如今做了母亲,觉得自己多少要收敛些了,那满腔心思都投到女儿身上。   她给念念换上了新裙子,还给她重新梳了头发,扎起两个小鬏鬏,用同样的碧绿色绦子系上,打了蝴蝶结,尾巴梢上还缀了两个小银玲。   念念可高兴了,提着裙角,扭着小屁股转来转去,头上的小银铃叮当作响,乐得咯咯直笑。   曹媪喂完了鸡,擦着手进来。   念念扑过去,抱着曹媪的大腿,仰起小脸蛋,开心地问:“阿奶,快看、快看,念念漂亮吗?”   曹媪年轻守寡,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了,儿子又走了,她当时哭得死去活来,几乎要跟着去了,幸而,阿檀把念念带来了。   这孩子漂亮得像花儿一般,天真可爱,乖巧软糯,极小的时候,会趴在曹媪手里“噗嗤噗嗤”地吐口水泡泡,稍大一些,又会黏在曹媪身后,小尾巴一样摇摇摆摆的,唤她“阿奶”,仿佛真的就是她的孙女儿一般,这才让她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希望。   曹媪一看见念念撒娇,心都要化了,她把念念抱了起来,摸了又摸:“我们家念念,那可是顶顶漂亮的小娘子,将来啊,要和你阿娘一样漂亮,也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家的儿郎。”   她又对阿檀道:“这身打扮倒是好看,就是素了些,我压在箱底有两个银簪子,改明儿抽空去府城的银楼,给念念打个小镯子,别人家孩子有的,我们也得有。”   曹媪疼起念念来,那是不遗余力的,把阿檀都比下去了。   阿檀只是抿着嘴笑。   到了晌午,吃饭的时候,阿檀给念念围了一个小兜兜,叫她自己坐在那里吃。   念念自己吃个蛋羹什么的可以,吃饭就有点难了,她一边吃,一边挥舞着小勺子玩耍,饭粒儿和汤水都撒了出来,她一点不觉得,还要唧唧咕咕地和阿檀讲着在纪家的事情,说得颠三倒四的。   曹媪听得有些心动,自己在那里喜滋滋地道:“你听听,纪大人和夫人很喜欢念念呢,他们家大郎和二郎和念念差不多年纪,青梅竹马的,说不得,将来念念有福气,能嫁到他们家,做个富贵人家的少奶奶,也能享福呢。”   阿檀吓了一跳:“阿娘,您说什么呀,念念才多大,想这个,忒早了些,再说了,大郎二郎现在孩子气一团的,长大以后心性如何也未可知,我们家念念啊,我也不求她嫁什么富贵人家,只要能找一个厚道踏实的人,一心一意待她好,这就够了。”   只因曹媪对外宣称阿檀是她媳妇,阿檀也以“阿娘”呼之,曹媪和善又慈爱,这三年下来,把阿檀和念念当作自家人看待,阿檀也是真心敬重她。   曹媪听了,也不气馁,点头道:“不错、不错,再看看吧,念念这样的美人,将来的夫婿绝对了不得,我看这孩子面相好,必定是有大造化的。”   说到这个,她又转过来,热情洋溢,对阿檀道:“还有你自己啊,之前你说念念她亲爹打仗死在外面了,你心里难过,这我懂,如今过了这么长日子了,我们小地方的人,可不兴什么守节的,你为他守了三年,也够了,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。”   阿檀涨红了脸,用细细软软的声音道:“阿娘说这个作甚,我已经有了念念,这就够了,我不要再嫁人,我就和阿娘一块过日子,不挺好,您可别嫌弃我。”   “嗐,你这孩子,说什么胡话。”曹媪嗔怪道,“我嫌弃你什么,我疼你都来不及。”   她叹了一口气:“但是,你看,我年纪大了,谁知道将来还有几年活头,我在,能和你一起抚养念念,还有纪大人瞧着我的情分,多少能照顾些,若是将来我不在了,你一个人怎么办哪,按我说,总得有个男人给你们母女两个撑起家啊。”   阿檀咬了咬嘴唇,笑了一下。   美人绝色,这一笑,眉目生辉,宛如桃花灼灼,仿佛这陋室也骤然一亮,就是曹媪也看得有些呆了。   “阿娘自然会长命百岁,将来看着念念长大成人,至于我,我不需要男人给我撑门面,我自己一个人能行,我很能干的。”她认真地这么说着,还用力握了一下拳头,表示她是很厉害的。   曹媪看着她的小拳头,嚯,真能干,她哭笑不得,摇了摇头,也不好再多劝说了。   纪广平被两个儿子缠得受不了,熬夜给他们做了个老鹰纸鸢,他是科举同进士出身,不但文章做得好,丹青也妙,画的老鹰惟妙惟肖,十分凶猛。   纪大郎和二郎十分欢喜,又叫家里的婆子把念念接了过来,献宝似的给她看。   “老鹰,大老鹰,可威风了,我们去把它放起来。”   念念其实是有些嫌弃的,老鹰黑乎乎、凶巴巴的,看过去不太漂亮,但是,没的挑,她勉为其难地接受了,和两个小哥哥一起去园子里放纸鸢了。   纪广平去前头府衙处理公务,朱氏闲来无事,坐在阶廊下一边绣花,一边看着孩子们玩耍。   纸鸢虽然丑,但飞得特别高,在风中呼啦呼啦地摇摆,仿佛就象一只神气的老鹰,念念看着开心,忘记刚才还嫌弃着,高高兴兴地拍手叫了起来:“飞起来了,再高点、再高点!”   念念小美人说啥就是啥,必须要听的,大郎和二郎两个半大的孩子大呼小叫的,忙得一头都是汗,一个丫鬟在旁边帮着他们一起抓住纸鸢的线,努力地把它拉高。   朱氏正笑吟吟地看着,门房老张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:“夫人、夫人,快来,大事、大事!”   朱氏吓得把绣棚扔了,蹭地一下站了起来:“怎么了?”   老张头气喘吁吁地道:“宣平王府的残部逃窜到我们松平县境内的山林中……”   “啊?”朱氏吓得脸都白了。   老张头喘了一口气,继续道:“大将军带兵把他们灭了……”   “嗐!”朱氏松了一口气。   老张头接着:“顺道,到我们这来了,这会儿快到县衙了,纪大人叫我进来和夫人知会一声,让府里的人小心些,千万别冲撞了贵人。”   这老头,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齐全了,朱氏为之气结,顾不得训斥他,急急带着丫鬟婆子往前院安排去了。   这边,三个孩子还在放纸鸢,大郎和二郎存心要在念念面前显摆能耐,用了吃奶的劲头拽着线,把那纸鸢越放越高。   原本还有一个大丫鬟帮着他们一起抓着线,这会儿,丫鬟跟着朱氏一起走了,大郎和二郎毕竟力气小,时间长了,松懈下来,纸鸢扯得太过紧,不一留神,“啪”的一下断了线,在空中翻滚了几下,飘飘悠悠地地朝前方坠落下去。   “啊!”三个孩子一起尖叫起来。   “纸鸢,我的纸鸢!”   念念撩起小裙子,迈着小短腿儿,“哒哒哒”地朝那个方向跑过去,大郎和二郎跟屁虫似的跟着。   ……   县衙前方,是松平县最大的一条街道,店铺林立,平日里熙熙攘攘、商贩往来吆喝、十分热闹,而此时却一片肃静。   百姓们被驱散到道路两旁,躬身垂首,屏息凝气,不敢直视贵人。   前面是旌旗,在阳光的照耀下依旧是黑沉沉的,带着肃穆的颜色。魁梧强健的士兵披着铁甲,持着金戈,骑着高大健壮的战马,护卫两侧,将偌大的街道堵得满满的,一眼看不到头,众军临于阵前,仿佛这市井街坊都带上了肃杀的气息。   在这兵马簇拥中,当先是一匹漆黑如墨的战马,气质神骏,如龙如虎,马上的大将军原本就颀长高硕异于常人,此际,他穿了一袭黑色玄铁重环明光铠甲,更显得岿然如山岳、凛冽如利剑,宛如天神一般。   中间或有胆大的百姓悄悄地抬起眼睛,偷看这位大人,只觉得煞气直迫眉睫,令人两股战战,不敢多觑一眼。   纪广平带领县衙众人,垂首躬身,恭恭敬敬地候在道边,大气都不敢喘。   就在此时,一只不知趣的纸鸢却晃晃悠悠地飘了过来,“叭嗒”一下,正正地掉在路当中。   两侧的士兵目不斜视。   大将军的战马昂扬前行,直接踏了过去,将纸鸢踩了个稀烂。   “啊!我的纸鸢!”在这一片肃穆沉静中,一个娇嫩清脆的童音响了起来,显得格外突兀。   念念追了出来,正好看见那匹大黑马踩烂了纸鸢,她呆了一下,气得跺脚:“坏蛋,好坏,我的纸鸢,赔我、赔我!”   大郎和二郎在后面呐喊附和:“对,坏蛋,要他赔!”   纪广平大惊失色:“大将军驾前,不可胡闹,快给我下去。”   大将军的目光转了过来,骤然间,他似乎怔住了,直直地盯着念念,一动不动。   纪广平急忙上前,想要将念念抱走。   突然,大将军驱马过来,一弯腰,拎着念念的衣领,将那小小的女孩儿捞了起来,提到自己的面前。   念念一下被人抓到半空中,整个人都呆滞住了,她个头矮矮的一只,刚才只看到了大马,没注意马上的人,这会儿这么面对面的,她直接被吓傻了。   作者有话说:   大家合理的意见,我虚心接受,谢谢,修改了情节设定,没有假夫妻了。   然后解释一下:为什么时间跳到三年后,因为大将军为了那个赐婚的圣旨去远征了,即使阿檀跑了,他也要为她去争那个公主和赐婚的名分。如果在这个期间认亲了,好了,我们就不是男主追妻火葬场,而是男二上位文了。以及,崔表哥没成亲,安氏和她女儿都会有报应。再以及,爽文标签是在上红图榜时编辑加的,不是我。 第60章   大将军带着雷纹饕餮头盔, 盔沿低低地压下来,阴影遮住了他的眉眼,只能看见那一双深邃的眼睛,如朗夜星辰, 寒冷而高远, 不可企及。   他留着乱糟糟的大胡子,整张脸看不清相貌, 只显得容形强悍骁勇, 气势如雷,扑面而来, 刺得人肌肤生疼, 他的身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血腥气息, 宛如凶兽,俯视着手中幼小的孩子。   念念连动都不敢动, 小小的、圆圆的、软软的一团,就像一只小兔子,情不自禁地开始抖,抖啊抖的, 抖得兔子毛都要炸了。   她那么小、那么软,还在抖,总觉得一不小心就会把这个小团子捏坏了。   秦玄策不太敢用力,但他控制不住自己,手指收缩,抓得越来越紧。   “汝为何人?”他沉声发问。   声音也很可怕,浑厚沉肃, 充满了上位者严厉的威压。   这、这、这就是大将军?   念念想起了二郎和她说过的话, “身高八尺、青面獠牙、眼睛一瞪, 能放霹雳火光”,果然如此,对了,他还专爱吃小孩!   念念越想越害怕,终于忍不住,“哇”的一声,哭了起来。   “不要吃我,我不好吃,我很小,没肉,不好吃。”小小的女孩儿“叭嗒叭嗒”地掉着眼泪,抽抽搭搭地求饶。   哭起来的时候更像了,活脱脱一个小小的阿檀,漂亮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泪,水汪汪、娇滴滴,脸蛋就像蜜桃,粉扑扑的,好似吹口气就会破掉,小小的嘴唇颤抖着,跟花瓣一样柔弱又漂亮。   实在太像了,连那娇气的神态也宛然一致。   太阳大得晃眼,思念成疾,竟至魔障,秦玄策觉得自己或许看到了幻象,他的喉咙有些发干,连呼吸都变得艰难起来。   纪广平回过神来,抢着上前两步,不住作揖:“大将军见恕,家中幼童懵懂不知事,冲撞了大将军,无礼无状,万乞大将军恕罪。”   他担心大将军发怒,只得含含糊糊地说这是自己家中的孩子,一力想要袒护念念。   巨大的失落感席卷而来,令秦玄策的手脚有些发凉。原来是县令的孩子,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又看了这孩子一眼,天下竟有这般相像之人,委实令人震惊。   他这一眼,更是凛冽生威。   念念的手脚都缩成一团,试图把自己装成一只带壳的小乌龟,她“呜呜”地哭得更惨了:“不要吃我,没肉,真的没肉。”   秦玄策这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,他的脸都黑了:“哭什么哭?我会吃人吗?”   他把这孩子提得更近一些,用犀利的目光逼视她,严肃地问道:“我看过去有那么吓人吗?”   有,真真非常吓人。   念念眼睛都瞪圆了,长长的睫毛抖啊抖的,然后,“嘤”的一声,两眼一闭,直接晕了过去。   秦玄策呆住了,提着软趴趴的一个小团子,放也不是,抓也不是,就那样僵硬在那里。   幸好,朱氏从县衙里奔了出来,诚惶诚恐地向秦玄策告了罪,把念念接了过去。   洛州刺史潘诚跟在大将军的后面,见状上前,端着上官的架子,呵斥纪广平:“你胆子不小,竟然……”   秦玄策的目光“刷”地转了过来,宛如利剑一般,差点没把潘诚戳死。   潘诚打了个哆嗦,剩下的半截话急忙吞了回去,改口道:“纪县令,还不快把大将军迎进去,发什么愣?”   纪广平刚要说话,秦玄策却一把拨转马头,径直策马而去了。   玄甲军士兵进退有度,迅速跟随大将军行进。   不到片刻功夫,兵马如潮水般退去,只留下街道两旁的百姓面面相觑。   潘刺史擦了擦汗,急急忙忙地也跟了上去。   半晌后,百姓们才渐渐缓过劲来,开始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。   大将军威武神勇,果然与传闻一致,凶悍如鬼神修罗,气势能撼山岳,简直叫人看了就要发抖,可怕、真真可怕。   秦玄策一路策马飞驰,回到了洛州府城。   此次洛州宣平王之乱,并非大事,只是洛州刺史潘诚无能,不能辖制,高宣帝这才命秦玄策过来。   也是宣平王运势不好,大将军远征突厥,此时从漠北凯旋而归,一路向东,往长安方向,恰逢路过洛州而已,顺道就把事情给处置了。   潘诚在政务上庸碌无为,却十分擅长溜须拍马,将大将军迎至刺史府中下榻,以富丽庭院款待,呼美艳婢子伺奉,各种殷勤备至。   可惜大将军生性冷硬,从来不苟言笑,潘诚以一州刺史之尊,在大将军面前也觉得如履薄冰,等闲不敢吭声。   譬如今日这般,不知何故,大将军匆匆回府,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悦的气息,让潘诚更加惶恐了。   潘诚拱着手,立在阶下,小心翼翼地请示:“敢问大将军有何不妥之处?”   秦玄策高坐堂上,气势威严逼人,环视下方一干人等,目光所到之处,众人纷纷垂首。   “我看过去长得很吓人吗?”他突兀地问了这么一句话。   “啊?”潘诚傻眼了,他这么一“啊”,眼看着秦玄策的气势更不对了,他赶紧上前一步,一脸诚挚地道,“大将军龙章凤姿,威势天成,洵美且武,乃世间罕见的伟男子也,如高山仰止,令人敬慕。”   “闭嘴。”秦玄策听得十分恼火,把潘诚喝止住了,转过来询问站在旁边的贴身卫兵,“你说。”   玄甲军卫兵都是孔武的汉子,心眼儿实在,看了看自己主公,含蓄地回道:“塞外民风粗旷,大将军久居彼处,今日不同往日,另有风格,可震慑宵小。”   这话说的,潘诚恨不得扑过去捂住这人的嘴。   秦玄策的脸又黑了。   这三年来,伊人芳踪杳杳、不知所去,他陷于愤懑,不能自拔,无心打理仪容,且戎马倥偬,疲于征伐,更是难以顾及其他,头发胡子一把邋遢的也不甚在意,没想到今日居然被一个小女孩儿嫌弃至此,简直令他面上无光。   他也不说话,挥手屏退了左右,板着脸到后厅去了。   ……   潘诚退出去后,到妾室陶氏的房里去了。   陶氏年轻美貌,且甚聪慧,潘诚偶尔和她谈及公务,她一般也听得懂。   这会儿听了在松平县的事,陶氏“噗嗤”笑了:“听闻大将军杀人无数,所过之处赤地千里,在漠北,大将军之名能止小儿夜啼,可不是吓人吗,难道他老人家自己平日不觉得,如今才发现吗?”   “休得胡言。”潘诚笑着斥责,“小心让人听了去,性命不保,大将军若无雷霆作风,怎可踏平漠北王庭,令突厥人俯首称臣,此大丈夫也,不以容貌论高下。”   陶氏娇嗔:“大人,我这没旁人,您的奉承话说了也无用,依我们妇道人家的眼光,再怎么大丈夫,若容貌丑陋,那也是令人生厌的,要不然大将军怎么至今没有娶妻,听闻昔年皇上欲以公主许之,到如今也没个下文,大约就是公主嫌弃他容形粗鄙,后悔了。要似大人这般温文尔雅,如圭如璋,才叫人心生爱慕。”   潘诚素日自负斯文君子,听了陶氏这番话,心里十分服帖,捋着三绺美须,面上露出得意之色。   陶氏趁机又把潘诚夸了一通,夸得潘诚心花怒放,许了陶氏许多胭脂绸缎。   两个人正腻歪着,外面有奴仆来禀告:“大人,大将军这会儿要去松平县。”   潘诚跳了起来,慌慌张张地跑出去:“这不是刚回来的,怎么又去?”   他这一慌张,把官帽落在陶氏的屋里了。   陶氏急忙亲自拿了官帽,后头追上去:“大人,您的帽子。”   潘诚跑到二重垂花门处,正见秦玄策从里面出来,身后铁甲卫兵簇拥。   潘诚怔了一下。   只见当中那男子英姿威武,颀长健硕,看那气势和身形,确是大将军没错,而眼下,他理清了胡子,露出年轻而明朗的面容,竟英俊得令人不可逼视。   他漆黑的头发高高地梳起,戴着紫金发冠,高贵严谨,他的眉毛斜飞如剑,眼睛明亮而深邃,宛如星辰,鼻梁高挺,轮廓鲜明隽永。他依旧穿了一身玄黑色的长袍,却在腰间佩上蹀躞带,缀以赤金羊脂玉,华贵又高雅。   潘诚惊诧,上前躬身见礼:“大将军何往?”   秦玄策沐浴清理了一番,出来时正好遇到潘诚,停下脚步,直接问了一句:“现今如何,我看过去长得很吓人吗?”   “不、不、不。”潘诚大为震撼,回答得反而不如方才流利,“大将军容姿英美,某生平未见,何人敢出‘吓人’之言,目盲乎?”   秦玄策知道潘刺史惯爱拍马,还有点不太满意,他举目一望,却见潘诚后面跟着一个年轻的妇人,他抬手示意,立即有卫兵将那妇人提了过来。   原来是却是陶氏,拿着潘诚的冠帽追出来,看见了秦玄策,一时失神,躲在那里看了又看,忘了回避。   秦玄策面无表情地看着陶氏,问了同样的话:“我看过去长得很吓人吗?”   陶氏平日的机灵劲头不知道飞哪里去了,涨红了脸,羞答答地回道:“怎、怎么会吓人呢,大将军生得极好,妾身看这洛州满城男儿,就无一人能及大将军风姿出色。”   很好,连这内宅妇人也说他容貌甚佳,想来不会再吓到小孩子了,秦玄策颔首,举步方要继续前行,又顿了下来,对潘诚吩咐道:“速去,买一个纸鸢来,要最贵的、最好的。”   “呃,是、是。”潘诚火急火燎,亲自去办。   过了一会儿,纸鸢取来,秦玄策接过,骑上嘲风,率着一众卫兵,又浩浩荡荡地往松平县去了。   潘诚无奈,只得跟上。   松平县为洛州府城所管辖,两地之间也隔了一些路程,这一去一来,到了松平县,已经是下午。   纪广平今天受了惊吓,没什么心思打理公务,早早就回后院歇着了,骤然听到大将军再次驾临,吓得一激灵,还来不及迎出去,秦玄策已经进来了。   铁甲武士侍卫左右,洛州刺史立于身侧,大将军端坐高堂之上,俨然高贵倨傲。   纪广平见了秦玄策那张英俊的脸,也是有些吃惊,但他一向稳重,镇定地上前见礼:“下官惶恐,不知大将军有何吩咐。”   秦玄策一脸肃容,语气威严:“去把早上那个孩子叫过来,我赔她纸鸢。”   “啊?”纪广平抬起头,怀疑自己听错了。   潘诚沉下脸:“大将军有命,纪县令还不快去把人领过来。”   纪广平小心翼翼地道:“无知稚子,乡野中人,不值大将军费心。”   秦玄策居高临下,俯视着纪广平,语气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:“我说,我要赔那孩子一个纸鸢,你说不要,嗯?”   纪广平背脊一凉,“刷”地出了一身冷汗,急急道:“下官并无此意,下官即刻就去。”   他返身出了大堂,叫了朱氏过来,三言两语说了这事。   朱氏一脸惊慌:“这、这是怎么说,可太蹊跷了,大将军那样的人物,怎么会和一个孩子过不去,我看不至于。”   纪广平踌躇了片刻,道:“我看也不至于,大将军虽然凶名在外,但他力克胡寇,功在山河,是个英雄人物,我一向敬重此人,看情形,并非恣睢暴戾之辈,或许……”   他看了朱氏一眼,迟疑地道:“或许,真的就是过来赔孩子纸鸢的?”   这话说得,实在可笑,但是,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,朱氏只得亲自去曹媪家接念念。   因为知道苏娘子素日胆小怯弱,怕吓到她了,朱氏并未对曹媪和苏娘子明言个中缘故,只说纪广平又弄了一个纸鸢来,比原来那个更漂亮,叫念念去玩。   念念小孩子心性,早上哭闹了一场,这会儿早就忘光了,听说有了更漂亮的纸鸢,十分高兴,蹦蹦跳跳地跟着朱氏走了。   到了县衙后院正堂,朱氏不安地叮嘱着念念:“好孩子,今儿早上有人弄坏了你的纸鸢,这会儿人家过来赔你一个,你待会儿见了那大人,一定要乖乖的,跪下去磕头道谢,知道了吗?”   念念不太明白,睁大了眼睛,迷迷瞪瞪的。   及至进门,念念一抬头,看见齐刷刷的两列卫兵立在那里,魁梧凶悍,身穿铁甲,腰佩金刀,煞气腾腾。堂上正坐一位大人,身形高大,气质凛然,似有威压迫面而来。   念念和她娘一样,胆子小得跟米粒儿似的,吓得“嘤”的一声,挣脱了朱氏的手,哧溜逃了出去。   秦玄策的嘴角抽了一下。   左右众人迅速低头,当作什么都没看到。   小孩子终究是淘气的,念念躲了一会儿,又忍不住,趴在门缝边,偷偷摸摸地把头探进来。   秦玄策就看见了一个漂亮的小脸蛋,露了一半,乌溜溜的大眼睛眨巴着,她的睫毛都长得打卷了